九
从度假村吃过晚饭回到宾馆,梅冰正准备洗漱休息,刘伟来了。
“问题基本上已经弄清楚了,你看这封信是不是可以结了?”他把信递给梅冰。
“总体情况基本清楚,但一些具体细节胡总没有涉及。比如说,信中反映彭军利用李浩的影响先拉货、拉好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是不公平竞争。”梅冰翻了翻手中的信,提醒着刘伟。“这种事就难说了,人毕竟是有情感的。不说李浩的影响,就彭军本人也是集团的老人,熟人好办事,这也是符合我们的国情的。要说李浩的影响不能说没有,但我们又能说什么呢?他搞了拍卖,又搞了招标,从程序上说,你根本挑不出毛病。而且,李浩本人不会也不可能特意为彭军的事向谁打过招呼,你就更没法说了。影响是什么呢?这个词本身就是很含糊的。要怪也只能怪我们的体制还不顺,制约措施还不到位。”刘伟细细地剖析。
“那这封信怎么办呢?”梅冰摇摇手上的信。
“我们也不能把它毁了,这样吧,你把今天胡适效谈的情况整理成个材料,回去后,我们单独向领导们汇报一下。”刘伟说。接着,刘伟又和梅冰商量考察报告的撰写。
“考察就要结束了,我们这份考察报告你看怎么写?”刘伟说。
“你是行家,我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梅冰说的是心里话。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梅冰对刘伟的老成持重及其所拥有的丰富的工作经验叹服不已。
“我们这次任务应该说完成得不错,没出什么意外,基本上和领导的意图吻合。”刘伟此刻也不说套话了,敞开心扉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份考察报告也好写。我的意见是把基本情况说清楚后,对几个考察对象的评价也引用谈话中大多数人说的话,按照德、能、勤、绩、廉五方面梳理一下,重点要突出他们的实绩。这很重要。企业不同于党政机关,是要凭实绩吃饭的。对一些不确定的似是而非的问题尽量回避。每个人都要写不足,人无完人,一分为二的原则我们也要在报告中体现。整篇报告的重点就在于如何把每个人的不足找准。一会儿把小赵他们两个喊来,咱们先来讨论一下。”
梅冰表示同意。
几分钟后,两个小伙子过来了,白天打网球可能用力过猛,现在直说肩膀酸痛。一听说要研究工作,两人都抱怨开来,“你们两位领导可真是工作狂啊,才放了我们一天假,就又要用晚上补回来。”
刘伟兄长似的包容地笑着说道:“晚上安静,好研究问题。明天上午放你们半天假睡懒觉,好不好?”
“这才叫体恤下情。”
“那我们就言归正传。”刘伟把意图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几个考察人选,李浩、胡适效、肖民、陈诚、凌晨,我们现在就一个人头一个人头捋。”
送走刘伟他们,已近十一点了,梅冰很疲乏,简单地洗浴之后,就休息了。
丁零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心怦怦地急剧地跳。她拧开床头灯拿起话筒的同时,扫了眼床头柜上放着的表,零点了,这么晚,会是谁?
“喂!”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您好,请问是梅处长吗?”电话里传出一个男性声音,听上去有点嘶哑。
“我是梅冰,你是……”
“您不认识我。”不等梅冰说完,对方就接过话。“我是东远集团的一名普通职工。这么晚,本不应该打扰您,但是出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良知,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请您原谅。”
“没关系。有什么事你请说吧。”
“那封信您收到了吗?”
“那封信是你写的吗?为什么不来面谈呢?”梅冰温和地问着。
“不瞒您说,那封信是我执笔的,但它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们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主要还是从自我保护出发。关于这一点,信上我们也提到了。我们选择您,也是通过对您一个月来工作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我们认为您是没有被环境污染的人。”
这不是个普通职工,说话慢条斯理的,很有层次,遣词用句也很有分寸。他后面的话更证实了梅冰的猜测。“听说,胡总今天陪同你们去了度假村,我想您向他了解了吧。”
“嗯,胡总主要是陪我们去参观的。”梅冰的答话也很审慎,在没有弄清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小心。
“胡总可能没有说得很详细。他说过他曾反对这个项目了吗?”对方还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
“这个项目是李浩和他一起去考察的,在锦城的时候,胡适效就提过反对意见,回来在董事会上,他一开始也是持不同意见的。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包括省里的一些领导。”
一席话把梅冰说得如坠雾中。怎么可能?胡适效说得很清楚,他也是成员之一,他也有责任,难道是说……
“梅处长,您不要疑惑了,胡总是不会对你们说真心话的。我们让您去问问他,也估计到他不会全盘托出的。他这个人啊,原有的锐气磨完了。也不能怪他,那段时间他的日子也很难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越来越精明了,也越来越失去自我了。他是不是还说自己有责任?”
这一番话不由得让梅冰倒吸凉气。这人太厉害了!他会是谁呢?我的想法他揣测得这么准,对胡适效也这么了解?梅冰决定少说为妙。好在对方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了,他的话就像打开了笼头的自来水,滔滔汩汩。
“董事会会议记录上可能有他的不同意见,也不一定,也许做了技术处理。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他为什么反对。”电话里听出对方呷了一口水,看样子他已经做好电话长谈的准备。今晚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梅冰用手揉了揉脸,虽然身体很乏,但她很想听下去,与其说这件事引起了她的兴趣,不如说此人对胡适效的了解更让她充满了好奇。
“我听着了,请讲。”
“这个项目的基本情况我相信胡总都对你们说了,在锦州考察过程中,胡总发现了两个主要问题。一是……”这是位极善于讲故事的人,他把胡适效当时的想法、做法叙述得活灵活现,就像他在现场拍了一部记录片拿来展现在梅冰面前,不时还加点画外音。
梅冰的心也随着他的叙述时紧时松。如果这位神秘人的话确实可信,胡适效对市场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对事物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可他为什么不坚持?就算是少数服从多数,也完全可以保留意见。他保留了吗?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态度告诉我们?不信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想到这,梅冰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这一声叹息被对方捕捉到了。
“梅处长,这也不能完全怪胡适效。想做事,是要有一定条件的,要有好的环境。打个比方吧,你演戏演得再好,你不听导演的,人家就不用你,连舞台的边都不让沾,你怎么办?而你又是那么热爱你的事业,只好委曲求全了。不过,唉。”电话那边神秘人欲言又止。
“你好像很了解胡总?”梅冰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开始不就跟您说我是集团的职工吗?胡总在咱们集团二十多年了,大伙儿都了解他。如果说前期的决策,他无法左右,后期,他不应该带着一帮人去打通关节保住那个矿。二期工程投产一年多了,森林保护区的鸟类少了近两成,最让人痛心的是,每年深秋季节,世界一类保护动物,产自俄罗斯的一种红鸟都会到锦城森林保护区歇冬,但今年几乎见不到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说到最后,电话那头的声音竟有点哽咽了。
梅冰的心头一震。在神秘人的叙述过程中,她的直觉越来越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胡适效为什么会这样做?她迷惘了。“您现在已经知道彭军是谁了吧?”电话那头在提问。
“嗯。”梅冰应了一声。
“他所做的一切都似乎是按程序来的,但是不知您想过没有,拍卖也好、招标也好都那么实诚吗?”
“你有证据吗?”
“没有。”电话那头回答得很干脆,“但是他的货源不断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主要就是靠这个‘优惠政策’拉生意的。”
“优惠政策?有人给了他这种政策?”
“当然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了,但是为什么别人的货源那么缺,而他的货源却是排队等他的呢?”
“这不能说明与李浩有什么关系,彭军也是你们集团的老职工嘛,他方方面面的关系也很多。如果这种情况真存在的话,也只能说彭军没有遵守市场秩序,只能说你们公司的管理不到位。是不是?”梅冰在不知不觉中和对方辩论起来。
“也许吧。但你不觉得这些事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不正常吗?”
“同志,下结论一定要有证据。现在国家还没有规定说彭军是李浩的内弟就不能参与拍卖、不能参与招标、不能和你们集团有业务往来。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不能给我证据,我也无能为力。你能理解我吗?当然,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我们会在临走时向集团指出的。”
“是啊,证据,我们也知道证据的重要。可让我们这些普通职工去弄证据不是太困难了吗?我们原指望给你们提供线索,希望你们通过考察弄清楚真相。但现在看来,你们的这种考察形式是失败的,最起码在我们集团是失败的,你们听不到真话的。我理解您。”
一阵沉默。
“谢谢您,耽误您休息了。”说完,对方把电话挂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梅冰没有了睡意,索性不睡了,她下床打开了电视。凤凰卫视正在播放张曼玉和黎明演的《甜蜜蜜》。她很喜欢这部片子,也很喜欢邓丽君唱的同名歌。
歌声在房间里悠扬地缠绕:“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我见过你,你的笑容如此美丽,我一时想不起。噢,在梦里……”
梅冰坐在沙发上,耳朵里听着歌曲,脑子里却想着问题。这个无名电话,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惑。刘伟说任务完成得比较圆满,她现在的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她想着那个神秘人最后的一句话:“你们听不到真话。”看来,连胡适效都没有对她说真话。
她的情绪变得有些不好了,她气恼地踢了一下床铺,啪的一声关上了电视,钻进被筒,捂头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