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晚上长谈之后,梅冰有几天没见到胡适效了。

这天傍晚,梅冰刚送走谈话人副总经理王源,就接到了胡适效的电话。

电话里,胡适效掩饰不住兴奋地对梅冰说:“梅处长,证监会来电话了,再过两个月,我们就可以上市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做重组的事。”

“太好了。祝贺你!”

“今天的晚餐轮到我陪同,你们考察快要结束了,吃完饭后,我陪你去海边看看怎么样?你还没去过吧?”

“去过,每天早晨我都去的。”

“那是你单独去,今天是我这个主人陪你这个客人去。”胡适效很会说话,他的邀请让人无法拒绝。

梅冰答应了他。

晚餐结束了,太阳还没有落山,西天边上的霞光灿烂绚丽。

梅冰和胡适效沿着一条老街慢慢向海边走去。一踏进这条古老的街道,梅冰就像是跨过了几十年的空间,回到了儿时的记忆,这是雕刻在她心里的一幅风景图画,被岁月的尘埃掩埋了很久之后,此刻被夕照的光芒扫得更加清晰生动了。

街道很窄,街面是用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的,不知道这上面铺垫了多少层脚步,已将这些顽石磨成了光滑,光滑得放射着光芒。那是一种独特的光芒,是很厚重的光芒,像是一个历史老人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穿透人心。

街道两旁的房子大都是清朝末期的建筑,用一块一块大砖砌成。砖的颜色已经暗淡,暗淡得凝重,这份凝重里面蕴涵的是历史和岁月,似乎也把无数个人间故事收藏在里面。

梅冰的眼睛游移到建筑的门窗和顶端,都是些木制的建筑,雕梁画栋,层层叠叠,黑色里夹杂着朱红。这颜色已经很陈旧,但是一种雍华的陈旧,岁月把这些颜色剥落掉了艳丽,却增添了丰厚和沉着。

梅冰静静地走着。

“想什么呢?”胡适效问。

“想我的姑姑了。她的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小镇的风格和这条街的风格真的很像。姑姑家门前有棵非常大的槐花树,我们都喜欢那棵大树。特别是夏天的傍晚,姑姑就拍打着扇子带着我坐在树下纳凉,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那几个鬼狐的故事。姑姑不识字,她知道的故事也就那么几个,她不厌其烦地讲,我也不厌其烦地听。那时的我多么幸福啊!”是这条老街勾起了梅冰的怀旧之情。

“你肯定喜欢婉约派的词。”胡适效说。

“看心情。喜欢辛弃疾的,也喜欢柳永的。词、诗歌,还有别的文学形式,都是抒发作者情怀的,所谓诗以明志。我们读它们,也是借以抒怀,想从中寻找与自己心灵、情感相通的东西。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有阳光灿烂,也有阴雨绵绵;有波涛汹涌,也有小河流水。需要是多样的。”梅冰不紧不慢地说着,她的心情轻松而宁静。“不过,可能是女性的通病,我确实更喜欢柳永为代表的婉约派的词。你听,‘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这个‘洗’字用得多好,本就清凉的秋天,被滂沱大雨一洗,更加清冷、清净。凄楚中又有一份绝俗的美。”梅冰沉醉在自己描述的意境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关河冷落,红衰翠减,只有默默无语的长江水还在陪伴着词人。此时的词人想到了什么了?我读到此处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是生命的短暂,逝去的难寻。”

“你应该去当老师。”胡适效欣赏地看着梅冰,“这么好的才学,不去传道解惑太可惜了。”

“别寒碜我了。”梅冰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很高兴他这样说,因为她喜欢老师,她一直认为知识可以使人变得美丽,老师是给人知识的人。

“这条老街好美。”

天色黑了下来,路灯亮了。

灯光下,梅冰的声音和脸色一样柔美。

昏黄的灯光照在胡适效的脸上,恍惚有如隔世。他没有接梅冰的话头,而是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学生时代我也做过文学梦,参加诗社,编辑校报,往事历历在目。读大学的时候,我还给一个女孩写过一首诗,那也是我写的唯一的一首诗,她把它拿到校报上发表了。从那以后,我就远离了文学。”

“是吗?”梅冰虽然有强烈的好奇,但没有深问下去,只是淡淡地应和,她感觉其中可能有属于个人隐私方面的故事。

“我还记得,我背给你听,你不要笑话我。”胡适效很认真地说着。

梅冰点点头。

胡适效慢慢地吟诵着:

起风了风中的燕子迷惘着

它想望巢穴

累极了累极的翅膀无所依托

筋骨仿佛支离破碎

翅膀被风搅成了漩涡

下雨了雨中的燕子挣扎着

它想望巢穴

哪怕只有一根栖息的枝

它知道自我的弱小

而弱小承担了更加的沉重

风雨交加着不肯停歇

燕子它想望阳光

虽然它知道阳光就在云层的背面

却距离它很远很远

漂浮的躯体骤然间凝聚成了一支利箭

呼啸着刺破阴霾穿透风雨

射在温暖热烈的太阳中心

然后化为一丝流动的血脉

虽然它知道属于它的只有幻觉

这一首诗虽然没有什么艺术性,但毕竟是一种心情的表露,她不能不尊重他的表露。

“太悲伤了。你怎么送这样的一首诗给一个姑娘。”

“她是我的初恋,可她的初恋不是我。”胡适效的声音涩涩的。

梅冰若有所思地看看胡适效。

“我们不说这些了。这条让人怀旧的老街。我说要带你去看夜色下的大海的,怎么只顾说话了呢?”胡适效表示着歉意,也借此把自己从不愉快的回忆中拔出。

他叫住一辆出租车,“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不能太累,太累了就没有好心情欣赏大海了。”

好个细心体贴的人!梅冰心里涌起的一股暖流,随着血液扩散到身体四周,全身发烫。好在夜幕遮掩了一切。

胡适效打开后车门,让梅冰上了车,他也跟着上来,坐在她身边。在这以前,换成任何一个男性做伴,都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只要是两个人,只要是异性,梅冰是绝对不会和他同坐一排的,当别人在开车门的时候,梅冰会同时开前或后车门,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今天,她的习惯被打破了,她不仅没有任何的不满,心里还甜甜的,她很愿意接受他的服务和照顾。

临近海边,他们下了车,向前刚走两步,一个小孩横插到面前:“叔叔,给阿姨买枝玫瑰吧,阿姨多漂亮啊!”

胡适效怔住了。

“买一枝吧,就五块钱。”这孩子很有点缠劲,他抽出一枝递向同样怔住的梅冰。

“不,不要,贵了。”梅冰有点夸张地摇着手说。

她的本意不是嫌贵了,只是觉得不合适,自己买,胡适效肯定不会让她掏钱的,但让胡适效买也不合适。急切之下,找不到好的方法摆脱,她只好以此来拒绝这个孩子的推销。

可就在她说话的这一瞬间,胡适效已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接过了孩子手中的花。

今晚的梅冰确实很漂亮,不仅仅是漂亮!那双星辰般的眼睛在夜色中像琥珀一样闪烁,海风轻吻她的秀发,鼓荡着她的衣裙,迎风而立的她,仿佛是刚落尘埃的,从书里、从传闻中走来的海的女儿。

“送给你。”胡适效的声音有点变调。

“谢谢!”梅冰微红着脸接过。她用花瓣轻轻摩擦着脸颊。厚厚的玫瑰花瓣贴在她的脸上,如同婴儿的肌肤,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淡香。

“除了我女儿,还从来没有人送花给我。”梅冰在与玫瑰亲密接触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胡适效说。

“你先生没有送过花给你?”话一出口,胡适效懊悔不迭。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她的先生?她自己说得很清楚,除了女儿以外没有人送过花给她,当然也包括她的先生了。是自己想证实什么还是想知道她更多更深的东西?

“多年的夫妻了,哪还有这种浪漫。”梅冰听后眉毛拧紧上耸,很快又舒展开来,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避开了正面回答。

和于杰相识到结婚,这么多年来,除了一起看看电影,出去旅游过两次,一次是旅行结婚,一次是带着女儿上北京看天安门,细想来,还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浪漫故事。在她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女儿用自己的零花钱为她买了一束鲜花,给了她一个特别的惊喜。那天,她下班进门见到那束鲜花时,激动地抱着躲在鲜花后面的女儿流泪了。这一幕,也成了于杰挖苦她的一个佐证,说她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生活在多愁善感中。于杰还说,要真是喜欢花,就在母亲那边的小院子里种上几棵,随时可以看可以摘,何必花这个冤枉钱。梅冰原来是打算在母亲的院子里种几棵花,听于杰这么一说,顿觉索然无味,放弃了这个念头。母亲那边三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子是于杰不折不扣的自留地,大蒜、香葱,四季不断,偶尔还种点小白菜什么的。梅冰也常帮着拔草、浇水,她也很喜欢这块小自留地。令她烦闷的是,自从有了这个小菜园后,他们家餐桌上不仅常有大蒜,于杰的嘴中也常年不断充斥着大蒜味。她说过一两次,都被于杰白眼顶回,还说大蒜有助于强身健体,劝她也多吃点。她只好听之任之,但该享受的生活常被这气味弄得一团糟。

“生活就是这么平淡。我也没有送过花给别人。今天也是被这孩子劝的,才……”胡适效见梅冰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劝慰着。

“我知道。”梅冰的思绪被胡适效的话拽了回来,特别是听到胡适效后面的一句话,她把玫瑰从脸上轻轻地移开,在空中悠了两下,随后垂下手,花儿也跟着头朝下了。梅冰的神情也有点凝固。

“你别误会。我很愿意也很高兴送花给你,只是觉得不太合适。哎呀,这……这,越说越不会说了。”胡适效对自己的表达大为不满,越说越着急。

“呵呵,看你说的。怎么会?我的感谢也是真诚的。”梅冰朗朗地笑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让胡适效为难了。

“你听,水浪声。”梅冰侧耳倾听,“起风了,好大的浪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可惜今天不是十五,一切都看不真切。但是从汹涌的浪涛声中,也能领略到一种壮美。是不是能感受到一种伏兵四起、万马奔腾的气势?”

胡适效也被浪声吸引过去。

“大自然真是神妙!海面有时水波不惊,静如处子;有时却如巨龙翻腾,洪波涌起。”梅冰对海有着近乎崇拜的情结。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面对大江、大海,不能不感叹人的渺小,生命的短暂。还有什么不能放下?”胡适效也被感染了。黄底白花的领带被海风掀起,在胸前飘动。

“你真的都放下了?”面对大海的梅冰突然回转头看着胡适效。

梅冰这么一问,胡适效飞扬的心又收了回来。“难啊!真要能放下,我就立地成佛了。”他自嘲道。

“人总是要有所放下,有所追求的。真的都放下了,你不就成了神吗?人也有人的乐趣嘛。”梅冰缓缓地向前走去,“我们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此生应该追求什么,要选好自己的目标。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那是最痛苦的。”

“你说得对。人活着是应该有目标,也就是我们学生时代常说的理想。没有梦想、没有理想的生活不仅枯燥无味,也让人失去了前进的动力。”跟随上来的胡适效用手梳理着额前随风而起的头发,似乎也在梳理着自己的思想。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其实,只要认准了目标,就不能顾忌太多,那样不仅外界会牵制你,你自己也会牵制自己。”胡适效和梅冰并肩而行,他越说心里觉得越畅快,恨不得把心里的话统统倒出,向大海诉说,向梅冰诉说。“我就是顾忌太多了。”胡适效停住脚,双眼看定梅冰,他在期待什么。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企业家的。”梅冰迎住胡适效的目光。

他们从海边回来已是深夜十一点了,在宾馆门口下车时,梅冰阻止了胡适效下车:“太晚了,我不请你上去坐了。”

夜已深,秋风送来阵阵寒意,但梅冰的脸色依然红润,鼻梁上还有细汗沁出。胡适效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真想伸手去摸摸这张脸。也就在一刹那,他暗自“呸”了自己一声,展颜一笑,对梅冰招招手,离去了。

望着一溜烟远去的出租车,梅冰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夜风中,她摸摸自己发烫的双颊,深深呼吸了两口凉气,这才转身进去。梅冰正轻手轻脚地开房门,不意间,一声轻柔的叫声从后面传来,“您是梅处长吧?”楼层服务小姐笑吟吟地站在身后。

“噢,是啊。”梅冰迟疑着,心里犯嘀咕,是不是自己回来太晚了,宾馆有什么规定?

“这儿有您的一封信。”小姐双手递给梅冰一封信,“是一位小孩送来的,他在这儿等了您很长时间,他说托他送信的人嘱咐他一定要亲自送到您手里。后来,他在那儿睡着了。”小姐指指通道尽头的沙发,“我看他实在太困了,就向他保证我一定帮他完成任务,他才走了。”服务员略显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梅冰,她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的话有点让梅冰难堪了,所以自己先不自在起来。

“谢谢你。今天上同学家里回来晚了。那小孩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梅冰态度亲切并把语调尽量放得轻松,她不想让这个好心的姑娘有任何的压力。

“问他了,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封信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信封是从邮局买的纯白色的那种,封面上的字是电脑打上去的:“梅冰处长亲收。”除此以外,再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了。梅冰没有急于拆开,她意识到这是一封不寻常的信。主人很神秘,他(她)不想被人知道,这是肯定的,不管从信封的处理,还是那个特别的送信方式看。梅冰一边冲澡,一边还在想着信的事。写的是什么呢?关于这次考察吗?为什么不交给考察组的其他同志,非要送到我的手里?不是考察方面的事又会是什么呢?想到这,梅冰忍不住了,她草草地擦干身体,穿上睡衣,拧开床头灯,拿起了信。

梅冰打开了这封神秘的信。有十多页纸,文字是电脑打印的,首页是一张写给她本人的便函,单独一张。

梅处长:您好!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会给你写这封信吧?而且又是这样神秘。我们也很无奈,我们也需要自我保护,这不是说我们不信任您,相反,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们认为您是正直的,我们信任您,所以我们选择了对您说真话。您会理解我们的。我们要向您反映的是东远集团董事长李浩的问题。

后面的纸页便是没有抬头,没有称呼的信的正文……

看完信,已是凌晨两点。这封信罗列了李浩大大小小十个方面的问题。主要是说他用人方面,用自己线上的人,用对自己忠心的人,排斥不同意见者;工作中,家长作风,一言堂,大小事自己说了算。这些和临行前,张望书记谈到的内容基本相同。引起梅冰警觉的是信上列举的两件具体的事。一是说李浩执意上东锦铜矿工程,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不仅致使企业蒙受很大损失,矿山紧邻着的保护区也遭到了破坏。信中还提到此事可以向胡适效等人求证。第二件事是关于李浩的内弟垄断集团产品运输一事。

梅冰陷入了沉思。考察接近尾声了,突然出现这样一封信,意味着什么呢?怎么处理这封信呢?

梅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昨晚是和衣睡着的,被子都没有抻开,那封信就散落在身边。她赶忙收拾起信,开了门。

刘伟和小赵、小宋正站在门外。

“梅处长,你没什么吧?”急性子的小赵一见梅冰就问。

“没什么啊,怎么了?”梅冰不解。

“我们看你没下去吃早餐,就问楼层小姐你是不是去晨练还没回来。她说今天早上没看见你出来。我们担心你是不是病了,所以来看看。”刘伟说。

“不好意思,昨晚看电视看得太迟了,我马上就好。”梅冰有意识地说了谎,她不想让人知道和胡适效散步的事,关于信的事,她也没理好头绪。

“不着急。这段时间大家一直没休息,都很辛苦。今天是周末,集团安排我们去他们的度假村看看,八点半出发。你收拾一下,去吃点东西,身体是第一位的。”刘伟说。

“好的。”

梅冰梳洗完毕,匆匆去餐厅吃了点东西就来到了刘伟的房间。她要把信的事告诉他。

“奇怪。谈了这么多人,都没有说到这些情况。谈话就要结束了,却冒出这封信来。”刘伟听完梅冰的叙述,把信读了一遍后,看着梅冰疑惑地问道,“送信的小孩是哪里的?”

“我昨晚在外面转悠得晚了点,回来也没见着这个孩子,他是通过楼层小姐交到我手上的,楼层小姐说他什么也不肯说。”梅冰把第一页便函留了下来,没有拿给刘伟看,也没说,他怕引起刘伟不必要的误会或不愉快。

“这些情况似是而非的,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用人、管理、工作方法这些方面说得太抽象了,不好了解。”刘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梅冰说。他翻翻手上的信,用询问的神情看着梅冰:“梅处长,依你看,这封信的真实性有多少?”

“我说不准。这封信里提到的几件具体的事情倒是可以问问的。比如东锦铜矿工程的事,以及李浩内弟搞运输的事。”梅冰直言直语。

“噢,”刘伟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了。我来给李浩打个电话,让他安排胡总陪同我们去度假村看看。他昨晚特意给我来电话,说今天他有会,要安排其他领导陪我们,我还推辞,现在看来,还要请胡总辛苦一下,信上不是说我们可以找他问问吗?我们找个机会向他了解一下。有来信,我们不能不问,但像这样的匿名信,也不能太信以为真。现在社会情况复杂,人的心理难以捉摸。我们部里信访办的同志曾总结过,信访工作也有旺季、淡季,一遇换届、班子调整这些涉及到人事调整的事,来信来访就会络绎不绝。你看这样安排怎么样?”

“可以。”梅冰点点头。

东远集团的度假村位于东远市郊外。方圆几十亩地。除了有网球场、跑马场、靶场、卡丁车场等各种健身的场地外,还有几亩水面鱼塘。

两个小伙子在网球场大显身手。胡适效打得也相当出色。刘伟和梅冰连拍子都拿不好,试了两下,都主动让贤了。

梅冰提议去钓鱼,刘伟立即响应。兵分两路,胡适效陪同刘伟、梅冰钓鱼,肖民陪小赵他们继续打网球。

“梅处长,你和别的女同胞可真不一样。现在女性当中最流行的是美容和美体运动,可这一个月来,我没见你去过美容店,也没见你化过妆,想不到,你却喜欢我们男人玩的钓鱼。”刘伟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梅冰良久。

“不是啊。主要是我与流行距离太远,平日在家里就没什么爱好,除了书就是电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就只会打乒乓球,而且打得不好。钓鱼我也是重在参与,你等一下就知道了,我纯粹是愿者上钩,毫无技术可言的。”梅冰边走边自嘲着。

虽是深秋,塘边的垂柳依旧绿色诱人,婀娜多姿。塘边的小路由碎石铺成,两边种满了各样杂树,经秋意一染,色彩纷呈,浓淡相宜。

“你钓过鱼吗?”跟在后面的胡适效问道。今早见面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曾有一刹那的不自在的表情,到现在他俩还没单独说过话。

“大学时有过一次,一天下来,我只钓到了三条小鲫鱼,而且还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但是,我喜欢那种感觉。时隔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也是这样的一个季节,和今天差不多,没什么太阳,微风拂面,我们就坐在田埂上,也不怕脏了。水面上漂着的白浮,忽悠忽悠的,也不去管它,任其漂流。自己的心情也像是随之发散出去,什么事也没有了,什么人也不存在了,只有天只有地,只有身边的草和水中的浮,悠然自得。当时的我们,正是激扬文字、意气风发的年华,突然体验到这种境界就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又是那么的吸引我。后来想再去体验那种感觉,一直没有机会,我自己也没有刻意去找。”梅冰在回味,两个听的人也大有身临其境之意。

“我也非常喜欢钓鱼,钓的次数还真不少,每次也感觉很愉快,但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经你这么一说,在我们看来很平常的钓鱼都变得富有诗情画意了。”刘伟说得很诚恳。

梅冰的脸红了,她下意识地瞄了眼胡适效,“我是在关公面前抡大刀了,只有那么一次经历就在这儿夸夸其谈了。”

“不是、不是。”刘伟和胡适效异口同声。

胡适效接着说:“有些感受大家或多或少的都有,但是,有的人自觉地认识到了,而且细加体会,就会从心底里产生一种愉悦。而像我这样的,就是刘处长说的那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类的了,似有似无的也就过去了。你这一说,我们还真能回味出一点意思了,你帮助我们调动了我们原有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情感。”胡适效又随意地吟出一首诗:“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蓬底独酌时。醉来睡着无人唤,流到前溪也不知。”

梅冰被夸得有点招架不住了,她想说几句过誉或者赞赏胡适效才华之类的话,可又觉得让来让去的俗了。于是,她转过身对胡适效笑笑以示谢意。

“是啊,人类的感情是相通的。就像现在吧,慢步在这林荫道上,三两个朋友随意地交谈也是一种享受。”刘伟的情绪也明显地给调动了,“今天我们是来对了,是不是,梅处长?”

梅冰点点头。

“胡总,难得大家有这样一个轻松的环境,我们随便聊聊。”刘伟巧妙地把话题转了过来,“你们在锦城的矿山,投产几年了?”刘伟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和胡适效并肩而行。

“一年多了。”

“效益还好吧?”

“还可以。”

“社会效益呢?”

“社会效益?”胡适效似乎没料到有这一问,怔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他停下脚步注视着刘伟,“您指的是……”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想了解一下你们的投资在当地是不是受欢迎。”刘伟的解释自然随意。

“是他们邀请我们去投资的,岂有不欢迎之理?”胡适效松了一口气,笑得很自信。

这个胡适效是真不明白我们想了解什么?梅冰看着他们打太极拳似的推来推去的,憋不住了,但也不好太直接,“就没有听到过一些不同的声音?”

“真还没听到他们那边有不欢迎的。”

“你们呢?你们集团内部是不是都同意上这个项目?”

几分钟的冷场。

胡适效似乎明白了他们的目的,他们可能是听到什么了。昨晚怎么没听她提起?胡适效看了梅冰一眼,询问的意味很浓。梅冰看在眼里,但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胡适效知道她现在又是处于工作状态了,可是该怎么说呢?他很踌躇。想了几分钟,他斟酌道:“处理什么事,都会有不同意见的,但还是要看大多数人的意见。”

梅冰的眉毛向上挑起,这句话怎么这么油滑。

“胡总说得对,凡事要看主流。”刘伟察觉到了梅冰的不满,怕出现僵局,连忙开口,缓解有些紧张的气氛。

为了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刘伟另辟曲径:“你们集团很重视这个项目,听说是董事长亲自去考察的。”

“对。我们集团上的项目,他都要去考察的。锦城的项目,我和他一起去的,回来后,是我向集团董事会报告情况的。”

“这么说,这个项目是经过集团董事会集体研究决定的了。”

“那当然。有案可查。”

“噢,是这样。”刘伟点点头。

“谁提出过不同意见?”梅冰突然一个转身停住脚步,直视着胡适效,她的目光像一把尺子要把胡适效重新量过。这个梅冰真是一根筋,什么事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胡适效的心沉了下去。他很为难,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事情太复杂了你知道吗?他不敢直视那双不满中又含有期待的眼。在她面前,他无法说违心的话,可凭良心说话会有什么后果?

胡适效转过脸去,对着刘伟:“你们是不是听到什么反映了?”

这太极无法玩下去了。刘伟不得不直说:“谈不上什么反映,也就是个别人认为你们上这个项目不妥当,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给企业也造成了不少损失。”

“有这回事。”胡适效把上这个项目的前前后后,大致地说了一遍。但是关于他在考察中曾发现的两个主要问题,他的不同意见,以及后期他们是通过什么办法保住东锦铜矿的,就统统省略了。他只说了一句,经过多方协调,批准了我们的二期工程,但也要求将来不能再扩建了。

“我们有责任,但主要责任不在我们。锦城市政府邀请我们去投资,当时两家有过协约,这些外围基础工作包括环保问题,全权由他们负责。他们在这件事上,也确实大意了,没拿到环保评估证书,就催促我们动工。我们的责任就在于太相信他们了。后期国家环保局调查处理,损失的还是企业。最近听说污染治理没跟上,给保护区造成了破坏。集团下一步会采取措施的。”他略略停顿了一会,用眼角瞥了眼梅冰,梅冰的脸色还是很严肃。胡适效叹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这个项目上的是不够理智,但当时不可能看清后面的事。要说责任也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集体研究决定的,我也是成员之一,也有责任。企业发展过程中,走弯路也是正常的。”

胡适效把整件事说得很清楚,听上去也很完整,而且对自己的责任毫不回避。

梅冰无话可说了。

刘伟似乎很满意,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稍息片刻,刘伟又继续问道:“你们这么大的一个企业,有没有专门的运输车队?”

“以前有过,因为效益不好,经董事会研究决定,已经卖掉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小车队,主要是管理集团机关的车辆。”

“那你们的产品运输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主要是铁路运输。”

“还有其他的运输渠道吗?”

“有的,公路、水路都有。我们主要是根据客户的需要来安排的。一般情况下短途都是买方自带车辆或者是他们和当地的运输单位联系,我们不负责运输。也有要求送货上门的,我们就到市场上找运输单位。最近两年我们通过招标的形式,选择了一家相对固定的合作伙伴。”

“你们的运输队卖给谁了?”低头向前默默走着的梅冰头也不回地又抛出了一个问题。胡适效已经适应了她这种一针见血的问话方式。“我们当时搞了个拍卖会,最后卖给了我们原来运输队的队长彭军。”

“他是不是李浩的内弟?”梅冰再问。

“是。”胡适效这次回答得也很爽快。他接着补充道,“我说的合作伙伴也是彭军,他做得确实不错,不仅价格低于市场价,服务质量也不错。”

“他的效益怎么样呢?”

“据说也不错。他走的是微利多销的路,他的管理也很到位。这就是体制的不同,车队是他自己的了,他拼着命也要把它搞好。”

两个问题都清楚了。刘伟向梅冰示意性地一笑。

三个人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地到了垂钓的位置。度假村的员工已把渔具准备好在等着他们。

“梅处长,今天咱们可是来放松心情的。不要让钓鱼以外的事情来打扰我们的心情好不好?”胡适效一边帮助梅冰上线,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着。

梅冰不好意思地笑了,像做错事的孩子,她为自己刚才错怪了胡适效而赧颜。这个人啊,有时单纯得像个赤子,可有时又严肃得像个女包公。单纯和成熟在她身上那么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胡适效看见梅冰展开笑颜,不由得精神振奋。

“对对对,胡总说得对。梅处长,你可要把我们领进刚才你所描绘的境界啊。”

梅冰笑了,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