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白色的窗幔中渗进来,梅冰懒洋洋地起床,然后拉开厚实的幔布,窗外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昨晚很久才入眠,今早不知不觉睡过了点。梅冰迅速穿好淡蓝色运动衣,开了房门跑出宾馆。

一阵寒意透骨的秋风,从树叶梢头穿过,飒飒的响声中落下了几片枯叶。前方不远处一个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路面,地面的落叶在她的扫帚下碎裂、成堆,她的身前成了一片洁净,她的身后又落下一层薄薄的枯叶。几天来的云雨早已躲得无影无踪,天空碧蓝高旷。梅冰沿着海堤慢跑。晨光中的海面,宁静、安详,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幅巨大的银缎迎风轻摇。雨后的空气沁人肺腑,充溢着桂花的清香。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梅冰晨练已有多年的历史。每当清晨旭日初升,鸟鸣林间,走到空旷处,极目眺望,呼吸着几乎没有多少尘埃的空气,把体内蕴藏一夜的二氧化碳尽情地挤出,或者是几套太极拳,或是一段长跑,大汗淋淋,然后回家冲个澡,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按摩、冲洗一般,燥气、热气也都随之而去,浑身安泰,真是难得的享受和放松。这几日连续的雨天不仅让她的颈椎和她闹意见,整个身躯都在向她抗议。今天,她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带着一身汗水,带着一种好心情,梅冰在早饭前十分钟赶回了宾馆。

梅冰刚踏进宾馆大厅,就被东远集团的组织部长肖民迎住了。

“梅处长起得这么早!”肖民望着娇喘吁吁的梅冰很是吃惊,“您这么年轻就早锻炼?”

“肖部长找我有事?”梅冰急于回去冲澡,顾不上和肖民叙话。

“是。一大早胡总打来电话,说董事长让他下午赶到北京,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是您这组的谈话对象,他让我问问您可不可以今天上午就谈。”肖民一看梅冰大汗淋漓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话了。

“今天上午安排的人你们通知过了吧?”梅冰沉吟了一下。刘伟和她商量过,准备把集团的几个领导放到最后谈,先听听中层干部对他们的评价,对他们的基本情况有个大致的了解后,再和他们正面接触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东远集团有两百多名处级干部,每组要谈一百多人,这才谈了几个?

“那没关系,都是机关的,我们通知一下就行了。”肖民把这个技术问题解决得很果断。

既然他本人主动提出来了,又有特殊情况,也要区别对待。梅冰稍作沉思后表态:“好吧,那就请你通知他八点准时来我房间谈话。再见!”说完,梅冰朝肖民一点头便向电梯跑去。

梅冰简单地用了早餐,把被谈话对象调整的情况向刘伟通报后顺便通知了小赵,就回房间了,这也是她的临时办公室。李浩曾为考察组在宾馆准备了另外两个房间,做他们的临时办公室,遭到了刘伟和梅冰的拒绝。他们住的都是近三十平方米的单间,完全可以两用,能为企业节约点就节约点吧。唯一不太方便的是两位房主人要麻烦点,他们必须配合服务员在早晨八点以前把房间收拾利索,以免有碍观瞻。小姐收拾房间的时候,梅冰也在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她把行李箱、日用品和刚洗好的衣服全部放进了橱柜。不仅是房间被收拾得整齐、洁净,洗漱间也是无一多余杂物,几乎看不到有人住的痕迹。这就是梅冰的习惯,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离八点还有十几分钟,梅冰坐在写字台前翻看小赵整理好的这几天的谈话记录。掀动纸张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梅冰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在琢磨胡适效会谈些什么?他会不会推荐自己,不是有人说他自视很高吗?梅冰突然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前几年政策和舆论都一阵风似的倡导“毛遂自荐”、“举贤不避亲”,现在已过了这个风头,从上到下都在反对伸手要官,胡适效绝对不会这样做,他可是精明过人啊,而且凌晨他们还说他缺少进取心,他才不会干这事的,那他会推荐谁?李浩?还有谁?正当梅冰自己和自己开会的时候,有人敲门。

门原本是开着的。

“请进。”梅冰先发邀请,后才转过身来。

胡适效含笑站在门边,瘦削、挺拔。

梅冰有些尴尬,刚才自己的傻笑不知有没有被他看到?她下意识地瞥了眼镜中的自己,还好,没有大的失态,便镇静下来。

“胡总,您好!”梅冰站起身迎上去,和胡适效握手。

“我来得早了点吧?”胡适效察觉到了梅冰的不自在。

“没有,没有。”梅冰抬起手腕正要看表,胡适效开口了:“八点差一刻。”随后他又补充道,“我是特意早点来的。”

“胡总找我本人有事吗?”梅冰问。

胡适效好像不急于解答她心中的疑惑。他仔细看了一下房间,然后在沙发椅上坐下,看着梅冰说:“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吗?”这是大多数谈话对象开场时用的寒暄语,但听得出,胡适效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

“很好。你们太客气了,给我们安排这么好的房间,我家里也没这么舒服。”梅冰的感谢是真诚的,为了证明这个很好,还拿自己的家来比较。确实,她的家才五十多平方米,还是建筑面积。

说完,她就动手给胡适效泡茶。

胡适效的眼睛跟随着梅冰转动,这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家是什么样?她爱人是做什么的?他有点心猿意马了,他很想问问,但还是忍住没有问,只是轻轻地一笑。

“您笑什么?我讲的可不是客气话。”梅冰的身后像长了双眼,虽然胡适效笑得很轻微,她还是发现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笑你。我见到你在我们这儿生活得很好,我很高兴,所以就笑了。”胡适效满含笑意的一双眼睛仍然盯着梅冰,梅冰回过身来,正好与他的眼光相遇,窘迫得差点把杯中的水洒了。她略显慌乱地把杯子递给胡适效:“请喝茶。”

“谢谢!”胡适效接过水来,但眼睛还是跟着她。“听小肖说,你有早晨锻炼的习惯,坚持多久了?”

梅冰的身上到现在还散发着运动后的健康气息,红润的脸色透出生命的活力。

“噢,断断续续十多年了吧。”梅冰的眼睛有意避开胡适效。“您太太身体怎么样?”梅冰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拉开,灵机一动,抛出这个话题。

效果果然不错,胡适效收回了眼光。“感冒而已,没什么大问题。”他停顿了几秒钟后,又把眼光投向了梅冰:“我早点来就是为了向你说声对不起的。”

“胡总,您开什么玩笑?!”梅冰有些措手不及,这是从何说起?

“梅处长,你别误会。”胡适效一见梅冰冷下脸,有点慌了。“其实昨晚我是可以不那么早回去的。”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梅冰的脸上画着问号。

“我太太感冒不算什么,已经好几天了,基本上好了。”胡适效不敢正视梅冰那双纯善的眼睛。“我不应该骗你。”

梅冰依然是一脸的迷惑,工作的问题怎么把太太也扯进来了,多此一举。

“怎么说呢?这样说吧,我这人不太喜欢应酬,尤其是上级部门的领导,你别误会,我不是指你呵。”胡适效抬起头很诚恳地看着梅冰。“特别是现在这个敏感阶段,我怕别人误会。”说到这儿,他停住了,他在看梅冰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梅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够清高的。可是为什么不把这些埋藏在心底呢,又跑来告诉我?

“换作别人,我可能不会这么傻的来招供了,但是我不想欺骗你。”你能理解我吗?这句话,胡适效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这双清丽的脸,昨晚的一笑,让他踏实地走了,也让他久久不能入睡,她那么容易相信自己。今早,天还没亮,胡适效就起来了。他想找个机会把真相告诉梅冰,虽然是件小事,但他不想在他们刚刚交往时就有欺骗的影子,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他在家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巧的是,李浩从北京打来电话要他下午去北京。这个电话成全了他。

到这时,梅冰才释然一笑。就为这事!这也是个较真的人。可他为什么不向刘伟解释呢?噢,他说什么了,不想骗我,那他还是准备继续骗他们?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梅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您要不要去向刘处长说一下?”

胡适效像受了不小的惊吓,诧异地看着她。

看见胡适效这模样,梅冰不自觉地低下头笑了。自己这不是故意在试人家吗?谁不希望被人信任?信任可是最大的财富呀。她连连摇手:“开玩笑,开玩笑。”

奇怪的是她并不为自己的荒唐行为后悔,甚至为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暗暗窃喜。

胡适效也没有深究,跟着梅冰笑了起来。

正在笑着,小赵夹着公文包进来了。“哟,胡总都来了。”

胡适效站起来和他握握手。小赵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摊开记录本坐在写字台前严阵以待。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对这两者的把握他们都是有明确的原则的。

“那我们就开始吧,胡总下午还要出差,得留点时间给他收拾东西。”梅冰也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胡总,您看还需要我就谈话内容做一下说明吗?”梅冰面带微笑地说着程序性的话。

“主要还是推荐几位候选人吧?”胡适效望着梅冰。

梅冰点点头:“对。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望望正埋头做笔录的小赵,胡适效字斟句酌:“上次民主推荐时,我就已经推荐过了。党委书记,李浩同志是最合适的人选。副总经理嘛……”胡适效沉吟起来,尽管他对李浩有看法,但是他不能不对梅冰推荐李浩,如果不这样做,那简直就是一种最愚蠢的行为了。

“对不起,胡总,打断一下您的话。您认为李浩同志是党委书记的唯一人选吗?”梅冰不想这么快地就进入到副总经理人选这个环节,她希望胡适效能说出一些新东西出来,她感觉中他是能说出新东西的人,至于是什么样的新东西,梅冰也不是很清楚。

“这……”胡适效似乎没有想到梅冰会这么问他,他沉吟了半天后反问梅冰,“是不是必须要提其他人选?”

“原则上是,但也不是必须。我们只是想通过征求意见这种民主化的程序,给组织上提供更多的选择。您如果认为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了,也无妨。”梅冰的表述也是滴水不漏。

“到目前为止,我认为只有李浩同志是最合适的人选。”胡适效有意避开梅冰抛来的球,再一次强调“最合适”这个词。她想知道些什么呢?她又知道些什么了呢?这种场合我又能说什么呢?她还是单纯啊!胡适效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梅冰,此时,这张满含笑意的脸也同时写满了认真和执著。

“请胡总说说理由吧。”

“我相信在我前面谈的同志已说了很多。我就不详细说了。我推荐李浩同志主要有这么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李浩同志不仅精通业务工作,也非常熟悉党务工作,善于做人的思想工作。这是党委书记所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二是李浩同志本人德高望重,他是我们企业的创始人,这么多年来,他与企业同沉浮,企业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的敬业精神是我们这些人所不能比拟的,他几乎没有休息日。他对自己要求也非常严,从不搞特殊待遇,在企业的威信是非常高的。三是李浩同志善于把握全局,他在企业管理层的核心地位早就形成了。”说到这里,胡适效像怕说漏了嘴似的戛然而止。

“就这些?”梅冰迎住胡适效的目光,想从他的眼里探出蛛丝马迹。令她失望的是,胡适效的一双眼又蒙上了雾,什么也看不出来。

“主要就是这几方面的原因。”胡适效点点头。

“有一个题外话,我想和胡总探讨一下。您认为公司制的企业党委和董事会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面对梅冰的提问,胡适效颇为不解。这个梅冰也不简单啊,她在绕圈子,她想绕到什么呢?说她不简单,似乎又不确切,你这儿严阵以待,把我的话都记下了,我心里能踏实吗?我能敞开思想谈?

“梅处长,你在考我啊。这方面我也没有多少研究。简单地说两句吧。大家都知道,党委在企业中起政治核心的作用。而董事会是由股东大会选出并对全体股东负责的,是法人财产权的代表,它是公司法人财产的托管者,同时承担受托的法律责任,对公司法人财产的保值增值和维护所有股东的权益负责,它也应当是公司制企业的决策机构。党委在公司制的企业里的作用,主要是保证监督党的方针、路线、政策在企业中的贯彻执行,它不对企业的经营后果负责,当然也不能干预董事会的经营决策。它们两者的关系应该是可以并存的且互为补充的。不是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吗?我想,在企业里的两个文明建设可能就分别体现在企业党委和董事会的工作上了。”胡适效说得很简明,但也很实在。他想尽快地从这个话题中走出去。可梅冰好像还不过瘾,她又继续追问:“您觉得它们之间有相互监督的关系吗?”

“当然。企业党委的主要职责就是保证和监督党的方针、路线、政策在企业中的贯彻执行。所谓党的方针、路线、政策,除了政治方针、路线、政策外,还有党的经济方针、路线、政策,这些经济方针、路线、政策都是董事会在经营决策中必须贯彻执行的,在董事会、经理层的贯彻执行过程中理所当然地要受到企业党委的监督。同样地,企业党委在企业的活动也必须遵守公司法,必须围绕着企业的中心工作。”胡适效明白梅冰的真实意图了,她真正关心的是李浩一人兼任几职后,会不会使企业内部的监督失去意义。这是个敏感问题,今天一定要阻止她点破这个话题。想到这,胡适效用一双眼看住梅冰:“梅处长,我下午还要出差,如果您对企业管理有兴趣,等我回来找两本书给您看看。我肚子里的水已经全部倒出来了,您要有兴趣和我讨论的话,还得给我点时间,做点准备,否则很快就要山穷水尽了。”

听胡适效这么一说,梅冰明白过来,他是有顾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胡总,您别见怪。我这人自小就有这毛病,凡事都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上次你在餐桌上给我们上的一课,太精彩了,我们考察组的几位同志都认为您是一个专家型的企业家,所以一有机会就想向您请教。”说完她又转过头交代小赵,“小赵,刚才我说的是题外话,我和胡总的话都不要记入谈话记录。”

“至于副总人选,我个人认为肖民,党委工作部部长,陈诚,办公室主任都很不错。”今天早晨李浩在电话里谈完工作后,出乎意料地和胡适效说起了考察的事。他不无感慨地说:这几年来企业有这么大的发展,几个副总,特别是胡适效立下了汗马功劳。临去北京之前,他和刘伟处长个别谈了一次,竭力主张组织上重用年轻人。胡适效也借机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党委书记非李浩莫属。李浩听了不置可否,一个劲地说应该让你们年轻人干了。最后,他推心置腹地告诉胡适效,就副总经理人选问题他也和刘伟交换了看法,认为肖民、陈诚最合适。说过之后,他特意问胡适效这两人到底怎么样,一再解释说自己可能听不到真话,看不见真相,如果胡适效更了解情况,他回去以后,可以纠正自己的意见。胡适效表示这两个人很不错,他在电话里对李浩说:“我正想着今天就去和考察组的同志交流一下意见,推荐他们两人。”

“陈诚负责工程部的工作已有三四年了,公司近年来高速扩张,一个工程接着一个工程,质量没出现过问题,人也没出过问题。他对工程、对部属的管理都是非常严格的。与国内同行相比,同样的工程我们的质量最好,成本却最低,就工程这一块,每年都要为公司节约几千万的资金。不容易。肖民负责组织人事工作。这几年公司党委不健全,主要也就是他配合董事长在管理公司这么多的干部和员工,很敬业也很辛苦。”胡适效说得简洁流畅。小赵为了跟上他的语速,加快了记录的速度。

梅冰默默地听着,她心里还有些期待。

“也还有其他一些同志很出色。”胡适效放慢语速,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说还是不说,最终还是说了:“比如二冶厂的厂长凌晨,他是和我同期进厂的。这些年来一直默默地在一线工作,把二冶厂建成了公司的龙头企业。”

梅冰听了胡适效的这两句话,心情一下轻松起来。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虽然凌晨竭力推荐胡适效,但并不意味着胡适效一定要推荐凌晨,弄不好还会被人认为他们是一个小集团。但是,梅冰有种直觉,凌晨不是这样的人,胡适效更不是,而且凌晨确实很优秀,作为同学的胡适效应该比别人更了解他。当胡适效很有激情地推荐那两个候选人的时候,说实话,她心里是有些怅惘的,好在胡适效没有忘记他的老同学。

“怎么样?梅处长,我说的这些符合你们的要求吗?”胡适效要结束谈话了。

“很好。谢谢您的支持!”梅冰意识到胡适效想走了,“我们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等您回来咱们再聊吧。”

胡适效拿起放在脚边的包,站起身来和梅冰握手:“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