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动员会马上要进行了,会场被安排在东远大厦顶楼,这里是一个可容纳五百人的大礼堂。
东远集团有六十几个二级单位,星罗棋布遍及全国,中层以上就近三百人,今天基本上都到齐了,会场里熙熙攘攘,梅冰他们进来时,还是一片喧哗。难得大家凑在一起,虽然同在一个集团工作,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所以大家很珍惜这样的相聚。大家围坐在一起,熟悉的叙叙旧,不熟悉的也借着这个机会认识认识,有业务往来的还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谈工作。
但是今天会场的气氛相比平时有点异常,有些人显得特别热情,有些人又显得很持重。集团几天前通知他们回来开会时,曾透露过这次会议很重要,要民主推荐集团领导,具体的职务虽没说,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集团空缺的就是两个副总经理和党委书记。这个消息对这些中层领导来说,震动之大,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在集团的历史上,一直是组织任命干部,决定权都在上层,他们只是别人盘里的棋子。而今天,每个人都在自己心里放了一个棋盘,他们要自己下棋了,棋子是自己也是别人。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镜子、一把尺子。首先用镜子来照照自己,确定一下自己有无可能;再用自己的尺子去衡量一下别人。有信心的人,他就要去争取,去联络感情;认为自己资历尚浅,不足以与别人抗衡的,心里更踏实,他手上的票别人要来争取,他在把别人当棋子,但也不能乱下,每个棋子将与自己今后的利益紧密相连。
李浩宣布会议开始,会场很快地静下来。
先是刘伟讲话,他代表考察组动员。
台下鸦雀无声,都关注着他的讲话内容,很多人还在认真地记着笔记。
刘伟的语调渐渐变得激昂:“为了加强东远集团班子建设,为了推进人事制度的改革,省委决定在东远集团率先推行民主推荐领导干部工作,请在座的各位帮助组织上把好用人关。下面,我具体地说明一下推荐的职位及该职位所需的人数和任职条件。”
刘伟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这才是大家关心的热点。“首先要推荐两名党委书记人选。”刘伟话音刚落,寂静的台下突然一片哗然。
“安静,安静!”端坐在主席台中央的李浩,用严肃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
会场又安静下来。
“大家可能不明白,党委书记就一个职位,为什么要有两个人选?这是省委、省政府经过多次研究决定的方案,主要是为了更充分地发扬民主,把更多的人才挖掘出来。在你们推荐的基础上,组织上还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考察。目的只有一个,选准人、选好人。这个职位人选的推荐范围是现有集团班子成员,而且是由中层以上党员干部推荐。”刘伟停了下来,侧过身面对李浩,“这项工作放在会议的最后,到时还要请非党员同志先行退场。”李浩点点头。“还有两个副总经理职位,请所有在座的同志推荐三位候选人。这个职位人选的推荐范围,一是任中层正职满两年的在职人员,二是任中层副职满四年的在职人员。”台下又是一阵骚动,但很快安静下来。他们没有想到中层副职也会有资格入选,很多人要重新调整自己的棋盘布局了。
刘伟又要求大家从大局出发,本着公心推荐出最好的干部。半个多小时的讲话结束后,他请梅冰补充,梅冰摇手谢绝了。
李浩也没有多说,作为主持人他只对刘伟的报告作了充分的评价,表示了对省委、省政府的感谢,就说把后面的时间留给大家,请大家充分地考虑好,严肃、审慎地行使好自己的权利。他最后还带开玩笑地说:“一家子人,谁不了解谁。大家要选的是当家人,可别从自己的小算盘出发啊。”
台下一阵骚乱,骚乱里夹杂着轻轻的笑声。
填写选票、投票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很顺利。
动员会也就结束了。
下午,考察组就把民主推荐的情况整理出来。推荐表回收率百分之百,而且没有弃权的,这出乎考察组的预料。推荐结果也是非常理想的。党委书记人选有五个人,也就是说现有班子成员都被提名了,四百多张票,李浩得票是绝对多数,有三百多张,而胡适效只得了六十多张,其他人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刘伟轻松地对梅冰说:“我们可以顺利地完成任务了。”
梅冰明白他的意思。来之前,组织部的分管部长曾召集考察组开过一个小范围的会议,除了对考察组做些工作纪律、生活纪律方面的要求外,主要是请企业干部处的处长给考察组介绍东远集团的情况及配备这个班子的初步设想。企业处已有一套方案,从他们汇报时的语气看,这套方案是经过有关领导的首肯的,最起码是得到组织部领导的首肯的。这套方案提出,原则上安排李浩兼任党委书记,胡适效作为候选人之一,先兼任党委副书记,将来再视两人合作情况而定。企业处的处长在解释这个方案时,说了一句话:一山不容二虎。分管部长在他说这句话时,虽然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这几个字可能比一篇宏论更能切中要害。至于几个副总经理,方案中没有提到具体人选,只提了两条原则性意见:一是尊重集团领导,特别是李浩同志的意见;二是尊重民意,重视民主推荐结果。分管部长在最后总结中强调说,这只是个意向性意见,正确与否还要由考察工作的实际结果来检验,特别是要靠民意来检验。
从现在的情况看,这套方案完全可以实现了。这对考察组来说当然是件好事,谁不想自己考察的结果与组织上的安排相吻合呢?特别是刘伟,在组织部虽是资深处长,但不是干部处的处长,别人的地可以代种,但不能搞出新名堂,这是他做事的原则,而且年龄不小了,也希望有个好的安排,更要与组织上保持高度一致。看到这样的结果,梅冰却兴奋不起来,也说不清楚原因。太一致了,一致得让人想到了老人家时代。
真的如此一致吗?梅冰疑虑重重。
个别谈话进行三天了。梅冰和小赵这组谈了十多个处级干部。到目前为止,谈话的情况和推荐结果基本是相符的。大家公认李浩是个好当家人,出色的企业家,开拓意识强,实干精神突出,熟悉市场,了解宏观经济,更难得的是政治上成熟,思想上坚定,东远集团有今天,与他的贡献密不可分。有人甚至激动地说,没有李浩就没有东远集团的今天。而且,几乎所有谈话对象,都向梅冰讲述了一个同样的故事。
五年前,由于国际金属价格的影响,有色金属行业呈现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激烈竞争。东远集团陷入了产品销售不出,应收账款成倍翻的困境,出现了严重的亏损。集团自成立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严峻的考验。李浩在集团上下发动了“解放思想,发展东远大讨论”,请每个员工为企业的发展出谋划策。那场讨论是空前的,几乎调动了所有员工的参与热情。最有代表性的意见有两种。一是淡化主业,向有发展潜力的房地产以及保险业等方面加大投资,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二是主辅并举,降低自有的十种主产品价格,和市场打一场价格战,挤垮小型企业。然而,在总结大会上李浩抛出了一个崭新的观念。他在对市场形势和政策形势进行分析后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们处于困境中,尽管现在还看不出国际金属价格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转折,但大家可以再从另一个角度去想,矿山资源是不可再生的,原材料资源是不可以再生的,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金属价格上涨是迟早的事。现在,那些竞争力弱的企业比我们更难以生存,他们势必要寻找活路。他们的活路在哪儿呢?在我们这儿。”李浩话音一落,台下就炸开了锅。
“大家等我说完,再讨论好不好?”李浩胸有成竹。
“我们把他们拉进来,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一员。为什么要拉?有这么几点供大家思考。一是拉进一个企业,就意味着拉进一方市场,把这些企业改造成我们的基地,改造成我们的加工厂,这不仅解决了我们自己的产品的集散问题,又能回避地方人为设立的市场屏障,而且,就近销售,减少了运输成本。二是整个行业低迷,是我们最好的出击时机,我们可以用比前几年低一倍甚至数倍的价格拉进他们。这一点大家不用担心,当地政府肯定双手赞成,税收跑不掉,而且我们还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包袱。三是拉进他们后,我们不仅可以垄断大量的矿山资源,而且可以统一产品价格,我们不仅不会降价,将来还要涨价,我们要获取最大的利润,即使不涨价,我们的利润也大得多了。我们集团的主业产品就有十多个,目前国际铜价下跌,我们可以扬长避短,少开采,多加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有资源,将来就会有好的前程,将来是要打资源仗的。”李浩停了下来,用眼光巡场一周,台下鸦雀无声,所有在座的人都被李浩的话深深吸引了,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诱人的前景。
“这样看来,我们不仅不能淡化主业,相反,我们今后的发展方向是继续做强做大主业,特别是要加强对小矿山的收购兼并。”此言一出,全场掌声四起。这些朴实的员工从来都是信任他们的领路人的。
“我们眼前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选好目标。它必须具备这么几个条件:一是它所在的区域市场容量大,市场质量好,有潜力可挖。二是有丰富的地矿资源。三是运输便捷,所在地必须在沿江、沿海或铁路沿线附近。”
李浩那天滔滔不绝说了三个多小时。那场总结会达到了统一大家的思想、明确企业的发展方向的目的。随后,李浩全身心地扑到了市场建设和低成本扩张的运作中,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五年来,东远集团用购并、改造的方式在全国各地拥有近四十个生产基地和销售中心,不仅消化了原来的市场压力,而且为近年来企业的迅速扩张提供了市场保障。东远不仅没有滑向亏损,而且业绩又上了个新的台阶。
李浩确实是个成熟的企业家,东远有今天,他功不可没。梅冰的疑惑,被谈话对象们一点点地打消。
对另一个候选人胡适效的评议,就不那么一致了。多数人认为他精明、干练,思维敏锐、超前,熟悉资本市场的运作规律,特别是对市场变化有异乎寻常的捕捉能力,是个不可多得的经营奇才。但也有人说他自视甚高,个性太强,缺乏组织协调能力。还有少数人说他少了往日的进取心,而说他少了进取心的人,不仅不像是有意拆胡适效的台,反倒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情。特别胡适效的同学,也是和他同期进厂的现任二分厂厂长的凌晨,谈到这位老同学时,慢性子的凌晨异乎寻常地激动:“我太了解这位老同学了,聪明啊,我们那届像他这样出类拔萃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毕业时学校劝他留校,他不干,他不喜欢研究室的生活,他一直向往着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一个国内一流,噢,不,是做一个国际一流的企业。凭他的能力,这个理想是能实现的。这么多年来,他为东远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八十年代以来,集团所有的大手笔他都参与了,而且是主创者之一。可惜的是我发现他这一两年来不如以前那么积极进取了。”凌晨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不露声色,不作任何表态,不作任何引导,这是原则。但是梅冰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什么原因呢?”她想到了那天见面会上和宴会上的胡适效。
凌晨点着了一根烟,抽了两口,掐灭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这个老同学从来不肯说自己的事,碰到一起,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点,我非常了解。只要给他一个舞台,他就会创造一个经典。”凌晨的神情差不多有点痛苦。一般人是为自己怀才不遇痛苦,他却是为了别人不能施展抱负而苦恼。
梅冰不由得看了看眼前这个人。这是个一眼看上去很安静的人,中等个头,已经开始发福了。他心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激情。这几天的谈话中,也有不少人推荐凌晨为副总经理人选,推荐人说凌晨是专家,技术型干部,企业不是党委、政府部门,企业需要更多的技术干部。推荐人还说凌晨为人忠厚、善良,人品好,他的分厂人文环境最好。你找他,不要去他办公室,直接去车间,肯定能逮着他。他也不像别的领导喜欢这儿考察,那里学习,除了集团召集的重要会议外,他几乎都待在厂里。当然,也有例外,集团无论在哪儿上新项目,凌晨作为技术顾问都要在哪儿待一段时间。
这个凌晨用了很长的时间介绍胡适效,在谈到副总经理人选的时候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集团人才很多诸如此类的话,让他推荐具体人选,他报了工程部长还有另外两个人的名,这两人一个是他的搭档,二厂的书记,一个是组织部长肖民。
结束和凌晨的谈话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梅冰和小赵送走凌晨后,就直奔餐厅了。不仅刘伟和小宋已在,胡适效也在。今晚轮到他陪餐。
“胡总来了,让各位久等了。”梅冰一边入座一边客气地向胡适效打招呼。
“我们从你门口过,听到里面还在谈,就没打扰你们了。”刘伟很细心,“梅处长,不要太累。回去要是瘦了一圈,我可没法向工委的领导和你家人交代。”
可能是刚刚结束谈话的原因,梅冰还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文弱中透出一股英气。
“工作是美丽的,工作着的女人更是美丽的。”胡适效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梅冰对刘伟笑笑表示感谢。
“喝点啤酒好吗?”凉菜上来后,胡适效客气地征求意见,但也几乎是同时,他已示意小姐们打开了啤酒瓶。这几天,考察组一直遵循纪律没有喝酒。三天个别谈话下来,确实很疲劳,除了梅冰外,其他三个人还真想喝点啤酒解解乏,可谁也不好意思提,好在胡适效主动提出来了,而且不等回答就做了。有些征求意见,是不需要回答的。这种征求意见本身只是一种礼节,一种形式。
大家用愉快的心情回报了胡适效,席间一直气氛很好,除了胡适效的善解人意起到良好开局的作用外,他自始至终未提及考察的事,也让梅冰他们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刘伟当初提出不用陪餐并不完全是客套话,他们也有些顾虑,很多人在餐桌上,总喜欢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打听一些内幕消息。遇到这种事很难处理。太直接的回绝,影响气氛,影响情绪,也势必影响胃口,那只能含蓄地提醒含蓄地说明,紧绷一天的弦,没法放松,多累呀。冲这一点,考察组的几位就很感激胡适效。胡适效把晚餐的气氛营造得多好!怎么会没有组织协调能力?梅冰看着略带兴奋的胡适效,在心里暗暗嘀咕。
情绪好了,胃口好了,天南海北的话也多了。
“胡总,你们做企业的人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呢?”漫无边际地闲聊一阵之后,小赵突然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胡适效笑了笑说:“噢,你们说呢?”胡适效望着小赵反问。
小赵也不含糊:“这个问题,我想千人就有千个答案。胡总,你说呢?”
“我想引用一段《圣经》里的话,‘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盗贼挖窟窿来偷;只有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
“胡总说到天上,我们可不敢想。那在你心中,地上的什么东西能够算是最珍贵的呢?”小赵不依不饶。
“音乐。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加高贵的东西了,权力地位,金银财富,比起音乐来就毫不足道了。听,这样的音乐让人多么释放心灵啊。”房间里正播放着轻音乐,胡适效迅速把话题转向音乐,“有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叫帕莱斯特里,他十四岁的时候,是个穷孩子,衣服褴褛地在罗马的大街上唱歌,边走边唱歌,格外地动情,可是满街的人们没有谁在乎他的歌声,但是他依然执著地唱着属于他自己的歌,他并不想讨好什么人,他只为自己的心灵而唱。突然,圣马利亚乔里大教堂紧闭着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音乐之神向他走来……哈哈!”胡适效说到这里情绪饱满地笑起来,“我说这些就是让你们打开胃口,多吃点。来,吃菜,这才是最正经的呢。”
所有在场的人都很有兴趣地听着胡适效的讲述,特别是梅冰,被这个学识渊博的男人打动了,她在思考他为什么讲这样一个故事,因为在她看来,这个胡适效说任何话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那个穷孩子执著于自己的追求,最后打动了音乐之神,他希望打动谁?
胡适效在劝大家下筷子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梅冰。她听得很认真,泉水般清亮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梅冰也意识到了来自胡适效的关注,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一切又都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
胡适效心里充满了对梅冰的好奇,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会这么认真地听他谈音乐,他知道他该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其实中国也有很好的音乐。”胡适效继续着。
“我们的京剧就非常好,不知道你们喜欢不喜欢?”胡适效的眼光里有一种探寻,这种探寻最终落在了梅冰的脸上。
梅冰轻轻地笑了,她怎么能不喜欢京剧呢,要知道她从小就是在父亲的哼唱中睡觉的呀。
“我父亲喜欢京剧。”梅冰没有正面回答胡适效。
“梅处长的父亲喜欢京剧,那梅处长肯定也喜欢的。”胡适效心里泛起了喜悦,她竟然也喜欢京剧!
“我是不大懂的,但是很想听胡总说说呢,也让我们长点知识。”梅冰说得很诚恳。小赵他们也跟着附和。
“中国的京剧确实是我们的国粹,那种抽象写意形式的表演可不是外国人能学得到的。它的艺术表现形式与我们的国画有异曲同工之处,它们虽然是两大不同的艺术门类,但其美学价值息息相通,意境与神韵,意象到造象,是国画与京剧的共同艺术特点。”胡适效已经沉湎在他的思绪中。
大伙听得入神,而梅冰却走神了。她在看胡适效。他的眼睛里总是笼着一层雾,雾蒙蒙的深邃,深邃中透着明亮,话说得谦虚,却掩饰不住自信。他的自信是随着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向外渗透。这是个内心充满自信的人,知识渊博,而且才智过人。看来凌晨的话没错。可有这样好的环境,怎么会缺少进取心?他可是正干事的年龄,四十五岁,多好的年华,成熟、稳健,又有很厚实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积累,还有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
正当梅冰在那儿细细揣摩胡适效时,胡适效却突然把话题引向了她。
“梅处长,你听得很闷吧?”
好敏感的胡适效,他感觉到梅冰在开小差了。
梅冰有点不自在了,这人太厉害了,他不会看出我在想什么吧?脑子在转着,嘴上还得应付着:“怎么可能呢?我是如饥似渴啊。”梅冰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中国画主要是用笔墨来刻画形象的,画家通过对现实生活的观察,用意象的构思在有限的画面上表现无限的想象空间。京剧中的‘四功五法’,唱、念、做、打用声音和形体夸张地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用动作来写意地表现各种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不似之似的意象造型与传统绘画的美学法则如出一辙。”
梅冰不禁点点头,国画的精髓与京剧确实是一脉相承的。
小赵仰头看着胡适效,他觉得这个胡总真的有点深不可测,忍不住问了一句:“胡总,那你会唱京剧吗?”
“哈哈,我是只能纸上谈兵的。”胡适效调侃地对小赵说。
“胡总,今天难得大家有此雅兴,我也算是半个京剧爱好者,你就给我们来一段。”刘伟也说话了。
胡适效看了梅冰一眼。
“胡总,大家要求这么强烈,你要给面子啊。”梅冰顺水推舟。
“我呢,对京剧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只不过我特别喜欢传统的东西,所以我对京剧这类的中国传统文化比较感兴趣。那好,我现在就唱一段给诸位助助兴。”
“我知道梅处长是内行,看来我今天要出丑了。我就唱一段我最喜欢的程派唱腔《春秋亭》。”胡适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啊!你也喜欢程派?程派深沉委婉幽怨的曲调确实令人着迷。”梅冰不禁双手拍在了一起。
“哈哈,看来今天遇到知音了,我也要学习伯牙摔琴谢知音了。”胡适效显得异常兴奋起来。
“春秋亭外风雨暴……”胡适效的嗓音突然变得委婉绵延而流转……
梅冰不禁又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胡总,她的思绪随着胡适效那缓缓向前流动若断若续的旋律沉醉了下去。
余音犹在袅绕……
小赵站起来,斟了一杯酒端到胡适效面前:“胡总,你今天可是给我开了眼界。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京剧了。你真行啊,祝贺你为祖国的国粹又引进了一位热心的爱好者。”一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唱得可太差劲了,不信你问问梅处长。”胡适效接过酒杯望着梅冰。
“胡总谦虚了,你唱得可太好了,我怀疑你是不是得了程派的真传呢。你那一句‘何处悲声破寂寥’的‘破寂寥’拖腔可太好听了,你在唱‘寂’字时,先是用含而不露的连续小顿音形态唱出,气息也相对减弱,缓缓向前流动,此若续若断的状态,让人不自觉地进入到程派唱腔,‘听不见处最好听’的境地了。至‘寥’字时突然把气上提,喷口而出,强调了对比,增加了力度,犹如瀑布飞泉,直落而下。”梅冰由衷地赞赏着。
胡适效惊奇地凝视着眼前的梅冰,他这段唱腔还真的得到过程派传人的真传呢。那一年北方京剧团来东远市演出,由他们集团赞助,胡适效有机会跟程派传人李世济同桌吃饭,席间李世济惊讶于胡适效对程派的喜爱和熟悉,亲自指导了这段唱腔给胡适效。刚才胡适效见梅冰很懂京剧所以就亮出这段拿手的唱腔出来,想不到梅冰竟然说出了这段唱腔的精髓来。
胡适效心里渴望那么久的东西快要来了,快要临近了,他知道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她推到了面前。
“谢谢梅处长给我这么高的评价,不敢当。”胡适效的眼光闪烁着。
晚餐结束后,兴致很高的刘伟提出请胡适效一起打牌,并拉梅冰参战。梅冰平日极不喜欢打牌。很小的时候,老夫子爸爸给她讲“玩物丧志”这个词,举的例子就是爱玩牌的邻家老爷爷在牌桌上归天的事,从那时起,她对各式各样的玩牌深恶痛绝,可今天却很爽快地答应了,她把目光投向了胡适效,隐约有些期待。
“真是对不起,我太太生病在家。我……”胡适效很歉疚地看看刘伟又看看梅冰,特别是看梅冰的那一眼竟然有点怯怯的。
两位邀请者都是一怔,他不接受他们的邀请?还是刘伟老练,停顿片刻后,他就连声道:“那你快回去。已经这么晚了,家里还有个病人,怎么能放心呢?赶快回去。”他向胡适效连连挥手,示意他快走。
“不好意思,真是的。”胡适效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和刚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回去吧,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关爱,特别是我们女同胞。”梅冰也恢复了常态,话说得很婉转,也很温柔。她一向对顾家的男人抱有好感。她曾对于杰说,女性无论是从其生理特征,还是心理特征,相对男性来说,一直是弱势群体,对弱势群体的关爱就是最大的人性。她认为西方文明中最能体现其人文精神的就是绅士风度。想不到胡适效还是这样一个充满温情的人!虽然有点失望,但梅冰的心里也同时充溢着一股温柔,她不由自主对胡适效灿烂一笑。
胡适效看到这一笑,心里镇定了许多,很快又恢复到从容不迫的神态,和梅冰他们一一握手告辞了。
送走胡适效,刘伟向梅冰发出了邀请。“梅处长,我们几个玩一会吧。”
“嗯,其实我是不会打牌的。刚才我主要是考虑到胡总是客人……”
“噢,我明白了,那就早点休息吧。”没等梅冰说完,刘伟就打断了她的话。够扫兴的。
“胡总可真是个好男人,这么顾家。”走在后面的小宋插了一句。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避嫌。好,到了,大家都回房间休息吧。”刘伟毫无情绪地说着。梅冰意识到刘伟不高兴了。这几天,李浩有急事去了北京。在家的几位老总轮流陪餐,晚间也有主动来请他们去打保龄球的,也有提出陪他们打牌的,但都被刘伟拒绝了。他私下里和考察组的几位说,这不仅是纪律问题,也是工作的需要,不能和被考察的人太接近了,一走近,距离就会消失,什么神秘感都没有了,没有了神秘感,威信,还有考察工作中所需要的严肃性等等都要打折扣了。说到做到,他们的自控能力都很强,白天那么紧张,中午也得不到休息,晚上除了偶尔叫着同来的驾驶员玩玩牌以外,都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材料,或者看电视。今天难得破例,胡适效却不领情,自己也……唉!梅冰有点怨自己了。但是自己确实不会也不喜欢玩牌,没有必要去迎合别人的喜好吧?可刚才为什么会那么爽快?难道说是真的把胡适效当成了客人?这可是人家的地方!平时去工委办事的老总们才真正是客人,怎么自己能躲就躲呢?莫非是有意识地想和他接近?想到这儿梅冰心里一跳,她迅速打开房门,把自己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