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2)

可我需要拉屎。

我妈架着我,我的胳膊挂着她的脖子,由她把我送到男厕所门口。我进去蹲下,正在疼痛难耐的时候就听她在街上大叫:王高,完没完?完没完王高?

我大吼一声,走你的!

后来不知道过了几辈子,我摇摇晃晃走出厕所,胡同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猛地斜刺里冒出来,吓得我酒都醒了。原来我妈她没走,等着搀我回家呢。

你现在尽和什么人来往?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晦,我跟你说话哪!她扶着我弄得我也很费劲。

我告诉她那些人是我特磁的哥们儿,特好,我还告诉她龙生做了手术,得救了。我给他寄了钱,钱是我哥们儿给的。她一直攥着我的一只手,这时松开了:你借了多少钱?

我说不多。

是多少?

你别管了,反正不用还。

为什么,借钱怎么能不还哪?

就是不用。你不懂。

这时我们已经回到家里,她站在门口,手拉着灯绳,若有所思。那,他们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一机灵,警惕起来,妈的,怪我一时受了感动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他们的钱是不是……

你这人真没劲,我说。

如果是正道来的,为什么不用还?

你瞎说什么哪!

那你告诉我,你有钱还他们吗?

有。

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反正不会用你的钱。

那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说个屁!我豁出去了。王高,你,你混蛋!你今天要不说明白我就……

她两步冲到我面前,我猛地蹿上床,双手攥拳,咬牙切齿,顶天立地,这副样子把她吓愣了。结果她什么也没干,只是仰着脸傻乎乎凶巴巴地瞪着我,我们俩终于没有动起手。要真是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我居高临下,未必就能得胜,但她久不锻炼了,所以也难说。

关键是这个架怎么想怎么没法儿打,于是我们同时放弃了。

我就要睡着了,也许已经睡着了,一个声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吗?我用鼻子哼了哼。你听我一句话,绝对不能随便花别人的钱,你想想王继良……,我慢慢沉入水中,水下那么寂静,王继良也不来打扰我了。

口琴的家在一个新建的小区,所有的楼长得都一模一样,所有开电梯的女的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看得我直吹口哨。

12O6,我记得这个号码,但是每座高楼里都有一个12O6,我敲了五次门,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电梯了,直接从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开门的是她。

她没想到是我,一脸吃惊,手把着门,不想放强盗进屋。然而我不是强盗,她只能笑脸相迎。可那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忘不了,很别扭。

我爸在睡觉,她在看电视,她让我一块儿看电视等我爸睡醒。

她指指茶几上的一个盒子,里面闪闪发光都是糖。我挑了一块金纸的,她说银色儿的好吃,我听了她的,确实不错。

你也来一块?

她说她怕胖。她穿了一件只到大腿根儿的裙子,肩膀上两根细带子挂着,四肢苗条雪白,得,来一块吧。

她的嘴嚼了起来,让人觉得糖甜美无比,无法想像,引得我连吃六块,凑了个吉利数儿。

咳,你长得像谁你知道吗?她瞟着电视,轻幽幽地问。

像我爸。

不像你妈?

像我爸。

你妈长什么样?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注视我。她那点小心眼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我用一贯的策略。

我妈,我妈嘛,不好说。

怎么呢?

我妈她,说难看吧也不难看。

那就是好看?

也不能说有多好看,年轻的时候可能还行。

现在老了?

不,她脸上倒不显老。

身上呢?

身上?我咽了口唾沫,哪儿?

我是说胖吗?

不,不胖。

瘦?

也不算瘦。

我们俩就这么磨牙,她想听的我偏不说,可又不让她觉出来。有一会儿我觉得她挺可怜的,费这么大劲打听我妈长什么样儿,她要是见过我妈就绝不会有这份兴趣。我妈这个人根本不能用好看难看衡量,她的问题是像个男的。

没想到心里这么一想嘴里就冒出来了。

口琴咯咯笑了,你爸就这么说,说你妈人不错,就是有点儿像男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他们俩在一起议论我妈使我很不痛快。但是我的心情在这个地方还是藏着点儿的好。

嗨,儿子,儿子!

叫我哪。

我告诉你,你比你那个妹妹强多啦。

我妹……,我嘴张着,眼瞪着,口琴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突然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可不是,我是有个妹。

我妹她怎么啦?她不笑了,那孩子可不像你这么懂事儿,那么大点儿就跟凶婆子似的,真的,不骗你。

对你凶?

她敢!她嘴一撇。那对谁?

你爸呀,让她训得一愣一愣的,我真看不上,哪有那么惯孩子的,长大了还有他活路吗?

她来这儿啦?

没,在电话里边。她那个妈就更不是个人了,整个儿一奴隶,连奴隶都不如,要是我早造反啦!

反谁呀?

谁欺负我我就反谁。哼。

这会儿我和她倒是挺一致,满肚子不服,直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口琴叹了口气,也就是你爸他对我好,是真好。

她直愣愣看着我,弄得我不敢再看她,只好看电视。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头上,捏捏我,真的,儿子,等有一天你懂什么是爱情了,你就理解我和你爸的事儿了。

我现在就理解,谁说我不理解,我太理解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一会儿一个儿子地叫我。我控制不住心里的厌恶想瞪她一眼,结果大吃一惊,她眼里亮晶晶的,有颗泪珠儿马上就要滚下来。我愣住了,她哭什么呀?谁招她惹她了!非常奇怪的是我心口忽然有点儿热乎乎的,像是受了什么感动。

我爸睡醒了,我们已经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口琴回过脸,用爱不够的那种声音问:睡醒啦,睡得好不好?

我爸看见我还挺高兴,你怎么来啦?

想你了呗!口琴替我说。

那天我们没出去吃饭,口琴说一家人在家吃多好,于是我们一起去了赛特商场,买了三个电火锅,一人一个,还买了好多盒各种的肉。口琴用一只胳膊挽着我另一只手拉着我爸,笑得清脆得要命,我都觉着不好意思了。可她确实开心,谁也没法儿怪她。

吃完火锅都快九点了,我爸打开录像机,放上一盘武打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那种。然而坐在我爸和他的情人之间看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一晚上我心情很快活,这会儿开始变化,他们是一男一女,把我夹在中间,通过我进行着某种交流活动,他俩会气功,使的是暗劲,弄得我身体跟过电似的。

又不能立刻起来,忍受到了一定的时候才站起来说我要撒尿。其实我真是白受罪,他俩谁也没问我一句。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解开裤子。尿有是有,可是撒不出来。那玩艺儿改变了方向,朝前直立着。我想想点办法解决它的方向问题,用手压住它,反而更难受了。随它吧,看它要干什么。

半天它就那么直挺挺地呆着,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犹豫来犹豫去,我的尿算是出来了,那家伙也慢慢低下脑袋。

我系好裤子,走出厕所,客厅里除了电视没有别的光亮,电视里打得天翻地覆,整个屋子在剧烈摇晃。我站在厕所门口,看见我爸和口琴都不见了,剩下他的衣服搭在沙发背上。

黑衣人从墙头一跃而起,直冲树梢,擦着树梢飞过去;拿宝剑的女子追着他飞,飞得比他更利索……,我走到沙发前坐下,屁股压着了我爸的衣服,门突然开了,儿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黑衣人从天而降,一霎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从高空急坠,哈地砸到地上,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撑起上身,惊愕地看见我爸光着脚丫儿站在面前。

混蛋,你干什么了!他声音不大,但是极凶。

我干什么了?

“啪”地一声,茶几上玻璃杯乱跳,水珠儿溅到我眼睛里,我揉揉眼睛,看见几张百元大票儿摆在茶几上。

这是什么?

我先站起来,然后说钱呀。

谁的钱?

我不知道。你再说一遍!他向我一步逼近,我碰到沙发上,差点挥个大跟头。

站好了。我说站好!他一巴掌抢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没明白他要干吗,手腕儿已经被他按在茶几上,只见一道亮光一闪,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个下三烂,你哆嗦什么!

那把刀剁人有困难,是削水果的。可我确实是哆嗦了。

小子,想干这行我给你找师傅,三八蛋说话不算话!今天我告诉你,当年,一提大吉普没人不知道,全北京有名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你,瞧你那雏样儿。

他厌恶地松开我,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他身上穿了件条子睡衣,露着胸脯,很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来,扔到沙发上,顺手抄起一张一百元票子,抖了抖:这钱是谁的?

我说了实话。

他把手圈在耳朵后面,好像他是个大聋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

好,我的,这是我的钱,对吧。你看着!他面带微笑,把钱又抖了两抖,那是张新票,发出好听的哗哗声。他两手捏住钱,手指轻轻一交错,钱被撕成两半,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一共撕了五张,就是说他把茶几上的钱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进烟灰缸里。

看见了吧,这钱是你从我这儿拿的,现在我把它撕了,我觉得挺好,撕了比给你用了好。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

我问你,你喝过冰棍吗?

我听不懂他的话,就愣愣地看着他不出声。

是啊,是没人听说过喝冰棍儿的,可我就喝过,喝了整整一夏天,喝得直氽稀!你懂吗?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刚刚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我问。

哈,他干笑一声,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卖冰棍儿的。夏天卖不完,到晚上就化成水儿了,一家子都跟着我喝。我弟天天站门口等我,我赶紧往家跑,有两天他没喝上,天太热,得有四十多度,冰棍一根儿没剩。全家都高兴。那种日子叫什么你知道吗?就叫一无所有!

他眼睛发红,声音洪亮,从里面出来我就是穷光蛋一个,没人靠,就靠自己!操的,这会儿的孩子懂个屁,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妈的,混蛋!

他大吼一声,我浑身一震,忽然我想对他说我也是靠自己,刚要张嘴脑瓜儿里“轰”地一响,老天爷,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偷他钱吗,这是真的,我已经这么干了。我还有什么说的。

他抬起头,向门口包斜了一眼,我跟着转过头去,口琴斜靠在卧室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低垂。

屋里烟雾迷漫,我爸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村进烟灰缸,猛地立起,睡觉!

我又在楼群里迷了路,这鬼地方是新建的,连路灯都没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刚刚发生了核大战,外星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心里渐渐快活起来。走着走着一楼的一个窗子突然亮了,吓我一跳。杂种操的,还有别的人,那我就没什么可得意的了。

转到大街上,路灯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半夜一个人往化肥厂走,去找我妈的情景。那会儿我又孤独又害怕,现在我倒不怎么怕了,可还是孤独。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进车间,机器轰轰响,我妈扔给我一件大衣,我往一堆口袋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要多香有多香。现在让我上哪儿找化肥厂去呢?我觉得有点儿累了,可脚底下一前一后紧倒腾,我懒得管。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像变戏法似地冒出许多人,有的骑车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饼。我口袋里还有钱,就买了俩油饼,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我抓着油饼不撒手,走了半天,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了的,可后来还是扔到垃圾桶里了。我总不能抓着油饼绕北京城转圈吧。

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辆是我爸,他开着卖冰棍卖出来的红色汽车,想想真挺惨的。又一想这事不公平,我卖汽水怎么就连一个车轱辘也卖不出来呢。可惜呀,我没早生几年,和他一起卖冰棍。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爸我是儿子。他妈的要是我是他爸多好。猛然间我想到一个问题,他是我爸吗?脑子轰隆一声,天地大放光明,对呀,这问题提得好哇!这么重大关键的问题我以前怎么就不带琢磨的哪。这件事绝对经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谁能证明他是我爸呢?就凭我妈一句话靠得住吗?谁知道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再说他是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我本应提高警惕,可一时糊涂就给收买了。

立刻我又想,这小子收买我想要干什么?他说他要给我找师傅教我一门手艺,可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真的。他一直对我不坏,确实不坏。也许他是我爸,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这儿我心里乱得要命,别扭极了。一个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身上都急出汗了。

千百万人走上大街,每个人都急急慌慌,只有我在慢悠悠闲逛,想问题。一个追公共汽车的妇女撞了我一下,一个脚下拌蒜的老头儿把豆浆溅了我一身,一个骑车的中学生轧了我的脚,我发现我的问题变得无关紧要了,简直不能算个问题,这年头谁在乎谁是谁呀!我要不是疯了才怪哪,要不就累糊涂了,我他妈的实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就怕带红箍的不让你睡安生,所以只得坚持走到家,走到那张行军床前,一秒钟的功夫就死过去了。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台上有个女孩在唱歌,说她是女孩其实有点儿装孙子,她准有二十好几了,唱的是“乌溜溜的眼睛”。她头上戴了顶带檐儿的帽子,卡着眉毛,配合着歌词儿东一眼西一眼满场乱扫,脸上还长了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不过说她干吗,威哥约我来玩儿是为了安慰我。他听我讲了遇到挫折的事情,说: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信不信!什么鸡巴玩艺儿,玩儿蛋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一点不生气,只觉得很痛快,可见张峻岭是我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没把这个想法和威哥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爸一个操性,你是没见过,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

我笑起来,心里有点怀疑威哥也有同样的问题,那个处长是不是他爸他也弄不清,所以经常臭骂几句来检验一下,检验的结果他暂时还是他爸。

我爸就一点儿好,老他妈急着开会去,我就抽他临要出门的时候跟他提钱的事儿,他没时间废话就给我了。我要拿也不拿他的,他的还不就是我的。

这时那个乌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给她鼓掌,威哥也鼓了两下。接着又一个像条蛇似地扭着就上来了。威哥嘿嘿一乐,嗨,够骚的,你要不要?

这儿小了点儿吧。

没错儿,三围差点儿劲,也就闹个凑合吧。

那我就别要了。

你不要我要,操,老子不挑食。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这种玩法真不错,把这些女的一个个玩儿个够,一分钱不花。

后来威哥也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的心一抽一抽,有点疼。突然,威哥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直通通,像大石块砸到头上,又像地震,从脚底下震得你直发抖。

别问我是谁

请和我面对

看看我的眼角流下的眼泪

我和你并没有不同

只是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歌,它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声,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赶紧四下睃望,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别人注意上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那是谁呀!

没错儿,是口琴!千真万确就是她。

那张嘴我绝不会认错,它微微扭动着和另一张嘴凑近,两张嘴马上就要亲了,这时我的心跳都停了,那个她要亲和要亲她的是个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疯,威哥一回来就发现了,出什么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他,声音激动得止不住发抖。

威哥也兴奋起来,甚至比我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叭打着榧子。那两个人在昏暗中亲来亲去,黏成一团,这种亲法在我的小腹和裤裆处产生了效果,弄得我很不好受。我总算拼命扭回头来,威哥眼神发直,嘴半张半闭一副呆傻状,我脸一阵发热,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恨不能站起来一走了之。

操他妈的,威哥终于目光阴沉地向后一靠,声音充满仇恨。这他妈骚货,找操哪!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命令我过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听了他的话就笑了。

笑他妈什么,当我说着玩哪,起来!

威哥的话有时难分真假,我坐着没动,有点为难。

傻逼!过去,去呀!

过去干吗?我问。

你丫真傻呀!他扭过脸,气得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其实我一点不傻,我已经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坐了半天皮带都松了,我先紧紧皮带,迈出一步,发现鞋带也松了,又蹲下系鞋带,黑灯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了我一脚,我这才直起身子。刚走出两步腿就绊在别人的椅子腿儿上,险些来个狗吃屎。我磕磕绊绊,说了八百六十个对不起,总算走到他们面前。那个比我爸年轻得多的男的抬眼瞟瞟我,口琴也跟着他扭过头来,她嘴张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气。

我以为她会晕倒,可是她却叫了我一声:王高,是你呀!她那么兴高采烈,把那男的吓了一跳。他不由打量口琴、看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口琴感觉到了,生气地说:看什么,躲开。

那小子莫名其妙看了我两眼,听话地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我扭头想看看他上哪儿去,口琴却拉我坐下,一个劲问我喝什么?

我说我有的喝,在那边。她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了两眼,威哥也正往这边儿看呢,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块的?她扭回头,假装镇静。

对。

来玩儿?

又十。

有一会儿她没话说了,就清清嗓子。你爸走了你知道吗?她很灵活,马上又接上话茬儿。

我不吭声,不说话有时候是绝招。果然她有点发慌,讨好地说,上回那事儿我说你爸了,干吗呀自己的儿子,不就几百块钱吗,至于吗!他那人就那样儿,火一上来谁都不赁,没事儿,过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说说。

说什么?

你说说什么,你说。她真心实意望着我,等我说话。我心说玩蛋去。

她轻幽幽叹口气,王高,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干吗那么干哪,用得着吗?你要缺钱和谁说不成,那么于不是惹你爸伤心嘛,是不是?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说着她眼里泪汪汪起来,我差点儿吐了。她这套是从哪儿学的?就是给我一百万块我也学不会。

真的,王高,你要用钱干吗不和我说,我能不给你吗?她亲热地对我看着。

那是,你敢不给。

她吃了一惊,我自己也吃一惊,没想到我来得挺快挺顺溜。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她有点儿发急了。

对了,我就这么说话,我说错什么了?

她一时语塞。威哥他一直盯着这边,我冲他微微点点头,让他心里有数。

那孩子是干吗的?口琴忽然问。我告诉她是开歌厅的。就他?她哼了一声,根本不信。可威哥让她心里不踏实是真的。

她故意不再理我了,转过头去看台上唱歌的人。我却盯着她看,死盯不放。我觉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这种感觉。才一会儿功夫我就差不多掌握了威哥那种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转过脸来,你干吗老看着我?

你好看哪。

瞎说八道什么,她的嘴像条毛虫蠕动着笑了:看着你挺老实一个孩子。

我特老实。

是吗,她挑着一只眉毛问。我肯定地点点头,强烈地感到一股无赖劲儿。

你听我说,王高,口琴正面对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不了解你爸,真的,他的情况不会都告诉你,他、他也不是就我一个,他……

呸!我恨你们,滚你们的蛋吧!我终于说出这句憋了许久的话。

她盯着我继续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又抬起来:好吧王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还算是朋友,怎么样?

我咬紧牙关,仇恨使我都忘了为什么来的了。可她没忘。

她伸出一只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钱夹子,“叭嗒”打开,看了看,数出五张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兽,冲我呲了呲牙。

给,她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算我替你爸给的。

一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这些钱把它们撕得粉粉碎,扬到口琴脸上,碎片满歌厅飞舞,口琴、还有威哥、还有整个歌厅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连串的镜头在我脑子里飞速地闪了一千二百遍,然后我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抬眼望望四周,没人注意这儿发生了什么,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敛起那些票子,把它们揉成一团,塞进裤袋里。口琴耐心地等着我,脸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时候她说:再见。

你妈了逼!我说。

操她姥姥的,丫认栽了!威哥的声音欢快得直打战,她就给咱哥们儿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们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嗷嗷乱唱。已经是深夜了,我俩干脆走到马路中间,威哥跳起舞来,我也跟着他跳,远处车灯闪过,照在我们身上,没人敢碰我们。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像狼一样扯着嗓子狂吼。

我妈的脸凑得很近,一说话一股热乎气儿,你别起来,躺着休息,多喝水,这有一满壶,千万记着喝,记着吃药,记得吧?我记得,什么都明白,我病了,发烧,躺了好几天啦。还有一件事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别急,让我慢慢儿想想。

天下雪了,河水结了冰,我在河面上滑冰玩儿,当然还有龙生。我们俩有一个冰爬犁,我推他他推我,滑得像飞那么快。龙生的脸蛋冻成两个红疙瘩,我一把揪下他头上的狗皮帽子,他的脑袋瓜热气腾腾像个蒸笼,我把帽子往远处一扔,“嗖”地一声坐着冰爬犁就滑走了。

河面上空无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见一条条冰沫子像蛇似地在灰乎乎地冰面上游动。起风了。龙生!龙——生——!我大声喊他,可他躲起来了。

后来我问他躲哪儿去了,他笑咪咪不说话。

我转过身不理他,他凑过来小声说:放心吧,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好了。这一下我想起来啦,我们俩说好了要出门旅行,让他爸和火车站的老江头说说,让我们不买票就上车。只要你病一好咱就走,龙生笑模笑样地望着我。

大地一片雪白,真干净啊。

太阳慢慢地接近地平线,红艳艳金灿灿,亮堂极了。龙生,看哪!看见了吗?我看着哪,咱们快走吧。

天快黑了,只听见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响,龙生死了,他死了。

现在我开始怀疑死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那是在我爷死的时候。大伙儿说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吗?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总算想明白了,死就是再也见不着了的意思。当我想明白了这点,我就嚎叫起来,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完完全全像个大傻子。而且奇怪的是我能看见自己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我看着自己哭得跟傻子似的,我也不管,只觉得哭得好,该哭,你就哭吧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哭死你才好哪!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总觉得下一口气就会憋死,结果偏偏又喘上来了。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个潮乎乎的枕头,耳朵里有只哨子一股劲地尖叫,钻得我脑仁儿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吃下一颗药,是颗白药片。吹哨的人停住了,威哥把他赶走了,他自己唱起歌儿来。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跟着他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哦,别问我是谁,别问我是谁,我也不管你们丫的都是谁,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这辈子我就认识一个龙生,龙生没死,他死不了,有一天我死了,他就也死了,只要我不死,他就也活着。别问我是谁,问了也白问。

小贲儿说威哥进去了。他慌里慌张,结结巴巴。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他光摇头不说话。

老板今天没来,台球厅里玩的人不多,我想我应该去打听打听消息,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信儿。可我已经等不了了,就让小贲儿照看着点儿,我准备到威哥学校找人去。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厕所,在厕所墙上我又看见那句话:大鸡已操你逼!每回我看见这几个字都有一种奇怪的忙乱感,今天我却乐了,写这句话的人肯定悠闲自在,心里美滋滋的,叫人羡慕。

我哗哗尿了一大泡,这时我也不那么慌了,不管出什么事儿了,我们有的是哥们儿,总有辙。我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想好了先找谁再找谁,一边系着裤子走出厕所。

一个人蹿到眼前,又是小贲儿,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说有人找你。

找我?谁?

不认识。

我绕过小贲儿走进台球厅,一眼看见我爸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了。我们俩互相看着,真像不认识似的。说实话他那张脸我一眼就认得出来,可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无表情,很吓人。我一时冲动转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像要往上啐东西,可没啐。跟我走,出去。

我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皱着眉扫了扫肮脏的桌子,老板,来……,你吃几两?

我说了个数儿。

对,六两饺子。不,不要别的。

我一个一个地把六两饺子都吃进肚子里。他坐在我对面抽烟,不时地瞟我两眼,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盘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饱了?

饱了。

那好,我就有两句话,说完了就完。他说着把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从此以后你就别再找我了,你再找我也没用,我也不认识你。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听明白了吗?

我也没你这个爸。我冲口而出。

成。咱们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着没动。

把钱收好了。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遇上,谁也说不准。再见。

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去找她要钱,她不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给拘了。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不信我就等着。

我当然信,我干吗不信呢。世上什么事儿都会发生,连龙生都死啦!

你觉得有些人就该死,可他们活得比谁都好,这个世界从来不朝人希望的那样儿变,你希望什么它准往反着走。今天它说这人是你爸,你就信了,明天它准反悔。它倒不是光和我作对,对谁都一样。拿我妈来说吧,她现在谁的老婆也不是,不用希望谁怎么样,可她还有我这个让她躲不过去的儿子。她希望我好,我偏偏就好不了,等哪天我进去了,要不就让威哥杀了,她就会发现我发现的道理:不要希望。或者反着想。有人管这叫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不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活该倒霉。

以前我不怎么注意我妈,吃了张峻岭那顿饺子我不由注意她了,发现她的脸上皱纹多了好些,想想她真可怜,马上就要发现自己的希望全落空了。

我妈和口琴,她们俩都是女的,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了。我妈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让人觉得是母的。我要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吧。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凉冰凉,很舒服。我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心里下着决心,今天,要不然就明天,反正越快越好,来它个一了百了。可我脑子里有点乱,一时难以决断,只有继续往前走。

大雪纷纷扬扬那么洁白,一落到地上就变得湿唧唧黑乎乎的,汽车不安地乱按喇叭,街道响成一片。我集中精力考虑方法问题,有好多种方法,刀子,绳子,放火,煤气……

有一回,威哥和几个哥们儿拦住一个他们学校的,让他掏钱,那家伙又瘦又高,两只手插在兜里,结结巴巴,一个劲说不是他的钱,是他妈的钱,说来说去老那么两句,嘴唇直哆嗦,脸比白纸还白。我当时也在场,心里着急得要命,真想一枪毙了他得了。

现在我忘了那小子到底掏了多少钱,也许一分没掏,放他走了。这样的事也有过。我拼命想想起来,似乎他掏没掏钱非常非常重要,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是希望他没掏还是掏了。

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我好几次差点摔跟头,结果真摔了个大跟头。我坐到地上,手抓了一把雪,心里一阵激动,就坐在那儿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雪球。我本来想砸公共汽车,接着又想砸骑车的,后来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车,可砸的东西太多啦,我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我终于想出一样好家伙,枪。他妈的那家伙往外一掏,整个一个黑社会!虽然我还算不上黑社会,可黑社会也是从白社会进去的呀。再有一条,不是人人都有地方弄到枪的,可我行。

我一激动,脑子转得跟飞轮似的,直冒火花。头一件事儿,把我妈的钥匙拿到手,这很简单,跟玩一样,然后去自由市场那个摊儿,不,那地方我妈老去买菜,六里铺百货商场门口也有个配钥匙的,不然上我们那边更保险。配好了我妈的钥匙就是姥爷的钥匙,这可难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着了。想到睡觉我忽然心头一喜,我妈说她不自由,就因为姥姥姥爷一辈子当兵养的毛病,非得听着起床号起床,听着熄灯号睡觉,早五点半晚九点半。

他们不看电视吗?她说看,就看新闻联播。我说那更好,你看呗。

没门儿,还不够听他们啰嗦的哪!干脆睡觉。

睡不着怎么办?

愣睡呗。

我妈愣睡了一年多,我来了她才不愣睡,自由睡了。

那把枪就放在姥爷屋桌子的抽屉里,是他从一个师长手里抢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儿,纪念什么什么战争,109。我妈告诉我109是个团,姥爷的团,那把枪她说是勃朗宁。既然叫外国名儿一定错不了。我的计划是先配好钥匙,等白天老头儿老太太逛菜市场我稳稳当当就把枪拿到手了。

我顺利地拿了我妈的钥匙,配好以后给她往床上一扔,她就以为是她自己扔的,又收到包里。我又顺带着问了问情况,她说现在姥姥也有点愣睡了。我假装逗乐问要愣多长时间?她说愣到十点十一点吧,什么时候等姥爷也愣睡了那就好玩了,说着她哏哏笑起来。看来得抓紧时间。

我妈一边铺床一边哼哼,哼的是一首她小时候唱的歌,什么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

我心里有点乱,妈,就你,还春天哪!她扫了我一眼,接着唱起鲜艳的红领巾和美丽的衣裳;我越听越不安,妈,问你个问题。

她不唱了,等着我。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要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说着玩。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为什么?我忽然不服气起来,你可以再找个人,我说,男人有的是。

你怎么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王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可惜,没人要我。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那,那咱俩不是一样了嘛,也没人要我。她说这话时又自然又真诚,弄得我挺不好受。我要你。我冲口而出,说完就觉得是胡说八道。

我妈用手神神床单,抬起头眼神亮闪闪的,王高,你要有点儿出息,将来让他们看看,听见吗?

我点点头。

懂吗?

我又点点头。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没说,过了一会儿又哼起那支歌来,什么小鸟哇,春天哇,花园儿哇……

就在我准备采取夜间行动的时候,蔡小妹找我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女孩儿。我一见那女孩儿就傻了,那不是龙生他妹嘛。

龙生他妹长得和他实在太像了,只是比他头发长,个儿矮点儿,是个女的。我不由瞪大眼睛盯着她,看得她直脸红。

蔡小妹很怀疑地望望我,你们俩认识?

对,我认识她哥。

她没哥。

她有,叫龙生。是不是?

龙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着我,忽然笑了,一笑的模样更让我差点儿晕过去。我早就有这样的发现,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国人中国人,也不分男女,会长得很像,你一眼看见一个人就猛然想,这人像谁,我怎么见过呀!结果想来想去,想得要发疯,最后总算想出来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子是你在电视里看见的少林寺老和尚,广告里的那个金发美女是化肥厂和我妈一车间的刘大辫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和龙生这么像的人。她笑起来两眼眯眯的,圆乎乎的脸像个发面团子,嘴唇有点厚,眉毛像月牙那么弯着,有点像女的。不对,她本来就是女的。

小静,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哥,他瞎说哪吧!

没。我有个表哥。

她这么说倒真叫我想不到,可我立刻就接过话茬,你哥好吗?

她微微愣了一下神儿,挺好的。

他现在干什么呢?我不甘心,又问。

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她倒挺会说。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他还那么胖,跟口猪似的?我忍不住继续挑衅。

这个叫小静的再也憋不住吃吃笑了,蔡小妹扫了她一眼,她笑得弯下了腰。

好哇,你骗我哪!蔡小妹尖叫起来,伸手要打她,小静就躲。两个人围着我绕了八百多圈,绕得我晕头转向,心里乐滋滋的。

后来蔡小妹问我谁是龙生?我不想告诉她,可是看在龙生他妹的面上我说了,说完心里就堵得慌。小静和蔡小妹合租一间屋,她在一家美容院给人洗头。我问她洗一个头多少钱,她说要看什么样儿的头了。我说要是我的哪?她扑味又乐了,她爱笑这点也像龙生。蔡小妹打断我俩的谈话,问我过得怎么样,她一直想来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干吗?我一下都没明白,立刻又想起来了,对对,你找得太及时了,不然我就走了,我看着蔡小妹的表情,觉得效果不理想,马上又加了一句:上香港去。

这下立马见效。你要上哪儿?!香港?!!

对,香港。

去干什么?

玩呀。

她两眼放光,羡慕地望着我,望得我都有点坚持不住了,赶快问她过得怎么样?

我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她们每天吃什么,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几点睡觉,有没有礼拜天,休息不休息,洗一个头能有多少钱,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板对她好不好?问着问着突然发现蔡小妹不见了。

她拿着一块烤白薯,远远地落在后面。

咱们过去吧,小静说,一边冲蔡小妹使劲挥手。可她老也看不见。

等等。我叫住小静。

她扭头等着我,面带微笑,嗨,你要不说话我可走啦。

我一时冲动,想告诉她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就要有把枪了,到时候……,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请她俩到饭馆吃饭,要了一盘煮花生米一盘小惠拌豆腐一盘四川泡菜,我是算着口袋里的钱要的,当然还要了两瓶啤酒。不一会儿她们俩就吃得哆哆嗦嗦,我鼻子也吸溜吸溜的。蔡小妹好像又高兴了,说香港有这有那,有条女人街,东西很便宜,我说去香港要买就买金子,因为假货少。她立刻把右手举到我眼前,你看我这个是真是假?

她带着一个又大又粗跟顶针似的家伙,不可能是真的。

我说了,她就看着小静吃吃笑,小静也笑,两个人冲着我笑个没完,笑得我都腻歪了。

告诉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还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说。

小静告诉我这个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给她戴两天玩玩,是真的。

给,好好看看,别到时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个老大的顶针套到小拇指上,在阳光里那家伙黄澄澄的,说不出好看还是难看。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这德行的。

你戴着吧,小妹大方地说,等走的时候再还我。

上哪儿?我问。

香港呀!

我差点让一口啤酒噎死,玩了命地咳嗽,就差把心肝儿肺吐出来了。两个女孩儿又拍又捶,一阵紧忙活。吃下牛肉拉面身上暖和了,我们站在马路边又聊了半天,因为我不怎么想走。可小静说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着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没了心情。

我说我也有点事儿,等从香港回来跟她联系。我一边说目光却从小静脸上扫过,不由地挤了挤眼睛。

她笑着,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她是装糊涂。她不是龙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我觉得有点喜欢她。

我假装匆忙地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只见她俩亲密地挽着胳膊,边走边说边乐。我心里忽然别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们议论我什么,而是觉得世道不公平。我想像着身边有个伴儿的感觉,想象小静挽着我的胳膊,想来想去不对劲儿,倒不如蔡小妹挽着我更合适。我可以逗她,骗她,想怎么骗怎么骗,只要她高兴就成。和小静能说什么呢?说我爸是个三八蛋,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搭理他,我妈是个倒霉蛋,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随她去。这些话想想都难受,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接触的妞儿真是不多,喜欢的一个没有。我觉得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差不了多少,都犯一个毛病,喜欢受骗。你要是不骗骗她们她们就觉得你这人没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们说实话那就傻逼了。说到这儿还是女的聪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骗这一套,玩得还挺好。我也听说过玩得不好的,可是没亲眼见过。也许我妈算一个,她根本不会玩。等有闲心的时候我也许故意当回傻逼试试,看看效果如何,现在可没功夫。

有一会儿小静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要是龙生真的有个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妹妹,一辈子养活她,对她好,什么都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弄到手,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干这个,那样儿该多好啊!

屋子里真叫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举起来了,可看不见它在哪。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瞎子,原来人要是瞎了还真不好办,不敢动,就觉得一动准撞上东西。

屋里真他妈暖和,有股说不出的干木头味儿,我站着站着都有点儿犯困了。过了得有好几千年,耳朵渐渐听出嘀哒嘀哒的响声,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块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半天,总算琢磨出那是厨房里的窗户。

我记得姥爷的屋子在厨房右边,要不就是左边,好像还是右边,就开始往右摸,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头儿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呢?我并没有糊涂到连想都没想过这问题,但是我得承认想得不太多,没想明白。现在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排到什么东西上,一阵剧痛,眼冒金星,他姥姥的我的手腕子呀!

我浑身冒汗,眼泪都出来了。就在这时灯光大亮。姥爷穿了件背心儿,光着两条腿,头发蓬乱,手里死攥着一个玻璃瓶子,正要往我头上砸哪!

我总算能大叫出声了,哎呀妈呀!疼死我啦!

没想到人的手腕子长得还真结实,居然没有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呲牙咧嘴,眼泪横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姥爷镇定地拿来云南白药,别说,还真管事儿,我立刻就活过来了。他缓过神儿把衣服穿好,这会儿功夫足够我想出对策。

我说我妈说明天要出差,可我发现她把钥匙拉在家里了,我来给她送钥匙来了。这话应该说合情合理,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我话音刚落,有人用钥匙拧开了大门,走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咦,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得直揉眼睛。

没等我开口,老头儿就说,你也太粗心了,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什么钥匙?

咦,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头儿糊涂了,不,应该说他明白过来。

用钥匙开的哇。这不是嘛。

这么一来配钥匙的问题立刻暴露了。接着就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偷偷配钥匙。

我没有准备,灵机一动忽然冲着我妈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这儿跑,我怎么办,想冻死我呀!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么个理由谁也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可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绝没半点儿假。加上这屋子里这么暖和,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点委屈,连声音都哆嗦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我就是回来你也不生火呀!

那谁知道你回来不回来,再说我不也冻着吗!

怎么,你们冬天不生火吗?

对了,我妈懒得生。

你就那么懒吗?

他老不回家,回来也那么晚,干脆钻被窝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凑合。

怎么凑合?

她老逛商场。

瞎说。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

我还尽干冻着哪!

我手冻着的时候比你多多啦!

开玩笑,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头儿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

什么意思?

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

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

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迷迷糊糊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简直就是盲流嘛!

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这下又转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人,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

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

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

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了,一下子都分不开。我妈又要拉着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

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不好?

姥爷呼啸呼味直喘气,对,是该好好说说了。好多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愿意说,当初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觉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现在看来有其父必有其于,看看他的儿子,他们之间是有遗传基因的,这是科学。

他说话时不断嚼着我这个物证,一脸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恼,我自己的事儿就够麻烦的了,还要把王继良也栽到我头上,别操你妈了!

谁说我是姓王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叫张峻岭!

一句话把他们镇蒙了。我妈多少年隐瞒的事情,”让我这句话全捅出来。

姥爷姥姥全傻了。这世界对他们太狠毒,居然让我和我妈这样的人和他们发生关系,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们俩结结巴巴问来问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爷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妈,姥姥还想埋怨他呢。最后总算弄明白谁埋怨谁都晚了,眼前的这两个怪物是没法子消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姥姥哭了,姥爷板着脸,像是失去了知觉。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你为什么早不说?他困难地看我妈一眼。

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我妈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划来划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

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屋里又是半天没人说话。姥姥擦擦眼睛,叹了口气,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倒霉,找的两个男的都这么混蛋。

因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爷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涂。他往前欠欠屁股,举起一只手放到太阳穴上,用指头在那个地方戳来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一句话是,对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混蛋……,他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们凭什么说我爸混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

他干什么?姥爷拧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

王高,说什么说!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经理?他扭过脸不准备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

老头儿的脑袋立刻转了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

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

劳动,他劳什么动?

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猜得着吗?我顿了一下,一亿!妈的,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盯着我看,我连忙往下说。他还要让我上大学,说学了知识能为国家多做贡献。

我妈不由站起来。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顶真地问。

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过我钱让我给我妈买东西,可我自己给花了,都没敢告诉他。

我妈已经走得离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可我不受干扰,照说不误。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老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是有钱,姥姥说,咱们这就挺好,姥爷接了一句。

我爸挣了钱尽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

我们也赞助过。残疾人他有没有赞助?有。贫困地区?有。革命老区?让我想想,也有。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上电视了。他还是自学成材,好多国家都请他去,美国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绝了,说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爱国。要不人家怎么选他当代表哪!

什么代表,人民还是党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党。

我还想往下编,因为我觉出他们听得挺来劲儿,而且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叫政协,那儿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员;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拍,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倒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跄地,两脚乱蹦哒,她简直就是疯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妈又哭又笑,浑身颤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这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种笑法儿哪!她实在太痛苦啦。看着我妈那副没法儿形容的模样,我他妈也忍不住了,也笑开了。没错儿,这件事儿是可笑,实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劲,我妈朝着我就冲过来,我赶紧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墙上。她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直哎哟,我也有点受不住了,觉得笑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结果我们光顾笑了,等觉出事情不对头已经晚了。

姥爷脸色铁青,手指头直哆嗦,你们俩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滚!

这个老头儿简直凶恶万状,刺激得我不由问道:你先滚一个,教教我。

王高,别,别这样。

那你会滚?你滚一个给我看看。我对我妈说。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是滚吗……,我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又笑开了,我也跟着笑。我们母子二人疯疯傻傻,像两个神经病,真够现眼的,连我们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没辙,真要了我们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别生气。我实在,没,没法儿……哎唷我的妈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这一手灵极了,我们猛地止住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我妈的嘴开始噗噗往外吹气,姥爷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说不出话,抓起一个杯子朝我妈扔过来。我妈一闪身,杯子从她耳边飞了过去,飞向电视,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开来,四分五裂冒白烟儿,我妈回过身看着电视机浑身乱哆嗦。这时我觉得我妈有点不对劲,想帮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就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她想挣脱我,用力把我推开,别管我,别管!让我笑,我愿意……

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的力气都笑光了,咧着嘴,手扶着电视一口口倒气。姥爷姥姥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我看看,它坏没坏?她说着去按电视开关,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儿来,不过那些人都在水里泡着,说话乱跑调儿,手脚一动都跟面条似的,这下又糟了,我妈又要笑,她刚刚喷出两声哈哈哈,就停住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表情,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姥爷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绷,都快弯成弧形了,嘴角两边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积成白色液体往下流,姥姥惊慌得声儿都变了,老高,老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老局……

爸!我妈张牙舞爪冲上去,掐住姥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爷的身体慢慢地沉重地向后倒下去,倒进了沙发之中。

救护车尖叫着,把姥爷拉走了,姥姥和我妈都跟车一起去了医院,她们把我忘了。

帮忙的人散了,楼道里空空荡荡,单元门大畅四开,等着我进去。我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转过身“咔哒”关上门。

电视里一大堆身穿军装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从他们飘来移去的嘴里实在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一股股忽高忽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烟儿从电视机里冒出来。我想把电视关了,怕它爆炸,可开关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销。白烟儿慢慢地不冒了。

屋里很安静,让人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人在看着我。我把四间屋子巡视了一遍,姥爷的床上乱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过去想把被子捡起来,不知怎么搞的却躺到了床上。

我躺在姥爷床上,心里紧绷绷沉颠颠的。都怪我,是我惹的祸,要不是我,姥爷这会儿正躺在这儿呼呼大睡呢,大肚子一鼓一瘪一鼓一瘪,就像这样。我越琢磨越难受,不由想缕出个头儿来,就是说这些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缕呀缕,几下子就缕到姥爷自己身上。事情很简单,没有他就没有我妈,没有我妈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倒霉事儿。可是也不这么简单。他有了我妈也许并不要紧,只要我妈不碰上张峻岭,就没事儿。就算躲不过张峻岭,也别再碰上王继良。姥爷他们刚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认为这事要怪也怪我妈,怪不到他头上。这样一来我就想,那不如王继良没出生,那个混蛋东西。这就得怪我爷了,不然也是怪我奶奶。最好压根儿连他们都没出生,那就最保险了。可我突然想,那龙生也就没有了。不行,绝对不成。可是也不见得,龙生反正已经没了。

我心里一阵烦乱,爬了起来,四处转悠,打开一盏盏灯。厕所里,雪白的澡盆在灯光下很是耀眼,水龙头滴嗒滴嗒,没关严。我伸手去拧龙头,发现水是热的。

我放了满满一大盆热水,脱了个精光,躺进澡盆里。热乎乎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真舒服啊。这时我脑子转动得顺溜多了。

我已经出生,正在这儿洗澡,所以没什么可想的了。我也不愿意事情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这能怪我吗!要说倒霉我比他们倒霉,要说中风该我中风,要抽疯也该我抽,我他妈的怎么就好好的呢?找谁说这个理呀!可也许我天天都在抽疯,只是我不觉得。

电话铃响起来,是我妈,她想起我来了,告诉我姥爷正在抢救,让我别着急,她的声音有点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别闹,就像我是个小屁孩儿。放下电话我回到澡盆里,不知不觉流起了眼泪,眼泪噼滴啪嗒落进水中,我拧开热水龙头,水越来越热,腾腾的蒸汽把我淹没。

半个月后姥爷从医院回家了。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到109团去当兵。我的生活从此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199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