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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懂,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是不会伤心的,因为他们也像我,都不大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我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又犯糊涂了,觉得以前见过她,可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就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浆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见我进来我妈吓了一跳,猛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有时她就是这样,慌里慌张毛手毛脚,脑袋瓜跟夏天的地窖似的空空洞洞。我了解她。就听那个女的一惊一奓地叫了一声:“奎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谁是奎子?

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呵!

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了,站起身向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鳃鱼,从混水河里钻出来,死鱼眼睛鼓泡泡地瞪着我,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一下挡在我和她之间,猛地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听她的口气我简直没脸见人了。

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往那儿走,我妈的声音忽然从身后追上来:去找你爸,告诉他别回家,你也上你奶奶那儿去。快去!

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

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不用多说他立刻就明白。我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带着钱吗?

巧啦,我身上的钱刚够他买包烟。

我奶奶问我家里怎么没做饭,我说:没做呗。她看了我两眼,反正也是白看。吃完饭放下筷子我就找龙生去了。

龙生他爸是警察,在检察院工作。他比我小半岁,可自己有间屋子。二姑问我从哪来的?我说从奶奶家来。奶奶爷爷好不?我说:挺好。大人的舌头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说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

我立刻告诉龙生那个女人的事儿,我就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

谁?

我他妈的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就一步上前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就呲牙咧嘴朝后倒去。接下来我用手死命托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差点儿把我胳臂累折了。后来他乐呵呵坐到床上,我坐到他身边,告诉他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他说可能我是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却比我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可我却记得梦里的情景,那个丑女人,还有一片庄稼地,一双小脚踩在泥浆里咕吱咕吱走呀走;龙生听着我说话,胖乎乎的脸在灯光下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我说。我就爱看他笑。

他留我住他家,跑出来躲债的时候常这样。小时候他们把我扔在奶奶家,后来我大了能说出真相了,他们就带着我到外面住。要我说我住过多少人家那可太难了。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闻过各种的臭脚丫和臭屁味儿,这些气味伴着我美妙的童年。等我长到会说假话的年纪,我的行动就比较自由了。有一回上课要用地理书,我回家去拿,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做饭呢。做得了我就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我们三人挤着睡,我反正不在乎,到哪都是挤着睡。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屋门大敞四开,那两人走了,有个道理我忽然看得清清楚楚,家不家的无所谓,有个能躺下睡觉的地方就成。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肯定是他们拿走了。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几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这样的问题。懒得问。

半夜里我被吵醒,听见我妈在外屋和二姑说话,我妈的声音从来就尖:活该!他要作死就作吧,我反正什么也不怕。我知道她早就采取豁出去的态度了。我又睡着了。

出了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不想说,连想也不愿想。可人作不了自己的主,越是不愿想的事它越要往脑袋瓜儿里钻,你都不知道能跟谁玩命去。

我妈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个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妈。这样的事不可怕吗?

我走在街上,她冷不了冒出来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她叫我。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

你爸是谁你知道不?

你胡说我揍死你!我大喝一声。她乐了,提高嗓门儿: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滚,滚你的蛋!我边骂边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

我使劲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追我,一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大声地骂,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她,我一溜烟儿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被那么些人围着可太吓人了,可要是半夜醒过来,屋里黑咕咙步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够喝一壶的,关键问题是我还不到四岁。黑暗中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孩在喘气,那滋味我可知道。小心地一口口地吸气,到最后空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黑暗。黑暗堵住你的嘴,要把你憋死,可你一点法于也没有,连动都不敢动。现在我十四岁,我又体会到了那种没法子的感觉。眼看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我走过去把脑袋猛冲了一气,喝了一肚子凉水,好点儿,也没好到哪去。

我糊里糊涂到了家门口,看见我妈正拎着一桶炉灰往外走,我扭头就跑。其实我真该让她给我说说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看见她,不想听她说话。我到龙生的学校去找龙生,他坐在教室里的第一排,小腰挺得倍儿直,扬着圆乎乎的脑袋看着老师,老师唾沫星于乱飞,我真想给他把伞。后来总算打铃了。

他问:哪儿去?我不说话,大步流星,他颠儿颠儿地紧跟着我,嘴里一个劲地问,弄得我烦得不行,让他少啰嗦!

我们俩出了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的地盘,小风一吹美极了。龙生一直不出声了,坐在地上望天儿,等他的神仙、他就这点好,从来不生我的气。后来我想说话了,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傻愣愣瞪着我,好像我是个丑八怪。

我看着他那样儿倒觉得好笑。我早知道他这人不行,没经过什么事儿,果然他开口说:你,你胡嘞。他的样子很害怕,怪可怜的,我也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学他的样儿仰望天空,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龙生把他肉乎乎的手搁到我肩膀上。我一动不动,一缕缕的云像扫帚,把天空扫得白白的,渐渐地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是我,没缺胳膊少腿儿,龙生就在我身边,天气也挺好,一切都不赖。龙生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块了,就听他说:嗨,咱下水吧!

我俩跳到河沟里,水凉嗖嗖的,我“嗷”地大叫一声,吸足一口气潜下去,黄绿色的水中一排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往上升,我的身体越胀越大,像气球,最后“嘭”地爆出水面,水花乱飞。水下龙生的头发像水草飘来飘去,脸歪七扭八像怪物,我们互相游近,又交错游开,他白生生的屁股像两朵蘑菇,好看极了。

太阳已经贴近地皮儿,空气亮堂堂的发红,我决定夜里住瓜棚,不回家了。龙生偷偷回家给我拿吃的。天黑以后虫子一股劲一个嗓门地叫,满天满地。我和龙生挤得紧紧的还觉得冷,星星又大又亮,离得那么远一定很冷。

和往常一样我爸上来先骂人:操他奶奶,妈了逼让我碰上我弄死她,凭什么给她两百?扯什么鸡巴蛋,你哑巴啦!

我妈要是没什么可说的就一句不说,我爸没有对手反而越骂越欢,骂到一定的火候就该动手了。他俩打架都咬着牙不出声,只有东西发出声音,床单撕了,镜子碎了,暖壶砸了,擀面杖横飞。我爸想给我妈一巴掌,可没做到,他的脚倒是踢着她了,也没踢在肚子上。我妈打不过我爸可一点不怕他,她抱住他的腿,我爸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地上的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俩可不在乎。我妈挥舞胳膊要抓我爸的脸,我爸玩儿命把她往床上一推,我妈很灵活,一翻身滚到地上,眼都没眨就爬起来,我爸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领子,狠劲一拉……

再热闹的事儿看常了也不热闹了,这是规律。可这会儿我不能走,因为我奶奶在。高儿!你倒是管不管哪,高儿!她大声喊我。我当然不管。一会儿功夫邻居就都到齐了,把他们俩拉开。

我爸又接着骂人,他真有精神。我们回奶奶家去了。

奶奶说我妈在农村生我的时候让那个女的帮忙带了几天,她就赖上了。她的话都是放屁,让她断子绝孙去吧!我是王家的独苗,稀罕还来不及呢,信那屁话?

你干吗不帮忙带我?

我奶让我问愣了。我妈说:你奶那会儿有病,带不了。

这下我没的可问了。再说我压根儿就讨厌提问题,能不问就不问,这回是特殊情况。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妈说要离婚了。

错不了。她一说这话我奶奶就叹气,唉!唉!唉!叹得肠子都要断了。

我妈她气了人就不说话了,眼睛空空地睃着房顶,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她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看他们打完,可他们永远打不完。

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北京当大官,我爸总说他是被我妈骗到手的,因为他什么光也没沾着。我妈说:我承认,我骗了你了,现在我不继续骗了好不好?

想骗就骗想不骗就不骗,鸡巴没那么容易!如果没“鸡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后来我妈一听这话就笑,把我爸气得发疯。可是这一回她没笑,脸色铁青:你不答应,那我上法院,她说。谁也没想到她真去了。

我奶说我妈是想回城,办回北京去。我爷说:继良也不是个东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钱太多,到处借,想瞒也瞒不住了。我妈和所有的人说她就这一条,和这种人没法过日子。她的话谁也驳不倒。

龙生告诉我他爸爸问我爷怎么办,我爷说先拖着,拖着看吧。龙生问我的意见,要是我反对他就和他爸说不准我妈和我爸离。我没什么意见。我的意见是作为一个活物,如果非得把你生出来的父母,不如当猫哇狗哇,当人太烦了。

可我奶说我是王家的独苗。这说明她没学过常识,苗是植物,人是动物,两码事,混不到一块。其实我倒愿意变成一棵树,苗太小了,不安全。

我在低头写作业,我妈来到桌边,我不抬头以为她能走,可她不走,还把手放到我的后背上叫了我一声:王高,我只好抬起头看她。

她的眼睛在灯光里一闪一闪亮得奇怪,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呜呜哭了。

从我长大以来不记得我妈哭过,所以我害怕了,可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只好干坐着瞧着她哭。她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肘里,哭得肩膀乱颤,我看得出她难过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也很难受,恨不能站起来跑掉。我实在不愿意看她这么哭。很快她的哭声就减弱了,就像刮过一阵暴风雨,她把脸在衣袖上使劲蹭蹭,抬起头。

王高,妈要走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唔”了一声,放下心来。

嘿,听我说话,看着我。

她的样子真够难看的,头发像堆乱草,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鼻涕什么的。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说到这儿她站起身从铁丝上够了块毛巾,抹了把脸,好像要等我问问题。我说过我的原则是能不问就不问。除非她跟我说她不是我妈了,那我得问问谁是我妈。她嚼着我往下说: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

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是谁是我妈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不舒服。“上回来的那个女的是我妈吗?”我问。

她死盯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不是。”她的口气冷静极了,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我相信了。

龙生和我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这一阵子我特别怕听人这么说话,赶紧转过脸去。他还向我透露我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肯定不在这。

自由啦!我从来也没这么自由过。白天上学我在课堂里干各种我爱干的事,只要我不惹别的同学,老师就不理我,如果我睡觉她就更满意了。下了学我就去找龙生。二始有时问我考试得多少分?我说:九十。以前我是得过九十。龙生总是一百,他简直是畜生。可他从来不问我功课的事,他真是特别了解我。

长大了跟你爸学开车,这辈子就行了。我奶这话我觉着还顺耳。我爸开车,说上哪就上哪,前两天刚去了趟山西。本来他就不好回家,现在我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面,我家的房一直锁着。有时候我奶让我找他要钱,我爷一听就嚷:别寒碜人啦!

寒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

没错,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寒碜的。奇怪的是我爸住在城边上一个小旅馆里,开门的是个姑娘,吓我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呢。

我转身要走,她叫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王继良,又告诉她我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不说话。我问:你是谁?她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这时我爸趿拉着鞋在她身后冒出来,他塞给我五十块钱。不知道为什么我拿了钱却不走,那个女孩儿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她也不动,歪着嘴不出声地笑着。

鸡巴看什嘛!家去!门“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于上。

很快大伙儿都知道刘学芬了,她是饭馆里端菜刷碗的,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二十一,不过我还听说她十七。她现在在街上开了个包子铺。我和龙生假装路过那儿,她呲着一口黄牙招呼我们进去吃包于。龙生也认为她不笑的时候还成,我说那你跟她说说,龙生的脸就红了。有一回我满处找我爸找不着,只好找她,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票子,从里面挑出一张新的五十元的递给我,我刚要转身,她问:够吗?我说不够,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学坏吧。”她说着低头看看攥在手里的钱,我转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钱都塞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买菜时我爷忽然叫我一声:高儿!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实说。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我爷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问:谁说的?他看着我叹了口粗气,没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吗?能吗?

我可不想跟自己为难,我绕过答案去想北京怎么好。不用说,北京就是好,在那儿天下的人我都能认识,还能干好些事。我开始猜我能干什么,跟猜谜语似的。开汽车,当个司机,开机器当工人,要不就开饭馆,干脆卖包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我爷的呼噜声一下就停了。

从我爷身上我想到了姥爷。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凉了,我讨厌姥姥姥爷的程度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能破世界纪录。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试我有三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就过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进水中,耳朵嗡嗡响,脑袋里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后的一刻:天上的太阳爆炸开来,炸成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长肉。这孩子可叫不好养活,一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说,我爸来了她更是说个没完。我给没给钱!不想养拉鸡巴倒,操的,让他妈领走!我奶不出声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饿着我。河水像块大绸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阳底下我浑身油亮。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

夜里爷爷睡着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我太惊讶了,觉得实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缩小了一点,比平时显白,可怎么能说他是个死人呢!天爷,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想死就能死,再说我也不相信我爷他想死。奶奶非这么说,她大声地嚎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夜里我害怕得睡不着,感觉龙生会死在我身边。我忍不住推推他。干吗?原来他也睡不着。后来我听见龙生哭了,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小孩说的话,可我心里却觉得好过了一点。

龙生他爸有枪,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这回看见了。他冲进屋大吼一声:我打死你个败家的免崽子!他扬起手里的枪,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脸吓得发青,他退到墙根儿,我奶大喊杀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还有大姑父拉着龙生他爸把枪夺下来了。我爸的声音抖得都没调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杀人偿命,有种的往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气,干巴巴的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马上要散架。我使劲拍她的后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就接着嚎。

天黑以后我奶嚎不动了,等人都睡觉去了她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她的声音哑得让人听着别扭,我说你别说了,可她不听我的,卖,卖了就都踏实了。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

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发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种病,他和我妈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谁要是给我九百块……,当然,首先我得有什么可卖的。

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我不甘心,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卖血,这燃起了我的一线希望,血我有,问题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块?我问龙生,龙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么!

要也行,他嘴唇发白:你得告诉我,卖了的钱你要干什么使?

是哇,难道我想把钱还给我爸,我是说王继良?要不还给我妈?原来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龙生问过之后我的想法全变了。我顿时觉悟到我谁的也不欠。然后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们卖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是我,王继良是他,我妈是我妈,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欠谁。

接下来我说:我知道卖血的钱干什么。我让龙生猜,他怎么也猜不着。我只好告诉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刘学芬,如果她能一小时不张嘴笑,不让我看见她的大黄牙我就给她五块钱。

龙生不干,认为太贵了,我说那就三块,他仍然嫌不值,但还是随我了。我俩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块钱能让刘学芬几天不张嘴。

后来我急了,咱干脆把钱都给她,让她把牙全拔了吧。龙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还帐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拼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放;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妈一样,可是刘学芬不是我妈,她不会跳起来和他对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猎似的哭叫;我爸的脸七拧八歪,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都是鸡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当”动了,这时有股劲拧着我的心,像拧麻绳那样越拧越紧,成了个死疙瘩。我听得见龙生的声音,他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车下边跟着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我气急败坏地把头伸出车窗,风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见黑乎乎一团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跄跄直要摔跟头。老天爷,我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哭又笑。火车什么都不管,铆足了劲开始向前奔,谁要是想跟它较劲可就傻了,龙生是学校数得着的聪明学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就缩成一个小点儿,等到他看不见了的时候我松了口气,退回到车厢里。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化着位置。渐渐城市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像发大水给淹了,满视野都是庄稼地。我弯腰把一个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也算是纪念吧。这么说其实不对,纪念应该是件看不见的事儿,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纪念。但是人呢?人是东西,看得见,可又没法儿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龙生揣兜里了。龙生啊龙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远远的,一个屯子罩在一团金灿灿的烟雾下,我好像闻见了一股烧苞米叶子的味儿,很好闻,还听见大鹅嘎嘎叫,追着小孩子光着脚丫子四下疯跑。上小学时我写过篇作文,写得就是这样儿的农村生活,老师怀疑我是从哪抄的,因为她认为那篇作文写得真实生动。

半夜我忽然醒来,火车“咔嚓嚓咔嚓嚓”的响声听着挺舒服,好像它会永远这么开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面的一个男的在打呼,看着他肚子一瘪一鼓一瘪一鼓,让我想起了爷爷,夏天爷爷光身子睡觉的样子。然后我想到我和爷爷差不多,都说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车上,爷爷呢,在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头望望车窗,希望能看见爷爷在跟着火车飞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车厢里七扭八歪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来看去还是没有,老天爷!这时有只脚踢在我屁股上,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着我:想干吗小子?

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你挤我拥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之所以来到天安门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真宽阔,人一来到宽阔的地方就容易觉得畅快,好像什么事儿都能重新来一回。我妈跟我吹过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跳,我觉得她一定是记差了。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大聪明了,把龙生给的五十块钱放在鞋案里,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没要过饭,这辈子也不打算要饭。可惜了龙生的零花钱,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块,都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个大书店,没找着我妈。明天再到别的书店找找,找不着再说,好办。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见我说我在北京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当兵的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听说我是神秘失踪的,除了龙生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头捶了我一下,骂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觉得我妈真可爱,她到底是我妈呀!

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太突然,让她拿我怎么办呢,回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坚决不去!我说。她很快地扫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二十块钱一个人,我住了两天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自己真有运气,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

你说怎么办。我说。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六点

起床,骑一小时十八分到商店,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

租房住。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你就好

好上学吧。我很好,有五个姐姐,一个妹,我挣钱可以自

己花,我妈不要。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

国人开的饭店,你来我带你吃。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

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亮,围着我的有一圈灯泡,照得我心一阵发虚,可我挺住了。

真的吗?!你妈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吗?!把被子都咬烂了!真的吗?!一脸盆的血!真的吗?!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告诉你们,那会儿她才十六。我本想说十四,又怕太过了。她们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来。对我妈她们佩服得要命,觉得不是一般人,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往城里来。我他妈的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上哪儿去了呢?蔡小妹细心地问。我说我爸在东北,是开车的,他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睡觉的时候我和我妈头对头,她一睡着就喘粗气,声儿还不小。我说:妈你睡觉打呼。她说我胡说。我给她学她的呼噜,她笑了,要是光听她笑没准以为是个小姑娘呢,又清脆又开心。我发觉离开东北和我那个爸,她有些改变,比原来爱笑多了。没人和她打架了,她来不来就和我动手动脚,踢我的屁股。

我爸在哪?

我妈不笑了,过了一万年终于问了一句:干吗,想找他呀?

我倒没想过。

我爸是个顽主,顽主这个词我像在哪儿听说过。我妈说顽主的意思就是指胆子大,什么都敢干,到处乱跑的小青年。他那会儿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在集体户里呆不住,满世界疯跑,山西陕西内蒙,他人特仗义,四处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听得来劲,不由坐起来。她想了想说:是挺好玩的。

后来呢?

后来他被抓起来判了,七年。

春天的风倒不会把耳朵刮掉了,可它像个大巴掌捂着你的嘴,不让你喘气。我恨透了北京的风,可是和老天爷有什么理可讲。我就学会了一条:忍着。

夏天也不好受哇。人在太阳底下就跟在火炉上烤差不多。蔡小妹她们不愿意在外边卖饮料,怕把脸晒黑了,我反正本来就黑。经理买了把大阳伞,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烫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什么都不知道了,经理拿走两瓶啤酒我也没醒,他扣了我这月的奖金。小妹她们给我又凑上了,没有我她们的脸能白吗?

有天下午一辆车停到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男的,要一瓶可乐。我收了钱把可乐递给他。他嫌太温乎了,这怎么喝呀!我说是热点儿,可都打开了怎么办?

好办,你喝了吧。他说着就把可乐递给我,我哪能喝,经理知道该扣奖金了。扣就扣吧,我给你补双份。这人说话真他妈怪,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白得晃眼,一点儿褶儿也没有,米色的裤子上两条线笔挺笔挺的。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个人长得像谁哪?怎么这么面熟哇!我姐她们走过来,都盯着他看。他笑笑,问:看什么?她们支支吾吾,吃吃直笑。那个男的说:他和我挺像是不是?

是呀,说的就是呀!

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

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他开车和王继良不一样,他开车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忽然问:每月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一百二,他“哼”了一声说够黑的。这话我一听就爽。从侧面看他鼻子挺高,带个墨镜真神气。他打开收音机:爱听歌儿吗?我说爱。后来我问:你也是司机?他把音乐关小,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笑笑说不是。

谁是司机?他想起来了。

我爸,原来的。我磕奔儿了一下。

再后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汽车,车在马路上开,就像我的身体在河里游泳,感觉好极了。再后来车停在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有个人走过来把车门打开,我不明白那人要干什么。这时他摘下墨镜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走。

这个地方麦当劳可比不了啦,起码高级一百倍。可是也难说,吃饭的时候老有人走过来看你吃了多少,还没吃完就把你的盘子拿走了,换个空的,这能算高级吗?但是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了好多,其实我还能吃,可我说我饱了。这顿饭花了二百三十六块!我估量我大约吃了二百块。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去,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小心点儿呵。他说话老像开玩笑。

车停在商店门口,我要下车了,他让我等等。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屁兜里摸出钱包,从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啪”地一声拍在我的大腿上:好好干,小子,嘿,听见没有!我光顾看那二百块钱了。

我站在马路边看他发动汽车,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晃了两晃,我也招招手。车子像条鱼那样轻轻地游开了,可它又停住,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嗨,过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答不上来。我的傻样儿让他觉得很可乐:记住,你爸叫张峻岭,记得住吗?

他确实爱开玩笑。

姐妹们围住我问这问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地对准我,像要咬我,可我却顾不上她了。对所有的问题我都乱答一气,我爸是做买卖的,有车,有公司,有大楼,什么都有。

他有家吗?蔡小妹专爱问这种讨厌的问题。我忽然觉得她很是讨厌。

他没说我不知道,我就说:没有。大姐们有些怀疑,小妹却替我解释:怎么不可能,有钱就非得有家呀,谁说的,不结婚还自由呢。这么一来我又喜欢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边凑,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像以前那么高兴,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问题出在她的眼睛上,以前我没觉得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灵活那么……,我并不是说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她好像有所觉察,和我说话的时候渐渐不专心了,一边说一边考虑着千百件心事儿。我觉得有点别扭,可也没什么办法。

晚上我正闷头儿吃饭,我妈问:见着你爸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紧张什么呀,是我找的他。没想到吧!

我应该想到,可实在没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瓜儿,我冲她笑笑:我爸……,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一时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我妈严肃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没错,是你爸,说吧。

我没别的选择,只能问了,他是干什么的?我没瞎说,他确实做买卖开公司,是总经理。她还郑重地告诉我他有家,有个女儿,家在深圳,不过常回北京办事。不知为什么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有点儿憋闷,什么也没说。关灯躺在床上我忽然很想念龙生,如果他在我就能和他说说了,说什么都成,只要我俩在一起就能互相安慰。黑暗中我想暗自和他对话,试了试,不成,闹了半天我总是在和我自己说话,我可不习惯像个疯子似的和自己唠叨,干脆一闭眼,睡觉。

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心想事成”,我听说过,可从没想过是什么意思,这回我可懂了,龙生来了!

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乐得嘿儿嘿儿笑,姐妹们都问:天上掉馅饼了?不,掉巨无霸了!

龙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来的,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龙生来了,奶奶也来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会儿,说行,没说别的。

奶奶看见我哭了,攥着我的手,弄得我浑身冒汗。我觉得应该说句什么话,就说:抽烟吧。我这可不是瞎说,我奶奶她是抽烟的,我在路上给她买了包好烟。她接过我买的烟,左看右看,我一转身,出奇不意扑向龙生,左右开弓,砰、砰、砰,打得他连连倒退。立刻他就反扑了,用劲一揉,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蹿上来压住我。我俩在床上滚来滚去,龙生的劲比以前大了,费了我吃奶的力气才算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最终求饶。

奶奶看着我俩又流开了眼泪,我就又让她抽烟。她想起来了,问我烟盒上是什么字,我告诉她是英文,马波罗。她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么?

牛仔。放牛的。

哦,牛郎织女啊!给我点上。

我和龙生笑翻了。

我们没有任何原因,就是高兴。走到哪儿都乐,打来打去。我真后悔把存的钱买了运动鞋,不然我们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滚过山车的时候龙生死抓着我的手腕子,指甲掐进肉里,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睁眼!睁眼哪!他就跟死了似的。下来以后他蹲到地上用手捂住脸,我拼命掰开他的手,让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没有反应,嘴角向里瘪进去,像个小老头儿,很是可怜。

小老头儿一进麦当劳就返老还童了。他最喜欢的是奶昔,说以后挣钱了他要到这来一气喝十杯。我说他喝不下,他说能。我说他要能一口气喝十杯奶昔我请客。

真的?你有那么多钱?他认真地看着我,看样子他真是爱喝奶昔。

小意思。花光了跟我爸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龙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许并没别的意思,可能觉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们就此作罢,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俩挤在旅馆床上,翻过来掉过去怎么躺床都不够大,干脆坐起来。他问:你爸啥样?我就告诉他了,说的都是实话。他半天没出声,不知道琢磨什么呢。我忍不住问:想什么哪傻蛋?他的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似的:他有家了那就不一样了。

我不懂什么叫不一样,他说你这都不懂?

对了,我就是不懂,你少跟我废话!

黑暗中龙生的眼睛像两个小亮点儿,我是为你好,他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越是为我好我越不高兴。这时我发现我的心对龙生也不能全敞开。这个发现让我很是难受。

龙生忽然冒出一句:刘学芬大肚子了。

我吃了一惊。她和你爸结婚了,他告诉我。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就说,什么他妈我爸,你说谁哪!一时间我无名火起:我告诉你,王继良和我爸比是狗屎一泡!还有……,我总算咬住牙没说出他的爸爸也一样狗屎。

龙生不说话了,躺了下去。你干吗,困啦?我不满地问。

听,他说。我听了龙生的话仔细听奶奶的呼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紧一声慢,来啦!龙生说。话音刚落,奶奶的呼声冲向最高最大的音量,戛然而止。龙生飞快地数起数来:12345678……

等他数到33,气都快断了,奶奶的下半个呼噜终于打了出来。我俩喉很乱笑。

我和龙生脚对脚躺下,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用脚去摸他的脸,他不让我摸,说太臭。我非要摸不可,他就挠我的脚心,我伸手抓他的脚,他使劲一踹,把我踹到床底下。

我一星期都没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钱全花光了。我奶奶高兴地说我真乖。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很得意。她知道我爸是当经理的,不时拍拍我的脑壳:不赖呀,高儿,发啦。从那天晚上以后,说到我爸龙生都不表示意见。我当然不至于逼他,可我也没放过他,临走的时候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缺钱说话,别客气!他只是笑笑,他这小子要是倔起来也挺难办的。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我能理解。

和奶奶离别时我假充好汉,说:祝您早点儿抱孙子。

奶奶“噗”地啐了一口:谁知道哪儿揣上的。我一点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问。送走了火车,脑子里忽然一亮:对呀,王继良不是有病嘛!

龙生走了。我呢,被炒了。

你去跟人承认错误,写个检讨行不行?我妈劝我。我说不行,晚了。

小时候让你睡个午觉难死你,她责怪地说。她以为我真是因为中午眯了会儿让老板看见了。

小时候谁一睁眼就蹬两小时车上班哪!她想想也对,不再追究了。

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点东西又接着睡,睡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睡得我浑身难受。实在不能再睡了,就上街乱逛。我完全没有目标,溜达到哪儿算哪儿。中午一般不吃饭攒到晚饭一顿吃。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说没钱,龙生来的时候花了。她给了我十块钱。这真是害了我了,十块钱够干什么的?羊肉串是我爱吃的东西,但是炸鸡腿看着也不错,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十块钱,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麦当劳门前人进人出,很热闹。那些人都显得干净漂亮,透着有款。

巨无霸根本名不符实,眨眼间就进肚了,我觉得胃口大开,赶紧站起来,离开这香气扑鼻的鬼地方。出来以后我就感觉后悔,我应该选择羊肉串的,那能吃多少串呀!还有很多选择,一时间我忽然非常想见到我的爸爸,虽然我从来还没叫过他爸爸。紧接着我又恨我自己没出息,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到我妈工作的书店,她正在和同事聊天儿,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再给我找个工作得了。她愣了一下,乐了,你当我是大老板哪!

每天等我妈一下班我俩就往劳务市场跑,转悠来转悠去,不少饭店在招人。你为什么愿意参加服务行业?突然碰上这么个问题我一下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说实话:饭店条件好,也不太累。问的人都笑了,我知道他们没想到还有说话这么不带拐弯儿的。

第二回我就拐弯儿了,可拐不好,也没成功。我妈说在饭店工作大概得找长得精神点儿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结果适得其反。我真生她气了。什么叫精神?她懂吗!看看身边的人我觉得我长得就不错了,起码五官没毛病。我去理了个发,尽管不十分满意总是那么个意思,头发往前梳垂在眼睛上面,轻轻一甩就能甩到一边去,但是白费劲,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这么个劲儿。

这样,一家台球厅雇了我。

我的工资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满意。老板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厅电子游戏厅和歌厅,真牛逼。台球厅里铺着地毯,有人边玩边抽烟,我们就得端着烟灰缸跟着,这需要手急眼快,我还行。码球开始我不行,半个月练下来我觉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欢听球与球碰击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也喜欢照亮台球案子的灯光,好像那块绿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无声地滚动,击中目标或者轻轻错过,这些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又有关系,有时甚至是生命攸关,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着一切。那些站在灯光外的人走来走去,他们看着都又年轻又有钱。

我妈说我变了,变白了,我说:是吗?

我们的工作服是白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对镜梳妆感觉都不错。我妈在一边指着我的鼻子说:笑哇,想笑干吗不笑,傻瓜!

谁傻瓜,你才傻瓜哪!

她长腿一甩又想踢我,我灵活地闪开了,差点闪她一跟头。现在她经常就这么没大没小的。够呛。

那天我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他约我在建国门1路车站见面。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嗬,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时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双皮鞋是棕色的,前头带黑色的花纹,闪闪发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说。他掏出钱包,他的钱包老是那么厚,抽出几张根本没感觉。他给了卖鞋的小姐三张一百的还加了些零钱。天哪,我太高兴了!心里明明知道笑得太厉害了不合适,可就是合适不了。怎么样,满意吗?他问我。我借着点头干脆把脑袋扭向别处,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爸,这是什么牌子?

我毫无准备地听到自己叫出这个字:爸,简直吓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点吃惊,伸手胡撸胡撸我的头发,结果他告诉我的牌子我根本没听见。等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把头发弄整齐了。

我妈看见鞋说:不错,你乐了吧。我说那当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么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没说出来就对了。

晚上关灯以后我躺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妈!

干吗?

我说没什么。

有一会儿屋子里很安静,让人感到不安。

怎么了?她又问。

我干吗还姓王?

那你想姓什么?

我没出声,我觉得我的意思她应该明白了。

你爸说什么了?我还是不出声,就听见一阵啼唆的响动,她坐起来了。

王高!王高,你聋啦!

干吗?我的声音听着气乎乎的,事实上我也是生气了。

你说干吗?我叫你呢,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知道她也生气了,也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我们俩都有生气的理由,可是凭什么她的理由比我充分呢。她的声音激动刺耳,她说我没出息,一双鞋就能收买我,真没劲,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她养我干吗!到最后她几乎喊起来:他管过你什么?十几年了他在哪儿?

你问谁哪,我怎么知道?我拼命让自己显得冷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放屁!她尖叫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灯突然亮了,我妈的脸在灯光里气得走了样儿,灰乎乎乱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她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点。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吗,你说!

我不说。我咬牙忍住没说“你他妈当然在乎”就很不错了。我知道我虽然恨她,可是并不想把她气死。

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让你姓高了,你说是不是?难道我愿意你姓王!

她这话说得有理,可我还是不说话。

我不是要和谁计较,你心里的感觉我也能明白,他现在混得不错,我不行,可是你问问他你和他过行吗?你问问去!

我胸口一阵发堵,闭上眼,我真的恨她,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么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

憎恨就像一块石头,哽在胸口,我除了把它咬碎吞下去还能怎么样!当然我可以爬起来、下床、走出门去,我真的都准备坐起来了,可我忽然觉得自己早已和所有的人都断绝了关系,用不着再跑了。真的,我都不想活着了,还跑什么跑哇。离家出走也是需要一种心情的,而我连动一下的心情都没。

这么一想硬块很快就不那么硬了,我一声不响闭眼躺着。我妈没有再说话,凭心而论她不是个啰嗦的女人,以前常有人说她心胸开阔性格乐观,她确实没什么心眼儿,想得开。果然她关灯躺下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喘气的声音粗起来。我渐渐有了心情,开始想问题,可什么都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我错了,她根本没睡着。我一下觉得火冒三丈,说不出的难受,生气和难过混到一块比什么都要命,如果只是单纯一种就好办多了。小时候好就好在这儿,不是哭就是笑,童年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上班去了。床上一片朝阳。

那天我们正坐在亚运村的游泳馆里,我爸很认真地和我说要介绍我认识个人,我四下望望,谁呀?

她穿着粉绿两色的游泳衣,鲜艳极了,衬托得她的皮肤白得让人不能多看。她不胖不瘦,婷婷袅袅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只嫩手。

我真没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没人这么干。嘿,怎么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这时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儿子,他才傻呢,是吧?

这下我真傻了,谁是谁的儿子?

我爸告诉我她叫寇琴,这名字真够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会吹口琴。

我说的是她的嘴,实在奇妙,一和人说话就向四面八方扭动,简直了不得。我老觉得她正准备着要吃我爸呢。

她老是叫我儿子,每叫一声都让我心里一惊,后来我忍不住问:你多大了?她扭着嘴说你猜猜看。我不猜。她以为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又说:你要猜对了有奖。

我受不住诱惑就说:二十。

她张嘴笑开了花,有红有白:真的呀,我那么年轻呀,我可太高兴啦!

你别和孩子逗了。

谁说人家是孩子?她征求意见似地望望我:多棒的小伙子啊!是不是?弄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她还嫌不过瘾,又把手放到我背上摩挲了两下:我要有这么个大儿子多好!

一时间我都觉得她是在骂人了。可她确实没想骂我,她只是扭动着嘴想吃我爸。我爸什么话也没说,可我却有种感觉,他也想吃她。至于怎么吃法,我不便明说。

游泳池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口琴”坐在池边用脚向我们撩水,我连忙把头钻进水中。等我冒出来就见我爸拉住她的一只脚,她拼命乱踹,他俩玩得高兴极了。

我一脸傻笑看着他们玩。我倒并不是想装傻,只是凭本能觉得这样两方面都舒服。我爸放开她向我游过来,一边划拉一边大喘气:以后、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找你寇、寇大姐。

胡说!口琴纵身一跳,跳到水里追我爸,我爸拼命逃跑,一边朝我喊:叫她大姐!叫哇,儿子……

大姐,口琴大姐!我叫道。口琴立刻冲我来了,她不知道我是打水仗的老手,被我打得嗷嗷直叫,那一会儿我确实玩得挺开心的。

分手时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轻。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儿子,有空咱们再玩儿。

他叫我儿子我还是很高兴。当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儿子,别和你妈说呵。

我能吗,真是的。听我这么说他笑了:行,去吧!

我把这事和威哥说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他冲我挤挤眼:好哇,什么时候给这姐们儿打个电话,约她出来玩玩,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她比咱们大多了。他哈哈一笑:那更好啦,越大越有经验,懂嘛小子?当时我真没大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一个劲猛点头。我不想让威哥以为我是傻逼。我极力掩饰,同时意识到还得加劲儿学习。

威哥在学校上初三,他很狂,大伙儿都叫他威哥。许多比他大的人也这么叫。他和我们老板是哥们儿。开始他不认识我,有一回他和学校里的两个同学玩球,旁边台子上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冲上去揪住一个人的衣领。那拨人不少,眼看台球厅就要大乱,我大声喊:别毁东西,威哥,求你了……,当时我真的很担心,上去想拉他们,结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头扫了我一眼:嘿,听着!我郭威不给哥们儿惹麻烦,走,外面去。

第二天威哥一来就拉我上厕所看他的鸡巴。那东西肿得老大老大,红得发紫,我的心一紧,威哥跟没事似的。那拨人再没在台球厅露面。

从那以后我就服威哥了,他对朋友特仗义大方,经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饭。我口袋里没钱说不去,他说我真没劲,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威哥有个哥们儿偷了一箱手榴弹被警察追捕,逃到澳门去了,那家伙父母都死了只有一个妹妹,威哥帮他养着,据说那女孩长得像香港的张敏。有无威哥突然问我能不能让她到我家住一夜,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一天我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方案,最后决定说她是我爸女儿的同学,从深圳来。到晚上威哥又说有地方了,不去我家了。我松了口气,又觉着很遗憾。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岛,他爷爷是海军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爷也是大官儿,他说他很理解我,因为他的爷爷也是个老混蛋。我隐隐觉出他对我不错这是个原因。这回他准备带他的一个同学坐飞机去,如果我想去也带我,机票钱他出。我真难以想像人坐在飞机上,而飞机真的飞上天空。说老实话我连真飞机都没见过。

别人告诉我威哥的舅舅特有钱,威哥用他的钱就和从自己口袋里掏钱那么容易。要是被发现怎么办?早发现了,威哥说:我不跟我妈废话,就问她一句,我是拿我舅的钱好还是到外面拿别人的钱?

谁的钱也不该拿。她妈说出这种装孙子的话意思谁还不明白嘛。

有关威哥的事我从不和我妈说。现在我们很少见面,因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也乐得轻松,省做饭了。她压根儿也不是干家务的人,大大咧咧,能凑合就凑合。有时我干脆住在台球厅,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废话,就说厕所大恶心。这其实是实话,胡同里的厕所离着八百里地一闻一个准儿。

我的同事小贲儿问:怎么了王高?出什么事啦!你说话呀,你哭啦?

滚,滚一边去!我哽咽着,他没听明白,还一个劲问:怎么啦,干吗哭哇……,我想大骂,可要是一张嘴非哭出来不可。台球厅里像个黑洞,简直要憋闷死我啦!

哪儿去你?老板一会儿就来!我理也不理地冲出门去。

街上的人都得了歪脖子病,都冲我这边扭头,我不怪他们,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新鲜,嘴咧得奇形怪状,浑身止不住乱哆嗦,实在招人看。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龙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来信说的。我泪流满面,内心却毫无知觉,一股劲地走哇走哇,渐渐地我看见了一个女的在我前面扭屁股,左右左右左,还有一男一女站在路边互相啃来啃去,一个外地傻帽儿推着三轮车,扯着嗓子喊五块钱三斤啦!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哭了,脸干巴巴的,眼睛有点酸,我四下张望,觉得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世界本来就很陌生,谁也不认识谁。

龙生忽然在人群里探了一下头,我想多看他两眼,他却躲到人群里去了。

当我能够想问题的时候我首先想到钱。道理很简单,龙生要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和钱关系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张峻岭。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电话。我拨了她的号码,没人接,我握着话筒像抓着一根救命草,嘿,通没通呀?理发馆的臭娘们儿懒洋洋地问。我真想把电话扔她脑袋上。

我又来到街上,有一会儿我想到我妈,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穷人,没钱。大街上人来人往,我他妈的越看他们越有气,一个个贼眉鼠眼,还乐呵呵的,真该来颗原子弹,炸得他们一个不剩,满天的肠子肚子屎星子,满地骨碌骨碌乱滚人脑壳,眼珠子当弹球儿,叭叭四射,想出这番情景,我心里算是松快了点儿。

后来我口干舌燥坐在马路牙子上,一直坐到路灯忽然亮了。我心中一震,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过马路,发现世上除了人还有更让人恨的家伙,车。你要过马路就得从这些铁壳儿之间找出一条缝儿,它们虽然不能咬人,可人一靠近它就叫唤,和狗一个德行。一辆汽车轱辘离我的脚差着半寸就压过去了,可它还呲牙咧嘴,露出半拉黑窟窿,从里面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嗨,你找死啊!

我操你姥姥!不,不对,我操的就是你!

借我钱的人叫小豁子,在他脸上我看不出哪儿豁了,可他有种神气,我倒看出来了。数钱的时候他的嘴唇越绷越紧,牙一点点儿呲出来,从牙缝儿里嘶嘶直冒气,一百元一张,他数了三十张。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个月还清。

现在台球厅的人都知道我有个爸是大老板,深圳有公司,经常回来看我。

你干吗不去深圳?小贲儿问我。

去,当然去,他说了,再来就带我去。

威哥从青岛回来了,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够有胆儿的,敢借豁子的钱。他收起笑容,我忽然发现他脸上的神气很眼熟,再细看,他的牙也有点呲出来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儿?是不是你让谁肚子里揣上了?一帮子人哄哄大笑。我也笑了。

笑他妈什么笑!大伙儿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儿带来让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别让人蒙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本来我可以解释,但我不想提起龙生,就是不想。

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后脑勺,我没动。我知道出问题了,可还弄不清出了什么问题,只能紧张地等着。“啪”的一响,我脑袋上挨了一巴掌,我回过头,假装当他是开玩笑,别闹!

那人笑咪咪盯住我,小子,谁跟你闹啦。威哥,还带不带他玩?

说,你借钱干吗用了。说啊!后脑勺上又是一下,比刚才狠。你说不说?!

我的嘴唇这时候变成石头做的了,身体也开始变,很快也成了石头,这个过程我自己都能感觉出来。他们也感觉到了,就一起扑上来。我摔倒在地,心里数着数儿,可他们拳脚齐上,我就数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四下里安静了,我动了动,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们的身影在太阳下像一堵高墙。一只大皮鞋踩在我肩膀上,是威哥。

怎么样,好不好玩儿?问你就得说话!他猛地踹了我一脚,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儿,我抄起那只脚就地一滚,只听“咚”地一声,威哥重重地摔倒在地。我双手撑地,想爬起来,这时千万只脚把我端进地面以下。

后来我曝躺在阳光下,像只虫子缩成一个蛋,浑身只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嘴里还有股难闻的血腥味儿,我微微欠起身,“噗”地啐了一口。从两条极细的小缝之间看见一些影子,模模糊糊。

龙生做了手术,他活了。他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现在在威哥手上。

挨打以后我一直没回家,我妈来电话找过我,小贲儿跟她说老板让我学技术去了。学什么技术?她挺高兴地问。小贲儿说不上来,因为我忘了教他。

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回家。天早就黑了,我妈不在,我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后墙上有个开得很高的小窗户,路灯能从那儿照进来一点儿,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着屋里简陋的家具,闻着一股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渐渐感到奇怪得要命,我为什么躺在这个地方?我是干什么的?

脸上有只小虫儿在爬,我摸了摸,不是,手指头上有点潮乎乎。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一夜都没影儿,一定是回姥爷家了。

开门的正是姥爷,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梦里见过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他的模样也和我记的不一样。我记得他没头发,是个秃子,看来记错了,他是个半秃儿,脸红通通的,红得像有病似的。

我妈在吗?

他半天不出声,死盯着我看,我浑身难受。

我找我妈。

她出差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他的话充满怀疑,我听出来了,不是怀疑我,而是怀疑我妈。去他的吧!我转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还真站住了。进来进来,我有话和你说,来,进来呀!

我犹豫了一下,向门口迈了一步,他立刻后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像是怕我打他,就这样我迈过了门槛儿,等他在我身后“咔嗒”把门锁一拧,我忽然觉得掉进了陷阱,但是我到底不是黄鼠狼,我是人,他也不过是人,用不着怕他。

我走进客厅,他让我坐在长沙发上,我偏坐小沙发,他妈的一屁股就坐到了一个深坑里,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让你坐那儿,他责怪地说,这个沙发坏了。我只得照他的话坐了。他自己拉过一把鲜红的人造革椅子,坐下来。

怎么样啊?他的口气就像他是个大老板,也许更像个校长。

挺好。我不想多说。

是吗,他笑眯眯望着我,一个劲儿从鼻子眼儿里出气,听说你本事不小哇。

什么?我装不懂,我也确实没摸透他的心思,反正是不怀好意。

说说吧,你的工作怎么样?

可以。我突然决定对他的所有问题都用两个字回答。

可以是什么意思呢?你能解释解释吗?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开口就接着说,这么小年纪就不上学,在台球厅那种地方鬼混,还可以,可以什么?

对这种问题我一字不答。

我问你,你们家是不是连镜子都没有阿?啊?!我忽然有点犯傻,说: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来“咚咚咚”走出去马上又转回来,手里拿了面镜子,把镜子一下柠到我鼻子尖儿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样子,好好看看!

我的左眼还有点发青,头发好多天没洗了,肯定谈不上什么发型。我用手拢拢头发,手指头感觉阻力不小。

没用,你就是抹一头香水也没用。他把镜子收到身后,你今年多大了?

这话听着太够意思了。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个意思吧。

十七。是两个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肚子都鼓起来了,十七,肚子再慢慢瘪下去,还不算太晚。

什么事儿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

王高,你受你那个爸的影响这么多年,不过你到底不是他,还不是一个坏人,还可以教育。问题是……,他卡壳了,猛然想起什么,你妈她是个二百五,居然允许你不上学,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下去前途何在?你应该问问你妈,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要负责任的……

我猛地站起来。

干吗你要?

玩儿去!

什么?玩去?现在?!!他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看出来他没理解我的话,想解释一下,是别他妈装孙子了的意思。但是一来他太傻,我觉着犯不上,二来这么一解释就不是两个字能完的,干脆不说了。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好极了。我把那个满嘴放狗屁的老家伙痛快淋漓地大骂了一通,才消了气。

书店的人告诉我,我妈上南京去了,还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是张纸条儿,上面写着两行字:我出差了,找不着你。这回我要坐飞机,所以要告诉你,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的存折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会出问题的。

在胡同里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

你小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啊!

我不说话。因为我觉得他并不在乎我说什么,只在乎他说话我是不是立刻答应。可他抬起手,手上是龙生的信。

给,他把信还给我,我接过信,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为又要开始了,脖子一缩。走,哥们儿,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

我们去了一个挺像样的地方吃饭,还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张纸放到桌上,我认出来了,那是我写的借据。他说他替我把事儿了了,说完把借据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纸片儿四下乱飞,我胸口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根本压不住,我干脆不压它了,胳膊肘往桌上一架,埋头呜呜哭起来。

夜里我一个人在小屋里睡得像块石头。

我爸回来了。不,是我妈先回来的。我问她飞机坐得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样。接着就问我出了什么事,姥爷和她说我鼻青脸肿。我说是让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害怕,我说没事儿,警察到台球厅抓人,我帮忙抓来着。

我妈向我伸出右手,摸了我的脸一下,勇敢是好的,她说,可你还小,以后还是让警察叔叔自己执行任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喘了口气说要是我死了,她就是烈士家属了。她说去你的,你要是弄个半死不活呢?我怎么养你?你想想。

这我倒真没想过,应该记着点儿,缺胳膊少腿儿那还不如死了好。我把我的看法和她一说她很赞同,说要是有一天她中了风瘫了痪或是痴了呆了变了植物人,千万要把她安乐死,我说没问题,她看出我确实听进她的话了很高兴。她给我买了一件毛衣,老热的天买什么不成。她说就因为热才便宜,非让我穿给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够呛,她嘻嘻笑着说,挺精神,你还真有点儿像你爸爸,你知道吗!我妈挺傻的,这是她的优点,什么事儿过去就完了,可我却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我妈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胳膊腿儿,啊,还是家里好。这小屋还挺好的,你说呢?

我没话可说,就哼了一声。

等你大了,离开我,我也想自己住,你说呢?

那随你便。

当然也可以和他们住,那样能省点儿钱,可是太不自由。

你也知道自由好啊!

我当然知道了。她盘腿坐起来,一只手托住下巴颏愣了会儿神,要能有个好工作就好办了!

妈!我嗓于眼儿一热,叫了她一声。

怎么?她微微歪着头看着我。想说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了,我想说不用担心,我能挣钱,可就是说不出口。不说也罢。

和张峻岭说话要多长个心眼儿,他可不是好胡弄的人。过得怎么样呵,小子。他和威哥一样爱叫人小于。我笑笑:还行。怎么个还行,说说。就是还行。

他像是不满意,完了,你怎么不会说话呀,一点没继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妈,不能怪我呀,我说。他笑了,没人怪你,心里有准儿就行。我看你心里挺有准儿,是不是?

什么叫心里有准儿?

他想了一下:知道该防着谁。

我又没钱,防什么呀!

对,咱谁也用不着防,咱才没那么多心眼儿呢。“口琴”插进来说,一边用眼神瞟着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来,这可真叫贼喊捉贼呀!

谁是贼?你说,谁是!口琴急火火地大叫。我爸笑得更开心了:谁喊谁就是,王高你看谁喊呢。

讨厌,口琴说着伸手要打我爸,让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挣脱挣不开,嘴八面扭动,看得我直愣神儿。我爸一松手她站起来就走,上厕所去了。剩下我和我爸俩,我爸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就低头看脚上的鞋,那天我还真穿的是他给我买的那一双。结果他并没理我。掏出烟点上了。

吃完饭我们去了口琴家,吃饭的时候她一直说:让儿子去看看,认认门儿。她家不像家,像饭店,沙发像条船,一坐就像掉进软棉花堆里,眼睛就有点睁不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屋子里没点儿人声,安静极了。我扒着靠背坐起来,四下看看,看见衣架上还挂着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见了。

说不清从哪儿传来一种声音,我仔细听又没了。卧室的门关着,我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得特别欢。

声音从门里边发出来,类似男女声二重唱,可哼的是小曲儿,哼着哼着“哎哟”一声,猛然停住,接着又哼,又在不该停的地方猛停,调儿越变越厉害。我像被施了魔法,听得一阵阵难受,可动弹不得,越听小肚子越不对劲,发热发胀发酥,想撒尿。

说话就憋不住,要尿裤子了,可我还是像个太空人似的,用极慢的速度转身,乍着两只手,脚跟儿着地,一步步地倒腾,倒腾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的门挨着单元门,衣服架就在门旁边,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使我忘记了憋尿,这事儿是“叭嗒”一声响,地上掉了个钱包。

钱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叠百元大票。我没法想像它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这是天意。

卧室里还在呼哧带喘地唱二重唱,逼迫我作出了决定。我弯身捡起钱包,拿了三张,然后把它放回衣袋,过了一秒钟我伸手又把它掏出来,又拿出一张。好了好了,我对自己说,成了。我连尿也没撒,回到沙发上躺下,闭上眼,脑子里哄哄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到底是亲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真给呀!威哥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说:那是,不给成吗!我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假,可他们一点没觉察。我倒是也想过告诉威哥这钱是怎么来的,但终于没说出口。奇怪极了,我干得出来,可说不出来,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去他妈的吧,干杯!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挺能喝,这一手把他们给震了。“小过年”里热气腾腾,大伙儿都脱了衣服,谈论着前途问题。

听着,我要开饭店就是二十层,一层一个国家,招全世界的小姐来侍候着。

傻样儿,地球上有多少国家你丫知道吗?

操你妈一百多个。

多多少,说准数儿。

妈了逼爱多少多少,反正到我这儿的都是大国,美国日本意大利……

听着,我把意大利球星都买过来,我当老板,赛一场就赚它百八十万。

傻逼了吧,百八十万?还不够巴乔给小蜜买件衣服呢!

嘿,听着听着,我把拉斯维加斯买了,狂不狂!

说谁哪,哪国的?

我操土、土、土、土、上,拉斯维加斯,没听说过?

听说过呀,不就是什么什么斯吗!

撕你丫的嘴!

威哥隔着桌子打了老马一个小嘴巴,打得他哎哟一声溜桌子底下去了。我笑得差点喷了。接着我发现每个人都在笑,脸上油光光发亮,笑哇笑,笑得脸发酸,直腻歪,也止不住。一个越鼓越大的笑像巨浪一样喷射而出,喷到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房顶的灯光直刺进眼睛里,我用手捂住脸,把灯关了!嘿,关灯!没人理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响,我妈进屋了,手还提着裤子,是上厕所去了。

嗬,醒啦。她说,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我脑子像一锅浆糊,懒得说话。她走到床前,小床被压得吱呀呀响,她坐下了,手放到我脑门上,凉凉的挺舒服。我睁眼看着她,觉得她很面熟,虽然我心里明白她是我妈,可还是觉得很生疏。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么搞的?

我不出声。

送你回来的人都是谁呀?王高,王高!

她以为我故意不理她,根本没想到我的舌头粘在上牙膛上没法儿说话。

你别装了好不好,睁开眼,听见没有?

嗓子眼里毛扎扎的,心里难受得要命,她总算看出我想喝水,给我倒了杯热水,这样我的舌头才算能活动了。

但是我又有了别的需要,挣扎着想起来。

她说我不是你妈嘛,就在屋里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