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少侠遇奇缘 黑房练异功
凤七先生练完了气功之后,身子重新站好,紧接着却又摆出了一个姿势。
凤七先生那个站姿很奇怪,蜷着右脚,只用左脚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随着右手的缓缓推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待到收回时,才又慢慢的吸进,显然是先前的吐纳未了之势。
关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离开,偏偏势又不能,须知武林之中,最忌讳泄露本门身法,一旦为凤七先生撞见,极可能反脸成仇,即使是落下一个窥人隐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里越是后悔有此一来,越不敢惊动对方,落得有口难辩。
凤七先生显然没有一些警觉,兀自继续着,如此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了下来。
由于他一再重复着相同的一个动作,关雪羽即使无心窥伺,却也情不由己地在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凤七先生没有再继续下去,这“混元一气功”正是他目前练习的重心,当下取衣在手,转过身来,一径向住处楼阁转回,两只雪鹰长瞅一声,就像一双护驾的卫士,紧紧跟随着主人身后缓缓前进,转瞬之间,这一人二鹰,随即消逝于树林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关雪羽才敢移动身子,自忖着主人必然已经转回楼舍,这才循着来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生怕在现场留下了任何足迹,待到出得树林,一阵风起,直使他机灵灵为之打了一个寒颤,想及方才所见,兀自由不往犹有余悸。
他原本就知道这个凤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才那一霎,才亲眼证实了对方的精湛实力,竟然较诸他想象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个习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对于武学有所仰慕,一个习武的人,尤其是有着杰出武功的人,也必然会多少有一点“惟我独尊”的英雄观念,通常一般而论,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别人的武功高过于自己。关雪羽显然是属于前者类型的人,这个念头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对于凤七先生这个人油然生出了几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时也感伤于自身的不成气候与渺小。
飕飕的风贴着雪地刮过来,在此高山极峰,真有股子冷劲儿,直有如万千根细小的钢针,纷纷刺向肌肤,猝当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关雪羽出时过于仓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这时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将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阳之气自小腹提起,随即布及全身,渐渐地身上随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肤的寒风,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顺着一条曲折的雪间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脚步,四周认了一认,觉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蓦然抬头,雪光映衬里,发觉到侧面前方耸立着一座小小阁楼。
他先是心里一惊,只以为自己糊里糊涂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认出了正是日间同着冰儿一起来过的那一座红石小楼瞎婆婆卢幽居住的地方。
真没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会来到了这里。
心里想着,正待转身,却又动念道,这位卢婆婆曾说过要我每天抽出一个时辰到她那里去一趟的,想是有什么特别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现在太晚了一点,不便打扰就是。
思念之时,脚下已来到楼前,想着不妥,便又转过身来,不意身子方自转过一半,耳边上已听见了阴森森的一声冷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进来吧!”
关雪羽心中大吃了一惊,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轻功而来,况乎距离对方楼外,少说也有两丈开外,其间还隔着一层石墙,就是这样,仍然未能逃过对方耳朵,这卢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怪异伎俩了。
事出突然,关雪羽一时为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么,却只见正面的两扇楼门,已霍地自行张开来了。
到了此时,容不得关雪羽踌躇不前。
他轻轻道了一声“打扰”,即行举步直向着门内走进去。迎面袭过来一阵微风,却是柔中带刚,紧接着身后房门“吱”地一声轻响,又自合拢。
关雪羽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到的,只是那一盏青蒙蒙的孤灯,别无所见,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却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你觉得奇怪么?”
声音落自顶上,有似空谷回音。
随着关雪羽抬起的头,几乎把他吓了一跳,原来他所要见的那个卢幽高高在上,整个人活像一只大守宫,平平地贴在天花板上。
内家武功之中,原来就有“壁虎游墙”这一门,但是也只能作侧面的贴壁而行,像眼前卢幽这般垂直地悬在顶上。接触而仅仅不过只是一双手掌,两只脚尖,只凭着这么小的接触,竟能把整个的身子悬贴室顶,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即以“壁虎游墙”这门功夫而论,也是走动较静止为易,能够定身不动者,才是一等一的内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卢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称得上前所未见,未之闻也。
卢幽说完了这句话,双掌微松,直直的躯体,随即脱离室顶,缓缓向下落来,不是飘,却还比飘更要来得缓慢,那么徐徐地下坠,简直轻若无物,直把关雪羽看得毛发悚然,由不得后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确定对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要把她当成一个鬼怪,一个幽灵……
那么缓慢的下落之势,足以显示出她身子该有多么轻,却又并非仅仅只是一个轻字所能涵盖那是一种惊人的气功提升,关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离地面相当位置时,忽然静止住,接着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缓缓地直立地上,整个过程配合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燕雪,你可见过这种身法么?”
脸上一片冷漠,语音却十分和蔼,那一双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
关雪羽摇头说:“没有。”
“那么,你可曾听人说过?”
“也……没有……”卢幽脸上终于泛起了浅浅的一抹微笑.像骄傲却又含蓄着几许凄凉。
“你是燕家门的子弟,不应该一无所知。”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如果我判断正确,你父亲燕追云多少也该有了入门的功力,虽然我们的练法并不一样。”
关雪羽摇摇头说:“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还绝难达到这般境界,卢前辈,这是一种气功的提升功夫么?”
“你果然有些见识。”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错……”
卢幽坐下身来,随着指了一下道:“坐下说话。”
关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对面。
“燕雪,我告诉你,方才你所看见的这门功夫,本名就叫‘提升术’,乃是当年苍松老人所创始,百年以来,擅此术者凤毛麟角,据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个人?”
关雪羽不禁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闻”了。
卢幽点了一下头,伸出一双白净的瘦手,用两根手指头比了一个掐的样子,距离座前三尺以外的灯捻子忽然为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虽然双目失明,但这些动作,简直比起有眼睛的人还更为仔细,不容你不为之怦然惊心。
用凌虚的劈空掌力,尽可以在百步内外取人性命,其实极难,却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灯”,看似易,却是真难而又无迹可循。
这个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议、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这三个人一个是长白山的老人参,人称银发药王社可喜,第二个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个就是我”
关雪羽由不得心里又自一惊,这其中牵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让他吃惊,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老人参这个人,如果他记忆不差,这个老人参便是当今横行天下金鸡太岁过龙江的师父了。
卢幽木讷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参东江战后,外面传说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关雪羽道;“老人参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鸡太岁很可能继承了他一身绝学。”
卢幽道:“你提的是那个姓过的小子?我听说了。”
提起了过龙江这个人来,关雪羽确实有过多感慨,其中不仅仅只是仇恨,更有着无限遗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杀死,为世间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于任其见机而遁,自此渺无踪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么?”
卢幽的话,使得他猝然警觉,忙问道:“没有什么,老前辈,你可见过这个人么?”
摇摇头,卢幽说:“没有,不过我知道老人参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并把他一身所学,传授给了他……果真这样,这个姓过的当是十分了得了……”
顿了一顿,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传授了你父亲,那么你父亲如今功力,当必不会在陆青桐之下,很可能还超过了他。”
关雪羽颇似意外地道:“这么说陆前辈并没有学会……”
卢幽冷冷一笑道:“我没有教他,他一辈子也学不会,也可能是他为什么不得不还养着我的道理,如果我已传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关雪羽暗中打了个冷颤,没有搭腔。
“你不识青桐的为人,认识他不够深……”卢幽喃喃地道,“他是一个极具心机,心胸险诈的人……他太要强好胜,见不得这个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过于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强,聪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我只怕你会着了他的道儿。”
关雪羽冷冷一笑道:“我无求于他,又怎么会着了他的道儿?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带来这里,却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为了什么?”
卢幽“哼”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急,就快会知道了,你也用不着懊丧,若没有这个机会,你不会认识我,也就错过了你毕生难逢的机遇。”
关雪羽为之一怔,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为徒,传授你几种武功,你可愿意?”
关雪羽微微一惊,由不得喜形于色。
卢幽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兴,十天之内,你可能尽得我传,也可能一无所获,其中奥妙,端在你的灵悟之力……”
说到这里,她竟长叹了一声,道:“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个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仅只凭毅力有时候仍是不够的。”
关雪羽道:“老前辈要传授在下武功,自是难能可贵,只是若要列在下为门墙之内,收为弟子却是与我燕家门规有碍,这就恕难从命……”
卢幽说道:“这个我也就不强你所难了。”
她随即又叹息一声道:“看来我这一辈子是命中注定了的孤独到底,到老也没有传人的了。”说到这里,她站起来道,“你跟我进来。”转身向里面走进。
关雪羽应了一声,跟着她进入内室。
他这里方自一脚踏入,顿时只觉得四下里一黑,有如掉进了染满了墨汁的巨缸,耳听得身后房门关闭之声,简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时此刻,非但看不见前行的卢幽,简直伸手不辨五指,这个卢幽把自己带来这里,却又是闹的什么玄虚?
“你觉得黑么?”
黑暗中传过来卢幽的声音。
“太黑了。”关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辈还是请亮着了灯,才好说话。”
“那倒不必。”卢幽冷冷道,“数十年以来,自我双眼失明以后,一直就是过着这种日子……这样你便可与我处于相等地位,有着同样的感觉,我所要传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关雪羽暗忖着,原来如此,却是不迭地叫苦。
卢幽道:“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里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会有所适应。”
话声微顿,关雪羽只听得一丝极为细微的破空之声,自右侧方,向着自己脸上袭来,如非关雪羽昔年在暗器听风术上下过一番苦功,像耳边上这一丝异音简直无能听见。
然而此一霎,他却不能掉以轻心,惊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见,便只有凭诸感觉,慌不迭地把头一偏,“丝”一声,一件比蚊子还要小的细小物什,由耳边上滑了过去。
紧接着另一丝异音,较诸比前一次更为细小的,直循着他颜面正中直飞了过来,简直细小到若有似无。
关雪羽却宁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后一个倒仰,像是恰恰躲闪而开。
耳边上即听得卢幽微笑道:“很好,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通过了入门第一关,有资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宝无相定心止观’功力了,可喜可贺。”
关雪羽既惊且慰地道:“方才是什么暗器,这么细小?”
卢幽道:“哪里是什么暗器,只是两根细小的发丝而已,寻常人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的,这证明了,你曾练习过燕家的‘暗器听风之术’有了这样的根底,对你现在参习我太乙门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门?”
“你当然不会听过这个门派。”卢幽道,“因为这个门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仅有的一个而已。”
话声一顿,关雪羽立刻觉出面前疾风袭近,猛可里一股劲风直向他脸上袭来。
关雪羽“啊”一惊,仰面翻身,躲过了对方无形的一拳。只是躲过了上面,却躲不过下面,紧接着腰上一紧,却似中了对方一掌。
这一掌卢幽当然留了分寸,虽然这样,关雪羽不禁被打了一个踉跄,脚下一闪,扑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听得卢幽声音道:“小心。”
紧接着“叭!叭!”两声,关雪羽左右双颊上已自各着了一掌。
这两巴掌可是打得不轻,等到关雪羽起手阻拦时,对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来一往,真是快若飘风。
关雪羽被打得两边脸直是发热。
耳听得暗影中卢幽冷冰冰的声音道:“一错再错。哼哼,你要记住,受创之后最要保持镇定,因为最厉害的杀手常常是待机而出,如果你能镇定,这两巴掌你应该是躲得过的。”
挨了打还要听训,心里的确不是滋味,但是对方说的确是实话,却令他好生惭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听觉,真要是能沉着镇定,对方这两掌一定是伤害不到自己,虽然说起来人人省得,可是做起来却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记,也不在白白挨了两掌。
心里思忖着,随即站起,方自道了声:“老前辈”
话方出口,只觉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声,又着了一掌。
这一掌不重,关雪羽方自愧窘,耳边上“呼呼”的两声疾风扫过,直向他左右双颊上掴来。
“原来那肩上一拍只是一个引子,旨在声东击西,接下来的左右开弓,才是原来打算。”
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关雪羽总算学乖了,急切间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时双手一插,虽然看不见对方,却用假想方式,猝然分开双手,向对方两腕上抓去。
他虽然招式施展得极快,却仍然扑了个空。
只是有一样,却没有再冤枉地挨上两掌。
“这一次好多了。”
声音发自身后颇远处,显示着卢幽的来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样在暗室之内,关雪羽总算还比对方多了两只眼,只是比较之下,卢幽倒像是好人一个,而关雪羽反倒像是一个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关雪羽一经思忖,突生出无限向往,陡然间有所彻悟,感觉出此番造化大非寻常,万不可失之交臂。
卢幽说道:“这十天之内,我所要传授你的功课,均将于这间黑室之内完成,你如具有灵性又能细心体会,将是受用无穷。”
说话之间,关雪羽已隐约可以看见身侧黑暗之中,忽然间现出了两点极为细小的火星。
在遍室极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况里,这小小两点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见之物,虽然细小到较诸针尖大不了多少,到底还能看见。
他身形连闪,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过去。
勿听见卢幽道:“小心脚下。”
话声才住,叮当两声,已被他踢倒了一只瓶子。
“噢这是什么?”
一面说随即弯下身来,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被他摸着了,果然是一只空了的瓶子。
卢幽道:“你找到了?”
关雪羽道:“还好没有打破。”随即摆好原处。
“好,你继续走吧!”
关雪羽暗忖着地上既有东西,还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这般冒失,聆听之下,缓缓地向前又自迈出了一步。
不想慢尽管是慢,仍然不免触及了脚前的物什,叮当声中,又是一只瓶子倒下了。
卢幽的声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进就是了。”
关雪羽应了一声,自忖着防不胜防,便自小心着继续前进,他虽然尽量的小心谨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听得连续叮当声响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后才自走到了那点亮有小火星之处。
试着用手轻轻一触,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细细线香,被一根长线垂吊在空中。
那点火星,充其量只不过是点火星,仅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识别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过于天真,心里实在不明白卢幽何以如此布置,用心何在?身边却听见卢幽微笑之声。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只瓶子,比我所设想的二十一只,竟是少了三只,倒也难得。”
她接着道:“这屋子里,一共有一百○八只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陈列,你不要小看了这个阵仗,认为无足轻重,有一天你忽然开了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关雪羽心中纳闷,问道:“老前辈的意思……”
卢幽道:“物与物之间,均应有所感应,这些瓶子摆在地上虽然只是一个静物,但人是活的,在你举手跨足之间,如不能借助气机的折射有所感应,你的身手便只能达到一个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这个关口,便海阔天空,无上无境,任你遨游自在了。”
关雪羽心头一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还不够。”卢幽接着道:“我现在所要传授你的,是你以前闻所未闻的,每一样都必须灵智结合,妙用巧思,一经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卢幽接着说道:“就像眼前这间暗室,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丝毫不受影响,我虽然双目失明,却比你们有眼的人更为灵活,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领会的了。”
话声一顿,只听得“呼”的一声,由近身的风声感应里,可以猜知对方已来到了面前。
关雪羽慌不迭向后退了一步,“当”一声,又踢倒了一只瓶子,俟到站定之后,才知道对方并没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惭愧。
卢幽冷冷地道:“你的时间十分紧迫,十天之内如不能有所体会,只怕便一无所获。”
这几句话还未说完,身形已飘然远扬,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随着身形的连转,话声也变得高低抑扬,须臾而远,待到尾声时,又复来到了近前。
关雪羽一惊之下,好生钦佩,立刻明白了对方是借助声音的高低回转,指示身法的运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干脆点亮了灯,要自己看个清楚?噢!他紧接着就明白了。
因为那么一来,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听觉于诸般感应,卢幽确实是用心良苦。
一霎间,他提高了警觉,聚精会神地向对方留神注意。卢幽道:“太极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满乾坤”
每说一句,字音抑扬分出高低,显示着她身法转动的疾缓,其流动灵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话带领着她转动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个角落,却不会碰倒地上任何一只瓶子。
关雪羽暗自叫了声苦,他虽百般仔细,却仍然听辨不出一些门道来。
卢幽也不再与他答话,尽自说道:“虚无者空空也,含一气者即不为空,虚而生有,是逆运先天真一之气也”
关雪羽心里一动,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气,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话声未已,已是数度来回。
这一次关雪羽终于抓着了窍门,注意到对方话声中一丝连续的气机,将断未断,丝丝相连。
“这先天真一之气,形迹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复出,可以游行四方—
—触人之未触,识人之未识,其形象俨然太极一气也。”
话声一如前状,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气音先使,关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卢幽又将前说之言再说一遍,关雪羽已深深为对方形态所吸引,试着将本身真力逼出体外。
卢幽道:“人为万物之灵,能感通诸事之应”
一面说,卢幽已旋身来到雪羽正面。
关雪羽几乎可以肯定,她来到了那个方向。
卢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内,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于心。”
关雪羽不觉转动了一下身子,感觉到卢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个方向。
“意者,心之所发也,是故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内外总是一气之流行也。”
话声一顿,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记住了?”
关雪羽不知不觉里,已是大汗淋漓,点头道:“弟子拜领,不敢忘记。”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话声如清风遍吹,不可捉摸。
但关雪羽却已认定了她的藏处,仰首道:“上面。”
卢幽发出了一声微笑,紧接着疾风转过,耳听得“吧嗒”一声,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见卢幽手持着一个火折子,发出了大片火光。
接着她燃着了一盏灯,即行收起了火折子。
关雪羽环顾四周,才发觉到这间密室,显然就是对方用以练功之用,室内虽然有窗,早已为布幔封死,故此连星月之光,亦不可见,却只见满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来的,却按照八卦形象排满全室每一个角落。
这番景象看在关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惊,慢说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灯光火亮,想要一只瓶子不倒地全然通过,也是不易。
卢幽这时已盘坐在石几之上,微微叹道:“你总算不错的了,今日回去,细细地把我所说的话想上一遍,如能贯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终生享用不尽。”
微微一顿,她含着笑道:“你居然自行将真气放出,可见你生具慧根,这种触类旁通的灵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领会的,我很高兴,你回去吧,明天起,日来两次,时间随你。只是切记,不可让陆青桐知道,甚至于冰儿那个丫头跟前,也不可露出一点口风。”
关雪羽嘴里答应,即行告辞转回。
这一夜他再也难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卢幽所说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内家真诀,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谛,顿时心情大为畅快。随即盘膝榻上,连施了一阵吐纳气功,直到冰儿送来早饭,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钵粘米香粥,粥里掺有三丝,却是雪山的特产,雪鸡、雪菇、雪笋,三样切丝,混同香米一并熬煮,又稠又粘,香喷喷的真好吃,关雪羽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冰儿一旁看见,好开心地说;“还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关雪羽说,“吃得太饱了。”
冰儿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说:“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明后天才回来……”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儿摇着头说,“他老人家不说,谁也不敢问。”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点还忘了,大四儿说相公救了他的命,要亲自来向你道谢,一直还候在外面呢!”
关雪羽说;“他也太客气了,我看不必了。”
冰儿道:“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随便进来,今天一大早他就来了,伤得这么重,看起来也是怪可怜的……相公你就见他一见吧!”
关雪羽一笑道:“客随主便,这就请他进来吧!”
冰儿答应着,随即转出,过了一会儿即同着大四儿一并进来。
关雪羽乍见之下,倒真不禁吓了一跳,几天没见,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了这个样。
原来大四儿前次受伤颇重,若不是凤七先生医治得法,药性通灵,就算这条命不至于送掉,也必将落成残疾了,虽然如此,看上去也够瞧的。
大四儿人本来就生得精瘦,现在看过去,简直成了皮包骨头,胸肋间由于刀伤奇重,暂时还不便直腰,拱着个背,活似一只大虾米,那张脸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黄焦焦的,像涂了一层黄蜡。
双方乍一见面,只见这个奴才拱手道了一声:“关大侠……我来给你老谢恩来了。”
说完“扑通”一声,拜倒地上,连连直向着关雪羽叩头不已。
关雪羽慌不迭上前搀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礼,不敢当,不敢当。”
大四儿连磕了三个头,才抖颤颤地站起,在一张位子上坐下来。
关雪羽道:“这一次你伤势过重,该要好好休息一阵,暂时却不便走动呢!”
“恩人说的是。”大四儿凝着那张黄脸,两片嘴唇一咧,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抬起手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吸着鼻子道,“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义援手,大四儿这条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经过这件事后,我才算真正认清了关大侠你这个人,大四儿以前是狗眼看人,错待了你老的地方,还请恩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放……”
说着说着,眼泪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想到悲处只管张嘴喘着大气儿,不经意地呛得直咳嗽。
冰儿皱着眉毛,看似同情又责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个什么劲儿?真没出息。”
一面说,忙自为他端过痰盂去。
大四儿又是哭又是咳,呛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带血的痰,自个儿抚着前胸,嗳哟哟地直喘着气儿。
冰儿“啧”了两声,瞟着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吗,这会子怎么成了这个德性啦!当着人家关相公,你也不嫌丢脸?”
大四儿白着一双黄眼睛珠子,鼻子里直哼哼地道:“冰儿姑娘,你就别……别……
这么多年以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受的这个冤……我能跟谁哭?谁又理……咱们?”
说着说着,他这边可就又喘开了大气儿,鼻涕眼泪,挂了满脸都是。
冰儿赌气地叹了一声,说:“可也不能在人家关相公跟前哭呀!”
“无妨。”关雪羽看向大四儿道,“心里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伤在肝肺,只怕不宜过悲,还是节制一点的好……”
这么一说,大四儿倒是真不敢再大声哭了。
“唉,恩人,你哪里知道……”大四儿讷讷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儿也不是天生的下贱,甘心供人驱使,作奴才的……”
冰儿一惊,睁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儿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叹了口气,哼哼着又摇摇头,半天才讷讷地道:
“……就拿劫取灾银这件事来说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杀了这么多人,到了最后不过是随着主子的高兴像是闹着玩儿似的……这又何必呢?”
边说边自叹息,一副心灰意冷样子。
关雪羽道:“莫非你不以为然?你应该知道这批银子关系着多少黎民的存亡?贵主既能及时反悔,证明他确有觉悟之心,一念之仁,总比为恶到底的好,你居然还为此遗憾,实在令人失望。”
大四儿惶恐地道:“恩人可千万不要这么想,经过这一次之后,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为人了……我只是想,这个差事恐怕不能……”
冰儿不胜惊讶地在一旁盯着他,大四儿终究不敢大过于放肆,随即把到嘴的话,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关雪羽察言观态,确知大四儿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却不愿在此一事件里插上一手,听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儿坐了一刻,亦觉无话可说,便自告辞。
俟其离开之后,冰儿吐了一下舌头道:“他真是好大的胆子,要是给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才怪。”
“你们堂主这么厉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儿站起来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这里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对他背叛,一旦抓着了,立刻赐死,手段骇人极了……过去就有过这么一个例子……”
冰儿声音放低了,继续说道,“过去在金凤堂当差的有一个叫郭大年的,就因为犯了错,被堂主吊了两天,后来想逃,被抓回来以后,活活的被罚冻死,死的样子可怕极了,全身都结了冰,冻成了一根冰柱……”
关雪羽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总算对于这位凤七先生的为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冰儿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是说个滔滔不绝。
“相公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我们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来好得不得了,一个脾气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现在总算好了,现在相公来了,我们的日子总算好过一点啦。”
关雪羽心中一愕,却不予说破,微笑道:“你以为我在这里要住多久?”
冰儿眼睛忽然睁大了。
“咦?难道相公你还要走?”
关雪羽点点头道:“我当然要走,这里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处,我只是奇怪,陆老前辈为何要把我留在这里?”
冰儿低头一笑,说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关雪羽摇摇头,奇怪地道:“难道你知道?”
冰儿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红地道:“我只是猜想罢了。”说着她把脸凑近了“……
那是堂主有意要选相公你这个女婿吧?”
关雪羽心中怦然一惊,呆了半天,没有作声。
“难道相公你还不……乐意?”
关雪羽只是冷笑。
冰儿一脸费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还……”
没等她说完,关雪羽却已站起离开,独自走向窗前。
冰儿更费解了。
忽然关雪羽回过身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问道:“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冰儿讷讷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关雪羽神色才见缓和下来,见她吓得不轻,也不便再责备她些什么。
“记住,这句话以后不可再提,因为不是真的。”
冰儿见他神色庄严,不怒自威,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据,只是因摸不清关雪羽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万一因此降怒,罪过不轻,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说,当下收拾了碗筷,借故告辞离开。
她走了以后,关雪羽心情反倒难以平静下来了,这件事他并非完全没有想,只是在对方没有明确表态之前,实在不必自作多情,现在冰儿也这么说了,虽然只凭猜测,却只怕多少有些蛛丝马迹可供追寻,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从而他更想到了凤七先生对自己的此番善待较之前时显然判若天壤,不能说其中无因。
“难道冰儿猜测的果然属实?凤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儿许配与我?”
这些事不想也就罢了,一经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内心大为紊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凤姑娘对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恶恶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况凤姑娘对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即使凤七先生真有这个想法,也不能说他不对,问题就在于关雪羽自己本人这一面了。
来回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定下来,他的脸色更见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间,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张脸,含着无限深情、真挚、沉郁,这张脸对他有着极深刻的意义,不容有所忘怀。
“小乔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轻轻唤了一声,脑子里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