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菊花的刺

  清晨的阳光慢慢驱散一缕缕时浓时淡、忽聚忽散的白雾,空气格外清新,西门残月和薛可儿走出客栈大门时,心情非常好。

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意外地发现人们的脸色怪怪的,显得很神秘、紧张又激动。

熟人相见,脑袋和脑袋碰在一起,嘀嘀咕咕一番后,慌忙四下观察,似乎生怕别人听见什么。当他们看到江湖人物走近时,脸色倏变,匆匆远离。

薛可儿非常奇怪,冲西门残月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西门残月一本正经地道:“大概是谁家的狗看上了邻居的大母猪,想偷偷私奔。或者是哪个胖得让人头昏的屠夫,给人家割肉时,不小心把自己的肚皮割了一块下来,正想找人撒气哩。”

薛可儿笑得腰都没法直起来,连连拱手:“拜托拜托,别再说了,不然,我的肚子要笑破了。”

西门残月道:“别笑了,笑破了肚子,那香喷喷的牛肉面往哪里放?”

牛肉面当然是放在肚子里面。

西门残月和薛可儿悠闲自在地坐在小面馆的凳子上。此刻,他们不仅喂饱了肚子,也大致了解到了那件让这里所有人,都变得神秘兮兮的事。

当然不是狗和猪私奔或屠夫卖肉的事。

那是一件大事:昨晚,流云山庄跟失魂堂进行了大火并。

据说双方精锐尽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流云山庄的尹断崖、金歧路和樊非,以及失魂堂的三不杀大师和“小邪神”谭风这样的绝顶高手,都已毙命斯役。

据说流云山庄和失魂堂总舵已变成一片废墟,残垣断壁,尘土瓦砾上飘忽着浓重的血腥气。往日宏伟壮观的气势,壁垒森严的气氛,已不复存在。

据说双方主脑人物苏童和林若虚从昨天夜里一直打到今天凌晨。黎明时分,他们双双失踪。据说是去了一个隐秘的所在,继续这场搏杀。不知这场决斗什么时候结束,究竟谁胜谁负。

关于这一点,人们形成了两派意见,有一半人认为苏童公子惊才绝艳,天下侧目,更兼仁慈谦冲,一定能击败林若虚。另一些人却觉得林堂主学究天人,武功深不可测,加上他工于心计,这场比斗,他们都看好他。

又据说从昨晚开始,城里忽然多了一些神秘人物,似乎是冲着这次火并来的……

西门残月了解到这一切后,脸色大变。

这件事无疑对整个江湖震动极大,使江湖笼罩上一层可怕的阴影,一连串的仇杀决斗中,会有多少人丧生?

他知道流云山庄和失魂堂之间,总有那么一天,双方会刀光剑影地大拚一场。他曾想化解这场仇怨,但他也知道,这两派的积怨太深,凭他的力量绝对无能为力。

此刻,他只想做三件事:竭力阻止再出现流血场面,另外,尽快查出那个手臂上刺有菊花的人,以便查清盛乐山等人被杀的秘密。还有一件事,就是弄清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物的真实身分。

他隐隐约约感到,这三件事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

风吹花动,花无语。

夕阳也无语,那血红的霞光映照着两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两双瞳仁通红。两人的衣袍上溅满了斑斑血迹,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流云山庄庄主苏童。

失魂堂堂主林若虚。

两人明争暗斗多年,终于等到了大决战,故而两人都将平生绝学全部施展了出来,从那天晚上开始,一直打了四天四晚,其交手之激烈、凶险,当真是惊世骇俗,难以言表。

其实两派的比拚,已差不多把他俩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基业损毁殆尽,手下高手也所剩无几。本来,他们相互残杀的目的,无非是想控制江南这块地盘。但此刻,就算活下来的是自己,也无法再实现自己的初衷。

但他们仍然要战。

为地位权势,也为尊严。

一种凡是江湖枭雄都有的尊严:只想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愿向别人俯首称臣。

天地间忽然飘忽着浓雾,白茫茫一片,氤氲袅绕,十丈红尘仿佛被隔绝开来。雾中观花,朦朦胧胧,嫣红的花瓣、葱绿的叶片令人迷醉而心向往之。

两条人影在雾中,如夭矫游龙,翻腾挪转,分外地迅捷,让人眼花撩乱。空气中真气冲激,隐隐略闻殷殷雷声。

突然人影乍分。

两人凝定身形,冷面相向,一动不动,宛如两块冰冷的石头。

林若虚忽然朗声一笑,声音像鹤鸣长空,经久不息。

苏童心神微震,他没料到林若虚真力居然像是丝毫未损,依然充沛悠长,绵绵不绝。他不动声色冷冷地瞧着林若虚,一边暗暗调元运息,好整以暇。

林若虚道:“好个苏童公子!林某自以为武功冠绝天下,现在才知道苏公子的身手绝不在林某之下。看来老天爷对林某不薄,让林某有公子这么个对手。今日这一战,林某足慰平生。”

他话语中竟充满了歆羡之意。

苏童面色沉静似水,但心头如饮醇醪,不由得暗暗感叹:“林若虚不愧是林若虚,此时此刻,还能将敌人大加褒扬。这份气度,已非常人可比。”

林若虚继续道:“苏公子学究天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公子一共用了五十四种路数不同、风格各异的武功。别人练的武功太多,有可能驳而不精,但公子却是杂而精纯。每一种武功上的造诣,都令人叹为观止。而其中最难对付的,恐怕要数‘千古神通一弹指’、‘惜别手’和‘残剑断刀’这三种。”

苏童耸然动容,心中道:这林若虚果真非同小可,看来此人不死,日后江湖上哪有我苏童立足之处?他已将真力运遍全身,准备全力出击。

林若虚却似浑然未觉,仍在娓娓而谈:“当年,塞北大侠周神通残尽心智四十年,自创‘千古神通一弹指’绝技,连败江湖四十二位一等一的高手。但这一绝技到了公子手中,又推陈出新,其威力何止长了十倍?倘若周神通老前辈还健在,必定也自叹弗如。”

苏童静静地听着。

林若虚对他的武功来历了然于胸,如数家珍,让他暗暗称奇,也暗暗心惊。

林若虚接着道:“‘惜别手’是依依惜别门的镇门绝技。依依惜别门是江湖上罕有的几个神秘帮派之一,据说是由一些容貌绝佳的女子组成的。不少身手好的登徒子觊觎美色,自以为她们好欺负,上门闹事,非死即伤,多为‘惜别手’所致。依我愚见,公子将这一绝技也加以改进,在那些轻柔飘逸的招数中,注入了不少阳刚之气,从而更能发挥其威力。”

他顿了顿,沉吟道:“这三种武功中,最可怕的还是‘残剑断刀’。”

苏童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

他所施展的五十几种武功中,正是“残剑断刀”最为厉害。

剑已残。

刀已断。

但它们合在一起,却能练成独步天下的武功。

因为残剑非剑却是剑,断刀非刀而是刀。

这门武功的精髓在于这似非而是之间。

这种高深的武学道理,只有真正的一流高手才能领会。

林若虚当然是真正的一流高手,他当然能够领会到。

“如果不是林某运气好,”他慢条斯理地道,“恐怕难以接得下。”

这当然不是靠运气。

绝不是。

苏童自始至终没说话。

说话的一直是林若虚。

“苏公子,你大概也知道,与你交手,我领悟到了许多武学上的上乘精奥要诀。这些东西,绝不是平素苦练,或者跟别人过招时所能得到的。”

苏童自然知道,因为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他心头油然浮起一丝悲哀:

为什么定要在生死搏斗中,才能得到这一切?

为什么一个人武功上的精进,必须用流血和死亡的代价来换取?

终于,苏童开口说话了:“林兄,我们好像不是来这里聊天的?”

“的确不是。”

“那你为什么只顾说话,却忘了出手?”

“我没忘。”林若虚忽然笑了,笑得很古怪,也很诡秘,接着道:“有件事你错了。”

“请教。”

“你不该听我说这么多话。因为我碰巧知道一种非常奇怪的方法,能一边说话,一边调元运息。所以,现在我的内力又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听到这话,苏童毫不动容,只淡淡地说了声:“很好!”这两个字出口,衣袂飘飞,他的人已像一张薄纸一样,迎风飘起,身法分外地快捷,曼妙无比。半空中长袖一抖,挟风抡向林若虚顶门。

林若虚忍不住脱口赞道:“好!”

他的人未动,如惊涛拍击的礁石。

他的手已动。

他那双蒲扇般的手中,赫然泛起一种淡淡的红光,迎向猛攫而至的苏童。

苏童使的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水云袖”绝技,所不同的是,其中揉入了十一种不同的武功,刚柔并济,玄妙莫测。但林若虚双掌一引,便化解了。

苏童不由得脸色一沉。他没料到林若虚已练成了“红云掌”,而且功力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苏童一声清啸,身形疾转,美妙轻灵。同时撤招,平胸,再出拳。

这一拳轻飘飘地打出,不带丝毫风声,招式平实甚至笨拙,全然不似一个一流高手所为,但这简简单单,没有一点精妙奥微变化的一拳,竟是他们动手以来,苏童全力施展的最妙的一记绝招。

其实,巧不胜拙,正是上乘武学的精要所在。

电光石火之间,未见林若虚如何动作,他的身子已硬生生平地拔空六七尺。

苏童的拳快,他的身法更快。

苏童脸色铁青,陡地出腿。

北派铁腿门的无影神腿被他施展开来,恐怕连铁腿门的掌门人也自叹不如。一时间,腿影重重叠叠,腿法凌厉绝伦,足以裂金碎石。

林若虚在半空中变幻了九种上乘身法。

此时已是晚上,月悬天边,冷月凉风,让人陡生寒意。月下腿影不绝,林若虚的身影一闪而落,苏童凌空一腿,踢个正着,却感到软绵绵毫无著力之处,定睛看时,才知那只不过是林若虚除下的一件黑袍,而他的人已在自己身后。

苏童听风辨位,反手疾扬,三道乌光激射而出。

林若虚闷哼一声,出掌震落乌光。而苏童已抡中宫,踏乾位,扑上。

眨眼间工夫,他已攻出了十四记杀手。林若虚逢招拆招,见式破式。

这番交手,不但惊险,而且激烈,更是刺激,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劲风旋舞,所经之处,花被绞碎,绿草顷刻枯萎。

不知什么时候,离他们不远处,悄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由于苏林二人正全神对敌,根本没发现这人。

转眼间,两大高手兔起鹘落,又交手了不知多少回合。

人影倏分。

默然对峙。

林若虚忽然道:“好!”声音清越亢奋。

苏童也道:“好!”语调平缓绵长。

林若虚双臂一震,从袖中弹出几块冷铁,三下两下被他接驳成一根龙头柺杖。

苏童冷冷一笑,手往腰间一拍,一把剑已赫然在手。

剑很长,但很窄,很薄。

厉芒般的剑光映着月辉星辰,让人不知不觉全身涌出阵阵寒意。

望着这把剑,苏童的目光忽转平静、凝重。林若虚脸上骄豪之色也为之一敛。这把剑是“天弃剑客”苏流云当年荡群魔诛邪恶、败黑道第一高手“神木令主”楚天雕用的剑。

其实这只不过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剑,但它所代表的,是一段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一位绝世奇侠正直、善良、嵚崎磊落的伟大人格的象征。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漠然视之。

林若虚也不能。

“天若弃我,天道何在?”

当年,苏流云同楚天雕对决时,楚天雕愤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苏流云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出剑。

剑光嘶风,破空刺入楚天雕心窝,血泉喷涌。从那以后,被这位天下第一号大魔头扰得腥风血雨,人心惶恐的江湖,终于平静安宁下来。

***

苏童慢慢地抬臂,长剑平举。

林若虚的龙头拐杖拄在地上,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剑是剑,人是人。”

当年苏流云仗剑闯荡江湖,手中这把剑带给人们的是希望、光明和信心。因此,他能将剑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而此刻,苏童同样持着这把剑,在江湖中留下的,只不过是强权、血腥和死亡。

用剑的人不同,出剑的目的相异,剑能发挥的威力自然不一样。

苏童心一动,握剑的手因太过用力,青筋暴凸,冷冷道:“不错,但剑无论在谁手中,都能杀人。”

林若虚朗声一笑,道:“既然如此,多说何益。”

疾风扑面,两条人影已动,如鹰隼飞空。同时杖出如山,剑似白虹贯日。

两人此番拚杀,较前更加凶险惊心。那黑衣人也为之动容。

这当世两大高手此刻都全力施为,各展平生绝学,妙招迭出,杀手连绵。

突然,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各自顿住了身形。

林若虚身上赫然留下七处血泉,虽未伤及要害,但鲜血汨汨涌出。

苏童剑创林若虚所付出的代价,是胸膛硬挨一杖。虽经他藉身法变幻,卸掉了五成力道,但剩下的五成撞入体内,一时之间气血翻腾乱走,内息四处流窜,四肢百骸如万虫啮咬,说不出地难受,因而他受的伤较林若虚重。

林若虚目光何等犀利,焉能看不出来?他大喝一声,身子腾空而起,扑向苏童,一杖凌空砸出。

苏童疾退。

林若虚一杖击空,掠上,身法迅如游龙。

苏童突然顿住身子,做了一件让人百思不解的事。

此刻他只是稍落下风,并非毫无胜机,为什么弃剑?

林若虚不由得一愣,手中的龙头拐杖稍稍慢了半分。苏童已和身攫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拐杖另一端。

林若虚一震,将一股沛莫可御的罡劲自杖上曳出导向苏童。

苏童面色微变,运息相抗。

倏地,一道白光划空而过,噗地一声,插入了林若虚后心,剑尖自前胸冒出,血泉喷洒,林若虚一声惨嘶,目眦欲裂。

苏童哈哈大笑,笑声甫歇,澎地一声龙头拐杖突然爆炸,一篷银针暴射他全身,饶是他应变奇速,身往后仰,只因距离太近,肩膀还是被几根银针射中了。

苏童只觉得肩膀像是被蚊虫咬了几口,奇痒无比,知道针上喂了剧毒,心头震凛,急忙暗自运息抗毒,护住心脉。

林若虚长剑穿心,全身是血,仍屹立如山,强提一口真气,勉力笑道:“苏公子不愧是苏流云的后代。这一着确实令我始料未及。”

苏童道:“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龙头拐杖上安装了机关消息。”

“其实你在自己剑柄上做手脚时,应该想到我也可能如法炮制的。”

“不错,以己推人,我应想到这一点。”

应该想到的却忽略了,就可能功败垂成。

现在他虽未败,但也未胜。

“也许,两败俱伤是我们的必然结局。”林若虚叹道。

“未必。”苏童冷冷一笑道,“你这银针上的毒虽厉害,但也奈何不了我。而你中了我一剑,却是回天乏术。所以,你只有死。”

“不错,针上的毒的确很难让你顷刻丧命,但你也难以将毒全部逼出,以后的日子,你恐怕要花大半时光,耗费无数功力来抵御毒气侵入心肺。所以,你这辈子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你得到了什么呢?”

苏童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痛楚之色。

这恐怕是无数江湖人共同的悲哀:费尽了千辛万苦,流血拚杀,得到了权势和地位,却失去了无数做人的欢乐。

“不管怎么样,”苏童道,“起码我成功了,这就是我的欢乐。”他的脸肌抽紧了几下,拚力想挤出些许笑容,来证明自己的话,却无法办到。

林若虚的嘴动了动,还欲说什么,却赫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站着一位黑衣人。

幽灵般的黑衣人。

他的长相极其普通,唯一引人注目之处,是眉宇间那寂寞、寥落的表情。

林若虚大喜过望,迭声地叫道:“哑巴,杀他!”

这人是他的家仆,一个天生的哑巴,对他一向忠贞不二,而且武功奇高,惊若天人。

他知道自己毙命在即,却不甘心苏童活下去。

可是,让他惊异不已的是,这哑巴居然能说话。

他只说了一个子:“好。”

同时,做了一件事:出拳。

他的拳大如钵,拳硬如铁,拳快如风。

一拳打中林若虚的脑袋。

林若虚还来不及惊呼,脑袋已碎,脑浆喷溅,尸体仆地。

苏童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之感。他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会不会像林若虚一样。

“哑巴”静静地看着苏童。

苏童忽然道:“林若虚实在太傻了。”

“哑巴”摇摇头道:“他不傻,他只是聪明过头了。”

苏童点点头,道:“他最大的失误,就是看错了人。他一直以为你是他忠心耿耿的奴仆,却未想到你这哑巴是假的,更想不到你是我派到失魂堂的卧底。”

其实他又何尝能料到林若虚居然亲自混进了流云山庄,成了一名“钉子”。

可怕的“钉子”。

接着,更让他没料到的是“哑巴”所说的话:

“你最大的失误,也是看错了人。”

苏童不解。

“哑巴”继续道:“你也没料到我究竟是什么人。”

苏童一惊:“什么人?”

“哑巴”慢慢地举起右臂。他的手臂粗壮,结实,如百炼精钢铸就而成,却伤痕累累,上面赫然刺着一朵醒目的菊花。

苏童动容道:“原来你就是那手臂上刺有菊花的人!”

“不错。”

***

朗日高照,秋风送爽,原野上开满了菊花,给凋零荒凉的秋季一丝惊喜,一支顽强生命的赞歌。

所以菊花虽然普通平凡,却深受人类的钟爱。

但这朵菊花带来的是什么呢?

苏童隐隐感到极度的恐惧。

他不是怕这个人,而是这朵菊花所代表的势力。这股势力之大,绝不下于流云山庄跟失魂堂两家之和。

那是一股什么样的势力?

他没问,他知道“哑巴”会说的。

“哑巴”果然说了。

菊花是一个神秘组织的标志,其成员手臂上都有这个标志。目前知道这个组织存在的,只有十一个人。这十一人都是同一类人:死人。

这个组织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人。

杀掉所有武林中人。

他们杀人没有别的目的,既不为权势地位金钱美女,也不是为仇恨。

在他们看来,江湖中之所以动荡,武林中之所以难以平静安宁、人世间之所以充满了痛苦,全是一个原因:会武功的人嗜杀好斗。

因此,只有铲除所有武林帮派,杀掉所有江湖中人,人间才会充满温馨欢乐。

他们使用的手段,绝对是最卑鄙下流无耻冷酷狠辣的。在他们看来,只要目的高尚,使用任何手段都可以。

“菊花”组织势力之强大,远胜于江湖上很多帮派,即使像少林武当这样,基业坚如磐石,门徒数以千计,技艺冠绝天下的门派,也只能望其项背。

“我们之所以以自己为菊花,是因为所有花卉中,菊花是最不起眼的一种。”

苏童不语。

他不知该说什么。

天地悠悠,天地也无语,岁月也无语。

天会老,地会荒,只有岁月永恒。

苏童心中忽然涌起这样一番感慨。

良久,苏童道:“你告诉了我这些,那我的下场自然会跟林若虚一样。”

“哑巴”摇摇头,目光似冷电。

苏童感到意外:“你当然想让我保守你们组织的秘密。难道你不认为,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守口如瓶?”

“哑巴”点点头:“当然。你必死无疑,但你的下场一定和林若虚不同,你会比他死得更惨!”

苏童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

“哑巴”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菊花,上面长满了刺?”

苏童知道。

这种菊花平凡而美丽,更重要的是,当你欣赏它的美丽,忍不住采撷时,它的刺已经钻进了你的肉里。

菊花组织的每个人都是一流高手,而其中几个首脑人物,就是“刺”。

“我就是其中之一,是一根‘刺’。”

苏童身上忽然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楚之感,如同花刺正刺遍全身。

“哑巴”又道:“这是我现在的身分。以前我的身分不是这个。”

苏童有如醍醐灌顶,霍然猛醒,眼睛陡然睁得奇大,瞬也不瞬地看着“哑巴”。

“你……你不是……哑巴!”他结结巴巴地道。

“不是。你的那位哑巴兄早已死在我手上。”

“那你到底是谁?”苏童厉声道。

“你应该知道,欧阳斌。”

“是你……真的是你!”苏童颤声道。

“不错,老天爷有眼,我大难不死。欧阳斌。”“哑巴”顿了顿,又道:“你的师兄尹断崖与你合谋害我,我至少让他死了七回。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执行组织的计划,我早已不忍心让你再活在世上了。”

他们的计划当然是要让流云山庄和失魂堂拚个两败俱伤。

他的目光十分歹毒:“凭良心让,我绝不会让你死得太快、太彻底。”

欧阳斌鼻子冷哼一声,道:“这番话你说得未免太早,因为死的也许是你。”话音刚落,他的人已动,身子前冲,右手一抖,已闪电般从林若虚尸身上拔出剑,霎时间,剑光如匹练、如毒蛇,已向“哑巴”刺出了十三剑。

他肩头中了毒针,须静心运息抗毒,最忌与人动手,但此刻他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与其落在“哑巴”手中,还不如毒发身亡,也免遭非人的折磨。

那十三剑几乎是同时发出,不仅悚捷无比,更重要的是出手角度刁钻,出人意料,放眼江湖,能接得下这十三剑的人寥寥无几。

“哑巴”微微变色同时出拳。这一拳平胸击出,看似轻飘飘毫不着力,但在欧阳斌的感觉中,不啻是一堵厚墙朝自己猛撞过来。

剑光旋飞,漫空飞舞的剑光忽然敛定成一剑,刺出。

剑光刺在了一只拳头上。

欧阳斌的剑。

“哑巴”的拳。

拳似铁。剑是名剑。剑未折,拳也丝毫未损。

两人各退一步。

接着,欧阳斌长嘶一声,扑上,手中涌出白光,破空投向“哑巴”。

“哑巴”不动。不知怎的,他额头突然渗出了些许冷汗。

欧阳斌发出的这一剑,夭矫灵动,似攻似守,实已达到了剑法的最高境界,让人难以化解。

正在这时,一条白影由远而近,像一只大鸟疾掠而来,衣白不沾尘,正是西门残月。

月光映照下,看得出他满脸忧色。

欧阳斌和“哑巴”正无暇他顾,丝毫未觉他的到来。

西门残月远远地瞥见了欧阳斌刺出的那一剑,不由得心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