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阿亚克斯喜欢把自己的住所布置得舒适而富有审美感。他早就已经明白,在握有金钱这种神奇尤物的情况下,为还有让你不喜欢的东西或者使你不满意的事情而发火生气,是不可思议的。钱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排除任何不方便。因此,他耐心而投入地装修自己在莫斯科的住宅,然后又装修别墅,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取舍。如今,住宅和别墅都完全符合他的高标准严要求。阿亚克斯无论在莫斯科市内还是在市郊,都能很舒适地消磨时光。他是个极顾家的人,爱妻子,爱儿子,也孝敬自己的母亲。母亲常住的地方,正是他温暖舒适、设施齐全的别墅。他也极其乐意经常去看望母亲。母亲从来不过问她已故的丈夫和独生的儿子干些什么,只知道富裕证明她的儿子能够成功地适应新的经济环境。
如果撇开阿亚克斯的恐怖主义犯罪勾当不谈,总的看来他是个各方面都令人喜爱的人,有许多朋友,以及接受过他的各种帮助、认为自己应当对他感恩戴德的人。乍一看他微笑的脸庞和愉快的眼神,谁都想象不到,这样一个人会冷酷而不眨眼地下令杀人,会把两个被人为赋予特殊才能的年轻姑娘当成只不过是一种商品,必须“好好展示”,以图卖个好价钱。
送走了妻子和儿子。他们到法国的蓝色海岸去了,要在那里度三个星期的假。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到母亲住的别墅去。那里等着他的是热气腾腾、美味可口的晚餐、露天凉台上漫长温暖的夜晚和闲适随意的谈话、阿亚克斯从小就爱喝的加樱桃酱的茶。今天他也在别墅,他同母亲一起在按照老习惯喝茶。一直安安静静地趴在主人腿边的大牧羊犬突然站起来,不安地竖起耳朵。
“格列塔不安了,”母亲说,“大概又是有人在栅栏那边擦身吧。”
“我去看看,”阿亚克斯站起来,往肩上套上一件单上衣,“我们去吧,格列塔,检查一下,是什么人在那边走动。”
他随着牧羊犬走到栅栏边,马上就看见一个毫无特征的客人正在四下打量。
“您在找人吗?”阿亚克斯温和地问,但是没有走出栅栏。
问话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因为来人他认识。这个人不止一次在阿亚克斯和车臣人之间充当联络员。
“让转告您:再过三天将开始军事行动,可能要用山中的保育院。”
“好的,我明白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别的没有什么。”
阿亚克斯不慌不忙地朝房子方向往回走。格列塔畏怯地跟在他旁边,时而不满地看看陌生人刚刚站过的地方。
就是说,再过三天,车臣将开始激烈的战争。反对派领导人或者高级指挥官中有人受伤后,将被送到喀尔巴阡山中的保育院去。阿亚克斯的人将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提供高水平的医疗救治和应有的护理。老实说,正是为了要派这个用场,才在一年前租下保育院的房子。喀尔巴阡山中有好些小型飞机场,可以降落运送伤员的飞机,所有的组织问题都由乌齐耶夫上校控制,他一辈子都在外喀尔巴阡军区服役,在当地拥有通过贿赂建立起来的广泛的关系。往保育院运去了最新的设备,病房兼有手术和电子理疗功能,能治好严重的外伤病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紧急调遣医生也已安排就绪,所需医生提前选定,随时准备上机场。已经有过多次了,官方报道说某某人死于车臣的军事行动,半年之后他本人却又重新亮相,活跃、健康。谁也想象不到,这半年他是在哪里过的,为什么关于他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然而起死回生的本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除了“安拉的意志”几个字之外决不多说。
再过三天。这就是说,三天之后保育院里不能再留下一个无关人员,无论是娜塔莎、上校的儿子阿斯兰别克·乌齐耶夫,还是伊朗医生。只留下瓦西里和护士娜佳,当然还有警卫。事情必须在这三天当中搞掂。
“是什么人,儿子?”阿亚克斯上台阶时,母亲担心地问。
“有人迷路了,问去车站怎么走。妈妈,我们再烧杯茶吧,这一杯已经凉了。”
“我这就去烧。”她说着就站起身来。
“你坐,你坐,”阿亚克斯温和地笑着说,“我自己来。顺便也给格列塔喂点食。走吧,亲爱的,”他轻轻地拍拍格列塔的头顶。那条狗讨好地眯缝起眼睛,“我们去拿你的食盆。”
走进厨房,他严严地关上门,打着煤气灶,往茶炊里添上水,从口袋里掏出大哥大。
“请接波卢克斯,”他低声说,“请转告,鉴定专家只能在三天内抵达。否则就不要来了。二天之后受控样品将被销毁。”
格列塔困惑而委屈地望着主人。他说了它熟悉的“食盆”,可是自己却没想到什么也没有往这个食盆里放,为什么还说?只顾站在厨房中间对着那个黑盒子说一些听不懂的话,甚至连看都不看放花提包的方向,好吃的带点咸味的食块通常都是出自那只提包里。与其这样,它还不如留在老主人身边。老主人虽然不像少主人这般可亲,但是心肠好,总是从桌子上拿点东西喂它。牧羊犬蹲在主人的腿下,试图截住他的目光。但是阿亚克斯似乎忘记了它,重新在黑盒子上按键。
“如果鉴定专家在三天之内赶不到,你们就甩掉货物,我们不能再保护它了。三天之后可能有客人要来,必须为他们腾出地方,保证不走漏消息。什么?我无所谓,这不关我的事。当然,要万无一失。儿子?他不会有问题,上校全都十分清楚。对,当然,也包括他。再见。”
阿亚克斯关上电源,把手机放进口袋里,伸手从花提包里取狗食。
“怎么了,亲爱的?”他说,“查皮”的碎末从花提包倒进食盆,发出悦耳动听的沙沙声,“饿了?主人不给你吃的?嗨,他真坏,嗨,真坏,完全把小姑娘忘了,只顾忙这事那事。别生气,亲爱的,敞开吃吧。”
格列塔很能领会主人的语气,它明白主人没有给它食物不是因为它什么地方做得不妥或是犯了什么过错。这是最主要的。狗的忠诚规则不能违背主人的意志。格列塔向阿亚克斯投去恭顺的目光,舔了舔他的手。
亚历山大·塔什科夫很早就懂得了权力和财力,虽然他一直没有掌过权,只是接受了这一客观现实。他知道,许多罪行正是为了钱,甚至身败名裂的风险特别大也在所不惜。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都是对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恐惧。
他清醒地估计了废止租约的形势。他知道,租约既然是靠了大量行贿才得以签订,那么决定这一纸合约的人,在租赁者面前就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借助于“幸福童年基金会”在当地的媒体上组织一个战役,掀起一个浪潮,动员社会舆论,然后挥舞拳头要求提前废约,同时表示准备支付全部赔偿金,因为孤儿们的利益更重要。甚至还可以试试宣告租约无效。决定租约命运的官员们,在这个浪峰上不可能持久对抗,他们没有保护租赁者的理由。但是这需要不少于三四个月才能办到,塔什科夫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
为了让能促成快速签约的人伸出援手,惟一的办法是花更多的钱行贿,比他们从租房人手里收到的贿赂更多。当然,行贿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这谁都知道。塔什科夫也知道,但他还是得行贿,用的是苏联文学经典作家米哈伊尔·费多罗维奇·鲍加托夫遗产中的钱。当然,他并不亲自出面去做这种勾当,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甚至还高雅脱俗,但是同时也不留回旋余地,让受贿人休想耍滑头脚踩两只船。当官的确信受到势力更强的黑手党集团的钳制,他们的事,这个团伙全都了如指掌,如果不这么做就逃不出它的手心,它非找租房人算账不可。
最让他们害怕的是,他们必须以官方身份到前保育院去一趟,通知租房者赶快把房子腾出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敲定文件并且签字盖章是一回事,然而收了人家的钱后再甩掉人家,同时当面对他们说有人出更多的钱,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还要有一笔钱用来组织纠察队。把居民集合到保育院周围,发给他们写着“保育院属于孩子们!”、“外来人从保育院滚出去!”的标语牌,并且告诉他们该做什么、怎么做等等。纠察队员应该对官方给予道义上的支持,表达出促使尽快废约的现实理由。
“我们不想提前打搅你们。我们以为,一切都可以通过对话来解决。”地方行政当局的代表对租房人说,“但是您看,事情起了变化。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租约包含有违约和不守约条款,这您自己知道。我们将房子向您短期出租,只能以一伺出现向保育院拨款的可能性时租房者立即腾出房子为条件。我们没有守约,我们同您签订的是三年租期,因为当时我们相信,三年之内不会给保育院拨款。但是现在有钱了。为了这个三年期的租约我们已经够窝囊的了。请相信我,为了维护您的利益,凡是我们能做的事情都尽力做了。但是,唉!”
塔什科夫站在表达愤怒的社会舆论的人群中,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形。高高的混凝土围墙绕院子一周。塔什科夫装成一个热情活跃的积极分子,爬到纠察队员开来的汽车顶上,把一块标语牌高高举过头顶。他老练的眼睛穿过包围着建筑物的棕色树干和绿色枝叶,不时捕捉到移动目标。不错,这里的警卫够多的,最糟糕的是,他们不仅在混凝土围墙内侧的院子里,而且还在外面的山坡上执勤。这帮租房人个个都是尚勇好斗的亡命之徒。如果真要跟他们动武,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处置得对,用光了鲍加托夫的钱。如果解决问题可以不流血,那就不要流血,不管要花多少钱。遗憾的是,不是所有的领导者都明白这个道理。
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没有把来访者送出门。刚刚发生的几件事情有如晴空霹雳。而且想不到竟会接二连三,真是祸不单行:阿亚克斯命令三天后甩掉姑娘和米隆,而这里却乱成一团糟。他说的三天已经过去了一半。但是,暂时什么都不能办。鉴定专家随时都可能抵达。必须让他们看到活着的娜塔莎而不是尸体。没有关系,也许,到早晨自会消停。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糟。官方客人离开之后,纠察队员并没有如瓦西里所希望的那样散去,他们继续围在房子外面,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不仅如此,暮色降临时,他们从汽车里拖出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分明是准备做饭。怎么,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吗?胡闹。瓦西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出大门。
“公民们,”他尽可能有把握地说,“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各自回家去吧。行政机关的代表把当局做出的决定通知我了。我同意他转达的决定,不持异议。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我们搬出东西,腾出房子。我发誓,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不在这里了。你们的示威没有意义,我用不着说服。我们已经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一片怒吼,人群头上举起一批新的、瓦西里白天没有见过的标语牌:“喀查普从乌克兰的土地上滚出去!”“乌克兰的土地属于乌克兰人!”
人们喊道:
“我们要呆到你们从这里滚蛋为止!”
“不能相信你们!”
“从保育院滚出去,它属于孩子们!”
“大肚子喀查普是靠乌克兰面包养肥的!”
“趁着好胳膊好腿快滚开!你们剥夺了我们的工作!”
喊声中增加了攻击性。瓦西里明白了,通过和平谈判他根本达不到目的,向人群开枪也不行,所有的租房文件上都签着他的大名。如果有一个示威者被擦破点皮,首先会拿他是问。
“你们要怎么样?”他大声问,尽量不失镇静,“为什么不走开?”
“我们要看着你,”人群中有一个人说,“我们还要看着,你怎么搬走东西。所有的汽车我们都要检查,不让你们搬走保育院的东西。你快收拾自己的东西去吧。”
这一招全然失灵了。就是说,娜塔莎不论是死是活,都无法从这里弄出去了。当然,可以由警卫押车,不许检查,但是他的警卫全都是些一眼就能辨出民族特征的人。不得了的还有武装的车臣人要到喀尔巴阡山来居留的事。一旦泄露秘密,阿亚克斯会拧断他的脑袋。
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在三天之内就地解决娜塔莎和米隆的问题。还等个鬼!必须赶快制止鉴定专家到这里来。外面那伙人决不会放他们进来的,即使放进来,那么有外国人到来的消息也会马上传开。
瓦西里回到楼里,叫来了警卫队长马拉特,一个魁梧结实、满脸胡子直长到眼边的男人。
“必须当机立断,他们反正不会让我们安宁。就在今天夜里,你把该结果的都结果了。现在我们就准备开始。”
“这些人就这样围在外面?”
“照一切情形看来,是这样。他们不打算散开,这就叫来者不善。不要去招惹鹅群,这里不是俄罗斯。在这个地方,您和我一样,都是不受欢迎的外族人。乌克兰没有参战。所以我们别出意外。”
“可奥赫里缅科呢?他哪能允许我们这么办?”
“哪能,哪能……他允许了。就这么办。他是个傻瓜。原来,不满情绪早就产生了,本该及时发出警报并采取措施,可是他却指望一切自生自灭,自行平息。现在讨论还有什么用?应该及早在能做点什么预防的时候讨论。现在只能顺时应势,相机行事。简单地说,必须人不知鬼不觉地收拾掉姑娘和上校的儿子,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撤退的时候反而是多余的累赘。惟一的时间是夜里,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把监控灯都断掉。”
“两个人一起干掉?”
“你啰嗦什么?”瓦西里光火了,“对你说一遍就够了,赶快去执行,而且要不折不扣。”
警卫队长默默地走出房间。暮色越来越浓。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盯着房子周围的人群。从他住的三楼窗户里看得十分清楚,人们支起帐篷,围着篝火忙着。照一切情形看,这些纠察队员很有经验,因为他们的活动组织得很好。从一大批人中分出一个“精神压力”小组,站在一边举着标语牌整齐地呼喊口号。现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饭来换班了。原先站着的人把标语牌交给已经吃完饭的人,再到篝火边去。看来,他们是要打算闹上一通宵了。但是这也不错。在自己一片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中,他们听不见他们料想不到的声音。
天色更黑了。警卫队长按照命令,没有打开围墙和房顶上的灯光。但这时瓦西里听见马达声响,稍过了一会儿,看见一辆载重卡车开到跟前。当即有几个男人从一堆篝火边离开,几分钟后就清楚了,他们拉来了几个蓄电池组,接上大功率的弧光灯。又过了一会儿,整个保育院被炫目刺眼的灯光照得朗如白昼。
“这群狗杂种,”瓦西里低声骂道,“居然堵得这么死。他们想看什么,我倒想知道。”
他冲进走廊。
“给我找马拉特,要快!”他对本层的值班警卫说。
五分钟后,警卫队长就到了,他刚刚吃完晚饭。
“暂停,”瓦西里对他说,“太亮了。”
“可以派一名神枪手,把他们所有的灯都打掉,”马拉特建议,“他们未必有备用灯。”
“你疯了!我们是和平的租房人,我们哪来的神枪手?你想闹出丑闻来吗?即使我们只开一枪。明天他们就会把警察、反侦察、国防部和新闻界的人全都招来。你的和平意识太差,没有长脑子啊?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要探头探脑!早晨会比晚上聪明些。奥赫里缅科说,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个星期之中,我们总能想出点办法来。最重要的是不能暴露我们这里的人数。你能向他们解释清楚,为什么一个租房人,就是我,需要五十个武装的车臣警卫吗?娜佳好说,她可以算成服务人员。医生也可以不包括在内,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做出解释的地步,就说姑娘是我的女儿,米隆是儿子。那样,为什么需要医生和护士也就清楚了。可是你和你的这一帮蠢货怎么算?所以不能有一个人开枪,不能开一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上把所有的警卫从开阔地上收回来,只留下森林里的哨位,这些笨木头,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想到照亮森林。只把狗留在开阔地上。”
像今天夜里这种情况,瓦西里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叫喊声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停息,太阳出来的时候,瓦西里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撒气的第一个人是米隆。米隆也是一夜无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早晨6点钟,他请二楼的警卫带他去见瓦西里。
“你役事瞎转悠什么?”瓦西里冲着他大声叫喊,“你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坐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想干什么?”米隆惶恐不安地问。
“不关你的事!没问到你别乱说。你的任务是教姑娘学习,你只管好好教。滚开!”
中午,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外面是将近三十度的炎热,这三十五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在正常情况下应该分散在房子周围的开阔地上,现在却闭门枯坐,忍受着无所事事和闷热憋气的煎熬。最糟糕的是食品不够。买食品一般都是到库蒂、科索夫或者扎博罗托夫去,有时也到科洛美亚去买,派一辆轻型卡车,买够一星期的存量,买肉都是委托给古楚尔人,他们卸下成扇的肉,从来不问零钱,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什么,蔬菜也是批发,其他的东西则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小批量购买,以免大量采购招人耳目。按计划应该在昨天派车去买食品,但是没顾得上。现在完全乱了套,不知道如何收场。即便以需要购买食品为由说服纠察队员,在车返回时,他们一定要查看,肯定会为储备品数量之多大吃一惊。显然,这些东西四个人吃一个月都绰绰有余。还得找借口解释。但是有什么办法?五十个男子汉,光靠寓言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需要肉和面包,这是最起码的。下午4点钟左右,响起了警车的汽笛声。人群慢慢地分开一条道,放进一辆顶上有闪光灯的面包车。面包车一直开到大门口才停住。从车上下来两名雄赳赳的自动枪手。随后,一个臃肿笨重的身躯气喘吁吁地挤下车来,他穿着民警制服,佩戴少校警衔。人群中又举起了瓦西里尚未见过的标语牌:“打倒见利忘义的政府!”“打倒吸食民脂民膏保护土匪强盗的警察!”显然,突然出现的这些标语是早就准备好的,防备警察偏袒租房人。“这群料事在先的流氓。”瓦西里咬牙切齿地说。胖警察对聚在大门口的人群说了很长时间,带侮辱性攻击的标语牌减少了几块。
官方代表懒懒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朝门口走了几步。
“让他进来。”瓦西里命令警卫。
大门缓缓地向两边打开。胖少校一摇一摆地走进大楼。小汽车也跟在他的身后开了进去。瓦西里下到一楼来迎接他。
“乱成一锅粥了,先生。”少校开门见山地对瓦西里用乌克兰语和俄语混着说,显得滑稽可笑,“必须把房子腾出来。”
“给了我们一个星期安排迁出,”瓦西里反驳道,“一星期后我们就不在这里了,您可以放心。”
“那有什么用,我不能等这么久。您看外面都在干些什么?别让我伤脑筋了。收拾起您的东西赶快搬走吧。”
少校显得疲惫不堪,浑身是汗,红红的脸膛油光发亮,说话慢条斯理,信心十足,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他不需要这么多人聚在自己的管辖区内示威。发生过多少事情啊,可是事后都得由他负责处理善后。要是发生群众性的骚乱怎么办?这个地区一向是平安无事的,他不希望发生任何混乱。千万可别砸了饭碗,他还没有挣到养老金呢。所以,这位先生,忘了别人慷慨赠给你的那一个星期,劳驾,请离开非法占据的房子吧。
还没有挣到养老金……瓦西里突然灵机一动:这是他们惟一的机会了。他不无用意地看了一眼瓦西里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流露出露骨的、欲盖弥彰的羡慕。这个贪婪的人在埋怨自己贫穷。
“请跟我们一起随便吃顿午饭,少校先生,”他殷勤地笑着说,“请赏光。”
胖胖的红脸少校显然乐于赏光。他津津有味地喝完红甜菜汤,甚至还请求再添一次。上焖羊肉时,他吃得狼吞虎咽,就像五天没有吃东西一样。对于酒水,他的确推辞了一下,但是,他一看见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以色列伏特加酒,两只小眼睛就冒出贪婪而谄媚的神色。瓦西里明白,客人快要顶不住了,果然如此。
午餐摆在瓦西里的房间里。羊肉之后是发面煎饼。这时候少校完全嘴软了。瓦西里想,该谈正事了。
他措辞非常谨慎,语带暗示。但是胖少校人很机灵,看来,大脑并未让油脂塞满。
“多少?”他不待听完瓦西里的话就问。
“多少由您说。您自己清楚,事情很微妙。”
少校说了一个数目。瓦西里觉得这个数目完全能够接受,当场就同意了。
“就是说,这么办,”少校用手掌擦去沾在嘴唇上的煎饼油,“由我把人分小批带出去,每批五个人,再多汽车里就容不下了。就是说多坐一两个,如果挤紧一点也可以,但是汽车玻璃是透明的,没有贴色膜,那些人会往车里面看,而车里面除了民警分局的工作人员,不应该有其他的人。我们把您的人塞到座位之间,用东西蒙上,好让外面看不出来。可以吗?”
“当然,”瓦西里点头同意,“您更清楚怎么样更好。您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
“我无所谓。你说送到哪里我们就送到哪里。只是别太远,否则来不及。要跑好几趟呢……”
“必须送到离公路比较近的地方。到了那里,他们自己会有办法的。”
“好的,”少校点头说,“我们马上就开始。”
他看了看表。
“就是说,到公路跑一个单程需要四十分钟,返回也是四十分钟,来回一趟一小时二十分钟。现在是5点半,7点……8点半……11点……”
他计算着到半夜能跑几趟。而瓦西里则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最后的答复,他说,到半夜能带出多少人算多少人,剩下的请勿见怪。但是少校继续打着自己的算盘。这时才弄清楚,他不反对马不停蹄一直干到深夜,好尽快拿到自己的钱,当然是外汇,而不是库邦,也不是卢布。
“少校先生,”瓦西里小心地试探着问,“我们有个不大的麻烦事……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在需要送出去的人当中有一个重伤员,他未必能用您提出的办法运送。他是个半瘫痪,平时行动要靠残疾人轮椅。”
“这不要紧,”少校挥挥手说,“不成问题。一个人倒还带得出去。到了夜间我们正好带他,夜间看得不是太清楚。像他这样的人你们不止一个吧?”
“一个,一个。”瓦西里急忙保证。
就这么办。主要的是把众多的警卫和有病的姑娘瞒过外人的眼睛从这里转移出去。到了外边,由马拉特去处理她,连同米隆一起。别忘了交代马拉特,在路途中必须保证米隆不出事,别让他在车上喊出什么蠢话来。
“这幢楼里有备用出口吗?”
“有,那有什么用?不仅有,还有两个呢。其中一个是地下室出口,卸食品就通过这个口。”
“噢,”少校活跃起来,“有办法了。我们就通过地下室把他们装进车里,把车停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我们去看看,那个门是怎么开的。”
他们下到一层,走出大楼,绕楼一周。运食品的出口在与大门相对的背面。的确,纠察队员反正能看见……
“你有车吗?”少校问。
“有,有好几辆。”
“开过来围着出口,挡住外面的视线。”
十分钟后,三辆汽车停到了楼边上,正好让外面的监视者看不见楼里的人从出口出来坐进警察的面包车。又过了十分钟,面包车载着第一批人驶出了保育院的院子,缓缓穿过人群。装在车顶的扩音器打开,传出了胖少校的声音。这一次他说的全是乌克兰语:
“尊敬的先生们,请保持镇静,民警机关将监督执行法院决定强制外人迁出保育院的情况。我本人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所以我请求不要允许聚众闹事及其他违法行为发生,每隔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我将回来一次,亲自监督强制迁出的情况。我将进入大楼监视保育院的财产不被抢走,不遭破坏。你们可以放下心来。我再一次提请注意,必须遵守秩序以及防火安全措施,不要留下无人看管的明火,不要带着明火靠近成片的森林。”
汽车穿过人群后,突然加速,渐行渐远,看不见了。瓦西里喘了一口气。这个少校真不含糊。好了,看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今天,米隆没能见着娜塔莎。早晨同瓦西里争吵过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着送早饭来,吃过饭就可以到娜塔莎的房间去了。然而,情形与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警卫送来早饭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出房间,而是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一言不发地坐到门边的沙发上。米隆决定装出什么特殊情况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平心静气地吃完早饭,从桌边站起来。
“走吗?”他询问道。
“今天不上课。”
“为什么?”
“命令。”
米隆早就领教过了,这里的警卫话都不多,所以提问题也没有意义,反正他们什么也不会说。
“那我一整天都干什么?”
“在这里坐着。”
“同你一起,是吗?”
“这是命令。”
他的心里很不平静。房子四周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昨天开始,人群拥挤,人声鼎沸,甚至在最奔放的想象中,也无法把他们同受欢迎或者有善意的人联系起来。米隆试图丢开不去想它,读读书,睡睡觉,但是他什么也做不成,思绪总是围着聚集在围墙外面的那些人打转。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也许,这是他同娜塔莎努力同莫斯科建立联系的结果?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
白天过得很慢,好像是生病的感觉。跟往常一样,午饭和晚饭送到米隆的房间里。到了夜间,警卫却没有动窝,仍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门边。米隆也没有躺下。半夜3点钟左右,又来了一个胸前挎着自动枪的大胡子。
“走吧。”他命令道。
“去哪里?”
“不要问。跟我走。”
坐在门边的警卫也站起身跟在后面。他们下到一楼,走到走廊尽头,米隆看见一扇磨损的铁皮门打开着,门后是向下的阶梯。他惊恐地转过身,撞到了走在身后边的警卫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上。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走吧,别问。”
米隆看着脚下,一步步走下阶梯。他被带到了地下室。难道是末日到了?他明白,他们迟早要找他算清账,但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简单。不知为什么,他还曾经设想,首先瓦西里要同他长谈一次,或者,也许要揍他……但是没有想到如此简单:起来,去地下室。米隆甚至相信,他会有机会同娜塔莎告别,虽然说不清楚这种信心有什么根据。
他的脚刚一着地,一双有力的手就抓住了他,而嘴唇立即被一块胶布封堵上了,双手则被绳子反绑到身后。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敞开的出口,通向外面。两名警卫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抛向出口,米隆看见外面还有两个警卫,他们帮着把他弄出地下室,坐进了一辆面包车里。由于恐惧和事出意外,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乖乖地听任摆布,坐到了座位之间的底座上。他惟一看清的是一名司机、两名自动枪手和一个胖胖的人。他们都穿着警服。米隆头上被蒙上了一块擦车布,擦车布散发着汽油味还有别的难闻的气味,呛得他双眼流泪,鼻子酸痛。
“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许抽搐,不许说话,总之不许出声。”
因为蒙着擦车布,他两眼一抹黑,不过从声音猜测,在另一排座位中间的底座上也塞进了人。终于,车门关上,马达发动了。开始行驶很慢,后来陡然加速,汽车开始在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米隆的头老是撞到坚硬的金属部件上。身躯蟋曲、两手反绑的姿势十分难受,不一会儿就全身发麻了。从司机前座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但是听不真切。谈话的声音很低。米隆紧张地倾听着每一个字,试图听清哪怕是片言只语。
“加努霞安排我不要在外面过夜……”
“行了,为了这笔钱也……”
“这些钱是我的,也要给她吗?必须编造谎话……”
“说谎并不难……”
他们谈的都是些米隆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题,诸如在什么地方采蘑菇采得更多啦,加努霞的亲戚家最近几天要宰猪请求帮忙啦,一个叫奥斯塔普丘克的费尽心机想要晋升没有升上去,他萎靡不振,马上就要退役,不能退到乌日戈罗德,哪怕是哈尔科夫也行,最好是基辅,等等。
汽车逐渐减速,渐渐停住了。突然,米隆透过蒙在身上的擦车布也能感觉出来,灯光陡然变了。
“好了,弟兄们,到了,出来吧。”他听出来,说话的依然是起先命令大家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许抽搐、不许说话的那个人。
米隆动弹了一下想站起来,但是发麻的双腿不听使唤,他又不能用手帮助自己。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幼稚的指望,以为他们会忘记他,把他留在这辆面包车里,过后会有人来放他离开这个地方。也许,还会给他带路?他把头往肩上伸一伸,竭力摆脱蒙在身上的那块臭味熏人的擦车布透透气,可是却被这种难受的姿势僵住了。这时响起了经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
“一个一个地出来!把武器放在车里!双手举过头!缴枪不杀!”
落网了!他们落网了!米隆高兴得想喊,然而他的嘴被胶布封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低沉含混的呜呜声,未必有人听得见。这时候,关于别人会忘记他、没发现他在座位中间肮脏的擦车布底下的想法,让他觉得可怕,使他感到心慌。他深深地呼吸一下,在胸膛里攒足了气,重新发出呜呜的低吼,使尽全身的力气摇头,竭力吸引别人对自己的注意。身边响起脚步声,擦车布被扯开,一双手猛地把他拉出狭窄的座位夹缝,让他站立起来。米隆晃了一下,发麻的双腿站不稳,但是站在旁边的人没有让他摔倒,轻轻地把他推向车门口。
米隆看见面包车停在一个飞行场上,他认出来这就是两个星期之前他坐飞机降落的那个机场。空阔的机场四周布满明亮的灯光,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穿特种部队军服的人。刚从面包车里下来的人,马上被带到了停在不远处的一架飞机上,他们都戴上了手铐。一个中等个子、目光严肃的秃顶男子走近他,一把扯掉胶布,厉声问:
“姓名?”
“乌齐耶夫·阿斯兰别克。”
“是车臣人吗?”
“我是印古什人,即不完全是……我……”
“为什么贴着胶布绑着手?”
“不知道。大概,瓦西里害怕我会叫喊。”
“是人质吗?”
“不是,我……”
“那就是警卫喽?”男子打断他。
“也不是。”米隆急忙说,他担心把他当成是瓦西里一伙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被邀请来给娜塔莎上课的。”
“上什么课?”
“数学和物理学。请听我说,娜塔莎还在那里,她完全是孤身一人,她是个残疾姑娘。请救救她。”
“我们会的,”男子简短地回答,“伊里亚,带他上5017号飞机。”
绳子解开了,“喀嗒”一声响,一副手铐马上又扣在了米隆的手腕上。他被带着经过一架飞机,机内有同他一起来的警卫。再往前走几步还有一架飞机,机舷上用油漆喷涂着“5017”号。一进座舱他就看见了面包车里的那个胖警察。秃顶男子跟在米隆的身后也登上了飞机。
“怎么样,彼得罗维奇,准备走了吗?”
胖警察摘下大檐帽,用一块大手绢擦干汗湿的额头。
“马上,萨什科,再等五分钟,让我喘口气。”
“以后再休息,彼得罗维奇,以后。瓦西里·伊格纳季耶维奇等你等得不耐烦了。不应该让他着急。你怎么看,他打算什么时候把姑娘送出来?”
“我想,他将把她同这一拨人一起送出来。我对他说过,等天完全黑了,就可以带出来了。”
“你想个办法催他快一点。”
警察吃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舷梯。
“我到路上再想。这个人是谁?”
他用头点着米隆问。
“他说他是个大学生,是给娜塔莎上课的。”
“你说你是大学生?”彼得罗维奇不怀好意地笑笑。这一笑让米隆感到不大自在,似乎他也有什么罪似的。
“我确实是大学生,”他急忙说,好像是要洗清自己一样,“我一点都不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他们对我说,要给一位姑娘上课,让我去当辅导教师,挣点钱。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亲爱的,是谁派你到那里去的?”警察还是那样嘲笑地问。
“父亲。”
“父亲是谁?”
“喀尔巴阡军区司令部上校乌齐耶大。”
“明白了,”彼得罗夫拖长声说,“事情很严重。他们那里如何对待这姑娘?”
“她被安顿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房间被监听,也许还被监视。劳驾,快些把她从那里搭救出来吧,她完全是孤身一人,她不明白发生的事,大概快要被吓疯了。”
“行了,彼得罗维奇,”带米隆上飞机的那个男子挥了挥手,“快去干正经事吧。我在这里同军区司令部乌齐耶夫上校的儿子谈谈。”
塔什科夫已经是第三夜没有睡觉了,他感到周期性地大脑发懵,思维停滞。可靠的粗人彼得·彼得罗维奇装成一个傻乎乎的蠢货,见利忘义,为了多挣几个钱而同意一小批一小批地往外偷运被困在保育院里的人,已经往保育院跑了八趟了。送到机场的人立即用飞机送往切尔诺夫策,这比把他们送往里沃夫或者乌日戈罗德更近一些,在分批往返运送警卫的面包车抵达时,小型玉米机也来得及返回接运下一批人。暂时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安静、平和、没有流血和枪战。只除了一点:不知是何原因至今未见娜塔莎出来。她怎么样了?难道瓦西里冒险决定不给她留活口?果真那样的话,一切可就都白费了。
亚历山大坐在5017号飞机的座舱里,趁等候面包车返回的工夫,对阿斯兰别克·乌齐耶夫进行了详细的盘问。小伙子给他的总体印象不错,不像是匪盗团伙中的人。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他是乌齐耶夫的儿子。据乌克兰刑事侦查人员提供的情报,这个乌齐耶夫同车臣分离主义分子关系很密切。诚然,暂时尚未发现他参与具体行动,但是毕竟……
“你的父亲在这一事件中起着什么作用?”
“确切情况我不知道。不过,他专门来了一趟,警告我要绝对服从瓦西里,听从他的吩咐。”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他们发现我怜悯娜塔莎。”
“你真的怜悯她吗?”
“是的。她太优秀了。我同她想方设法给你们传消息让你们知道。您明白吗?”
“当然。你们俩是好样的。”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什么事?”
“我真为她担心。瓦西里为什么还不把她送出来?”
“你是问我吗?你自己想一想再告诉我。要知道你更了解娜塔莎、瓦西里,还有那里的情况,你一直在现场,知道症结可能在哪里。”
“我明白了,”乌齐耶夫兴奋地说,“问题在于医生。瓦西里害怕娜塔莎没有医生陪送不行。大概,由于某种原因,医生一时不能走,所以也就没有把娜塔莎带出来。”
塔什科夫沉思片刻。看来,小伙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医生不走,也就不会把娜塔莎送出来。至于医生不走,是……是什么?是天上不打雷凡人不求神?是虾米没有蹦上山还不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
在瓦西里没有同阿亚克斯取得联系并且得到他的指示之前,医生不会走。但是现在他不可能同阿亚克斯联系上,而且很久都不可能联系上。因为阿亚克斯已经被逮捕了,在保育院的第一批警卫刚一到达科洛美斯基机场时,形势就明了了,瓦西里上了精明的彼得罗维奇的钩。
塔什科夫跳下飞机,向机场大楼奔去。
在黎明的寂静中,门栓拉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响。阿亚克斯没有睡着,但还是让突如其来的响声震得心里直颤。他单独住一间囚房,不过这可以理解,即使在监狱和拘留所暴满的情况下,所有的犯人在第一夜都是单独关押。
“起来。”走进囚房的值班员命令道。
“还不到早晨7点钟,”阿亚克斯冷冷地回答,“现在无权审问我。”
“我说的是——起来!”
阿亚克斯似乎不大情愿地慢慢坐起来,开始穿鞋。他被押着在走廊里过了好几道门,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穿便服,一个穿制服。阿亚克斯看见桌子上放着一部大哥大,正是他的那一部。
“有人整夜不停地给您拨电话。您不想同这位用户说上几句话吗?”
“不想。”
“您怎么看,什么人会如此锲而不舍地给您打电话?”
“可能的人多了。有我这个号码的朋友有几十个。你们这么早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让我接电话吗?”
“我欣赏您的幽默。”穿制服的人冷冷地回答。这时阿亚克斯想起他来了,在逮捕和初审时他都在场,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都没有表示出一点想说话的意思来。“不过我想提醒您,在喀尔巴阡山中有一个被你们绑架的姑娘娜塔莎·捷列辛娜。您亲自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如果我们能够把她活着平安带回莫斯科,这将是一回事。要是她遭遇不测,那就将完全是另一码事。所以我想,如果他再打过来,您还是回个话为好,同给您打电话的人谈谈。当然,谈话时要平静,别说蠢话。”
“您凭什么认为,电话呼叫同这件事情有关呢?也许,电话是我的妻子打来的,她正在国外度假。”
“也许吧,”穿制服的人表示同意,“但是无论如何您最好还是回个话。不过我非常怀疑,您的夫人会这样通宵不停地拨打您的电话。很可能是您在喀尔巴阡保育院的朋友科科夫采夫有事务必找到您。他那里出了棘手的事情,这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所以,您最好还是照我的请求去做。否则我将不得不强迫您做。”
“以什么方式?”阿亚克斯的眉毛抬得老高,“你们要对我拷打用刑吗?”
“那又怎么样,”一个穿便服的人突然插话说,“可以拷打,可以用刑。但是主要是说服。您被捕之后,我同您谈得够多的了,因此您有可能了解,我们对您的情况掌握得很多很多。追求自由对于您来说没有意义。在自由状态,抓捕您照样易如反掌,快得让您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往下您甚至还会被抓进内务部的隔离侦讯室。您自己知道,那里是什么规矩,还有见利忘义的警卫,您的那些朋友们很快就要见到您了。您惟一的指望还是我们的隔离室。这里也舒服一些,顺便说说,警卫更加可靠。但是只有在您按照我们的路子走的条件下,我们才能把您留在这里。如果我们和您一起弄成这么一种局面,即按照联邦安全局的路子查不清您的任何问题,您就得自动转归内务部审理,他们要将您转到布蒂尔卡去。到了那里,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扣在您的头上:又是阿尼斯科维茨,又是奥列格·热斯杰罗夫,甚至还有罗曼诺夫斯卡娅。当然,主要是修女和护士。谋杀前三个人,您只是作为策划者和组织者参与了,而修女和护士则是被您亲手掐死的。曾经让我们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两个人怎么会让您靠她们那么近,甚至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原来事情很简单。她们同您很熟悉,都信任您。阿莉娅·梅利科娃从医科学校毕业之后,就是跟着您实习。顺便说说,一些好搬弄是非的人肯定地说,当时经常看见您和她单独呆在您的诊室里。关于马尔法小姐倒没有说什么,她每天都同您在一起工作。好了,谢尔盖·里沃维奇,我们是回电话,还是去布蒂尔卡,您看着办。哎,您请坐下,真理不在脚下,何况天色还这么早。”
古拉诺夫坐到指定给他的椅子上。他们说得对,他已经脱不了身了。组织过于庞大,依靠它干的事情太多了。他总是觉得他的职位——残疾人和老年人疗养院主任医生本身就能掩护他免遭怀疑。大概,正因为如此才蒙混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寻找来去无踪的阿亚克斯,以为这是个坐高级豪华轿车,保镖前呼后拥,挥金如土,飞扬跋扈的黑手党头子。行了,气数当尽。他尽情享受过了,风风光光,随心所欲,事母至孝,封妻荫子。通过组织一系列果断昂贵的行动,他极大地满足了自尊心。自从父亲把“事业”传给他以来,他一直知道早晚一切都要完蛋,而且会不得善终,就像现在这样,名誉扫地、脸面丢尽、逮捕关押,忍辱受审。他对此早有准备。他觉得生活平淡乏味,枯燥无聊,于是,他为它增添了一些内容,使之充满趣味和活力,赋予它经常冒险的刺激和诱惑。他不需要靠这么多钱来显示自己的强势、坚韧、灵活、机变、气派……
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古拉诺夫不假思索地伸过手去。
“是的,是我。好,好样的,你处理得很好。我很赞赏。让他走吧,这边有人迎接他。你亲自送他到里沃夫?也好,这里一切都会正常。我全都明白,你没有错,过后我亲自对奥赫里缅科去说。什么?不,暂时用不着,情况有变化。两天之内你给她找个地方安置好。你把客人送到里沃夫,然后给我打电话联系,我会告诉你怎么办。好吧,瓦夏,祝你成功。”
古拉诺夫把电话放回桌上。
“现在你们满意了?”
“完全满意,”穿制服的人爽快地回答,“您可以去睡一觉,最近三个小时内未必会打搅您。”
阿亚克斯回到囚房,双手枕着头躺下。针对沃洛霍夫方法的行动是最有意思的,因为在这上头耗费的时间最多。他和瓦列尔卡·沃洛霍夫曾经是同班同学,早在那个时候,就听他说过有关制造超人的种种荒诞设想。但是在那个时代,这些话总是在人们的意识中引起有伤风化的联想,不久,沃洛霍夫再谈论有杰出的身体和智力素质的人时,变得出言谨慎了一些。除了招致嘲讽讥笑,别的一无所获。毕业之后,他们各自东西,彼此再未谋面。沃洛霍夫从事医疗实践与科学研究工作,而谢尔盖·古拉诺夫有从事风风火火的共青团工作的特长,走上了行政道路。在科学会议上批判沃洛霍夫和他关于用放射性照射修正怀孕早期胎儿的思想的余波,当然也传到了古拉诺夫的耳朵里。但是当时他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可是六年前,他碰到一个人到残疾人疗养院来打听因脑颅损伤而失去记忆的加利娜·捷列辛娜的情况,认出来这个人是过去的同班同学。就是那个时候,谢尔盖·里沃维奇才恍然大悟,瓦列尔卡·沃洛霍夫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思想。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萌发了利用这种思想的念头。
为了细致地观察沃洛霍夫本人、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们,他付出了六年的辛苦劳累,耗费了六年的心血。当伊拉离开寄宿学校开始独立生活时,古拉诺夫想到,把她时时置于视野之内不无好处。伊拉开始出租房间,过了将近一年,沃洛霍夫亲自住进了她的家里。古拉诺夫把这看做是一个意外的机遇,好事一件接一件,成功自己找上门,只有笨蛋才会不加利用白白放过。阿亚克斯马上精心安排,租占了第二个房间,并且前交后接都是他的人。就这样,把伊拉连同她的爸爸一同收入彀中。当部属向他报告格奥尔基·谢尔盖耶维奇的电话谈话时,嗨,谢尔盖·里沃维奇别提有多开心了!这位父亲挖空心思、自欺欺人地编造出一个自己正在同妻子离婚和换房的传奇故事,每次都是对着寂然元声的空话筒,煞有介事地胡言乱语一通。
当然,行动安排瞻前顾后,周密稳妥。如果不是阿尼斯科维茨从中横插一杠的话,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容不迫仔细周到地办成。然而,插进来一个多管闲事的老妖婆,使得一切都偏离了正轨。
不,他并不为过去的生活而羞耻,他对自己过去的生活完全满意,甚至每次去可憎的永久之城罗马,都使他感受到期望冒险的甜蜜。缺少这种感受,他就要发霉,甚至觉得自己在明显地衰老。他风光地活过了,也应当潇洒地走。还有整整三个小时不会来打搅他,这足够了。我们这些过时的品克顿侦探,从来就没有学会搜寻。谢天谢地。
刚一听到汽车开过来的响声,塔什科夫立即迎面走去。开始是必说的命令:
“一个一个地出来!”
“把武器留在车里!”
“双手举过头!”
“缴枪不杀!”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往汽车里冲。只要里面哪怕还有一个武装匪徒,就不能这么做。车门口出现了一个惶恐不安的人,显然不是欧洲人。塔什科夫明白,这就是阿斯兰别克·乌齐耶夫说的那个伊朗医生。就是说,娜塔莎应该也在这辆车里面。在惶恐不安的外国人之后,他看见彼得罗维奇在汽车里面招手。
“快来把姑娘抱下车,萨什科。”
娜塔莎坐在底座上。在布满机场的灯光映照下,看得清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因为惊恐而发呆。亚历山大俯身把她轻松地抱起来,就像拿起一片鸿毛一样。
“一切都好,亲爱的,”他一边亲切地说一边抱着她向飞机走去,“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是来接你的。你真聪明,娜达申卡,你是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姑娘。往后什么都不用怕了,一切都好,都结束了。”
“米隆呢?”她突然贴在塔什科夫的耳边小声问,“他怎么了?”
“米隆是谁?”
“米隆。他给我上课。他在哪里?”
“难道给你上课的不是阿斯兰别克?”
塔什科夫停下来仔细地看着姑娘。
“你什么都不怕吗?”
“不怕。”
塔什科夫放慢了脚步。有点接不上茬。莫非是小伙子说谎?不会,他说的事情都应验了,把娜塔莎和医生一起送出来,恰恰是让瓦西里跟阿亚克斯打通电话之后。他抬起头,看见了阿斯兰别克贴在舷窗上的脸。
“你看,”他转一下身,让娜塔莎面朝舷窗,“是他给你上课吗?”
“米隆!”她突然大喊一声,差点震得塔什科夫耳朵发聋。“米隆!”
塔什科夫刚踩上踏板又退下来,以免崴伤脚。乌齐耶夫从飞机上跳下来,从他的手上抢过娜塔莎,像哄小孩睡觉似的把她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吻她的脸颊、眼睛、嘴唇。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又一次接受侦查员奥里山斯基的盘间后,瓦列里·瓦西里耶维奇走出市检察院,在门口碰到了薇拉·热斯杰罗娃。她神色紧张,有点怪异。沃洛霍夫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副神情。
“还是为奥列格的事情找你吗?”她冷淡地问。
“是的。”
他很高兴可以用薇拉的丈夫牺牲掩饰过去,而避开他被传到检察院来的真实原因,薇拉看了一眼金表。
“我还有半个小时,让我3点半来。我们走走吧。”薇拉提议。
他们漫步走上热闹的大街,无话可谈。薇拉突然说:
“太闷热了。这些没完没了的汽车害得人没法呼吸,我们找个小院子,在椅子上坐坐吧。”
他们很快找到一个地方,但是薇拉不喜欢,那里没有树阴,却有一群小孩子围着沙箱追逐尖叫。
“天哪,热得真难受,”她抱怨说,“哪怕找个阴凉地方呆上几分钟。也许,到门厅里去?”
沃洛霍夫默默地耸耸肩。总之她说得对,门厅里一定又凉爽又安静。他们走进路过的第一个门洞,走上一层的楼梯口。那里的确又凉爽又安静,只是有一股浓浓的炸土豆、炸鱼的气味。薇拉靠在窗台上盯着窗户外面,背对着沃洛霍夫。接着她打开挎包,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看着她紧张的后背,沃洛霍夫想,她大概在哭,想找擦鼻子的手绢。当薇拉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时候,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然后听到“轰”的一声枪响。
“混蛋,”她面部表情呆板地说,“败类,为了你去坐牢也不可惜。”
她把手枪扔到楼梯上,缓缓地向下走去。弥留之际,沃洛霍夫还在惊讶,为什么楼里的居民没有一个人开门到楼梯上来,要知道枪声是那么响……
一切又重新走上了习以为常的轨道。伊拉早晨5点钟起床去扫大街。然后到十六层大楼里去擦楼梯。然后去小商品市场。晚上在“格洛利亚”上班。娜塔莎又住进了医院,依然是那家医院,也依然是那间病房。只是伊拉的家里再没有房客了。确切地说,有一个,是一个漂亮的黑头发小伙子,身份证上写的是阿斯兰别克,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米隆。他不交房租,他拼命工作,把钱都交给伊拉,一个戈比也不剩。
“我们首先攒钱给巴甫利克治病,”他对她说,“然后给你的父亲立碑。再往后等娜塔莎从学院毕业,我给她找一份工作,我们把她接回家来。我们的生活将会好得多。你只要稍稍再忍耐一阵,好吗?我们的生活将会好得多,我向你保证。”
伊拉相信。卓娅同塔什科夫每星期到她的家里来一次,是同那个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拯救娜塔莎的塔什科夫。伊拉不知道让他们坐在哪里,用什么招待他们,她觉得,她一辈子也报答不完这个严肃的人。她真高兴,卓娅到底决定了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尽管不是亲的,她可以带着他散步,玩捉迷藏或者沾人的游戏,可以到幼儿园去接他。也许,到时候甚至还会托她送他第一天去上学。至于巴甫利克,她大概没有办法送他上学了。
她将会有家庭,不是仅仅由几个残疾人组成的家庭,在这个家庭中,将有米隆、卓娅和她的孩子,好像还有塔什科夫。她的一切都会很好,只需要非常努力地工作,还要非常非常有信心。
伊拉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