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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罗特科夫也住在机场旅馆里。他住的是一间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同房间有三个来自沃尔库塔的男子,他们也没有坐上飞往叶卡捷琳堡的飞机。这三个人是酒鬼,喝得酩酊大醉。科罗特科夫对住处很不满意。他在酒气熏天、烟雾弥漫、葱蒜味呛人的房间里呆了不到半小时后,带着惭愧的微笑走向坐在休息厅桌子旁的女值班员。

“我在这椅子上坐坐,看一会儿电视,您不会有意见吧?”科罗特科夫问。

女值班员同情地点点头。

“您住在302房吧?”

“是的。您知道……”

“知道,知道。那个房间啊,连蟑螂都喘不过气来。有什么办法呢,飞往叶卡捷琳堡的航班又取消了,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这几个就在房间里撒野。给他们提示过,坐火车去叶卡捷琳堡更快更方便,可他们就是不听,异口同声说,既然买了飞机票就想坐飞机走,再去买三张火车票不合算,不如用这钱玩玩。那就玩吧,对这种人没办法。”

科罗特科夫在圈椅上坐下,脸朝着电视机,但是没有忘记不时地看一看宽敞的楼梯。科罗特科夫住在三层,娜斯佳住的房间在四楼,她要走出旅馆,必定要经过他旁边的这个楼梯,因为这里没有电梯。

他跟随娜斯佳和绍利亚克去过一次商店,但是只买了点糖果和饼干,准备送给女值班员。将近8点钟的时候,娜斯佳和绍利亚克再次从他身边经过,向楼下走去。科罗特科夫装做无意中从椅子上站起来,穿上带风帽的夹克衫,不紧不慢地尾随他们。走以前,他告诉女值班员说,他想到市里找一家好一点的饭馆吃晚饭。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刮起了大风。科罗特科夫不免有点儿发愁,心想,即便叶卡捷琳堡的机场可以降落,乌拉尔斯克机场在这种鬼天气里也不能起飞。这个绍利亚克让他们陷入了窘境,真是触了霉头!科罗特科夫在科利佐沃有熟人,而在乌拉尔斯克这里,他一个熟人也找不到。所以,看来只能等待老天爷开开恩了。

在公共汽车站,他赶上了娜斯佳和绍利亚克。这一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是火车站,滞留在乌拉尔斯克的航班旅客大部分都坐火车离开这里,所以公共汽车站上的人很多。

为了不让绍利亚克看见,科罗特科夫灵机一动,很快就在公共汽车站附近找到了一个剽悍的个体出租车司机,开始编造谎言。科罗特科夫远远指着娜斯佳对司机说,这是他老婆,对他不忠,正跟着她旁边的那个男的鬼混。司机马上对他深表同情,说先别动手揍他们,可以跟在他们后面看看再说。

“她怎么了,是专门到这里找这个野汉子的?”司机十分同情地问。

“不是,她和他要坐飞机去叶卡捷琳堡。她对我说她去出差,他同她是一个公司的。现在不知要在你们这里滞留多长时间。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乘的是随后一个航班的飞机,我知道她到哪一个单位出差,所以可以很快找到她。我坐的飞机也在这里降落,这样我和他们俩就碰到一起了,而且还住在一个旅馆。”

“但是你得答应我别动手,不找他们算账。”这个名叫维克托的司机为了以防万一,一再强调说。

“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要揍她,我回家揍也来得及。”科罗特科夫安慰司机说,“她要是真的不爱我,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现在讲男女平等。但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当然啰,”维克托点头说,“这就对了,知识就是力量。啊,车到站了。”

看到娜斯佳和绍利亚克上了公共汽车后,司机踩动油门,出租车尾随而行。大约十五分钟后,他们到了市中心,在这里他们不得不在每一站附近刹车减速,以便紧跟不放。科罗特科夫终于在从公共汽车下来的人群中看到了娜斯佳。绍利亚克首先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但是他没有回过头伸手扶娜斯佳下车,科罗特科夫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眼尖的维克托却发现了。“你的美人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个野汉子,”维克托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下车的时候也不帮人家一下。罪孽!是不是他有很多钱,还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还没有搞清楚。所以我才想好好地看一看,他究竟在哪方面比我强。你说,他们这会儿能到哪里去?”

“这个地方嘛,”维克托环视四周,“所有商店都已经关门,难道要去哪一个饭店或酒吧间?你看,他们正向街心公园那边走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售报亭。”

“再往前呢?”

“要是他们沿街心公园走到同和平大街的交叉点,那么那里有两家饭店和几家酒吧间。”

“走,往那里开,”科罗特科夫说,“到那里去守候,你不是说他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遵命,指挥员。”维克托耸耸肩,出租车开动了。

他们的车子超过了同绍利亚克并排缓慢走路的娜斯佳,在他们前面五十米左右朝叉路口迎去。过了一会儿,娜斯佳和绍利亚克赶上了汽车,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交谈了几句什么,然后往右拐,朝着维克托所说的有饭店和酒吧的方向走去。大街上灯火通明,科罗特科夫看得很清楚,他们走过了两家饭店,进了一个门面不好看的屋子。

“那是什么地方?”他问维克托。

“啤酒屋。你的美人儿喜欢喝啤酒,是吗?”

“喝不了多少。”

“看来是不得不陪他喝了。喂,指挥员,我们是耐心等待还是怎么样?”

“等吧,”科罗特科夫坚决地说,“我会给你钱的,你别担心。过几分钟你去那里看看,行不行?”

“你一个人留在车子里?”维克托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放心就把车钥匙拿上,要不把我的身份证也带走,没有身份证我会跑到哪里去?”

“说得有理。”维克托同意了

科罗特科夫说得对,娜斯佳确实喝不了啤酒。但是去啤酒屋是绍利亚克提议的,娜斯佳决定不提出异议,好让他知道,她是不计较小事的。只要他态度友善,什么事都好商量。

这家酒吧间里人很多,一片嘈杂声。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张桌子旁找到了两个坐位,桌旁已经坐着两个人,外表不三不四,操着娜斯佳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在谈论着什么。听了一会儿,他觉得他们说的话很像是德语,看来多半是乌德穆尔特人。

这里出售的啤酒有好几种,下酒的菜有烤灌肠,酸白菜配肉,大红虾。娜斯佳发现,帕维尔的精神已好多了,因此她准备也喝一喝这可恨的啤酒,吃下辣得不得了的灌肠。帕维尔津津有味地吃着大红虾,十分麻利地剥掉虾壳。

“我什么时候也学不会这个,”看着他那么轻易和迅速地剥出虾肉,娜斯佳承认说,“我总得扔掉一半虾肉。”

“这是因为您的指甲太长,碍事。”

“没错,”娜斯佳叹口气说,“要修指甲就不得不作出牺牲。”

“可以不留那么长的指甲嘛,谁让您留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然后自我陶醉,同时又希望别人同情您。”

“啊哈,”娜斯佳笑着说,“说起我们女人了,我们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男人。你们男人总希望我们漂漂亮亮的,把指甲修得好看一些,我们自己一百年也不需要。你怎么老是东张西望的,找谁呢?”

“我们的观察者。您只顾吃,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不得不替您履行了。”

娜斯佳没有做声,装出一副一心一意吃东西的样子。她早就把那几人“照相”了,除了科罗特科夫,他还没有在啤酒屋出现。那个戴狼皮帽的小伙子露了一下脸,看到他们坐着喝啤酒,就走出了啤酒屋,现在可能在外头挨冻,等着他们出来。灰色伏尔加轿车上的那两个人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坐位上,在娜斯佳的背后,帕维尔用不着转过脑袋,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两人。那么他在东张西望找谁呢?有意思。

“顺便说说,您答应过告诉我,您是怎样分辨真话和谎言的。”绍利亚克突然说道。

这更有意思了。他怎么了?怎么变化得这么快?为什么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突然变得那么和蔼可亲,那么爱讲话?“小心啊,娜斯塔霞,”她提醒自己说,“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在搞什么名堂了。要么是在此之前他感觉到某种危险性,紧张了一阵子。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想一想,快想,我亲爱的脑袋瓜,快想呀,否则就……”

“我可以告诉您,”她答应说,“说了以后有什么回报呢?”

“您要什么回报?”

“我要您也告诉我点什么。”

“听着,您自私到了不成体统的地步。”

“是吗?”她高兴地摇摇头,“我只不过喜欢搞搞交易,作为例外,同您免费进行经验交流。我对您还是有好感的,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尽管您总的说来是个可怕的怪物。但是,首先请您给我再去买一盘小灌肠,您说得对,我不仅自私,而且贪吃。拿着钱。”

帕维尔一声不吭,他站了起来,朝柜台走去。娜斯佳倒不是真的想要灌肠,她是想打发帕维尔离开餐桌,走过整个餐厅,以便证实一下自己的怀疑,她需要从侧面观察他。因为帕维尔好像总在找什么人,而且不是在顾客中找,而是在服务员中找什么人。在向柜台走去的时候,帕维尔好几次把目光投向餐厅通往厨房的通道。身穿旧白大褂的不同年龄的一些男子在那里进进出出,在餐桌之间穿行,收走空酒杯和脏盘子,把干净的餐具用大托盘端到柜台上,把热腾腾的下酒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为什么帕维尔带她到这里来呢?这里是不是有他的同谋?他是不是想依靠同谋的帮助摆脱她?不太可能吧。他们呆在这个城市完全是偶然的,但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不会有呢……可能绍利亚克正是在这个城市里有朋友。因为是他提议到外面走一走,在公共汽车上也是他说要在这一站下车,到这个啤酒屋看一看的念头也是他提出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娜斯佳,你就准备迎接不愉快的事吧。现在她只寄希望于科罗特科夫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事可以得到他的帮助。

帕维尔回来了,把一盘让她一看就生厌的灌肠放在她跟前。

“您胃口还真不错,要当心,”帕维尔提醒说,“您什么都往肚里塞,就不怕肝脏受不了?”

这就是说,他肝脏有毛病。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投射”,如果他有胃炎或者胃溃疡,他就会说胃。谁什么地方疼,他就会说什么。

“当然害怕了,”娜斯佳点头说,这么辣的灌肠确实让她一看就害怕,“但是我克制不住,喜欢吃辣的。”

她撤了个谎。她并不喜欢吃辣,担心胃炎发作,现在只好硬着头皮吃点。

“我忠实为您服务了,现在请您说吧。”

“噢,他也有幽默了!又进步了。这可是好兆头。”娜斯佳心想。

“您知道吗,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大部分人的错误在于他们总想搞清楚别人说话的实质。你告诉他点什么事,他就开始捉摸,是不是这么回事,是真还是假。你说对不对,我看不对。”

“什么?怎么不对?”

“那我就给您解释一下。需要搞清楚的不是所说的话,而是事实。一个人说了很具体的一句话,那就是真话,因为他认为需要说这句话。您知道其中的区别吗?”

“不完全知道。”

“那我举个例说。您同一个女人交往,照顾她,或者她照顾您,于是她对您说,她爱您。您呢,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就想搞清楚她是说真话或者撒谎。从另一个角度看,在某一具体的情况下,这个女人认为需要对您说她爱您,并且认为这样说是正确的。她的行为的动机是正确的,之所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正确的,是因为她需要让您以为她真的爱您。她为什么需要呢?因为想使您对她有好感和从您那里得到什么,得到您的怜悯,让您把她抱到床上,使您做出某种有利于她的行动,或者让您什么也别做。她的行为动机有各式各样,而您的任务是正确判断这种动机。我再次强调,她是不是真的爱您,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认为在特定情况下需要这么做。现在您明白了吗?”

“看来,您不仅贪吃,而且恬不知耻,”绍利亚克笑着说,“您的心理素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不是恬不知耻,而只不过是头脑清醒,”娜斯佳驳斥说,

“请再看一个例子。我们相识已经有两天了,这两天中您不恩赐给我同您进行无拘无束谈话的机会,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提出问题,而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您避而不答,或者回答得很简单。您以为我因此会得出您是个不爱讲话和不善交际的人,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如果我这么想,那我才是个傻瓜呢。”

“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知道,您想给我造成您是个内向和不善言谈的人的印象。现在我的任务是搞清楚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如果我搞清楚了,我就了解了真相。”

“那您打算怎么办?”

帕维尔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想知道的表情,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想知道的表情。

“我的办法很多。第一,您绝对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地方惹恼了您,您尽量回避同我交谈,不希望听到我提出的愚蠢的问题。第二,您自己感觉不好,懒得同我交谈。可是您又不想对我说您身体不好,因为您认为我完全是个外人,您所受的良好教育加上男人的自负,使您不愿意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诉说身体不舒服。第三,您故意冷淡待我,说话转弯抹角,支吾搪塞,让人捉摸不透,想以此来刺激我,惹怒我,使我控制不住自己。第四,您的的确确是个孤僻的怪物。还有第五、第六和第七……但是我认为上述几点足以让您明白我的主要想法。这些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话里面隐含的动机。”

“您认为您说的都正确吗?”

他的脸变得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娜斯佳无论怎样也搞不明白他发生了什么。是对她的谈话真的发生了兴趣,还是装做让她觉察不出他发生了另一种变化,要么是她刚才说的某些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感到害怕了。

“那我不知道,”她装做漠不关心的样子回答说,“要想搞清楚这一点,必须对您多加观察,或者进行专门的检查,我不想这样做,我的任务是把您安全带到莫斯科,挖掘您心灵深处的东西,这我不感兴趣。”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按照您的办法看待关于您的文化程度的问题呢?您一会儿说您是演员,一会又说物理学数学系毕业,可不可以由此得出您这是故意让我晕头转向的结论呢?”

“这是一种办法,您还有其他办法吗?”

“您就这么糊涂,没有记住自己的谎言。”

“很好!还有吗?”

“您确实是个演员,但是在物理学数学系学习过一段时间。”

“您是个不错的学生,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请接受我的恭维。那么正确的答案在哪里呢?”

“我费不了多大力气就可以弄清楚,您有铅笔或者圆珠笔吗?”

娜斯佳打开旅行包,递给他一支圆珠笔。帕维尔从塑料杯中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下了一长串方程式。

“给,显露一下您的数学知识吧。”他把餐巾纸递给了娜斯佳。

她很快地看了看一连串的符号和数字,之后拿起圆珠笔,画去一个符号,在上方写上另一个符号。

“据我理解,您的例题应该这样解,这是《数学与近似推理》一书中的一道题,我都解过一百遍了。”

“我相信,”绍利亚克拿走餐巾纸,揉成一团后塞进了烟灰缸,“现在该检查一下您是不是演员。”

“这就更复杂了,”娜斯佳哈哈大笑说,“因为您学过地面技术维护专业,所以会解数学题,您打算如何检查我的演技呢?”

“我想一想,如果您吃够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看来,这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现在他要带她去哪里呢?

“到哪里去?”娜斯佳真诚地问,“外面零下三十度,我就是有演员的火热激情也得冻死,斯但尼斯拉夫斯基体系①也帮不了我的忙。”

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创立的舞台艺术理论和表演技巧的名称。

“再走走,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我在这里呆腻了,我们再另找一个店。”

他们站了起来,扣上外衣,向门口走去。伏尔加轿车上的那两个人也开始准备离开,他们各剩下半杯啤酒,娜斯佳看到他们急匆匆地大口喝掉剩下的啤酒。

外面虽然很冷,但是比呆在闷热的啤酒屋里好多了,娜斯佳顿时感到空气清新,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们只走了几步路,绍利亚克就又推开了一家店铺的大门,这看来也是一家酒吧,但不是啤酒屋,可是比起刚才那一家环境要好得多。这里比较安静,也很干净,甚至还有挂衣服的地方。店内的人也不少,但是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张没有人的餐桌。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他们坐下后娜斯佳迷惑不解地问,“您不是不爱喝咖啡和白酒吗?而这里除了咖啡和白酒以外什么也没有。”

“可以要点果汁,您喜欢咖啡就要点咖啡,这里有的是提神的东西。”

“您怎么了,想让我高兴高兴?”

“我不想得到您无私的效劳。您真诚地给我讲过,怎样区分真话和谎言,我应该报答报答您了,即使不能用钱来报答您,也要想办法满足您的愿望。”

“帕申卡,您太可爱了。”娜斯佳哈哈大笑说。

他的脸上两天来第一次露出微笑的样子。

“为了救我,你做了忘我的努力,我很珍惜这一点,并表示后悔。我不想让您以为我这个人无情无义。我真诚地感谢您来接我,可能您还没有觉察出来。您要了什么?”

“咖啡,馅饼,马提尼酒。”

她给了他几张钞票。

“别忘了自己。我知道,您讨厌我每一次都给您钱,但是您必须接受。您应该知道,这不是我的钱,而是我雇主的钱,他不是为我花钱,实际上是为了您,他需要您,并准备为此花大钱,花多少都不在乎。所以您和我一样有花这些钱的权利。”

他点了点头,离开了餐桌。娜斯佳的目光没有离开他。还是那样,他又开始东张西望,这一回他看的位置不是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通道,而是厨房的门口。显然他是在找什么人。找谁呢?这条街的这家酒吧间里谁是他要找的人呢?酒吧间老板?洗碗工?厨师?看门人?服务员?装卸工?或者店主的什么人?奇怪,难道这条街上类似的酒吧间很多,所以他只好一家挨着一家地寻找?鬼知道呢,毫无办法,只好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

帕维尔回来了,娜斯佳马上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他的额头又出汗了,嘴唇紧闭成一条细缝,眼睛半闭着。他找到了,还是怎么了?

他给她端来了一杯咖啡,一个奶油卷点心和一杯马提尼酒,他自己——一杯百事可乐。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时,她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帕申卡,您刚才向我表示谢意,这使我很高兴,”娜斯佳若无其事地说,“为了使您继续保持和蔼可亲的样子,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绍利亚克没有回答。他坐了下来,又是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闭着眼睛,脸色灰白,一副病态,和不久前在旅馆里的样子一样。

“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您听我说了吗?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皮,否定地摇摇头。

“我没什么。”

“您完全是一副生病的样子,您怎么了?”

“我已经说过,我没什么。”

又从头开始了!刚刚还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交谈者,甚至开始开起玩笑来,还有点脸带微笑,怎么突然间就变了一个样子。他的双手用力紧握拳头,那么用力,手上的骨头都发白了,仿佛马上就会突破薄薄的皮肤。

“那就吃点东西吧,”娜斯佳一耸肩说,“尝尝这奶油卷吧。”

绍利亚克呷了一小口百事可乐,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盯住了餐厅的一个角落。娜斯佳回头一看,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感兴趣的东西。她不停地在思考,甚至忘记了关照一下跟踪他们的人。两天的情况表明,绍利亚克是正确的:她选择了正确的战术。他们不会对她和绍利亚克采取重大行动,至少暂时不会。但是在莫斯科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目前还不知道,所以不能放松警惕,应该继续同他们捉迷藏,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把绍利亚克安全地交到米纳耶夫将军手里。

“您说得对,”他突然把杯子放在餐桌上,站了起来,“我确实不舒服,我必须出去一下。”

“去外面?”

“去厕所。您尽可放心,我跑不了。如果时间很久还没有看到我出来,您也别激动,我经常这样。”

“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跑到哪里去的。”

“那对您感兴趣的人呢?您是不是忘了他们?”

“您缠住他们,您不是认为自己是个大演员吗?”

娜斯佳看出他的的确确不舒服,她也知道,一旦他们两个人分开,他就失去了保护,怎么办?当然,可以站在厕所门口,但是如果那几个人也要进厕所,她是不能阻挡的。

“去吧。”娜斯佳点点头,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走到餐厅的出口处,帕维尔进了休息厅,朝厕所走去,而娜斯佳转过身子,走近那张旁边坐着伏尔加轿车上那两人的餐桌。

“伙计们,赌钱吗?”她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没有得到允许就从放在桌上的一包烟中抽出了一支。

“可以吗?”昨天在监狱附近坐在伏尔加车乘客坐位上的那个年纪大点的男子扬起眉毛说。

年纪小的那一个掏出了打火机,递给了她,他的眼睛却紧盯着帕维尔刚才走出去的地方。

“帕什卡说,他昨天在萨马拉见到过你们,而且见到过几次,还说你们和我们坐在一架飞机上。我说他有跟踪癖,你们知道吗,”她压低了嗓音,傻乎乎地嘻嘻笑着说,“他精神不正常,总觉得到处有老鼠。”

“他怎么可能看到我们呢?”年纪大的那个马上说道,“我们没有在萨马拉呆过,他自己觉得罢了。”

“是的。我们是本地人。”另一个附和说。

“我也是这么说的。我给他说,要去治治病,他却哪个医院都不肯去,以为我要把他塞到什么鬼地方去,还以为我要他的钱。我要他的钱干什么?我自己钱多得不知道往哪里放。喂,小朋友。”她掏出钱包,递过去一张钞票,“去给我买点喝的,剩下的钱就归你了。买马提尼酒,别买错了。”

“帕什卡,他是您的丈夫?”年纪大的那一个感兴趣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吃多了撑的。”娜斯佳气冲冲地说。

所答非所问。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看来是唯一正确的回答。也是也不是,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那么,他是不是一直那么多疑?”

“鬼知道他。”娜斯佳做了一个富有表情的手势,“我大概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他吃了官司,进了监牢,昨天才放出来,喂,老头子,你的那个小子年岁还小吧,你教育有方,他那么有礼貌,让我动情,我真想和他上床。他多大了?”

“26岁。”

“哎哟,那么大了,”她故意拖长声音,大失所望地说,“我喜欢更年轻的。我以为他还不到20。对我来说,超过20岁就不合适了。”

“您呢,您自己多大年纪?”她的交谈者问道,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我可比他大多了,老头子,大概和你一般大,你有40岁了吧,是不是?我也是这个岁数。”

“小子”回来了,把一杯酒放在她跟前。娜斯佳喝了一口,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绍利亚克还没有回来,娜斯佳开始焦急不安,她已经再也没有理由在他们的餐桌旁多呆了。但是只要他们愿意同她交谈,至少说明他们不想去找帕维尔。

“喂,小朋友,”她转向“小子”说,“你多大了?26岁了,是吗?”

他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之后把目光移向年纪大的伙伴。

“我们的这位女客人说了,她很喜欢你,只是你的年龄使她感到难为情。”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娜斯塔霞,”娜斯佳站了起来,“你呢?你叫什么?”

“谢廖扎,”他张惶失措,之后又结结巴巴地说,“他叫科利亚。”

“我没有问他叫什么,”娜斯佳和气地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是他愿意,或者我问他,他会说出自己的名字的。”

她不断地和他们瞎聊,装出是一个庸俗而轻浮的女人,一会儿摸摸谢廖扎的手,一会儿向科利亚暗送秋波,从他们的一包烟里拿烟抽,心里头默默地计算着时间。帕维尔在哪里呢?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出来?

她感觉到面前的两个人已经摆脱了一开始的不知所措,镇静了下来,现在该提出她是什么人的问题了。她故意东拉西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不让谈话中断,不使他们觉察出她是故意来到他们的餐桌旁。帕维尔终于在门口出现了。

“啊!”她把手指头从谢廖扎的手掌中缩回,“帕什卡来了。好了,伙计们,再见,认识你们很愉快。”

帕维尔看起来十分可怕,他似乎连挪步都十分艰难。

“怎么了,很不舒服?”她不安地问。

他点点头。

“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大概那样会好一些。”

他们甚至没有回到自己的餐桌旁,桌上还有一杯没有喝完的咖啡和一杯剩下的马提尼酒。他们走到挂衣服的地方,取下外衣,走出酒吧。

“我们可不可以叫一辆出租车?”绍利亚克用哽咽的嗓音问。

“当然可以。他们不会来追我们的,他们从现在开始要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地跟踪我们了,不会走近我们的。”

娜斯佳走近人行道的边上,举起了手。两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旁边。

“去飞机场。”娜斯佳俯向放下的车门玻璃说。

“多少钱?”

“你说多少钱,我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价钱。”

“五十美金。”

“好。”

娜斯佳坐在前面,在司机旁边,绍利亚克坐在后边,一路上他们默默无语。同样是默默无语地走下汽车,走进旅馆,登上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只是进了房间以后,娜斯佳才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该结束玩这种儿童游戏了?”看到帕维尔用不能弯曲的手指头试图解开外套的扣子时,她生气地问道,“您究竟怎么了?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为什么您不告诉我您有什么毛病,我该怎样帮助您?您要是病情恶化起来,我怎么把您带到莫斯科呢?”

他的目光移向别的地方,不看娜斯佳,这两天来他都是如此,谈话的时候从来没有正视过她。他终于解开了扣子,一句话也不说地躺到了床上。

“您必须马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要么我就去叫救护车。我不能带着您冰凉的尸体去莫斯科。”

“不必担心,”他小声说,没有睁开眼睛,“我什么事也没有,很快就会过去的,我现在什么地方也不疼了。”

“究竟是什么病?”

“没什么。我已经说了,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正常的,我向您保证。”

“我可以相信,”娜斯佳冷静下来,“您真的好点了?不会骗我吧?”

“不会。”

已经很晚了,该躺下睡觉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娜斯佳觉得只要一关灯,帕维尔总得出什么事。她脱下靴子和绒线衫,穿着牛仔裤和毛背心盖上被子。

“您为什么不关灯?”他问。

“为了能看见您。万一您不舒服,我马上可以帮助您。”

“用不着那样,有事我会告诉您的。关灯睡觉吧,您也该好好休息了。”

“嗬,天啊,您还会关心我。”她嘟哝了一句,盖紧被子。

“关灯吧,请您关灯。”他请求说。

他那恳切的语调使娜斯佳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把灯关掉。现在房间里只有路灯和机场探照灯透进来的微弱亮光,他可以入睡了,娜斯佳气愤地想道。头顶上方不时传来飞机飞过的声音,邻近的床上躺着一个重病人,她辗转难眠。

帕维尔静静地躺着,娜斯佳渐渐放下心来。一个人要是什么地方疼痛,一般不可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定会翻来覆去,找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位置。她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尽管还是无法入睡,但是至少可以把思维理出个头绪。她过电影似的回想一天中所发生的事,追忆帕维尔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光,试图从中发现点什么。

“娜斯佳。”邻床传来了帕维尔的声音。

她好像被蜇了似的跳了起来,这两天中她第一次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他是不是发高烧了,还是怎么了。

“噢,我在这里。”她也小声地答应说。

“你没睡着?”

“没有。”

“坐到我旁边来。”

已经用“你”来称呼了!他怎么了,有什么事?

娜斯佳匆忙掀开被子,坐到他的床边。冰凉的手指头碰到了她的手掌。

“你感到冷了?”她关切地问,“为什么不盖被子?”

“不用盖,一切都正常,只是想让你坐在这里。”

“好,当然可以。”

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但是帕维尔很快就把手缩了回去。几分钟过去了,娜斯佳开始感到冻手,但又不能动弹一下。她完全无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不能破坏这突如其来的相互信任的气氛。

“要是我有委屈你的地方,那我真是罪该万死。”帕维尔突然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娜斯佳用力克制自己,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凉的手指。

“去睡吧,”他轻声说道,“不用管我,我在说胡话,你睡去吧。”

她默默站起来,躺到了自己床上。此后,直到天亮,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早上,将近8点钟的时候,放在衣柜上面接通机场广播网的无线电接收机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注意了!请萨马拉到叶卡捷琳堡726航班的乘客到机场大楼登记,再说一遍,萨马拉到叶卡捷琳堡726航班的旅客请注意,现在开始登记机票和办理行李手续。飞机在10点50分起飞。”

“您看我洗个澡来得及吗?”帕维尔问。

啊哟,又用“您”来称呼,又不好意思了。不管他,随他的便。

“完全来得及,”娜斯佳说,“还有二十分钟归您支配。”

他进了浴室,门还是没有插上。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出来了,胡子剃得光光的,看起来令人满意,现在谁见到他都不会说这个人昨天大病过一场。

此后的一切都非常顺利。飞机在10点50分准时从乌拉尔斯克机场起飞,将近1点半的时候他们拿到了新身份证和叶卡捷琳堡到伏尔加格勒的机票。晚间,他们就可以登上从伏尔加格勒飞往莫斯科的飞机。娜斯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顺利。周围见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连科罗特科夫也见不到。这是正确的,绍利亚克应当不会怀疑他们已经摆脱了跟踪者,因为娜斯佳故意把科罗特科夫也当成跟踪者之一。

“太好了,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在航空小姐宣布飞机进入着陆状态时娜斯佳高兴地说,“最后再努一把力,一切就结束了。”

“有人在机场接我们吗?”

“恐怕没有,看来我得亲自带您去那个地方了。”

“已经深夜,停止交通了。是不是这两年中莫斯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机场应该有车。”

“现在您大概可以告诉我,您要把我带到谁那里去?”

“不行,”娜斯佳摇了摇头说,“要是您突然间不喜欢,还会跑掉的。我跟着您受了这么多的罪,不能在离终点最后几米丢掉您,到了那里您就会看到这个人的,您至少可以相信,这个人不会有回避您的卑鄙想法,否则他就不会试图妨碍想把您搞到手的人。因此,您今后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很令人放心,”帕维尔笑着说,“请伸出手来。”

“为什么?”娜斯佳大吃一惊,“您要占卦?”

“我要帮助您,您在飞机降落时最不好受。”

“您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和您一起坐飞机。伸出手,别害怕。”

娜斯佳听话地伸出了手。帕维尔的手指头这一回似乎热乎一些了,他双手在她的手腕上摸了几下,找到了某个穴位,使劲地捏住。娜斯佳一开始感到胀痛,过了一会儿就感到不恶心了。绍利亚克没有放掉她的手,继续捏着某些穴位,娜斯佳突然感到了他的手法发生了良好效应,使她连耳朵的难受也消失了。她闭起眼睛,浑身无力,仰靠在椅子背上,手脚发沉。她已经连续两夜没有睡觉了,现在感到特别想睡。她昏昏欲睡,身上有股暖洋洋的感觉,心情宁静,她希望这种感觉永远不要消失。最好永远这么坐着,伴随着温暖、宁谧和松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操心……

“起来吧,”她听见帕维尔在她耳旁说话的声音,“我们到了。”

“天哪!”她惊叫道,“我怎么了,睡着了?”

“那还用说。还说梦话呢。”

“我没有说出什么事吧?”

“说了。向我道出了您的全部秘密。”

娜斯佳知道他是开玩笑,但是他说话时脸部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生气。真是活见鬼,她竟然睡着了,还好,没有发生什么事。

乘客们已经陆续走出机舱,而她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帕维尔也没有站起来,仍然拉着她的手。娜斯佳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走。”娜斯佳坚决地说,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她在机场大楼附近找到了几天前她自己放在这里的车子。谢天谢地,这几天首都的天气不是那么寒冷,所以不费什么事就把车子发动起来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她就像一场游戏中的小卒子被人所利用,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总在折磨着她。因为她至今也闹不明白这个绍利亚克是什么人,闹不明白是谁,又为什么想得到他。是的,人家没有给她下达这样的任务。只有米纳耶夫将军知道内情,他利用同内务部一位领导人的私人关系,请求这位领导人策划一场把绍利亚克从萨马拉带到莫斯科的行动。她,阿娜斯塔霞·卡敏斯卡娅,只不过是被当做一名什么也不知道的不花钱的劳动力使用。

后半夜3点钟,连结机场和市里的公路上车辆很少。过了汽车检查站后,再驶过一个公共汽车站三百米应该有一辆车在等他们。果然有,是一辆丰田车。娜斯佳赶忙刹车,悄悄地靠近丰田车。黑暗中有一个人迎了上来,并打开了帕维尔坐的那边车门。

“出来吧,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他说。

“娜斯佳。”帕维尔喊叫的声音不大。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的名字。

“干什么?”

“谢谢您。”

“不用谢了。我尽了力了。”

“不要忘记我对您说的话,再见。”

“再见,帕维尔。”

他下了车,关好车门,向丰田车走去。但只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娜斯佳以为他还有话要说,迅速打开车门跳下车。他们之间大约相距有三米,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他直盯着她。一股热浪涌上了她心头,她感到自己浑身发软,好像正在熔化的蜡。

绍利亚克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猛地转过身,坐进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发动机响起来了。丰田加快速度,从视线中消失。

娜斯佳坐在驾驶座上,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使自己开动汽车,她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