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里寻凶

这是唐河一处渡头!

从南阳到唐河县,是一条大路。但唐河一衣带水,江面潦阔,那时候还没有这么长的桥,行人车马,都得靠渡船渡河。

这种渡船,是专门渡河的,船舱内容得下几辆马车,还可以载上三五十个人,两边对开,此来彼往,整天像穿梭般在江面上行驶。

旅客们都得在船埠头候上一回,等渡船来了,才能上船,因此在埠头两边,就有许多卖茶水和包子馒头的摊子,叫卖不绝。

人声乱哄哄的,倒也着实显得热闹!

这时渡船快要开了,两名水手弯下腰、正待会抽跳板!

只听埠头上传来一个脆朗的声音,喊道:“喂,船家,等一等。”

随着话声,三脚两步匆匆奔下一个人来。

那是一位身穿蓝绸长衫的相公,一手还握着一柄摺扇,跨上跳板,直是喘气,一面朝两个水手点点头,笑道:“多谢船家。”

两名水手看是读书相公,不敢怠慢,慌忙陪笑道:“相公快请上船。”

蓝衫相公走在跳板上,敢情有些胆怯,跨不开步。

左边一名水手好心伸过手去,说道:“相公,来,小的扶你一把。”

蓝衫相公一缩手道:“不用了,我自己会走。”

摇摇晃晃的踏上船尾。

两名水手抽起跳板,解开船缆,两支竹篙点着河岸,渡船缓缓离岸。

蓝衫相公上得船来,他敢情嫌船舱里人多,大家挤在一起,气味不好受,脚下移动往船头走来。

船头迎风破浪,空气自然要好得多!

蓝衫相公刚刚踏上甲板,正好遇上船身一倾,读书人文质彬彬,那还站立得稳?一个踉跄,一脚踩在边上站着的那个青衣人的脚背上,连人也跟着往那人身上撞了过去。

那青衣人手快,一把扶住蓝衫相公臂胳,口中说道:“兄台小心。”

蓝衫相公惊魂甫定,口中才“啊”出了声,抬目望望那人,感激的道:“多谢兄台。”

四目相投,两人同时为之一怔!

青衣人身上虽然穿的是一件青布长衫,但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去不过二十来岁,清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蓝衫相公更英俊,面若傅粉,唇若涂朱,长眉凤目,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会说话,不但俊,简直美,就嫌文弱了些!

一望而知这位相公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粉装玉琢,带点脂粉气息,敢情还是个贾宝玉型的多情种子。

两人似是各被对方秀逸的丰神吸引住了,四道眼光久久舍不得移开。

本来嘛,惺惺相借,这是老话。

蓝衫相公脸上一红,禁不住面泛喜色,但又歉然道:“小弟不留神,踩了兄台一脚,真是对不住。”

青衣人笑道:“兄台不用客气,船身倾侧,站不稳脚,也是常有之事。”

蓝衫相公拱手道:“还没请教兄台贵姓?”

青衣人忙道:“不敢,在下姓范。”

蓝衫相公道:“原来是范兄,我姓方,君子可以欺其以方的方。”

话声出口,不觉笑了,好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晶莹如玉,像是姑娘家皓齿。

青衣人一抱拳道:“方兄是读书人。”

“不第秀才。”蓝衫相公倒是挺爽直的,接着目光一抬,道:“我叫珏人,范兄大号如何称呼?”

青衣人道:“方兄人品如玉,果然人如其名,在下草字君瑶。”

方珏人笑道:“瑶者,美玉也,范兄大名,岂不也是君如瑶华?岂不也是人品如玉?人如其名?”

范君瑶笑道:“方兄真是会说话。”

方珏人道:“彼此,彼此。”

范君瑶看了他一眼,问道:“方兄是一个人?”

方珏人道;“小弟有一亲戚住在汉阳,那里有一所书院,我是到汉阳读书去的。”

范君瑶心中暗想:“有钱人家的子弟,自然要拣好的书院念了。”

方珏人看他没再作声,问道:“范兄是到那里去?”

范君瑶道:“在下是到云梦去。”

方珏人喜的眼睛一亮,拍手道:“这太好了,云梦过去,就是汉阳,这一路上,小弟和范兄做伴做到底了。”

又是做伴,范君瑶听到“做伴”二字,深感头痛,但实在眼前这位方相公,不但人品英俊,谈吐不俗,而且更有一种使人乐于亲近的感觉。

这回不该是有意来钉自己的吧?因为自己还没说出去云梦之前,是他先说到汉阳去的。

不像那董氏兄,听到了自己说去云梦,才凑上来说和自己同路。

方珏人看他依然没有作声,忍不住道:“范兄可是不愿和我作伴么?”

范君瑶口中“啊”了一声,忙道:“不,不,在下只是在想,这条路,我从未走过,能有方兄做伴,实在是太好了。”

方珏人喜道:“范兄说的是真话?”

范君瑶道:“在下和方兄一见如故,那会有假?”

方近人目中闪过一丝异采,高兴的道:“好个一见如故,小弟能交上范兄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他不让范君瑶开口,接着目光一注,问道:“范兄还是第一次到云梦去么?”

范君瑶点头道:“在下很少出门,云梦还是第一次去。”

方珏人拍手笑道:“范兄说的对极了,小弟也是很少出门,但这条路,一年中间,总得走上两趟,可以说最熟悉没有了。”

这就无怪他一个人出门了。

范君瑶道;“如此就好,有方兄作伴,在下就用不着沿途向人询问了。”

方珏人甜笑道:“这个自然,不信你就瞧着,这条路,小弟闭着眼睛,也可以把你范兄领到云梦去。”

范君瑶也笑道:“在下自然相信。”

船家开始向乘客收取船资,手上拿着一个竹箩,随客自使,丢上一、二枚制钱。

方珏人抢着掏出一小块银子,往箩中一丢。

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一二两,船家呆的一呆,连忙陪笑道:“相公赏的太多了,渡一次河,不要这许多银子。”

方珏人挥挥手道;“多就多了,我又没叫你找,快去吧!”

船家又是一怔,连声道谢,退了下去。

船抵对江,已是未牌时光,两人入城之后,在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打尖,这时午牌已过,楼上酒客不多,两人挑了一个临街的座位。

酒保送上两盅茶,替两人摆好杯筷,陪笑道:“两位相公,要些什么?”

方珏人一挥手道:“关照厨房,把拿手的菜做来就是了。”

酒保连声应“是”,接着陪笑道:“两位喝什么酒?”

方珏人道:“花雕。”

酒保哈着腰退了下去。

方珏人冲着范君瑶笑道:“这一顿酒,是小弟作东,一来是替范兄接风,二来也是庆贺小弟交上了范兄这样一位知己。”

范君瑶感动的道:“方兄好说。”

方珏人仰脸道:“说实在的,今天是小弟最高兴的一天,咱们反正不走了,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范君瑶听的一怔,这真是公子哥儿说的话,这时不过未牌时光,到日头下山,足足还有半天时光,可以赶路,他却说不走!

望着方珏人问道:“方兄是说今晚就在这里落店?”

方珏人笑道:“今晚自然在这里落店了,小弟每次到汉阳去,都在这里落店的。”

范君瑶道:“方兄怎么不骑牲口?”

这是有些奇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出门,会没骑牲口。

方珏人笑了笑道:“骑牲口,果然走得快些,但小弟嫌骑牲口显得难受,再说小弟没带仆人,要我去伺候牲口,可化不来,还是走一段路的好,要等过了山区,就可雇到车子,不是比骑牲口,省事的多?”

范君瑶点头道:“方兄说的也是。”

方珏人霎霎眼睛,忽然低笑道:“我想范兄心里一定在想,今天还可赶路,何以要在这里落脚,是不是?”

范君瑶被他一口道破心事,不觉脸上一红,只好点头道:“在下确是有些疑问。”

方珏人拍手笑道:“果然给小弟猜中了。”

范君瑶道:“我想方兄每次经过,都在这里落店,必有原因。”

方珏人笑道:“范兄说的没错,小弟从方城来,一路都是官道大路,可以雇车直达唐河,但从这里到枣阳,却只有一条羊肠小径,虽有几处村落,像上顿、免羊庄、湖阳、和湖北境内的陈村、太平,都是桐柏山附近的山村小集,那有客店给你落脚?明儿个,咱们一清早,就得赶出城,要到摸黑才赶到枣阳。”

范君瑶恍然道:“原来如此,在下早就说过,这条路从未走过,一切悉听方兄作主好了。”’说话之时、酒保送上酒菜。

方珏人抢过酒壶,先给范君瑶斟满了酒,然后自己斟了一杯,举起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范君瑶,说道:“范兄,你我一见如故,我看你比我大,这样好了,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叫我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范君瑶看他一片诚挚,不禁笑道:“承方兄不弃,我是求之不得。”

方珏人脸上微红,喜不自胜的道:“那我就叫大哥了,大哥、来,这头一杯,就算小弟敬大哥的。”

范君瑶也高兴的举起酒杯和他一干而尽,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认了一个兄弟。”

一杯下肚,方珏人脸上更见酡红,喜孜孜的道:“这就是缘,小弟子日生性孤傲,从没有一。个朋友,但见了大哥,就使小弟倾心不已。”

范君瑶道:“兄弟把我说的太好了。”

方珏人眼皮一抬,问道:“大哥府上那里?”

范君瑶神色一黯,微微摇头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方珏人觉得好不惊奇,睁大眼道:“那么大哥家里的人呢?”

范君瑶笑道:“我不知道。”

方珏人愈听愈奇,问道:“大哥这话怎么说?”

范君瑶痛苦的道:“不瞒贤弟说,我活了二十岁,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一无所知”

方珏人望着范君瑶,问道:“大哥那是什么人扶养长大的呢?”

范君瑶脸色黯淡,说道:“先师,武当青峰老人。”’方珏人道;“难怪大哥身边佩着长剑,原来是武当名宿青峰老人的高弟,小弟真是失敬了。”

范君瑶没有说话。

方珏人接着问道:“青峰老人也没告诉大哥身世么?”

范君瑶道:“先师也不知道,因为我五岁那年,由少林明善老师父送去托交先师的。”

方珏人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大哥身世,倒是十分曲折,那你不会上少林寺,去问问明善大师?”

范君瑶道:“明善大师已经死了。”

方珏人似是替大哥十分着急,口中“啊”了一声,道:“那该怎么办呢?老和尚临死也没留下什么话吗?”

范君瑶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明善老师父是我去了才死的。”

方珏人又“啊”了一声,他没有问。

范君瑶并未隐瞒,把自己远上少林以及接连发生之事,简扼说了出来。

方珏人惊讶异常的道:“天下竟会有这等事,那么大哥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范君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痛苦的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师仇、身世,都像大海里‘捞’针,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方珏人关切的道:“可惜小弟不会武功,不然,我真想和大哥并辔江湖,寻访仇人,查访大哥身世,也好替大哥分忧。”

范君瑶感激的道:“兄弟这份情意,我一样感激不尽。”

方珏人道:“大哥怎么这样说呢?可惜我无缚鸡之力,帮不了大哥的忙。”

范君瑶道:“我们不谈这些,兄弟,你倒说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方珏人移动了一下,抬头道:“小弟家里么?”眼珠一转,笑道:“除了家父、家母,还有一个妹子,她今年十八岁,比小弟小一岁。”

范君瑶感叹的道:“兄弟真好福气。”

方珏人摇摇头道:“说起我那妹子,和小弟完全不同,我这做哥哥的,时常被他欺负。”

范君瑶笑了笑道:“那一定是令尊令堂宠爱之故。”

方珏人道:“岂止宠爱,简直被家父家母骄纵得不像话,女孩儿家,不拈女红,整日舞刀弄剑,像一匹没缰的野马。”

范君瑶奇道:“令妹练武?”

方迁人道:“家父从前当过几任武官,后来告老致仕,有几个得力部下,没地方去,就留在家里充当护院,妹子就整天缠着他们武刀使棍,骑马射箭,还时常讥笑小弟,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斟了杯酒,笑道:“如今我结识了一个会武功的大哥,而且又是武当高弟,几时真想请大哥到寒舍去盘桓些日子,最好替小弟教训教训她,也替小弟出口气。”

范君瑶笑道:“咱们认了弟兄,有时间我理该到兄弟府上拜见伯父伯母,至于教训令妹,这个我可不敢。”

方珏人道:“还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大哥,自然也是我妹子的大哥,大哥教训小妹,有何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在笑。

范君瑶摇摇手道:“这个如何使得,兄弟若是要我去教训令妹,以后我可不敢上你家去了。”

方珏人眼珠转动,忽然笑道:“大哥,这样好不?咱们明天就去,你到舍间盘桓几天再走。”

范君瑶道:“不,我去云梦有事,兄弟也要去汉阳求学,府上以后再去不迟。”

方珏人道:“大哥既然有事,小弟就不好勉强。”

两人边谈边吃,不知不觉把一壶酒喝完。

范君瑶一张脸,红得发烧,方珏人更红,连眼睛都有些水汪汪了。

酒保过来陪笑问道:“两位相公,可要再添酒么?”

范君瑶忙道:“不成了,你去叫厨房下两碗面来就好。”

方珏人抚抚脸颊,笑道:“原来大哥也不会喝酒。”

范君瑶道:“要不是兄弟叫了酒,我平时是不喝酒的。”

两人吃了碗面,就付过酒帐,出了酒楼,方珏人领着范君瑶,走到一家叫做老万安的客店,推门而入。

一名店伙迎了上来,哈腰道:“相公要住店?”

方珏人冷然道:“不住店,到客店里来做什么?”

店伙连连陪笑道:“是,是,相公请随小的来。”

方珏人道:“两间,要最好的房间。”

店伙边走边应道:“是,是,小店上房,都是最好的房间。”说完,领着两人上楼。

唐河,只是一个偏僻小县,这里的客店,自然不能和通都大邑相比,所谓上房,也只是用木板间隔的房间,因陋就简,房中除了一张木床,窗下放一张半桌,和两条木椅,再无别物。

范君瑶原想说,两个人有一个房间,也就够了,但继而一想,这位方兄弟出身富贵人家。

平日娇生惯养,也许不习惯和人同榻而眠,话到口边,又忍了下去。

店伙替两人送来脸水,各自洗了把脸。

方珏人在酒楼上多喝了一杯,这一路行来,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吩咐店伙沏了一杯浓茶,就朝范君瑶笑笑说道:“大哥,小弟喝醉了,要小睡片刻。”就关起房门睡了。

不,他并没有真的躺到床上去,掩上房门,就悄悄的走到南首窗下,用他尖细的指甲,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孔,凑着头,往下望去。

这南首窗户,正对着天井,一眼就可以看到从店堂里进来的人。

这时正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瘦个子,在天井里徘徊,他好像刚进来不久,像似找人,又似在等人。

本来嘛,既是客店,进出的人就杂,无所谓打眼不打眼,但方珏人认出这瘦个子曾在渡船上见过。方才在酒楼上,他就坐在自己邻桌,只隔了一张桌子,他虽然并没有时常朝自己两人打量,但看他那副样子,明明就在留神自己两人谈话。后来,自己两人会帐出门,他也跟着起身下楼,而且一直在身后远远尾随。

当然,他不可能跟踪自己,那么他是一路缀着大哥下来的?

这人会是什么路数?他跟踪大哥,又有什么企图?

瘦个子在天井中站了一回,就缓缓回进左首厢房里去。

原来他也落了店。

方珏人暗暗冷笑,心想:“大哥是初次出门,但你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我倒要瞧瞧,你想干些什么?”

离开窗户,这回倒是真的和衣躺到床上。

他没醉,他只是躺下来想着心事,终于他笑了,那是会心的微笑,笑得很自然,也许是想到了某一件得意的事。

天色渐渐昏黑下来,房中已经一片幽暗!

房门上起了剥落叩门之声,那是范君瑶的声音,在门外叫道:“方兄弟,你醒了么?”

方珏人其实没睡熟,但他故意轻“噫”了一声,然后应道:“是大哥,怎么天黑了?”起身开出门去,一面还在揉着惺松睡眼,笑道:“大哥没睡。”

范君瑶道:“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方珏人道:“这么说,小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范君瑶笑道:“那也不是,兄弟方才喝多了酒。”

方珏人道:“是啊,小弟从没喝过这么多酒,方才有些头昏,现在总算好了。”

范君瑶笑道:“那是咱们都不会喝酒,其实那一壶酒,一共只有半斤,会喝酒的人,三两口就喝下肚去,咱们差点都喝醉了。”

方珏人道:“那半斤酒,小弟一人就喝了五两。”

范君瑶笑道:“全算你喝了,也只有半斤。”

方珏人道:“大哥,该吃晚餐了,咱们还是到那家酒楼去。”

范君瑶道:“怎么,你酒才醒,又要去喝了。”

方珏人道:“这叫还魂酒,喝醉了酒的人,醒来再喝些酒,以后酒量就会大了,走,走,反正回来就睡了,还怕什么?”

范君瑶拗不过他,只得和他一同上酒楼去。

此时华灯初上,酒楼上食客满座,两人找了一张空桌子,酒保认得两人中午来过,招待特别周到,要过酒菜,很快就吩咐下去。

方珏人暗暗留神,果然没多一回,那身穿青布衫的瘦个子也匆匆上楼,一双鼠目迅快的朝人丛中打转。当他目光掠过范君瑶、方珏人的桌子,就立即转过脸去,缓缓的在楼梯口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方珏人看在眼里,心头暗暗冷笑,如今他已确定这人是冲着大哥来的了。但看此人身手似乎并不如何高明,就可以猜想得到他不是正主儿,也许只是奉命暗中跟踪的人。

方珏人脸上丝毫不露,依然和没事人一般。

一会工夫,酒保送来酒菜,两人边谈边吃,这回一壶酒可没喝完,范君瑶只喝了两杯。

方珏人心中有事,更是浅尝即止,他说的好,还魂酒(喝醉了酒醒来再喝)只要喝上一二口就够。

两人吃过饭,会帐下楼,方珏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穿青布衫的瘦个子还在那里据案吃喝,反正天也黑了,他要钉的人也落了店,自然可以安心喝酒,不用再钉。

回到客店,因为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也就各自回房休息。在方珏人想来,既然有人缀着大哥下来,今晚说不定会有事情,他不想告诉大哥,那是因为自己是个读书相公,怎会知道江湖门槛,岂不自露马脚?用此他吹熄灯火,一个人静悄悄的守在窗前。

‘初更过后,那穿青布衫的瘦个子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只要看他脚步踉跄、黄汤一定灌得不少,一进屋子,就大着嗓门叫伙计沏茶。

方珏人从窗口望下去,自然看得清楚,暗暗哦了一声,心想:“敢情他们人手还没赶到,今晚大概不会有事了。”

这一晚果然无事,翌日清晨,范君瑶、方珏人黎明即起,盥洗完毕,吃过早点,就会帐出门。

他们抄的是小路,沿途崇山峻岭,盘曲而行,几乎走上一二十里都不见村落,好在两人结伴同行,倒也并不寂寞,方珏人不时回头张望,却不见那瘦个子跟着下来,暗暗觉得纳罕。

中午时分,赶到湖阳,这里虽是一个小集,但因这条路通向枣阳,也算得山区间的必经之路,路边有一家卖茶水、面点的小店,两人打了个尖,依然不见瘦个子的影子。

继续上路,直到黄昏时候,果然赶到了枣阳。这一趟路,少说也走了百十来里。

范君瑶练武的人当然并不吃力,方珏人是个读书相公,这就表现得吃不消了,落店之后,一个人几乎累得脱了力。

店伙沏了一壶茶来,方珏人坐在椅上,已经站不起身,要店伙倒了一盅茶,一手托着茶盅,喝了一口。抬头望望范君瑶,苦笑道:“大哥,这趟路,真把小弟累坏了,看来明天是走不成了,咱们在这里多耽一天,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范君瑶笑道:“兄弟今天赶了这许多路,已是不错,既然累了,那就休息一天再走不迟,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急事。”

方珏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忙道:“大哥,你真好。”

谁知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反正不是真累罢了。

一宿无话,方珏人也许真的走累了,也许是故意赖在床上,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

店伙替他打来脸水,正好梳洗完毕,范君瑶也走了进来,含笑道:“兄弟昨晚一定睡的很好吧?”

方珏人直是摇头,苦笑道:“不要说了,昨晚真是苦了小弟,躺在床上,一双脚酸得简直没地方放,那还睡得着觉?

直到鸡叫了,才朦胧睡去。”

范君瑶点点头道:“这也难怪,兄弟平日很少走过这许多路,真是难为了你,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我方才看到大街上有一家车行,明天上路,就可以雇到车子。”

方珏人笑道:“大哥说的是,小弟也这么想,从前我一个人坐在车厢里,闷都把人闷死了,这次有大哥一路,车上就不怕寂寞了。”

两人谈了一回,范君瑶看看天色,快近午刻,站起身,回头道:“兄弟没吃早点,咱们就早用饭,我去吩咐伙计,到厨下做几样可口的饭菜,给咱们送来。”

方珏人听得慌忙站起身子,连连摇手道:“不,不,大哥,不用了,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吃的好。”

方珏人的举动显然有些异样,但范君瑶没看出来,依然说道:“兄弟昨天走了不少路,还是休息一回吧,叫伙计送来,也是一样。”

方珏人挺挺腰,笑道:“大哥真把小弟看作了无用之物,连从这里走到街上都走不动了,老实说,客店里的厨司,那会做得出什么拿手菜来,咱们还是上街去吃的好,东大街的骤丰园,酒菜不错,小弟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去光顾他们的生意。”

范君摇看了他一眼,道:“兄弟好像对饮食一道,颇为讲究,我是随便什么都可以吃。”

方珏人笑道:“大哥这是骂我,其实一个人最重要莫过于饮食,一天当中,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都要靠吃下去的东西来维持,不吃得好,吃得饱,那来的精神力气?尤其昨天走累了,今天更应该好好吃一顿,补充补充。”

范君瑶笑了笑道:“兄弟大有辩才。”

方珏人也笑道:“予岂好辩也哉?予不得已也。”

两人就在笑声中,出了客店。

聚丰园酒楼,是枣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座落在最热闹的东大街上,一排五间,着实够气派。

这时还不到正午,门前已车水马龙,食客盈门。两人上得楼来,偌大五间楼厅,差不多六成以上的座头。

这楼上雅座,酒客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但只要有许多人在一起,不论你有多高尚,一旦喝上了酒,大声喧嚷,叫闹之声,和赤脚朋友并无不同,乱烘烘的人声,就是这样来的。

两人找了一处靠近街口,又较为清静的角落上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堂倌问过两人要些什么,便自走开。

这时食客愈来愈多,渐渐已把座位坐满,人声喧华,闹成一片。

方珏人一手托着茶盏,他眼锋不时的注意着酒楼上上下下的人,忽然他在人丛中看到了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心中不觉暗暗一怔,忖道:“昨天整整一天,没见这厮影子,自己还当他不曾跟下来,原来他还是跟踪来了。”

那瘦个子也远远的瞥了两人一眼,就行若无事,找到离楼梯口不远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过不一回,堂倌送上酒菜,方珏人替范君瑶斟了一杯酒,笑道:“大哥。你尝尝这聚丰园的酒菜,做的还不错吧?”

在自已面前也倒满了一杯。举杯喝了一口。

范君瑶笑道:“兄弟,你少喝些酒,莫要又喝醉了。”

方珏人夹起一块葱油鸡,一面笑道:“不会……”

他无意之间,往街上看了一眼,突然脸色一变,慌慌张张的放下鸡块,说道:“糟糕。这丫头果然跟来了,这……这如何是好?”

说话之时。一脸焦灼,大是坐立不安。

范君瑶正好也夹了一筷菜肴,正待往口中送去,见状不觉一怔,问道:“兄弟有什么事?”

方珏人双眉紧皱,苦着脸道:“是……是舍妹跟来了。”

范君瑶道:“令妹,她人在那里?”

方珏人道:“小弟看她从大街上走过。”

范君瑶道:“那你该招呼她一声。”

方珏人连连摇头道:“不成,唉,小弟最好躲她一躲。”

范君瑶笑道:“看来兄弟好像很怕令妹。”

方珏人苦笑道:“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范君瑶道:“那是为了何事?”

方珏人目光瞥着街上,叹了口气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小弟只当她开开玩笑,那知这野丫头竟然真的找来了,唉!这怎么好……”

范君瑶看他急成这个样子,心中更觉奇怪,问道:“兄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珏人搓搓手道:“都是梁山伯、祝英台害人。”

范君瑶听得好笑,说道:“令妹和梁山伯、祝英台有何相干?”

方珏人也忍俊不禁,嗤的笑道:“舍妹就是看了祝英台女扮男装,到杭州去念书,忽发奇想,也要女扮男装,跟小弟到汉阳书院里念书去。大哥,你想,这不是笑话?女孩儿家,那能穿了男装,去念书?这要给同窗知道了,小弟这张脸往那里搁……”

说到这里,忽然“啊”了声道:“不好,她……往这边找来了……”忽的站起身,说道:“大哥,我还是躲一躲的好。”

不待范君瑶回答,急匆匆奔下楼去。

范君瑶看的好笑,心想:“看来他的妹子真是被父母娇纵惯了,连她哥哥都会拿她毫无办法。”

方珏人走了,他独自喝了口酒,目光只是注视着楼梯口,看着方珏人的妹妹,是否真的找上酒楼来?等了一回,依然没见有姑娘上楼,心想:“也许他妹子只是打酒楼经过,不一定会上楼来。”

心中想着,伸筷夹了一双虾仁,缓缓送到嘴里。

就在此时,但听楼椅登登作响,走上一个全身似火的姑娘来!

这姑娘不但美,而且娇!

不,是骄,上得楼来,看人就直瞪眼睛!但美也是真美,春花般的脸,配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直鼻梁,红菱般的嘴,只要你看上一眼,就会舍不得移开。

她打扮得更是惹火,上身穿一件绣着金花的紫红箭衣,配着同色套裤,脚上穿一双滚金边的马靴。头上包着浅红纱巾,腰间束一条紫金带手中还执着一支乌黑的马鞭。

这副模样,有些像刚骑马来的。她站在楼梯口,一双亮得发光的眼睛,只是朝乱烘烘的酒客头上乱转。

范君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美而且骄的姑娘,一点没错,准是方珏人的妹子。因为她那张吹弹得破的粉脸,无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和方珏人生得极像。

只要她换上男装,不就是活脱脱的方珏人?

范君瑶心里暗暗好笑,“这两兄妹真是有趣,做哥哥的斯文纤秀,弱不禁风,就像是个女子,妹妹却偏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倒像个男人。”

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际,红衣姑娘两道亮晶晶的眼神,已落到高楼梯口不远的一张桌子上!

那桌上坐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红衣姑娘一手执着马鞭,笔直朝瘦个子走了过去。

这一刹那,姑娘春花般的脸上,忽然上了一层秋霜,柳眉儿一挑,樱唇儿一披,手中马鞭“笃”的一声朝桌面上一指,冷冷哼道:“偷马贼,原来你在这里。”

酒楼上的食客,自从姑娘上得楼前,大家目光本就投注到她一人身上,这回听她指着穿青布长衫的瘦个子,说他是偷马贼,大家目光,不由又全转到瘦个子的身上!

瞧他那副尊容,生得獐头鼠目,两个肩胛扛个头,脸上没四两肉,一望而知不是个好路数。

偷马贼,准没错!

瘦个子正在吃喝,给姑娘马鞭指着桌面,骂自己偷马贼,心头大是恼火,一抬头,瘦削脸上,微有怒意,双目注视着姑娘,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红衣姑娘瞪着杏眼,娇哼道:“姑娘说的话,全楼的人都听了。你没听见?问你姑娘的马呢?”

方才人声嘈杂,也许还有人没听得见,这回全堂食客都静了下来,姑娘家莺声呖呖,说得又娇又脆,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瘦个子脸色一变,目光隐射凶光,冷笑道:“姑娘大概找错人了吧?”

红衣姑娘粉脸含嗔,柳眉儿一挑,手中马鞭指着瘦个子鼻尖,哼道;“偷马贼,姑娘眼睛没瞎,还会找错?你说你把姑娘马匹,卖到那里去了?”

范君瑶眼看那瘦个子不似善类,怕他恼羞成怒,出手伤了姑娘,自己总不能坐视方兄弟的妹子吃亏。心念疾转,人已站起身子,缓缓走了过去。

瘦个子气的脸色发黄,霍地站了起来,狞笑道:“你说卖到那里去?窑子里。”

这话自然是损着姑娘家,全堂爆出了笑。红衣姑娘粉脸一红,突然罩上了一片寒霜叱道:“好个贼子,你敢在姑娘家面前发横。”

玉手扬处,刷的一鞭,朝瘦个子当前抽去。

瘦个子身子一仰,往后疾退一步,冷冷笑道:“丫头,你想跟太爷动手。”左手一抬,要抓姑娘马鞭。

红衣姑娘冷笑道:“偷马贼,姑娘打了你,还要把你送官究办。”

玉腕一抖,落下的马鞭在空中划了个圈,又是“呼”的一声,朝瘦个子伸来的左腕上抽出。

这一下,要得漂亮已极,出手可也真快,瘦个子一抓落空,“拍”的一声,左腕上登时添了血红一条!

范君瑶看的暗道:“自己还替她耽心,就凭这一鞭,使的竟是软鞭的招式‘寒梅迎春’,姑娘家真还有一手。”

瘦个子挨了一鞭,咬咬牙,怪叫道:“好哇,臭丫头,招惹太爷,有你乐子瞧的。”

刷地横跨一步,翻腕之间,已经从身边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食客们看他亮出凶器,大家本已围成了一圈,纷纷后退不迭!

人丛中有人喊道:“喂,朋友,有话好说,快不可动刀。”

一人开口,接着另一个人说道:“是呀,刀动不得。”

范君瑶看他取出匕首,也不觉皱了下眉,只要姑娘一遇险,自己就准备先夺下他的刀来。

红衣姑娘连正眼也没往瘦个子匕首瞧上一眼,冷哼道:“动刀,你还不配。”

又是“刷”的一声,长鞭划起一个圆圈,朝瘦个子右腕抽去。

还是那一记“寒梅迎春”!

瘦个子冷笑一声,身形霍地一矮,疾闪而进,右腕翻处,雪亮匕首已经送到了姑娘左肋!

这一记双方几乎是同时出手,但见姑娘抽出的鞭梢忽而拐了弯!“拍”,不偏不欹,正抽在瘦个子右腕上。

这一下,敢情比上一鞭重得多,瘦个子大叫一声,匕首当啷堕地,他抱着右腕,暴退了两步。

红衣姑娘可没有肯饶他,左脚倏地跟进,口中哼道:“你还敢在姑娘面前耍刀不?”

反手又是一鞭,抽了回去。

瘦个子退的不慢,但忘了马鞭子有多长,鞭梢抽在他脸上,登时暴起一条血痕。

范君瑶看的暗暗皱眉,心想:“方兄弟这妹子果然够凶!”

瘦个子一手抚脸,双目几乎冒出火来,咬着牙根,迸出声道:“你打得好!”

红衣姑娘道:“自然好,你认为说几句硬话,我就会怕了?”

扬手又是一鞭,往他头上抽去,口中接着喝道:“我说过打了你,还要送官究办。”

她鞭势直落,旁人看不出什么手法,但范君瑶自幼跟六指神翁长大,自然瞧得出红衣姑娘这一记马鞭之中,暗含着几个变化,任你瘦个子如何躲闪,也不易躲闪得开。

瘦个子气疯了心,身形朝左闪而出,口中大喝道:“老子和你拚了。”

双手箕张,正待扑起。

又是“拍”的一声,抽中顶门,这下瘦个子顶不住了,砰然跌坐地上。

红衣姑娘又跨上一步,右手一抖,一条马鞭挣得笔直,一下抵在瘦个子胸前,冷冷说道:“偷马贼,你再敢发横,姑娘就毙了你。”

马鞭子顶在心头,真像一支长矛!

瘦个子脸色煞白,抽搐着肌肉,抬头道:“姑……姑娘的马,不是……小的偷的。”

红衣姑娘马鞭往前轻轻一送,粉脸罩着一层寒霜,哼道:“还说不是你偷的,你再说一个不字看看?”

瘦高个子痛澈心肺,杀猪般的叫了起来,额上冷汗像黄豆般绽了出来,连连点头道:“是,是,……小的偷的。”

红衣姑娘脸上绽开了笑容,偏头朝食客们娇然一笑道:“大家都听到,他自己承认了。”

这一笑,犹如百合乍放,全楼食客看的不觉一呆,这姑娘方才凶巴巴的,手段好不厉害,但笑起来可实在真美!

红衣姑娘回过头去,冷冷说道:“你既然承认了,姑娘也不为已甚,今天给了你一个教训,以后好好做人,去吧。”

手中马鞭,随即收回。

瘦个子满脸羞惭,恶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一声不作,站起身子,从身边摸出一锭碎银,丢到桌上,连头也不回的往楼下奔去。

满堂食客眼看好戏散场,纷纷各自回座,范君瑶也在大家散去之际,悄然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刚刚坐下,红衣姑娘一手执着马鞭,笔直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