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柴济刚坐在车子里,他的手上点着一根烟,默默地看着对街的矮房子。

这里是有名的妓女户——寻欢客最喜欢的地方。

他这一生从没上过这种地方,当然这并不值得骄傲炫耀,只是觉得有点讽刺。谁会想到他到头来,竟然要在这里寻找自己的最爱?

那里的灯光总有诡异的色彩,那红黄绿灯夹杂在一起闪出的妖艳光芒,更映得那站站在门口招呼寻芳客的女子一个个都显得妖美而苍白。

几个月前,当他救了铃铛的时候,心里从没有联想过铃铛会是来自这种地方。即使是方克伟对他说过铃铛身上所有的证据时,他都还是无法想像那清灵的少女真的会是来自这种场所。

他的烟烧痛了他的手,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他的心比较痛,还是他的手比较痛呢……

该怎么办?

辜荩芳警告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如果你不能接受她,如果你心里可能会有一点点看不起她,那还不如放她走……

他不知道,终究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完全抛掉铃铛的过去?如果他可以不知道,那么,他愿意永远不知道,可惜,他还是知道了。

既然已经知道,他还可以不在乎,还可以无所谓吗?

天色愈来愈晚了,外面城市的灯光愈来愈亮,而这里的灯光却愈来愈妖诡。霓红灯下的女子一个个浓妆抹地出现,她们莺语呢哝地招呼着过往男子。有的男人进去,有的男人出来,更有些光明正大地在门口讨价还价……

他的心好痛啊!

铃铛以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简直是皮肉生涯啊……

他发觉好难忍受这一切!

柴济刚发动车子,咬着牙掉头想离开那里。

心里的痛楚随着车子轮子的转动愈来愈深刻……他用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在脑海里徒劳无功。他想像铃铛过去的模样,但是,他却怎么样也没办法让自己相信那一切。

铃铛苍白、脆弱的模样在他的跟前一再出现,她躺在那张大床上无助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不管过去的铃铛是什么模样,对他来说,都已毫无意义。

他只记得他的铃铛——是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躺在滂沱大雨中、濒临死亡的无助少女,是那个鬼使神差闯入他生命中的少女。

是铃铛让他重新找回自己的人性,是铃铛让他再度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这样的铃铛还不能让他放弃俗世虚荣的眼光,那他还算是个人吗!

柴济刚盲目地开着车,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一片茫然,心里交战的感情让他几乎无法自己。

老天!他该怎么做!

他盲目地开着车,盲目地挣扎交战着……

一个钟头之后,他站在山上——一个空无一人的墓园。

“劭慧……”

他妻子的照片正微笑地注视着他。

柴济刚无助地在她的面前坐了下来,沉默地看着她。

山风凉凉,他深深地叹口气:

“劭慧,你说我该怎么做?”

◎◎◎◎◎◎

“你收拾行李想去哪里?”辜荩芳站在她的门口问。

欧胜语头也不抬地回答:

“回香港。”

辜荩芳挑挑眉。

“没听你说过,我以为你和柴济刚的关系已经改善?”

“是啊……”欧胜语叹口气:“是已经改善了,我在这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这一两天我想回香港去了,这里毕竟不适合我。”

“该不会是因为正等在楼下的那个家伙吧?”

欧胜语愣了一下!

辜荩芳微笑地看着她。

“他来了好一会儿,那样子看起来悔恨得不得了!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有什么好考虑的?”她嘴硬地回道,但收拾东西的速度却明显地慢了许多。

辜荩芳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家伙挺帅的!”

“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好了!”

“哦!原来已经是你的所有物了嘛!”她取笑道:“要不然怎能说送就送,如此大方?”

“辜荩芳,你真是无聊到了极点!管我哥和铃铛妹妹的事情还不够,连我的事你也想插上一手才高兴,是不是?”

“旁观者清嘛!谁叫你们这些人老是看不清楚事实。”辜荩芳微笑地走过来在她的床边坐下,拍拍她的脸。“我看你还是下去吧!他虽然很有耐心可以等你一辈子,但是,幸福可是不等人的!”

欧胜语却无言地沉默了良久,好为容易才抬起跟睛看着她。

“荩芳,为什么你不相信爱情?”

“我?我不一样,我只相信钱。”辜荩芳自嘲地笑了笑。

“我认为爱情这种东西太危险,一个不小心随时都可能会灰飞烟灭,但是钱可就不一样了!物价再怎么膨胀,钱还是钱,可以买到短暂的快乐。”

欧胜语不解地看着辜荩芳,不太了解她的想法。

辜荩芳笑了笑挥挥手。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强迫别人同意我的看法。而且我认为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对你来说,钱可能很虚无,爱情才实际。”

“我不知道。”欧胜语承认道:“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应该说你们两兄妹都一样。”

“你真的这样认为?”

辜荩芳耸耸肩。

“上天的安排总有他的道理,要不然,你想你怎么会喜欢上楼下那个家伙?而柴济刚却在铃铛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以前就爱上了她?”

“好像有点道理……”

“我胡说的!”

欧胜语忍不住笑起来。

“是啊!旁观者湾嘛!当然可以胡说喽!不过你的胡说,倒真的让我觉得很受用。”

辜荩芳还耸耸肩。

“都好,反正你觉得好就好了。不管我说了什么话,你总是能联想到你真正需要的地方。”

欧胜语叹口气微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啊!其实人总是依照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在走的啊!要不然,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巧合?她起身走出房间,可是想了想却又回头,俏皮地朝她一笑。

“你知道吗?我认为你的价值观总有一天会改变的,你是还没遇上可以让你改变的人罢了!”

“像楼下那个人?”辜荩芳微笑。

欧胜语忍不住住横她一眼,脸上有点不甘愿地笑了笑。

“是啊!像楼下那个人。”

她出去之后,辜荩芳再度耸耸肩躺在床上。她瞪着天花板,有点好奇地想……要让她改变价值观?哇!有多难啊!

谁能让她不爱钱?

大概刘德华吧——不!就算是刘德华,也不能让她改变价值观!

她很有自信地想着。她对她现在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为什么要为了一张帅帅的面孔而改变自己?

哼!这种事对她来说,才真的是--太虚无啦!

◎◎◎◎◎◎

好想念柴济刚,他们分开到底多久了?为什么她会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生一世?若不是那双到现在还无法动弹的腿,她真的会以为那只是她在极度痛苦下所产生的幻想呢!

但是他的脸那么清晰,他的声音表情对她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那种程度几乎可以让她闭上眼睛,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描绘出柴济刚的模样。

那段时间里,她恍恍惚惚地记得有种声音,一直有个声音叫她不要放弃。尽管她已经那么疲惫,尽管她已经那么泄气,那么无助地想索性放弃吧!可是那声音却一直轻轻地在她耳边响起……

有只大手一直握着她的手,那种感觉好安定,像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像她渴求了二十年的温柔感情。

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柴济刚,之后脑海里有的也一直都是柴济刚。不是因为他是他的救命恩人,更因为他是以无此的耐心才打动了原本宣告无救的她啊!

这一生一世她是认定他了!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再靠近她。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待在他的身边,因为,他是高贵的,而她却是污浊肮脏的!但是她不在乎,只要他不嫌弃她,任何人的谩骂与嘲笑她都可以忍受,都可以不在乎!就算他嫌弃她,也不要紧,她可以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爱着他,这样对她来说,就已经够了!

这世界并不需要她,也没有她存在的价值,面且,她一点也不恋栈,但是她要为柴济刚活着——只有这个理由。

她要为柴济刚活着,或死去……

“铃铛?”

铃铛轻轻地摇摇小叶的身体。她正在发烧,可能是因为伤口感染的关系,铃铛有些忧心地朝她微微一笑,在她的手里塞了一张纸片。

“等一下你出去之后,立刻搭计程车去警察局。之后如果没地方去,就到这个地址去找辜小姐,她人很好,一定会帮你的忙的。”

“我不想走……”小叶迷迷糊糊地回答:“离开这里,我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外面的人都看不起我……”

“傻瓜!只要你自己不要看不起你自己就好啦!”

铃铛用力将她扶起来,她真的很担心以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还真的走得了?

“快点起来!妈妈桑他们在门口招呼客人,你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

“我不要一个人走……”小叶忍不住哭了起来。“铃铛,我害怕!我不要一个人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我这个样子走不远的!”铃铛焦急地拍拍她的脸。“小叶,你请醒一点!等你出去之后,再找人来救我好不好?”

“我不要……”

“铃铛啊!”妈妈桑在外面喜气洋洋地喊着:“铃铛,你看看谁来看你了!铃铛?”

“糟了!”铃铛连忙放下小叶,推动轮椅想抵住门口。

“铃铛?”来不及了!

保镖已经打开门,妈妈桑领着那痴肥淫邪的男人站在门口。

“你看是谁来看你了!”

她恐惧地深吸一口气,退到床边,握起床头柜上一把生锈的水果刀。

那是死神——不!那是比死神更加恐怖的人!

◎◎◎◎◎◎

山风愈来愈凄冷,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呻吟,也像是悲伤的哭泣。

柴济刚拉紧衣顿,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冷冷地打着寒颤。

“劭慧,是你吗?”

照片上女子的表情竟有些哀怨。

他凝视着劭蕙的面孔,心里却想着铃铛。

劭蕙一定是知道的吧!他了解劭蕙,劭慧一定会希望他得到幸福。只是那时候,他那么确定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子了,如今却爱上了铃铛--一个以皮肉度日的女子即将要取代她的地位,劭蕙会怎么想?她会赞成?会同意吗?

柴济刚凝视着照片,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试图揣摩劭蕙心里的想法,但是,他从来就不能以劭慧的角度去看事情。

劭葸太宽厚,太善良,以至于总被他嘲笑,说她是“妇人之仁”。

有一次劭慧终于忍不住很生气地回答他:

“有妇人之仁才好,比起你那个固执的脑筋,我觉得我比你幸福许多!”

柴济刚微微地笑了起来。是啊!劭慧是过得比他幸福许多,劭蕙不在乎很多事情,也不在乎很多人的眼光。那时候肯嫁给他,也是因为她想起了她一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原则,要不然,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无法拉近。

柴济刚眨眨眼睛。天啊!怎么会想到这里来了?

劭慧活泼的表情在他的跟前呈现,好像正取笑他那么放不开,那么不自在!

柴济刚立刻起身,脑海中闪过的灵光瞬间替他解答了疑惑。

这样想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只会不停地痛楚,折磨,然后愚蠢地任幸福从指尖溜走……

想爱——就去爱吧!

爱情不需要理由,也没有道理可言。

他会爱上铃铛,显然并不是因为她的身分,那么,为什么他要因为她的身分而有所犹豫?

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相爱,理由自然也不会是因为双方的身分。

关于爱情的任何理由都是人想出来的,爱情原本没有道理,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

想到这里,柴济刚猛然跳起来,笑着对劭蕙说:

“谢谢。”

照片上的女子可松了口气,她微笑地注视着丈夫离去……因为现在,她终于可以真正地放心了!

照片可以斑驳,也可以褪色……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可以放心地走了。

◎◎◎◎◎◎

“妈妈桑!让我代替铃铛!”小叶哭红了眼睛,不住喘息地哀求着。

无情的老鸨却极度不耐烦地挥挥手。

“把她拉出去啦!病成这个样子,谁还想要她?拉出去、拉出去!”

“妈妈桑!求求你!不要再让铃铛接客了!妈妈桑!”保嫖半拉半扯地拖着小叶虚弱的身体出去,小叶不停地挣扎尖叫,却只能无力地被拖了出去。

老鸨假笑地靠近铃铛。

“女儿啊!人家洪先生对你可是一片真心!你去生小孩的时候,他可没有变心喔!还是这样痴痴地等着你呢!现在你为了生小孩而变成这个样子,人家他也不嫌弃你,还是愿意跟你在一起。洪先生有跟妈妈说,过两个月他就来接你回家去过好日子了。今天我看就让妈妈作主,先让你们两夫妻亲热亲热,好不好?”

“我没有生——”

老鸨立刻压住她的嘴,阴狠地瞪了她一眼。

铃铛猛地推动轮椅将她撞倒在地上。

“滚离我远一点!”

老鸨尖声历叫起来!

“好痛!好痛!你压到我的脚了!”

“你会痛?”铃铛好笑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的心被狗吃了!怎么你原来还会痛的?”

老鸨气不过,猛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贱贷!给你脸你不要脸!”

“不要打她!”胖子笑嘻嘻地靠过来挡在她们中间。“铃铛马上就要变成我老婆了,你打她我可是会生气的!要是你把她打伤了,我们说的价钱可不算数喔!”

听到钱,老鸨哪里不赶紧笑开了一张脸。

“是是是!我忘了嘛!不过我这女儿脾气是真的坏了一点,以后可要请洪先生多多照顾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出去啦!不要妨碍我们。”胖子不耐烦地把老鸨轰了出去。关上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铃铛的身体看。“你还是很漂亮!虽然脚不能动,可是我还是喜欢你。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过来让我看看——”

“看你的鬼!”铃铛冷冽地亮出手上的刀。“你过来啊!”她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要是敢过来,我就让你下半辈子都动不了女人!”

洪胖子有点意外地看着那把刀子,随即笑了笑。

“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真够劲!”他说着猛地扑了上来,一巴掌打掉铃铛手上的刀子,同时大笑着将她整个人从轮椅上抱起来,肮脏的嘴不斯地在她脸上乱亲一通。“快点!快点!我快要忍不住了!”

钤铛死命地挣扎,她疯了似的,捶打他,但是她的力气太小,那胖子整个人压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疯狂地挣扎,那凄厉的尖叫声穿透了整间屋子。

“小声一点!”胖子有点紧张地住她的嘴。“不要叫!”

她用力咬住他的手,力气之大让胖子大叫一声,整个跳了起来。

铃铛趁机躲到床脚大睁着双眼凄厉地吼:

“你再过来,我一定跟你拼命!”

胖子气得冲过来猛力揪住她的头发,嘴里极尽下流地谩骂,而那双手却还是不肯安定地在她身上游移。

天啊!她宁可死!

铃铛的手死命地往前方伸,因为,把刀子就落在不远处的床角。胖子以为她已经死心放弃了,索性整个人压上来兴奋得忘了自己。

只差一点点了!

铃铛猛地用力一推,胖子竟然移动了一下,她的手立刻抓住了刀子。

胖子整个人却立刻反压住她的手,气虎虎地吼:

“你干什么?你真的疯了?以前又不是没干过,现在干什么要死要活的?”

铃铛不发一语地紧紧握住刀子。她那双眼睛已经转成血红色,她咬牙切齿地怒道:

“就算我今天要死在这里,我也不会让你动我一根寒毛的!”

胖子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门已经被人一腿踢开。

“你干什么啦?”老鸨气急败坏地拉住来人。“就跟你说要等一下,你急什么?”

那人是柴济刚,铃铛愣愣地看着,柴济刚的身体挡在门口,巨大的阴影看起来像个世界——像个巨大安全的庇护所啊!

他迈开大步走了进来,冷冷地俯视着床上衣衫不整的胖子,低低地开口:

“出去!要不然,我可能会掐死你!”

他那样子绝不是开玩笑的!胖子生生地咽口气,缓缓地起身,高举着双手离开床边。老鸨却还是不识相地在门口嚷:

“喂!我们铃铛可是很值钱的喔!你坏了我的生意,我一定会叫你赔的!你听到没有?”

柴济刚的碰一声把门甩上,床边的铃铛早已经泪流满面,羞愧得几乎想当场死去!

他轻轻地扳开她的手,把刀子拿走,然后又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

她忍不住痛哭失声……

“傻瓜!这不是你的错!”柴济刚温柔地拥着她说道:“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别哭了,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铃铛哽咽地抬起眼睛。

柴济刚却微微一笑,温柔地替她拭泪。

“当然是回家喽!你不想回家吗?”

她拼命点头,眼里有着渴望的光芒。

柴济刚笑着将她抱起来。

“那我就带你回家。”

铃铛不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点点鄙夷,一点点犹豫,但是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只看到一双充满了爱意,充满了温柔和信心的眼睛。

“济刚大哥……你……你真的不在乎?”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一不小心,便砸碎了可能得到的幸福。

“在乎,我当然在乎!”柴济刚低下头,深情地注视着她。“我在乎你,在乎我们的未来,过去的,当然就不需要在乎了。”

“可是我……”

柴济摇摇头阻止她说下去。

“你希望记得这一切吗?”

她当然摇头,于是他微微一笑。

“那就好了!你不希望记得,那我们就忘了它。虽然不可能,但是我们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去做。”

“重要的事?”

“对!”柴济刚笑了起来,轻柔地吻着她。“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要急着拥有幸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好像没有……不,应该说的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