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申小雅对我的进步神速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欣喜,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感觉。我总觉得她就像一只鸟,只要稍稍松手就会“扑腾”一下飞得无影无踪,让我不得不一刻不停的追着她的脚步,日日精疲力竭,却又无法放弃。
没过几天,我发现她把耳朵上的三个耳钉拔下来了,只剩下三个浅浅的小坑。
我指着说:“都长上了。”
她用手摸了摸,满不在乎:“我本来也没想带耳环。”
“那为什么穿?”
“我只是想尝尝皮肤被穿透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没什么感觉。”
“你要是难受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玩儿。”
“……好。”
几乎每个周末,申小雅都会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就去她家。她父母果然都不在家,奶奶据说上个月到济南替长孙看孩子去了,家里只有她自己,晚上,偌大的三居室还真挺渗人。
申小雅的全部财产是占了三面墙的书柜,里面全部都是书和唱片。我们的一天是这样的度过的:晚上七点以后出门闲逛,一直晃到凌晨二、三点钟回家,胡乱一睡,再一睁眼通常已是中午11点了,然后,一边乱七八糟的吃东西,一边看书听唱片,直到晚上7点再次出门。
她买的几乎都是进口的正版唱片,不是古典乐就是先锋音乐。我们重复不断的听着威尔第、莫扎特、肖邦、沃尔夫、德沃夏克、平克·弗洛伊德、TheDoors、涅磐……先后读完了乔伊斯、海明威、尼采、杜拉斯、亨利·米勒、大江健三郎……当然,在这期间我也做了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比如我在听德沃夏克的[新世界]的时候,成功的把手伸进申小雅的上衣。
这个胜利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因为我终于走在了申小雅的前面。可她却在事后极为严肃的对我说:“席安,我可不能当你女朋友。”
我就只好说:“我没把你当我女朋友,我只是在追你。”
渐渐的,我发现申小雅有两个很大的弱点。第一个是她好像对自己的上半身,准确的说是手臂很没有自信。因为她虽任我乱摸,却从不肯让我看。开始我并不在意,可时间一长就有点不是滋味——我又不是搞盲人按摩的!经过交涉,她才勉强同意把扣子解开,但坚决不肯脱掉。
我游说她:“你别不好意思,我不嫌你胳膊粗。”
她对我的理论却莫名其妙:“我没不好意思,而且我胳膊也不粗。”
第二个弱点就是她好像是性冷淡,因为我吻她或摸她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反应,该干嘛还干嘛,甚至在我的骚扰下看完了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其认真程度可达背诵1、2段的地步。后来我也索然无味,摸她的胸部还不如摸我自己胸部有感觉。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因为只有此时我才能证明自己是离她最近的人。
*
某日,我们俩再次深夜出洞,去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这个酒吧正位于街口,里面人头攒动,音乐震耳,烟雾弥漫,气氛热烈,是我俩常去的地方。没想到这次刚一到路口,就遇到了阿飞,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当时我们俩刚从计程车上下来,我一手搂着申小雅,另一只手掏打火机点烟,稍一侧头,就瞥见阿飞正站在街对面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一惊,打着的打火机差点燎到手,忙拉着申小雅三步两步走进酒吧,找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坐下。
如果一个人要找你,你是怎么样也逃不掉的。
果然还未坐定,阿飞就已走进来,四下环视,视线最终落到我的身上。我见已无处可藏,心下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谁知阿飞却在我对面桌子坐下,悠然自得的抽起烟来,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我顾虑着阿飞,根本不能注意听申小雅讲话,好在她多数时候也不需要我回应。一个多小时后,她起身去洗手间,阿飞这才过来,坐在我面前。
我哀求道:“阿飞,你别坏我好事。”
他将雪茄放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淡淡的烟雾:“席安,离开她吧,她不适合你。”
我见求饶无用,干脆凶恶起来:“你怎么知道她适不适合我?!”
“我一眼便看得出。”
“哈,阿飞,你有慧眼识人,怎么不去做相师?”
“她与你太相像,所以你才会为她所吸引。”阿飞不理我的嘲笑,“席安,你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件危险物品,你身上浸透了油,可她早已把自己点燃了,你靠近她,就是引火自焚!”
“这是你最新的传道词吗?”
“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多谢美意,可惜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我就算烧死了,化成烟,化成灰,最后灰飞烟灭了,也是我自己活该,与他人无关!”
“席安,不要任性,就算你毁了自己,也抓不到她,她是映在水里的影子,你伸手,她就会消失。”
“阿飞,你为什么总要介入我的生活?”
“我说过我不能任由你毁了自己。”
“你已得到钟洋,还想怎样?”
“席安,难道你还在对钟洋耿耿于怀?”
“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和钟洋没什么关系。”
“连你都这么说?”我惊讶,“你们以为我几岁?”
“我的公司在赞助一家深圳的俱乐部,他们很看好钟洋,这件事刚好由我负责联系,我找他只是谈签约事宜。”
“即是如此,他又何必瞒我?”
“他没有刻意瞒你,是我对他说我已将此事告诉了你。”
“什么?是你在中间摆乌龙?为什么?”
“我要你明白自己的心,钟洋迁就你,以至你不懂得珍惜,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既然如此,你现在怎么又大发善心告诉我真相?因为申小雅?”
“是。”阿飞此时神情落败,“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倔强,怎样也不肯示弱,也没想到你身边竟还藏着一颗定时炸弹。”
“呵,”我笑,“阿飞,你当自己是救世主,可惜修行不够。”
“席安,此事是我失策,但你必须离开申小雅,你必须离开!”
离开她?那我能去哪里?
我已在钟洋面前丑态毕露你想他还会收留我?
我已那样决绝的伤害了他你想他还会原谅我?
他怕是早已看透我的本质,正在一旁庆幸自己脱身较早吧……
是我自己断绝了后路。
我悲哀的朝阿飞笑笑,说:“太迟了,我已爱上了申小雅。”
“不,你只是迷惑而已,因为你们太相像……”
阿飞话未说完,申小雅已回来了,我对她说:“这是阿飞,钟洋的朋友。”
她向阿飞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言,抓起桌上的烟盒,发现里面已空了,不耐烦的丢在一旁,阿飞第给她一支雪茄,说:“这个更适合你。”
申小雅将它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紧接着又贪婪的吸第二口。幽兰的烟轻柔的绕在她纤长的手指周围,飘忽不定,一如我当时的眼神。
阿飞临走时,把那个银色的烟盒放到我的手边,说:“席安,你要保重自己。”
我没有看他:“我一向很好,谢谢你。”
*
申小雅才思敏捷,每月都可以领到大笔稿费,然后她就会去GG迪厅疯狂一晚。
我整晚看着她,看着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旋转着轻盈的脚尖。
她的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长发扬起飞翔的轨迹。
像随风摇曳的烛火,却长明不灭。
像肆意怒放的蔷薇,却永不凋零。
脆弱的,遥远的,单薄的,寒冷的,一盏令人心碎的灯。
明艳的,夺目的,鲜活的,炙热的,一朵不败的花。
小四对我依旧殷勤热情,申小雅跳舞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陪我聊天,我不知道申小雅说他危险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喜欢申小雅的,可申小雅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出于这种微妙的关系,小四那种看起来友好的态度似乎就有一点不可思议。
终于有一天,当我和申小雅接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小四正用一种极其怨毒的目光恶狠狠的盯着我,让人背后直冒凉气,从此心里就多了一份小心。
钟洋这几天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对我的刻薄言语不但不怒不恼了,反而愈加耐心体贴,这种和睦的气氛比起小四的目光更加使我不寒而栗,不知他有何阴谋诡计。他倒很自然,始终笑容诚恳,还邀我去他家度周末,说是他的父母好久不见我,很是挂念。
我心里纳闷,他父母与我非亲非故,没事挂念我做什么,其中必有内情。但见他一副天真模样,又不好以小人之心乱度,只得点头同意。钟洋见我答应,竟显出兴高采烈的表情,使我更加怀疑其中有诈。
我告诉申小雅这个周末不能陪她,她一向毫无所谓。
“你要去哪儿不需向我报告。”她指点着我的胸口说,“你是自由的。”
我将钟洋家的电话留给她,让她有急事时打给我,她看也不看,扔在一旁。
临行之前,钟洋拉着我去超市买了三大包吃喝,足够我俩享用半年。他家位于郊区,商店资源极其匮乏。
他的父母一如两年前那般慈祥,晚饭后我们俩一人抱着半个西瓜到水库边聊天。
名为聊天,实际却无言相对。为了逃避尴尬,我将全部心思放在挑拣西瓜籽上,不一会儿那红红的瓜瓤上就布满小孔,好似被虫蛀过。这种想法让我心里一阵恶心,急忙把那层惨不忍睹的疮痍挖出来一口吃掉。
秋天的西瓜很贵,可并不甜。
钟洋把他的那一半放在一边,向后倒下,眼睛望天。
天空内容很复杂,我研究不透。
他说:“席安,阿飞走了。”
“走?”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已经决定移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彼时我已明了事情始末,却仍看不惯钟洋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你舍不得了?”
他并不理会,继续说:“他临走之前找到我,对我说了很多话……”
我在等待下文,但他却岔开话题:“席安,到底怎样你才能回来呢?”
*
晴朗的秋夜,一轮皓月斜斜挂于天际,散出淡淡的,却温暖的浅色光晕。静如止水,仿佛几十亿、几百亿年前就已在那里了。
或许,在混沌初开,天地始分的那一瞬间,这世上本来是有两个太阳的。他们那样相爱,以至连后羿也不忍将其中一个射下。他折断了最后一支神箭,给这对情人以祝福。
也许是彼此爱得太深,或是时间过得太久,又或是这花花世界青山碧水,诱惑太多,其中的一个开始慢慢改变。
懂得了嫉妒,却不明白宽容。学会了索取,却忘记了付出。
渐渐的,他们开始争吵,互相伤害,于是世上有了干旱,有了洪水,有了地震,有了火山。
最后,改变的那一个,疯狂的将后羿赠与的那半截利箭,重重的刺在情人的心上。
血流出来,带走了光与热。
伤者心已碎,黯然离开,隐没于另一半的黑暗之中,从此天荒地老,阴阳相隔……
*
微风轻轻拂过水面,扰起道道浅纹,像一只无理却又稚嫩的手,肆意的揉皱了岁月的脸。我指着水面说笑:“我想要那里的月亮。”
那淡黄的倒影不安的晃动着,撕裂开,散成点点金色的碎片,钟洋就消失在那堆碎片里。
忽然,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觉得他已变成那我永远也触不到的水中之月了。
我跳起来,扑进水里,冰冷的水。
我在黑暗的水中摸索,声嘶力竭的喊:
钟洋?
钟洋!
钟洋——
一阵水声,一个人从身后将我用力抱住,他湿漉漉的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背上一阵暖意。
“席安,我们和好吧……”
“……好。”终于说出这个字,我觉得心里如释重负。
我们两人湿淋淋的回到家,他父母以为我俩落水了,非常担心。我换上钟洋的衣服,正用毛巾擦头发,他妈妈对我说:“刚才有个女孩打电话找你,姓申。”
我一听忙放下毛巾,往申小雅家拨电话。
电话的那边被拿起,又挂上。
我狐疑的放下听筒:“怎么挂了?”
“找不到你,生气了吧。”钟洋帮我分析。
“你说她找我什么事?”
他不耐烦了:“你问我我问谁呀,想你了呗。”
我心里涌上一股不安,沉默不语。
“别想了,睡觉吧,她肯定是想监督你有没有和别的女人鬼混。”钟洋见我无精打采,把我拉起来,“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早上起来再打给她。”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5点钟就被噩梦惊醒。我梦见自己和钟洋像昨天那样站在水里,可水却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
我愈发不安,再次拿起电话,不停的往申小雅家里拨号,始终没人接听。到了下午,我对钟洋说:“不行,我得回去。”
钟洋似乎觉得我不可理喻:“她也许去亲戚朋友家住了,你别这么神经质好不好。”
“她在这没有别的亲戚和朋友。”我说,“她一定是出事了。”
虽然认为我小题大做,钟洋还是陪我赶回城里,一下车,我就直奔申小雅家,不停的敲门。
钟洋拦住我,说:“她应该不在家,你想想她有可能去哪?”
于是我们叫计程车到GG迪厅,小四向我两手一摊:“她昨天晚上来过一会儿,可10点多就走了。”
接着我们又去新潮流,没有。把天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我咬紧嘴唇,心慌意乱。
钟洋按住我的肩:“你别急,冷静点儿,再好好想想。”
我的右手下意识的抚着左腕处的旧疤,拼命的回想,总觉得落下了什么细节。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大叫:“不对,她就在家呢,快回去!”
找来物业公司的人,他们不知我俩的身份,不肯给钥匙,我威胁道:“再不开,闹出人命谁负责?!”
其中一个胆小怕事,软弱下来,和我们一道过去。门一开,我就冲进去,撞开她房间的门,一段柔和的圣母颂立刻传出来,正是我在她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隐约听到的声音。
申小雅趴在书桌上,面前堆满稿纸,已经被血浸透了。
同来的物业工人吓坏了,连忙打电话叫救护车。我木然的站在房间中央,任人来人往,身体却无法动弹。
一个穿白衣的人在我面前,好像想问我问题,嘴巴一张一合,却不肯发出声音。
我问他,什么?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出声?
可他却不理会,倒好像我很奇怪,干脆转向钟洋说话。我更加稀奇,钟洋竟也许会了读唇术,与那个医生你来无往,毫无交流障碍。接着,医生走了,钟洋却开始用力晃动我,好像在对我大喊大叫。
我说,你怎么也学他们,变成哑巴啦?
忽然我发现自己其实也变成了哑巴,因为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钟洋挥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退几步,又被他扶住。
“席安,你醒醒,申小雅她还活着,她没死!”
我看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你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哭了?”
他往脸上抹了一下,说:“我没哭,那是汗!”
我伸出手指沾了沾那透明的水痕,放进嘴里:“咸的,眼泪才是咸的呢。”
“笨蛋,汗也是咸的!”
我还是摇头,觉得他的谎话不堪一击:“汗怎么会有伤心的味道?”
钟洋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声音嘶哑:“离开她吧,席安,她会要了你的命!”
我双手在他背上重叠,右手五指紧紧按住左腕刺痛的伤疤,无力的说:“她就是我,怎么离开?”
*
两天后,申小雅出院,那道伤口并没有伤到动脉,她昏迷的主要原因除了失血还有低血糖——她整整两天粒米未尽。由于她父母不在,这件事被医院通知了学校,大家都认为她是为情所困,纷纷说:“看看,和差生在一起影响多坏……”
而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对她大发雷霆,又吼又叫,她语气平静的说:“席安,你别激动,我没想自杀。”
“我知道,可我不是跟你说过,要是一个人呆着难受就找我吗?”
“我找了,没找到。”
“你不会再找呀!”
她环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的肩上。
席安,
我很难受,莫名其妙的难受,心脏拼命的跳,像疾速的鼓点,可我却窒息的快要死掉,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当时想,我可能再也写不出来了,就急了,我想让自己清醒。
当皮肤裂开的时候,那种疼痛竟然真的令我平静下来了,血流出来,也将我脑子里的魔鬼带走了。
你知道吗,我看见天使了,他就在我面前,站在我的血泊里,离我那么近……
我搂住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娃娃:“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所以你要坚强。”
她并不动,声音在我耳边轻轻流过。
她说,席安,我想依赖你,可有时候我又会很怕你,你让我的神经兴奋的超越极限,像火上浇油,让我加速燃烧,尸骨无存。
所以我不能当你的女朋友,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我说,我明白了。
“申小雅自杀未遂事件”之后,我们俩就被分开了。现在我一个人独居教室最后一角,同桌空缺,相当于发配边疆。申小雅仍在原处,身边被安插了一名女生。我们俩天天相见,几乎没有接触,也不再说话。
钟洋对我和申小雅的分手表现出出乎寻常的高兴,他视其为妖女,认为我离开她就是弃暗投明,立地成佛。我极为惊异于他这种小肚鸡肠,完全不似以往的宽宏大量。申小雅依旧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在不久后的期末考试里竟然考了全年级第九,我简直要相信钟洋的理论,认为她肯定是个妖精。
虽说她极其聪明,记忆力超群,读书可达过目不忘的高度,可她用来学习的时间并不比我和钟洋多多少——我们俩总分加起来还不够一百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