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飞在国贸租房子,却在望京的一家外企上班,他说离得远比较没有麻烦。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我一进门就看见一张极大的床,不禁头皮发麻。床的对面是一台电视机,整间屋子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几乎没什么别的家具,甚至连桌椅都没有,只能做床上。他去洗澡之前,放了一张碟给我看,两个男人在30吋的屏幕上翻云覆雨。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开始发呆,连他从浴室出来都没听见,我一紧张就会发呆,像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
“哟,这么聚精会神呀。”他坐到我身边,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好看吗?”
我浑身打了一个机灵,呼的一下站起来,惊慌失措,口不择言:“我困了,想早点睡觉。”
话已出口才发觉说的不伦不类。
阿飞嘴角泛笑,故作惊喜:“好啊,没想到你这么着急。”
我想我当时一定满脸通红,因为我觉得脸上烫的能摊鸡蛋。
正在紧要关头,阿飞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真是天不亡我!趁他到卫生间接电话的空当,我飞快的关上电视,熄灭灯,仔细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腰带是否扣好。等他挂断电话回来,我早已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装睡。
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之后是悉悉簌簌脱衣服的声音,接着,床的另一边一沉,他悄悄在我身边躺下来。
然后,一只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背。
我立即浑身肌肉绷紧,握紧拳头,大气也不敢出。
那只手在我身上游离,我的脑子疯狂的旋转着,一片混乱。我想,如果他敢再越进一步,下一刻我就会挥拳打掉他的下巴。
可是我想错了,当他的身体贴上我的时候,我哭了。
阿飞叹了口气,从我身边离开。我听见一声打火机的轻响,眼前倏的一亮又立刻暗了下来,什么也没看到。我转过身,向旁边望去,点燃的雪茄像一支开在阿飞嘴边的花,飘散着香甜的淡淡烟雾,将我脸上的泪痕映的忽明忽暗。
“为什么要跟我回来?”阿飞语气平和,没有显出丝毫的不快。
我把一只手抵在额上,深深的呼吸,想令自己平静下来。眼前的那团黑暗在不断的下沉,下沉,慢慢将我吞噬进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挣扎着说出几个字:
“因为我想飞……”
*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头因宿醉像裂开一样疼。阿飞将做好的早餐端到床上,对我说:“你可真厉害,隔了那么久才醉倒,吓得我还以为你犯了心脏病呢。”
我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有一点贫血,而且以前从没喝过那么多酒。”
“因为不喝白不喝?”他嘴角上扬,略带嘲弄。
“……”我讪笑着,捧起杯子喝牛奶。
“好喝吗?我特意在里面放了点小佐料呢。”
我“噗”的一下将口里的牛奶全数喷到了他的衬衫上,结结巴巴的问:“什、什么佐料?”
“当然是糖喽。”他连忙换掉沾满牛奶的衬衫,忽然又转过身来,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七情六欲散?”
我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阿飞,看你道貌岸然,没想到个性如此恶劣!”
“彼此彼此,一点小报复而已。”他并不在意,“吃完快点起来,我们出门去。”
“去哪里?”
“见上帝。”
*
灰墙,白瓦,朱门,翠树。
静谧,悠远,古朴。
东郊民巷。
“你带我到洋租界来干什么?”我从没来过,四下里张望。
“历史学的不错。”阿飞在一扇陈旧而厚重的铁门前驻足,“就是这里了。”
我走近,细瞧,门旁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
——天主堂。
推门而入,感到脚下绵软,低头一看,地上竟扑了厚厚的一层花瓣,像刚下过雨。
花雨。
正待惊奇,雨又来了。
早春三月,落英缤纷。白的,略泛浅红的花瓣,染着微香,轻轻拂过脸颊,衣裾,指尖,无声的落于花冢之上。
是两株极高的海棠。
而那斑驳的树影之间掩映着的,是灰白的,早已剥落的墙。造型很怪,极尖的顶,两侧斜斜削下来,突兀,锋利,肃杀,威严。
我仰起脸极力想看清那顶端所刻的形状,却被缤纷的落英扰乱了视线。正待屏息凝目,却原来,是一双悲悯的眼睛。
圣母怀抱婴孩,微笑不语,却似看透我的心思。
阿飞早已入内,我进入正堂,望见他在跪地祷告,不便打扰,就兀自四下参观。
空旷穹顶,朱红长椅,金色圣坛。
墙壁四周画着宗教的故事,每一幅里都有天使。
在这神圣的处所,我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之火。
阿飞作完他的功课,来到我的身后,指着壁上一个手持利剑的天使说:“你们很像。”
“你错了,我没有翅膀。”我冷冷的说,转身离开。
在车上,我越想越生气,口若毒蛇:“没想到你们这些玻璃也信教?心理安慰吗?别笑死我了!”
车“嘎”一声停下,我以为会被赶下车,可阿飞没有动怒,他低垂眼睫,轻轻的说:“我们家三代都是虔诚的信徒,叔叔更做了教士,终生未娶。我甫一出生就已受洗。”
“原来是逼良为娼?”我继续射着毒汁,目光怨毒,“圣母可是女的,不合你口味吧?不如干脆改信基督,或者太上老君也不错。”
阿飞默不作声,任由我发泄。
在怜悯我吗?
我恼羞成怒,愈发不可理喻,冲出汽车,重重的将车门摔上,头也不回的离开。阿飞在我之后下来,追上我。
他扯住我的手臂,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我说:“席安,我们真的很像……”
“笑话!刚刚像天使,现在又像你,我还真是大众脸!”我甩开他的手,对他冷笑,“阿飞,你这种情话老掉牙了,凭这种功夫也想让人飞?”
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阿飞眼睛里的刺痛,可我已被愤怒冲昏了头,恶毒的话不断脱口而出:“你以为把我弄到这儿来,我就会把你当上帝,乖乖和你上床吗?!”
阿飞满脸阴霾,气的浑身颤抖。他抓住我的双手,猛地将我抵在墙上,用力的吻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傻了,大脑空白了十几秒之后才重新恢复运转。双手被制住,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抬起腿狠命一踢,阿飞痛苦的倒在地上。我羞愤难当,扑上去将它按倒,抡拳便打。
王八蛋!你为什么要带我来?!
让我看我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把我的痴心妄想赤裸裸的曝光!侮辱我,让我自惭形秽!
我的痴心妄想!
为什么!
我的泪滴在阿飞的脸上。
他仰面躺着,微咸的眼泪刺痛了脸上的伤口,他不去擦,却伸手轻轻拂去我脸上的泪痕。
席安,你对自己太苛刻,反而看不清真相,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要妄自菲薄,你得学会放过自己,才会发现自己的好处和别人的好处。
你渴望的东西,从来也不曾失去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找上我?我们明明三个人……
我歇斯底里,拨开他的手,任由眼泪滴落。
因为我心疼。
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阿飞似在对我说又似在喃喃自语。
那持剑的天使叫米迦勒。
席安,你用利剑抵抗他人的伤害也拒绝了他人的爱,最终你会发现自己早已伤痕累累,我不能任由你一错再错!
阿飞将我送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了。一下车,就看到钟洋坐在大门口不住张望,看见我,就跑过来,两眼血丝,焦虑万分。
他抓住我的肩,来回晃动:“你跑到哪儿去了?你妈说你没回家,我还以为你被那个阿飞先奸后杀了呢!”
我被他的吵的脑仁直疼,精神萎靡,无力辩解。他见我失神落魄,一脸的“心理创伤”,又瞥见一旁的阿飞,顿时怒不可遏,一下子揪住阿飞的衣服,骂道:“你这个混蛋!”
挥拳要打,又猛地看到阿飞脸上青紫,衣冠不整,浑身灰土,抡起的拳头一下子停在半空。他回头看我,不解的问:“怎么?原来是你强奸他?”
我被气的险些晕倒:“钟洋,难道你真是猪变的?”
*
那次之后,钟洋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3月17号是我的生日,中午开席,他的哥们儿都敬他,可他怎么也不肯喝,也不顾是不是薄了别人的面子,连我作为寿星逼他喝酒都不就范。大家都觉得奇怪,在底下偷偷问我,钟洋怎么突然从良了?我告诉他们说因为他打算竞选明年的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
虽然嘴上胡扯,但我心里其实也很纳闷。钟洋酒量虽差,却很贪杯,现在竟能下如此大的决心,一定有什么隐情,可问他,他却只甩下两个字,“误事”。
我心里很不服气,你有什么事可误的,你只要不醉醺醺的上场踢球,就天下太平。
爱说不说,我才懒得理你。
吃饭回来,我赫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所有人都好奇的看着我,等着我揭晓谜底,可我真的和他们一样摸不着头脑。
花束之大,根本无法放进书桌,整个下午我的脸都被桌上的花映的红光满面,进来上课的老师看到我的情形极为不满,又不便发作,总叫我回答问题。
钟洋酸溜溜的说:“又有谁暗恋你吧?”
我跟他说:“谁叫我比你招人爱呢!这回不是可乐了,真可惜。”
放学后,我和钟洋走出校门,打算去网吧,迎面看见阿飞倚在他的车旁,冲我微笑:“喜欢玫瑰吗?虽然我认为天堂鸟更配你,可只有玫瑰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我被他这种毫不避嫌,赤裸裸的情话弄得羞愧不已,怒道:“阿飞,你纠缠不清,到底要怎样?”
阿飞见我出言不逊,满脸委屈:“我只想为你庆祝生日而已,并无恶意呀,你怎能如此对我?”
我冷笑一声:“那就多谢你的美意了,不过我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可他简直如一块滚刀肉一般,丝毫不顾我表现出的露骨的厌恶:“我已订好酒席,不会耽误太久,若你不放心,可以叫你的朋友同去。”
说完瞟了瞟钟洋,又示意我向后看。我转过头,看到放学回家的学生正成群的向门口涌来。
这个卑鄙小人!
我心里骂着,急忙拉着钟洋坐进他的车,阿飞面色得意,将车开上主路。
阿飞把车停在三元桥附近,带我们走进一间西餐厅,名字叫“星期五”。
我俩对西餐一窍不通,只知左叉右刀,一切由阿飞打理,才不致丢脸。
虽然价格不菲,可老实说,我宁可去大排挡吃包子,也不愿受这个洋罪。有时我不禁怀疑阿飞之所以总把我领到这种正儿八经的地方,就是为了防止我一言不合将他打翻。
一顿饭吃的无滋无味,我冷着一张脸埋头和牛排战斗,我知道不能给阿飞好脸色,否则他一定会得寸进尺。钟洋好像心事重重,也不怎么说话,当阿飞听到他说已诫酒时,竟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趁阿飞去结账的时候,钟洋问我:“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有点恼羞成怒,恨恨的说:“我跟他能有什么事!”
真后悔当时没有和他划清界限,以致现在招来误会!
饭后,阿飞并不将我们送回学校,不顾我的抗议径直开向三里屯。
他说:“你想下车就下好了,我又没拦你。”
我心想,你把车开到120脉,叫我怎么下?
H酒吧附近,未等车停稳,我就拉着钟洋冲下车往回走,阿飞见状便加速将车横在我的面前。
他说:“席安,我只是把你当朋友而已,你不要这么别扭好吗?”
我的声音已降到绝对零度:“对不起,我朋友名额有限,在你之前刚好派完。”
阿飞听罢低下头,沉默少顷,说:“对不起,是我强人所难,我送你们回去。”
“不必费心,从下一分钟开始,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我将心一横,转身快走。
阿飞,我太自私,我不是一个能为你的身份牺牲毫厘的人,一时心软,后患无穷,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深深伤害到你。
既然将来必定恩断义绝,不如现在不要开始。
阿飞,你是好人,不值得为我受伤。
也请你,在下一分钟开始将我忘记。
钟洋见不得我如此无情,他追上我说:“席安,你冷静点,阿飞并他没有恶意啊。”
他没有难道我有?
我赌气的瞪着钟洋:“我管他有没有,我只不想他妨碍到我。”
钟洋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不解:“席安,你怎能如此轻松就伤害一个人,你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轻松?我用心良苦你为什么会不明白?
钟洋,枉我把你当作知己这些年!
不待我还口,身后已吵成一团,回头望见阿飞不知何时被3、4个人围在当中,车子的挡风玻璃已被敲碎。
我一把拽住钟洋:“警察会来管,我们走。”
一瞬间,钟洋的眼神复杂的令我心惊,他甩掉我的手:“你自己走吧。”
我呆在当场,看着钟洋跑向阿飞,与那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气的浑身发抖,扭头便走。
好,你当我是恶人,我就作恶人。
我有多少能量我有自知之明,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伤他比现在更深?
谁知道将来会伤我多深?
钟洋,你太善良以至妇人之仁。
你招惹他便是害了他,你以为你将来会有多少勇气保全他?
我躲在远处看着钟洋将他们逐一消灭,才叫计程车离开。
车窗大开,风将我的眼中的泪水吹干。
你怎么可以误会我!
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
你怎么可以留下我一个人!
钟洋,不要用那种让我心惊肉跳的眼神看我,不要对我失望。
不要疏远我,不要伤害我,不要背叛我!
永远也不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