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1998年,炎夏。举国上下齐心抗洪,我独自一人躺在医院里和死神搏斗。
*
出院后,身体还很虚弱,父母把我送到杭州的外公家里疗养。外公外婆非常慈祥,当然他们只知道我出了车祸,但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的外公在战争年代参加过长征,现在依然保持着军人严谨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5点叫我起床和他一起晨练。在此期间,我学会了一整套太极剑法。
平时,我会独自出门,看不断的断桥,不孤的孤山,娇绿的新茶,烟雨中的西湖,听雨打荷叶,经声佛号,暮鼓晨钟,哀婉的《白蛇传》。
我总是选择在雨天出门,这样我就可以尽情的流泪而不会被人知道。西湖的一草一木,都曾倾听过我的声音,如果此后有人折下一片树叶,不知会不会吹出钟洋的名字?
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消失的如此彻底。我总是习惯回头看看,可他却永远不会再在那里微笑着等我。
失去了,才明白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我悄悄躲在房间里,用薄薄的刀片再次切开左腕的伤疤,殷红的血喷涌而出,不断的跌落在地板上,汇成一条纤纤涓流,不知流向哪里?
我跟在它的后面,跌跌撞撞。
至少,带我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去吧……
推开房门,我听见尖叫,阳光像一道魔法,将我的意识带回三年前。
那一天,晴朗无云,钟洋捏着我的手腕,问:“这个疤,是怎么弄的?”
我笑嘻嘻的回答:“被猫抓的。”
他紧紧的握着,目光湿润:“席安,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再伤害自己!”
钟洋,原来你真的已经死了,否则你为什么不来阻止我?
*
外婆被吓得犯了心脏病,与我一起在医院急救。出院后,我再次回到北京,妈妈抱着我哭泣。
她说,小安,那个人没了,你还有爸爸和妈妈,你要好好活着,妈妈不能没有你……
可是妈妈,没有那个人我会很痛苦。
可怜的妈妈,爱我的妈妈,对我说出善意的谎言:“小安,那个人走的时候留下遗书,希望你能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看人生的风景,体会生活的甘苦,你要完成他的遗愿,否则他死不瞑目啊!”
妈妈的眼泪浸透了每一道皱纹,她乌黑的头发仿佛只在一夜间便染上白霜。
我用双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说:“妈妈,我懂了,我会为了你,为了所有爱我的人努力活下去。”
那场昂贵的车祸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出国留学的计划早已搁浅。我在上一个著名的高考补习班,准备参加2000年的高考。由于基础薄弱我报考了电影学院,不是表演系而是学编剧。
钟洋曾经说,如果他没有选择足球,也许会去当导演。
我只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接近他的梦想。
我每天早上8点准时坐在教室的最前排,找回我失去的另外一半高中生活,晚上,在R大的自习室里写完一套又一套各种各样的模拟题,离开时已是深夜。
生活的忙碌像一剂麻醉剂,使我的心得以暂时平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忘记了如何怀念,午夜梦回,眼泪却总是湿透枕畔。
我总是在上课的间隙,拨通钟洋家的电话,那边会传来令我心碎的声音。钟洋用一如既往的快乐语调向我诉说着残酷的现实。
我一次又一次按下重拨键,反复听这个声音,将它深深的刻在心里。
“你好,”我跟在他的后面重复着那句话,“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之后留言。”
*
今天早上,我去上课时,看见了申小雅。她胖了一点,脸色好了很多,站在R大门口好像在等人。
我从她面前骑过,她向我笑了笑。我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停下来。
就算没有我的帮助,她最终还是上了R大。我心里想着,钟洋果然是被我害死的,我先下了一个毒咒,又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你应该是恨我的吧……可是为什么不来找我报仇?就算你化成厉鬼来找我索命,我也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你……
也许是因为偶遇申小雅,我忽然起了回高中看看的念头。
那个令我们初次相识的旗杆,那个记录着所有欢笑与泪水的看台,那个我们曾朝夕相处的宿舍,还有,那条夺去他生命的路。
我以前总是避免从R大附中门口经过。在我眼里,那条路浸透了鲜血。我甚至能够看见躺在那上面的,年轻的,支离破碎的身体。
傍晚,学生都已放学回家,校园里人烟稀少。我如一个离开多年的老校友,慢慢走过每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看台后面的楼梯隐没在阴影里,只有出口处有阳光射进来,像一道天堂之门。我低下头,借助那光,小心翼翼的辨认每一级台阶。快接近出口时,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人。
他是逆光站着的,脸上一片模糊,周身镶了一圈金色光晕,如神祗下凡,令我目瞪口呆。
他微笑着,对我说:“席安,我从很远就看见有个人同你很像,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受到刺激,神经错乱起来,掉头就跑。钟洋见我逃跑,也拔腿就追。迎面正是图书馆的大门,我便跑进去,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跑到最顶层,已到尽头,慌不择路之际,我躲进一间未上锁的房间,钟洋随后赶到,也跟着进来。
房间很大却漆黑一片,摆放着一排排书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与纸张混合的味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便不敢再动,倚在一个书架后面无声的喘气。许久,另一个脚步声也消失了,我疑惑着,轻轻抽掉眼前的两本书,想看看另一边的情形如何,没想到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撞倒了身后的书架,一下子发生连锁反应,后面“轰隆轰隆”,倒塌之声不绝于耳。图书馆的老师闻声赶来,将我们怒斥了一顿,责令今天之前将这里恢复原样。
老师走后,钟洋便到我身边,一只手按住我的肩,以防我再次逃跑:“你跑什么呀?”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问什么要跑,有点儿像低等生物突然受到刺激以至末梢神经不能与大脑统一。
我抱住他,哭道:“钟洋,一定是你太恨我,才不能升天,是我害了你!”
他听了以后莫名其妙:“升天?我升天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便用手去摸他的脸:“你已经死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果然是憎恨我的,所以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一只心想找我报仇……”
他抓住我在他脸上摸索的手,似乎觉得很好笑:“席安,你听谁说的?谁告诉你我死了?”
“……你一直没有出现,如果你没死,不会不来看我……”
“所以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不求甚解,胡思乱想?席安,你这个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掉?”
“……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活蹦乱跳。”
“可是那辆车……”
他的身体好象微微一震,将我拉近,声音很轻,但很湿润:“是你推开我,忘记了吗?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我疑惑的瞧着他的眼睛。
“对,所以我要报答你,”他笑的很诡异,“我要以身相许。”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拳将他打倒:“你这个混蛋,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出现?我为了你差点割腕自杀!”
“你说什么?”他扯过我的左手,手指按在那道新生的疤痕上,声音颤抖,“你做什么傻事!就算我真死了,你也不能——”
我抽回手,点指着他的头:“你说,为什么不来看我?这是对恩人的态度吗?”
“冤枉啊,你昏迷的时候我天天守在你旁边,废寝忘食,心力交瘁,直到你脱离危险了才回深圳去,差点儿被开除。”
“我出院以后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妈妈说你去杭州了,也不肯告诉我电话号码。”
“对了,我妈为什么也说你死了?还给我念了一段你的遗书呢。”
“啊?你妈跟我有什么仇我可不知道,不过你也够笨的,我要是被撞死了,哪儿还有工夫爬起来写遗书啊!”
“奇怪……”
“行啦,别想了,快点儿把这儿收拾完了,我请你去吃顿好的,我现在可是致富了。”他拍了拍口袋,得意洋洋。
“这么暗,怎么收拾呀,都怪你,吓唬我干嘛!”我不住的抱怨。
谁知钟洋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房间立刻就亮如白昼。
我悲哀的瞅着他,说:“原来你还是死了,不然怎么会这种法术……”
他用力敲了一下我的头,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真的被撞坏脑袋啦?难道不知道墙上有电灯开关吗?”
*
钟洋请我去吃必胜客,人出奇的多。在外面等位的时候,他笑嘻嘻的问:“席安,你为我殉情,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心怀报复:“不要问我奇怪的问题。”
“你的答案呢?”
“以后告诉你。”
“席安,你很恶劣。”
“彼此彼此。”
点餐时,我只拣最贵的,见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心里非常嫉妒,酸溜溜的说:“不愧是球星,出手阔绰,非我等平民可比呀。”
他故作谦虚,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杯水车薪,只为博美人一笑。”
“你现在休假?”
“不是,回来办点儿事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一直以为你还在杭州,所以去学校,触景生情,以慰相思之苦。”
“说来也巧,我今天遇到申小雅,才忽然泛起缅怀过去的心思,结果竟然真的遇到你。”
钟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遇到了申小雅?在那里?”
“R大门口。”我同他调侃,“你别紧张,我已经对她免疫了。”
他的表情却愈加凝重,几近恐怖:“席安,难道你不知道,申小雅已经死了。”
我愕然的张大嘴,手里的叉子“当啷”一生掉到地上。
“不可能!”
“是真的,在你出事以后的一个月,她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跳下来,当场就死了。”
“她为什么要自杀?!”
“你不知道?你不是做过她的男朋友吗?”钟洋好像比我还不解,“据验尸的医生说,她吸毒已经很久了,两只手臂上都是针孔,我想她和小四那帮人鬼混大概也是为了换毒品。”
原来如此……
她的缥缈,她的追求,她的痛苦,她的无望,她的神经质,她的喜怒无常,她的一切都得以真相大白。
她曾那样绝望的拼命抓住我,却不知我其实也只是一根稻草,自身难保。
我的眼泪流下来,滴落在面前的咖啡杯里,双重的苦涩。
钟洋为我拭去泪水,说:“她一定是变成了天使,才会指引你我重逢。”
“明天,我带你去看她。”
晚上,我试探的对妈妈说:“我今天遇到了钟洋。”
她好像没什么特殊反应,还叫我带他到家里玩儿。我想了整晚,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她所说的那个人,正是申小雅,她不让钟洋找到我,也一定是怕他将申小雅的死讯告诉我。
而我却误会成钟洋已死。
妈妈,爱我的妈妈,你果然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其中出了偏差。
*
第二天,钟洋开车来接我,我惊讶的说:“都买车了?那我是不是要叫你钟先生?”
他笑了笑:“是我爸爸的车,我只是考了驾照。”
申小雅的墓很小,但打扫得很干净。我将手里的花放在她的墓前,墓碑上有她的照片。
一张很难得的笑脸,迎着风,如一朵怒放的蔷薇,那样残忍的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与梦想。
在生命中最美丽的那次飞翔里,你是不是真的快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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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洋发动车子,开到北京体育师范大学的门口,说:“我去办点儿事,你等我一会儿。”
我点头,他又取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这是在你昏迷时,申小雅让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盒子,他下车离开。
打开盖子,静静躺在里面的,是那个我送给她的电话亭,旁边有一封信,是申小雅的笔迹。
信很短,只有几行。
她说,我将这个电话亭还给你,它的门上有锁,而我却找不到钥匙。
席安,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在盒底,还放着一本书,是那本艾伦·金斯堡的诗集。我随意的翻开,那一页折着一角,正是她无数次念给我听的一首诗,叫做《祈祷》。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我有那把钥匙,
结婚吧艾伦!
不要吸毒,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
——爱你的,妈妈”
*
钟洋回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我问他:“办什么事?”
“体师同意破例录取我,不过条件是毕业以后必须留校5年。”他笑着说,“你不是说我适合当老师嘛?”
大学四年,留校5年,一个球员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我定定的望向他:“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回来?”
他看着我的眼睛,许久,俯身吻上我的唇。
“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有我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