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距离那场车祸已有一个多月了。

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听到周围响起热烈的惊叫声,使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刚刚表演了一场惊险的逃脱魔术,从一个密闭的,即将遭受火烤、水淹、刀砍、石砸的容器里巧妙脱困,站在被聚光灯照射的亮如白昼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欢呼。

我想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幻觉大概和我崇拜擅长表演困境逃生的魔术师大卫有关。我曾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慢放其演出录像,妄图找出其中的奥秘所在——当然他不可能让我找到。

直到我看见因惊喜和泪水变得扭曲的父母和其他亲戚的脸,才真正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虽然我的苏醒使得绝大多数人都很高兴,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因为一旦醒来我就不得不日夜承受伤痛的煎熬,这种痛楚让我夜夜失眠,冷汗直流,呻吟不止。不过肉体的痛苦还是可以忍受的,而且我当然也不会像一些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一样,净在人前乐,咬碎牙往肚子里咽。我有一双疼爱我至极的父母,如果不擅加利用便对不起他们的一片苦心。

最令我悲痛欲绝,心如刀绞的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申小雅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虽然她可能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她的什么人。可就算出于对一个相熟已久且目前正处于垂危之际的朋友的道义,也不该如此绝情绝义,使我在对于此生是否能够追上她这件事上又一次彻底绝望。

你看其他同学就表现的让我热泪盈眶,虽然其中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好像分成了若干个小组每天轮流来看望我,安慰我,给我讲新近发生的趣闻,十分八卦,使我几乎能确定以前那些不利于我的谣言是如何发展壮大,迅速蔓延的。

他们叫我不用担心,因为学校已经为我募捐了部分医疗费,甚至还印刷了传单到大街上分发,号召全社会的关心——我昏迷时的医疗费用高得惊人,每天仅输血就要1000多块。

我一夜成名,成为人们某段时间的焦点话题。

作为纪念,我保留了一份传单,上面将我描述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十佳少年,所列事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据说电视台有一个栏目曾想为我做一期专题,被父母和学校婉言谢绝了——他们当然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不需深入调查就可原形毕露。而且如果人家问起我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学校门前的大街上而被卡车撞到,他们当然没有办法告诉人家我其实是被学校的保安追得慌不择路,至于我为什么会被保安追就更加难以启齿——我只不过是想偷一份高考的模拟试卷而已。

题归正传,如果我开始的伤感来自于无情无义的申小雅——我偷卷子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她,不过这她自己是不知道的——那么在之后的几天,当我确定钟洋已经在那次车祸中死去的时候,便彻底掉进无以伦比的痛苦深渊。

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折磨着自己。

我在每个寂静的深夜泪流满面,在朝阳初现的时候向着窗外冰冷的晨曦祈祷。

我放弃了一贯的信仰,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有神论者,常常兀自喃喃自语。

佛祖、菩萨、神仙、上帝、耶稣基督、安拉真主,求你们让钟洋再次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吧,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无论什么。

在伤感的间隙,我有时会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忽然发现其实钟洋完全没有必要死。

首先他并不在乎分数,偷卷子纯属多此一举,而且就算模拟考满分,以我们俩的水平也绝对进不了任何一所正规大学,而不正规的大学也根本不需要什么高考成绩,再说他本来也没打算参加高考。

其次就是当我们俩在撬办公室的门被保安发现的时候也完全没有逃跑的必要,因为我们每人都至少身背2个以上的处分,虱子多了不痒。这主要是我们早已从父母那里得知每个人大学以前的档案是空的,决不会如校方危言耸听的诸如处分要背一辈子的恐吓成真。

再有,也是最令我不解的是,钟洋居然会同意协助我这次行动,他一向对申小雅深恶痛绝,势不两立。

而且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那个漆黑的巨大的怪兽呼啸着冲向我们的时候,我曾下意识的用力将钟洋推开。

可他终究还是死了,这是命运吗?

无论怎样也逃脱不了的命运!

每当这个可耻的想法从脑中迸出,我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是的,钟洋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无耻的将责任推到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去,那样是对钟洋那才华横溢、清澈见底、生动鲜活、毫不做作的生命的亵渎。

我的手上仍残留着死亡袭来的那一刻,从钟洋的背上感受到的余温,如此真实。

在我的有生之年,将永远为此烫痛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