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欲!妳竟敢这样对——」时岷一路咆哮着冲进总裁办公室,哪知道要炮轰的对象没在里头,取而代之的是他十九岁的侄子,正站在办公桌后头阅读一份文件。

「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欲生病请假,我代她的班。」时骏答得沉稳。

「你一个小孩子哪懂得做生意的门道?!」

那女人是想怎样?假借生病为由,让时骏先习惯总裁宝座吗?

哼!他绝不允许!

「原来四叔是这么看我的。」一个小孩子?

「呃……我的意思是说,你还是个学生,又未成年,生意上的事也作不了主,无欲这样做实在是太乱来了。」

「四叔的顾虑没错,不过我想我有能力代管时氏几天,好让无欲安心在家休养,反正——」故意吊人胃口地拉长尾音,直到时岷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子,目光闪过一丝心虚后,他才继续道:「不久时氏就会回到我手中,也得早一点习惯这个位子,不是吗?」

时骏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摸向椅背,抬眸端详对方的表情。

「嘿、嘿嘿……」压下满心的厌恶,时岷强迫自己微笑。「是、是啊,三哥的儿子当然杰出,而且你小时候IQ还高达两百,是我们时家引以为傲的天才儿童!这么聪明,能力怎么会差呢,是不是啊?」他说,内心暗自窃笑。

三哥还在世时,好几次得意地说他的孩子智商高达两百,结果呢?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也没见他有什么杰出的天才表现。

他甚至连跳级念书都不曾有过,这叫什么天才,呸!他的子女表现得比时骏好太多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四叔想说的是这句话吗?」

时岷惊惧地瞪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颗心被时骏两三句话吊得老高,不安地荡啊晃的,就是定不下来。

时骏抿起一笑。「我是开玩笑的,四叔。」

怦咚!直到此刻,时岷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忘了换气。

「小侄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四叔学习,以后还请四叔多多指教。」

「你太谦虚了,时骏。」时岷应答得冷汗直流,很是辛苦。「四叔老了,以后可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

「这么说来,四叔是在考虑退休的事啰?」

退、退休?!时岷踉跄退了一小步。「不、不不!我还想为我们时氏多做一点事,再说自家人的事业,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真的很感谢四叔,若不是有二伯、四叔、五叔和六姑帮忙,时氏集团怎么能有今天的发展,真的是辛苦了。尤其是四叔您,手下管理三间子公司,工作压力之大,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

「哈、哈哈哈……」时岷失态地抬手抹汗,一边干笑:「没办法,谁教我是天生劳碌命、天生劳碌命,哈!哈哈!」

「这些年来辛苦四叔了,四叔手下隶属时氏的子公司在这几年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依然有不错的成绩,这就证明四叔杰出的商业长才,小侄相当佩服。」

「好说、好说。」额角频频冒汗,时岷打从心底感到惊骇。

可时骏却没有放他一马的打算,下一句话又让他绷紧神经,「四叔刚进门时神色匆忙,不知道您找无欲是为了什么事?虽然我还没有正式接下时氏,但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您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哪儿的话!」时岷连忙笑说:「倒是你,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四叔帮忙也别客气,三哥就你这个儿子,我当然要代替三哥好好照顾你。」

「那就先谢谢四叔了。」

「别这么说,那我先走了。」找不到无欲算帐,又遇上明明还未成年、口舌却犀利无比的时骏,时岷决定先溜为妙。

「四叔慢走。」时骏笑着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基于礼貌扬起的笑容才转冷。

他继续审阅方才因时岷闯进来而中断的资料。

那是关于部分子公司的假帐问题及公款遭挪用的调查报告。

另一厢——

时岷走出总裁办公室,关上门板,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脚下步伐快得出奇,将他焦虑紧张的情绪表露无遗。

时骏这小子轻忽不得!本以为无欲一个女人做不了太多事,然而事实证明,她不但极具商业手腕,也把时骏教得牙尖嘴利,让他差点招架不住。

年过五十的他,竟然不敌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鬼,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他时岷还要做人吗?!

再者,时骏才十九岁就已经这么难缠了,等他正式接管时氏集团,加以商场上的实务历练,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更不可知!

他唯一清楚的事情是,时间拖得愈久,对自己愈不利。

很多事,不快点安排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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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时骏转任总裁特助。」无欲以淡漠的语调向在场众人宣布,「相信各位应该都知道我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

美目环顾周遭,围绕马蹄型会议桌而坐的是时氏集团所有董事,十五名董事中,除了时骏,另外还有四名时家人,分别是时达、时岷、时岩和时惠玲。

而这四人,不论在所持股份,或是在时氏集团的职位上,都有动摇时氏集团的重大影响力,也是这几年来,令无欲伤透脑筋的主要因素。

果不其然,在她宣布之后,立刻有时家人跳出来抗议。

「我可不知道。」时惠玲深沉地看向坐在主席位上的无欲,再移眸瞪了站在无欲身后的时骏一眼。「还请代理总裁说明。」

「当然没问题,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难觅记性不好,这点我可以体谅。」无欲嘲讽回应。

「妳——」时惠玲为之气结,眼珠子气得差点凸出来。

「相信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己故的时总裁在遗嘱中交代,由我代管时氏直到时骏成年为止,而再过三个月就是时骏二十岁的生日,在他生日当天,就是总裁职务交接的日子。这三个月将他调任为特助,目的很简单,是要让他提早适应待在总裁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些什么。」

时岩冷嘲道:「时氏集团的规模何其大,三个月要搞清楚状况?我进商场二、三十年都不敢说这种大话了,时骏才几岁,连大学都还没毕业哩!」

「的确。」无欲的附和令在场别有用心的时家人一时错愕。「在台湾,他是连大学都还没毕业。」

听出她话中蹊跷,时达质疑地问:「在台湾?什么意思?」

「一直忘了告诉各位,我去年已经取得史丹佛大学企管学士的证书。」时骏环视众人,淡声开口。

「怎么可能?!」时岷惊呼,「你根本没有出国留学。」

「透过远距教学。」时骏顿觉好笑地望着自家人。「四叔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国外已经有许多知名大学加入全球远距教学计划,史丹佛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在学历上,应该没有可议之处了吧?」无欲趁胜追击道。

「就算他真的是个天才,越级念书取得文凭,那又怎么样?」时惠玲哼声一笑,「商场如战场,他一点经验都没有,能否担起时氏龙头这样的重责大任还是个问题呢,这可不是玩扮家家酒的小孩子游戏。」

「这点更不必担心。」为了金钱权势,把自己的侄子说得这么不堪?无欲实在无法理解人类的心态。「时骏十三岁就进公司观摩;十六岁起,时氏大部分的企画案就都由他审核评估,绩效如何,相信在座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数。」

「妳的意思是说——这些年来的决策都不是由妳决定,妳只负责签名盖章?」时达来回看着无欲和时骏两人,愕然不已。

「可以这么说。」

「这点我可以作证。」代表法务室出席的杨延亭挺身道:「因为时少爷尚未成年,依照民法规定,未满二十岁在民法上仍属未成年人,无意思表示能力,所以这些年来虽然是由无欲小姐签核,却是依照时少爷的意思做决策的。」

「杨延亭!」时岩猛力拍桌,指着他鼻子骂,「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插嘴我时家的事?!」

「我是前任总裁的遗嘱执行人。」杨延亭的态度丝毫没有退缩,「我不能辜负前任总裁的托付。」

时岷与时惠玲两人接着站起身。「你——」

「好了!」时达出声喝止,怒目瞪向自家弟妹。

都到了这节骨眼,还不知道要适可而止吗?!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在社会上也历练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出事实真相?

「二哥!」三人异口同声唤道。

「一切依照代理总裁的决定。」他厉声说道,也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

时骏朝他微一鞠躬。「谢谢二伯。」

接收到时达若有所求的眼神,无欲配合地颔首。

「那么,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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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之后,时岷等三人怒气冲冲地退场,时达故意留到最后,与时骏他们待在会议室。

「真不敢相信。」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时达不得不认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台湾大学生的身分只是个幌子,藉以避免时骏锋芒早露,反而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危险与麻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无欲,这个方法是妳想出来的?」

无欲点头。「这是最好的方式。」

「之后再以妳自己为盾牌,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妳身上,确保时骏的安全,真亏妳想得出来。」

盾牌?时骏疑惑地看着无欲。

时达在这时又开口说话,立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服了。」他摊手,神情仿佛自久缠不休的泥沼中脱身似的,笑容轻松自在。「当年我的确不满老三在遗嘱里将时氏交给时骏,并托妳成为时骏监护人的决定,但这几年看妳的表现,还有知道时骏的能力后,我可以明白为什么了。」

「希望这也意味着你放弃原先的想法了,时达。」

时达仰首大笑。「老三托对人了,妳的确不负他所托,保护了时骏,也把他教得极为出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以为我刚才在会议中已经很清楚地表态了。」时达走向侄子,赞赏地拍上他肩膀。「原谅二伯,先前我真的担心你少不更事,会拖垮整个时氏集团,直到今天我才确定,你的确如老三生前所说的,是个天才。」

「不,今后还有许多事要跟二伯学习。」时骏谦虚地说。

「彼此彼此。」少了夺权的隔阂,伯侄俩说话变得融洽多了。「我很抱歉,这几年没有尽到为人长辈的责任。」他续道,接着转向无欲,「过去对妳所做的事,希望妳能原谅。」

「商场上难免勾心斗角,就当是游戏,小玩一场无伤大雅。」她从来没把这些事放在眼里,她是天使,没有必要跟人类计较这些。

「我指的是其他事,我四弟、五弟和六妹这几年背着我,私下找人对妳——」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无欲赶紧插话,不想让时骏知道太多。

可惜时骏不是笨蛋,「四叔、五叔还有六姑他们——」他故意拉长尾音,好让不设防的时达继续说下去,同时瞪着无欲,以防她再次打岔。

「唉,」说到这里,时达摇头叹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动歪脑筋,找人以暴力威胁无欲,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到连我都看不下去。」

「暴、力?」

「他们以为除去无欲,就能取代你掌管时氏,却不知道你们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更不知道你早就开始干涉公司的运作——无欲这一招很聪明,没让你太早崭露锋芒,拿自己充当你的保护色,代替你成为箭靶,挡去本来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危险。」

「危、险?」时骏的音调倏地升高。

「咦?」时达终于发觉情况不对劲,眼神困惑地落在侄子身上。「难道她都没有告诉你?」

时骏怒目瞪向抿唇不语的无欲,直瞪到她脸上出现一丝心虚的表情为止。

「不,她没有。」他把住她手腕。

「呃?」他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事?时达被侄子突然变得凶恶的表情吓到,更深信这侄子将来绝非池中物。

「先失陪了,二伯。」时骏加重手的力道,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势瞪着无欲。「很显然的,我跟无欲之间还有些事需要沟通。」

「那你去忙吧。」看出些许端倪的时达顺势道,「有机会我们伯侄俩一起吃顿饭。」

「随时欢迎二伯到家里来,我会让张嫂准备二伯喜欢的菜色。」以眼神致谢,时骏说完,拉人便走。

目送两人离开的时达忽然有感而发:「倘若时骏不介意年龄差距,其实他跟无欲站在一起是挺登对的。」

就不知道他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了。

年轻人……时达倏地愣了下。

「无欲到底几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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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无欲拉进办公室,时骏关门上锁,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用吼的——

「说!妳究竟还骗了我多少事?!」

「我不骗人。」她只是瞒着他没有说而已。

「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戏!」时骏扫住她双肩,强迫她与自己四目交会。「告诉我,妳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时骏,你凶得没有道理。」无欲试着说之以理。「我是为了照顾你、保护你才这么做,你不应该对我发脾气。」

「我只要妳告诉我,四叔他们背地里对妳做了什么。」

「都过去了。」

「我、要、知、道!」

「知道又如何?你能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吗?」她迎视他的眼神。

「妳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你的脾气来得没有道理。」无欲顿了下,又道:「说得更明白一点,就像……就像任性的孩子胡乱发脾气一样。」

小孩子?!时骏闻言,错愕地推开她,连退数步。

「在妳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

即便他做了这么多,比一般人早熟这么多,在她看来依然是……小孩子?

「到底要怎么样,妳才能把我当个男人看?我做得还不够多吗?」他苦笑着问,「能不能告诉我,要做到什么地步,妳才不会再把我当个孩子看?」

无欲蓦地按住左胸,他沮丧的表情牵引出近来愈来愈频繁的疼痛。

忍住!不能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

「你这是恋母情结,在你们人类的心理学上又叫伊底帕斯情结,错把母亲当成——」

「我的母亲早就过世了,而我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自己对妳抱持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喜欢妳,我爱妳,要我说一百遍、一千遍还是一样!」

「我不适合,真的不适——唔……」好痛!左胸传来从未有过的猛烈绞痛,无欲再也忍受不住,双膝忽地一软,整个人往前倾。

「无欲!」时骏及时接住她。

「痛……痛……」无欲一手按住左胸,一手用力抓住他臂膀,仿佛这样就能分散疼痛。

「忍耐点,我送妳到医院。」他抱起她就要往外走。

「不,不行!」无欲痛得必须深吸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一到医院,透过人类科学仪器的检查,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异常,绝对不能去!

「不行。」时骏发现她按着左胸不放,怀疑她是心脏出了问题。「不能小看心脏的毛病,必须到医院做彻底的检查,我才会安心。」

「算我求你好吗?」无欲抬眸,痛得盈泪的眸出奇地晶亮动人,从未有过的羸弱神情为绝伦的丽颜添上一丝柔美。「我从不求人,就这一次。」

「妳——」时骏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败在她难得的恳求下,改抱着她坐进沙发,让她坐在他腿上,偎进他怀里休息。

这是她第一次示弱,也是她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说话,他拒绝不了。

无欲乖顺地靠着他,紧闭双眼等待左胸的疼痛消失。

半晌,头顶上飘来时骏的喃问:「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眼睛并未张开。

时骏爱怜地整理她微乱的长发,双手环住她腰身,紧紧压向自己,方才的冲突因为这突发的意外烟消云散。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妳也有柔弱的一面。」

「柔弱的一面?你的意思是我平常很残暴?」

时骏噗哧笑出声。「不是这样的。」

「还是你希望看见我身虚体弱的样子?」人类果然不是好东西。

「不是这样。」再不说清楚,他怕她会误解得更深。「在我印象中,妳总是表现得很强韧,不需要依赖任何人,我很佩眼妳,但又会觉得怅然若失。直到刚刚我才知道,原来我之所以会觉得若有所失,是因为我一直希望妳能依赖我。」

「这叫做大男人沙文主义作祟。」

「我希望自己能让妳开心、能为妳做点什么,才会不断催促自己成长、逼自己念书、强迫自己学习,完成妳的每一项要求,只希望事后能看见妳对我微笑,能让妳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那时候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刚开始是不服气的情绪使然,可直到最近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想独占妳,不让妳把心放在其他人身上,我要妳只看着我一个人。」

「别再说了。」无欲开口,阻止他继续表白对她的感情。

天使有情绪,却没有感情。

所以,纵使她知道时骏这些话都出自肺腑,是在表达自己对她的感情,她却怎么也无法感受到,只有空荡荡的左胸随着他的话不停刺痛着。

未曾有过的悲哀如浪般席卷而上,令无欲顿觉全身发寒,瑟缩地偎向最近的温暖处——时骏为她敞开的胸墙。

偌大的办公室仿佛被一层透明不可见的薄膜完全笼罩,密不通风、无法透气,没有人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