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6

谢乐生去年搬来这幢七层高的房子。房东是一对犹太人夫妇。由于房子就近大学,所以楼上楼下都住着几个留学生,有中国来的,台湾来的,也有香港来的。

谢乐生领着于曼之走进屋里去。于曼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幢新房子。这里的陈设很简单。客厅里的其中一面墙全是书。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厅里,去倒了一杯暖开水给她。

“谢谢。”她接过杯子。

她看到窗子旁边放着一个电子琴。

“这个琴是前阵子买的。一个人在这里,有时候很孤单,所以忽然很想学弹琴。可惜,买回来之后,我还没有时间学。”他解释。

她用手指在琴键上戳了两下,说:“没听你提起过呢。”

她发现,每一次再见,她都要花一段时间重新适应他。那一段由时间和空间造成的距离,变成他们重逢时的隔膜。他们像两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需要坐下来慢慢重新了解对方,慢慢拾回彼此隔别的岁月。

往往当她刚刚适应了,又到了要离别的时候。

“明天我们可以出去走走。”谢乐生说。

“去哪里?”

“我向房东借了车子,我们去买圣诞树。”他微笑说。

7

第二天,谢乐生开车载着于曼之到市场去买圣诞树。

这个市场是临时搭建的,就在公园旁边。他们选了一棵小号的圣诞树。谢乐生走在前面,于曼之走在后面,合力把圣诞树扛上车。

她和他,现在只有一棵树的距离。他的背影熟悉得来仿佛又有点陌生。他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波士顿的生活。三年来,都是她过来陪他,他已经三年没回去香港了。

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想像重聚的一刻应该是炽烈的。重聚的时候,却有点平淡。人在思念里,仿佛比现实美好一点。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说:

“毕业之后,我想留在这里。”

“你不是说过会回去香港的吗?”她的声音有点激动。离别的时候,他们明明约好了五年后在香港重聚。他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喜欢这里的生活。你也搬过来好吗?”

“我在香港有工作,来到这里,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难道你喜欢现在这样,每年只能见两次面吗?”

她没法回答他。她不想跟他争辩。他似乎总是觉得她的工作并不那么重要。她的梦想,也并不是那么美好。

他从来没有关心她每一天怎样生活。

“你爱我吗?”她问。

“我当然爱你。”

“你有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

他答不上来。

8

于曼之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波士顿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

她满怀希望的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可是,这两个星期的日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愉快。

三年前,当谢乐生决定要来波士顿念博士学位的时候。她哭着问他: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当然不会。”他抱着她说。

那个时候,她以为最坏的结局是他爱上了别人。

三年以来,他还是爱着她。可是,每一次重逢,她都觉得,他们的距离又远了一点。

她已经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毫无主见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学之后,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要他打长途电话回来安慰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变得独立了,她有自己的梦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过来波士顿,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惜,他在三年后才说这番话。

他好像一本写在三年前的日记。三年后重看一遍,原来,不经不觉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理想也改变了。

“你也是坐这班机回香港吗?”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谁。原来是李维扬。她没想到又碰见他。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的天气真冷。”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你在哭吗?”

她垂下头。

“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难舍难离吧?”

“已经习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的,譬如别离和思念。”他低声说。

“是的,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9

在飞机上,李维扬的座位本来编排在于曼之后面的。他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换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的吗?”他问。

“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她告诉他,她是画儿童故事插画的。她在一家儿童杂志社上班。这本儿童杂志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负责所有的插图,因此工作挺忙碌。由于画的是儿童画,她的画都是快乐和色彩斑斓的。无论太阳或月亮,以至一个碗、一朵花、一条狗,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埋头画画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寂寞。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好喜欢。你呢?”

李维扬摇了摇头:“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对的,不过是金钱游戏。”

“那你喜欢做什么?”

“开面包店。”

“面包店?”她觉得难以置信。

“对。不用怎么花脑筋,每天只是做面包和卖面包,那种生活多么写意——”

“你会做面包吗?”

“我以前在面包店做过兼职。”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他点了点头,笑着说。

10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已经七个小时了。于曼之在座位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李维扬在机舱后面,正跟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偏着头,微笑着,留心的听他说话。然后,她又说了几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再说话。机上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她在机舱最后排的座位,李维扬也回来了。

“你碰到朋友吗?”她问。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的旧情人真多。”她揶揄他。

“她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大家很多年没见了。”

“她看你的眼神,好像还是想念着你呢!”

“她结婚了,现在跟丈夫住在洛杉矶,这次是回香港探望父母。”

“你总共有多少个女人?”

“你问初相识的朋友这个问题的吗?”他瞟了瞟她,没好气的闭上眼睛睡觉。

11

到达波士顿的那天,李维扬从机场坐计程车到近郊去。

计程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灰白砖墙的公寓前面停下来。

李维扬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面,按下门铃。门打开了,他爬楼梯到了二楼。一个满面于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说:

“她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男人领他到屋里去。厅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的面色有点苍白。看到李维扬,她娇嫩地笑了。

“你去倒两杯茶来好吗?”她吩咐那个满面于思的男人。

男人听话的走进厨房去。

“李先生,谢谢你肯来。”女人说。

火炉旁边,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缤纷的彩球,树顶上吊着一个银色的小天使。

“这棵圣诞树很漂亮。”李维扬说。

女人看着圣诞树,微笑着说:

“是的,来波士顿八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

男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你可以把抽屉里那个绒布盒子拿来给我吗?”女人跟男人说。

男人走进睡房去拿盒子。

“他现在好吗?”女人问李维扬。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那太好了。”她微笑。

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从睡房出来,放到女人的手里,然后,又回到睡房,躲在里面,半掩着门,守候着在厅子里的她。

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李维扬手里。

“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

李维扬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你用不着这样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女人惨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问。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是吗?”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样说?”

“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那个美丽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

“不。把钱还给他,我才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

“你的病怎么了?”

“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惨然地笑笑,“我本来以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现在看来只能理直气壮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不,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他结了婚吗?”她问。

李维扬摇了摇头。

“那么,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女人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仿佛是在期待一个美丽的

答案。

“不会的。”李维扬说。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么事?”

“当天找到我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不。”

“为什么不?我骗了别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钱。”

“我就是不觉得你讨厌。”

“谢谢你。”她指了指睡房里面,说:“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编的谎言也不是全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爱着他。”

李维扬被“如此不堪”这四个字深探震撼着。有什么比如此不堪的爱情更令人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呢?

李维扬把手上的钱还给她,说:

“这些钱你留着吧,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你就买一样他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吧,就当是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她把钱推回去。

“好吧。”他知道只有把钱收下,她的内疚才会终结。她那段如此不堪的爱情。才会完美清白。

“李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好吗?我做了圣诞布丁,你应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圣诞布丁。”她笑说。

“好的。那我来做白面包,你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面包。”他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坐在椅子上,灿然地笑。她笑的时候,特别漂亮。他知道他的酒保朋友为什么会爱上她了。

平安夜的那天,他果然吃到了一个最难吃的圣诞布丁;而她和她的男人也吃到最好吃的白面包。

圣诞节之后,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他向他们告辞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来愈衰败的样子,他愿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长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带着满怀的悲伤,坐计程车到达波士顿的机场。

在候机室里,他意外地又遇到于曼之。她竟又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机回去。他满怀的悲伤刹那间得到抚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湿湿的,好像哭过。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尴尴尬尬地笑了笑。她眼里闪着泪花,像满抱着露水的雏菊。他很高兴漫漫长途有她作伴。

12

飞机缓缓降落在香港机场的跑道上。于曼之和李维扬又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要不要送你一程?”李维扬问。

“那不客气了。”

在计程车上,她问他:

“那个故事还有下文吗?”

“哪个故事?”

“酒保和女孩的故事。”

“已经有结局了,是另一个结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结局?”

“这是我今次去波士顿的原因。”

车子在路上飞驰,李维扬把女孩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车厢里寂然无声。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当一个人以为可以还清悔疚,无愧地生活的时候,偏偏已经到了结局。如此不堪的不单是爱情,而是人生。

“那笔钱你打算怎么办?”于曼之问。

“他的酒吧这一年来都亏本,我假装把钱借给他用,以后再想吧!”

“她不是要你送他一份礼物吗?”

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点唱机,也许可以送一台给他,不过这种古董现在很难找。”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古董点唱机,还保持得很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那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于曼之领着李维扬来到中环半山一条不起眼的横街里,那家古董店就在街的尽头。

于曼之推门进去,小小的一家店,地上堆满各种各样的古董。这里跟外面的世界,倏忽间好像相隔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梯级上传来高跟鞋咯咯咯咯的声音,一个穿着花花裙子的女人走下来,手里提着一盏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桌灯。

“你们来了。”女人把桌灯放在柜台上,说:“这盏灯要拿去修理。”

“朱玛雅是我的好朋友。”于曼之跟李维扬说。

“是啊,我们念大学时是室友。”朱玛雅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

“点唱机就在里面。”朱玛雅领着他们绕过一张十七世纪法国大床,点唱机就在那里。

这台机器颜色鲜艳,七彩的灯泡闪亮着。大玻璃罩里排着一列黑胶唱片。

“是一个英国人卖给我们的,他要回老家。他连唱片也留下来了。”朱玛雅说。

“有没有硬币?”于曼之转过头去问李维扬。

李维扬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她。

于曼之把那个硬币投下去,随便点了一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几翻,一片哀怨的歌声从点唱机里飘送出来: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爱情并不短暂,

只是有点无奈……

歌声在这家昏黄的小店里回荡。于曼之望着玻璃罩里的唱片,呆了一会儿。

“什么事?”朱玛雅问。

“没什么,我听过这首歌——”

这是她听王央妮哼过的歌,为什么偏偏又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听到?

“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她问李维扬。

他笑笑摇了摇头。

她觉得实在奥妙得无法解释。

“什么时候可以送去?”李维扬问。

“星期四好吗?”朱玛雅说。

“好的。这个星期四刚好是酒吧的一周年纪念。你们也来凑凑热闹吧!”

“好的。反正我晚上很空闲。”于曼之说。

“星期四我不行,你们玩得开心点吧。”朱玛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