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京城十里外,别庄的石地上有着血迹。

血泊盈到了阴暗的一处,若芽站在那里,蓝纱衣裙上染满了血。因为他又持着那把剑杀人,她的魂魄上就沾了死者的血迹。她紧咬着唇,专注地看着他,没有力量上前帮助他。

就如同她对他心中的仇恨,也是无能为力,

嘶吼的同时,世遗身躯的每一寸肌理紧绷着,因即将到来的最终一战而贲张着。

他口中一声轻啸,将剑直刺向沈宽。这是一招平凡无奇的剑招,只是往前的迅速一刺,不但没有使出一身绝妙的剑招,甚至连后续退路也没有考虑。

世遗只是用尽了全身劲力,奋力刺出这一剑。

沈宽露出冷笑。"连剑招都使不出来吗?不怕我又断了你手上的剑?"他转身避开,本能地不让手中的"冰火"与世遗的长剑交锋。

"今夜,会断折的,该是你的颈子。"劲风扬起,世遗以剑锋扫过石墙,趁着势子利落地回身,利剑又指向沈宽的心窝。

这是他最后的一柄剑,是若芽投炉铸成的剑,如果这柄剑也敌不过"冰火"普天之下,大概就真的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克制"冰火"了。

若是今夜复仇仍是无望,他不打算再苟且偷生下去,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拖着沈宽下地狱。

"不知死活的小子,果然是荆家的余孽,那臭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沈宽骂道,心中却十分地忌掸。看着耙世遗视死如归的神色,尽管沈宽经历了众多阵仗,却也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火光迸射,沈宽选择避开这一剑,一个闪身,才堪堪避过,跟着回手一剑砍向了世遗手中长剑最脆弱的剑脊上。

两剑相击,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回荡在空中。

沈宽的"冰火",这次并没有再次砍断世遗的兵刃。相反的,沈宽反被由世遗手中长剑丰沛的真气震了开来。

世遗则因冲势末歇,又往前冲了几丈才停住脚步,手中长剑仍在月光下发出殷蓝光芒,没有因为"冰火"的攻击而断裂,甚至没有半分的受损。

沈宽大受打击,没有想到世遗真能找寻到能与"冰火"抗衡的宝剑。"任何神兵利器都该有所记载,这把剑名为什么?你又是从哪里取来这把剑的?

"惊讶吗?这把剑的锋利怕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是我逼死一个女人所换来的。"世遗的嘴角扭曲,苦涩地发出狂笑。她投炉前美丽的笑容,始终烙印在他心里。这把剑哪里有什么名字?若真要有名字,也该唤为若芽

那笑声听在沈宽耳中,却恍如丧魂曲般,震得他心惊胆战。趁着世遗片刻的失神,他猛地连连使出几道狠招。登时间,剑光笼罩住世遗全身,密密的交织成剑网。

"不要再挣扎了,你没有半分机会的,今天就让一切做个了结吧!"世遗的黑眸转为冷酷,没有因为密集的剑招而慌乱。他举起剑,指向沈宽。

就要结束了,只要杀了沈宽,完成复仇,他的心应该就能平静吧?

鲜血不能使你得到平静的……脑海中有着若芽温柔的声音,夹杂着她的叹息,

一声又一声地回荡着。鲜血不能让他得到平静?那么什么能够让他得到平静?那个答案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却又没有勇气触碰的。已经亲手毁去了最应该珍惜的温柔,他只剩残酷可以依赖。

黑眸猛地一睁,手中长剑轻鸣,蓄积着他最后的劲力。这一剑,将会是两人最后的一剑。

铿地一声,两把稀世名剑在半空中撞击,迸出点点火星子,一寸一寸又一寸地迅速没入对方剑刃中。两人不断鼓动体内最后的劲力,持续喂入剑中。

两人同时厉声大喝,两把剑几乎是同时断折,残刃被灌注了所有的内劲,砍向了对方。

残刃旋飞,划过沈宽的肩头,嵌入石墙。鲜血转眼间喷出,沈宽高声咆哮,更用尽了气力将手中残剑刺向世遗的胸口。

"毛头小子,你还太生嫩,能笑到最后的人,只该是我一个。"他还有着巨大的野心,怎么能够现在就死?

力气几乎在上一刻用罄,世遗没有时间避开,眼前剑芒闪动,他的脚步没有移动,黑眸冷静地看着残剑接近胸膛。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是平静的。

如果就这样死去,他也会化成鬼魂,能够跟若芽在一起…

蓝纱飘动,拂在脸上竟有几分的温度,他诧异地睁开眼睛,看见若芽的魂魄来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身躯,他空虚太久的胸膛,终于感受到她柔软的身子。

"若芽。"他嘶喊着她的名字,欣喜在心中爆开,丝毫没有察觉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他竟又能触碰到她了!她的魂魄在他的怀中凝为实体,他的心不再抗拒着她。

她抬起头来,紧紧地抱住他,柔软的娇躯完全适合他的怀抱。"让我带走你的仇恨,好吗?"在月光之下,她对着他粲然一笑。这已是最后,她无法再做得更多了。

沈宽的残剑砍至,深深地砍入若芽的身躯,她只来得及再看他最后一眼,在替世遗承受那一剑的时候,她化为千万沙尘逸去,身影瞬间消失,终于魂灭魄散

事情的发生只在转眼之间,从若芽出现,到残剑砍来,荆世遗心中浮现的深深恐惧,那些不安在此刻全部化为具体。

"不!"他惊声大吼,想要牢牢抱住她,不让她的魂魄消失,却再也握不住任何实体。甚至,就连她的魂魄都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她的模样。

"若芽!不,你不可以走!别离开!"世遗吼叫着,疯狂地搜寻,却都只是徒劳无功。为了复仇,悔恨再一次爆发,他原来愚昧了一次又一次。

沈宽也被眼前的景况吓着,四周的气氛太过诡异,风呼呼地吹着,像是鬼哭神号。他身受重伤,无法再战,而眼前的世遗没有受伤,疯狂的模样已经让旁人不敢接近。

屋檐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又有高手施展轻功接近,沈宽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迅速地衡量情况,马上当机立断。就连独子的尸首也来不及收拾,他忍着肩上的剧痛,飞身往另一个方向窜出别庄,逃命去了。

顾炎与皇甫觉赶到时,只见到抱着断剑、眼神痛绝的世遗。

他抚着断折的剑,全身不断战栗,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再次失去她,他的心疼痛得简直要碎去。原以为复仇该是今生最重要的事,而她的无怨无悔一再地提醒着他,他错得有多么离谱。

沈宽逃了,他却毫不在乎,因为知道他永远失去的,远比复仇更重要。

他没有勇气承认,就连她化为鬼魂,为他舍了性命,他也还不肯坦诚。

世上有比他更愚昧的人吗?明明有了最珍贵的温柔,有了她无怨无悔的爱,他却还要去追寻血腥,以为鲜血能让他的心不再空虚。非要逼得她到如今连魂魄都飞散了,他才在极度的痛苦中省悟。

在先前那短暂的一瞬间,他拥抱到她的狂喜,彻底地掩盖了复仇的急切。人该是有隐藏最爱的本能,而他被仇恨蒙蔽得太久,竟看不清他爱她有多深。直到她魂飞魄散,他完全落入失望的深渊,他才发现绝望竟比仇恨更加地可怕!

"逃得还真快,连儿子的尸体都扔下了。"皇甫觉冷笑一声,低头看着沈皓的尸首。早知道沈宽老奸巨猾,却又武艺精纯,荆世遗能够杀了沈皓,兼而伤了沈宽,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顾炎倒是察觉出情况不对,皱起眉头。"那位姑娘呢?"石墙上有一截残刃,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世遗缓慢地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握紧了断折的剑,一寸寸仔细抚着,掌心用力,不在乎锐利的剑刃划破肌肤。要是用这剑剔颈自尽,天地茫茫,九泉深深,他的魂魄可以找得到她吗?

"喂,别只是发愣,快把那美人儿喊出来,我可是来找她的,不是来看你的。"皇甫觉说道,心里只担心那美人儿的情况。

世遗仍是不言不语,在最绝望的一刻里,脑海中有灵光闪过,想起许久之前,曾经在铸剑谷的小屋中,隔着木门听见海禹说过的一番话语——

你此后若是遇上了难解之题,就请千万再回到铸剑谷来,老朽或许有办法帮忙。

那语气里,像是另有玄机。海禹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吗?

无论如何,这已是世遗最后的一线希望,荆世遗抱紧了手中残剑,连带的取下了石墙上的残刃,仔细地以衣衫拢好。而后仍是不言不语,没有解释半句,足尖一点,就已往睽违已久的旧地奔去。

"你瞧瞧,这家伙多讨人厌,来来去去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皇甫觉还在抱怨,很不高兴世遗不让他再瞧瞧若芽。他地位尊贵,哪里受得了世遗孤傲的态度,加上瞧见世遗对美人儿也不假颜色,他心里更是不舒服。

顾炎瞥了一眼好友。"有时间抱怨,不如去追人。"

"还追什么?他拿着断剑还会去哪里?当然是回铸那把剑的地方。"皇甫觉冷笑一声,连日的调查工作可不是白做的,世遗的身世与来处,他可是一清二楚。"我可以拿我家里那张硬得要死,却又人人想抢的龙椅跟你打赌,那家伙肯定回铸剑谷去了。"

"地方若是知道了,事情就好办,我们回家里去,把芷娘一块儿接去。她担心着那个蓝衣女人,一定等得很心急了。"

"还要追去?饶了我吧!我已经走得很累了啊……"

两道身影利落的在夜空中窜过,月光之下,只听到皇甫觉一声又一声的抱怨声,悠然不绝。

★★★

铸剑谷仍是旧时模样,只是比往昔多了几分萧条,连从前一年到头响个不停的捶打声也听不见了。

眉清目秀的描奴站在人谷处,皱着眉头等着,瞧见了急奔而来的荆世遗,他迎上前去。"荆大侠,我家海爷等你很久了。"他说道,语气有点怪。

从海爷那里听了大概,他知道若芽小姐是为了荆世遗投炉而死的。海爷叹息地说,那都是早有的定数,是命中注定,但是想到若芽小姐的死,他心中就是难过。

世遗略一点头,奔入了铸剑谷。谷内已经没有人在铸造兵器,那些铸剑的匠师不知被遣散到哪里去了,这里变得有些荒凉,连当初若芽跳人的通天炉,炉中都已没有火焰,阶梯上有着灰尘。

他穿过竹林,来到海禹的小屋。小屋的门虚掩着,他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看见坐在软榻上敛眉沉思的海禹。

"你把剑带来了吗?"海禹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短短半年的时间,模样却更加老态龙钟。

世遗将仔细拢在怀中的断剑放置在软榻上,双眼急切地看着海禹。他什么都尚未说出口,海禹却就像是早已明了一切。若芽投炉的事情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么海禹该是早就预料到的吗?

海禹既然可以猜出今日的结果,那么也该是有办法能救若芽吧?否则,当初怎么还会把若芽交给他?

"剑在这里,我全带回来了。你可以救回若芽吗?"他心中浮现希望,开门见山地质问着。

海禹叹了一口气。"荆大侠,如何才算是救回若芽?是救回她的形体,或是唤回她的魂魄?她的形体已经铸成了剑,魂魄也已经飞散,你要老朽无中生有,实在太高估我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黑眸里,已经不再有浓烈的仇恨,若芽付出性命与魂魄,总算也还有些代价。

短短的一番话,几乎就要将世遗打入地狱,他抱紧了残剑,咬紧牙根,不思意相信这样的结果。"不,不可能,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否则你何必要我再回铸剑谷?"

"我是有办法,但若芽是否能复生,取决在你。"

"不要废话!我要你救回若芽,听到没有?"他吼叫着,无法再忍耐。

海禹还是不慌不忙,缓慢地说着。"若芽的死,是早就注定的。我以龟壳卜算,无论怎么算都只能算出她命中有死劫,当你来到铸剑谷,我就已经猜出几分。"他拄着竹杖站起身来,以哀伤伶惜的眼神看着断剑。"若芽的命数本就奇特,阳寿只有十八年,要遇得机缘巧合,又需有贵人相助,才能续命。"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皇甫觉率先走了进来,跟在身后的是顾炎与芷娘,还有随待在侧的石墨。他们是担心着若芽,才急忙跟了来,描奴在人谷处替他们指了路。

海禹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开口,以为这几人是世遗的朋友。

"若芽能续命?意思是你能让她死而复生?"世遗吼叫着逼问,全身紧绷颤抖。他没有奢望过她能死而复生,只是绝望地想唤回她的魂魄,而海禹传达的讯息,让他的心狂跳着。

"我说了,她要复生,必须有种种要件。她是为你而死,也只有你能将她从地府里换回来,只是代价很惊人,需要你一半的血、一半的魂魄、一半的阳寿,从此之后与她同日生同日死,你愿意吗?"这样的要求,已经接近严苛,这个原本眼中只有自己、未达目的不惜伤害旁人的年轻男人,会愿意吗?

世遗的双眼闪烁光芒,没有任何迟疑。"我愿意,只要能救回若芽,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简直想要放声大叫,纾解心中的激动与狂喜。

若芽有救了,不但是魂魄能够现身,甚至还能够再回返人间。她曾经为了爱恋他这个残酷自私的男人,付出了性命与魂魄,如今就算是他必须用半条命去换回她,他也心甘情愿。

终于,他明白了,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付出所有,从性命到魂魄,不计较任何的回报。这一切只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她,没有她无法独活。她教导了他这些,也让他不必沉溺在仇恨中。

海禹点了点头,眉头却仍尚未舒展开。"你愿意,那最好不过,不枉费那丫头对你的一片痴心。但是,她要复生必须有形体,我半年前离开铸剑谷,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必须找到一块具有灵性的玉石,雕凿成若芽的模样,她的魂魄才能有依附之处,你的血由八卦缸存着,辅以茅山之术,才能助她重生。只是我找遍了百岳,却仍寻不到合适的玉石。"他叹了一口气。

"那就由我去找,就算天涯海角也罢,我一定能找出适合的玉石。"不论要花费多少代价,就算是找到他白发苍苍,他也要找到玉石,让若芽复生。

角落传来几声轻笑,跟眼前凝重的气氛十分不称,众人的视线一致看向角落,瞪着不识好歹的皇甫觉。

"不用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那种玉石我家里就有一块。"皇甫觉习惯性地想挥挥扇子,又想起惯用的桐骨扇已经毁坏,右手只能有些尴尬地摇了摇。不是说那美人儿复生需要有贵人相助吗?放眼天下,怕是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

"你有那样的玉石?"海禹不敢置信,激动地靠近皇甫觉。原来一切机缘巧合是早就安排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拥有玉石的人却自个儿送上门来。

"西北有一名高人,能以精诚致魂魄,三年前以天山灵玉凿成一尊玉雕美人,送进我家里。都搁了好些时日,也不知能拿来做啥?"皇甫觉一脸无聊,却是横眉瞪了一眼世遗。这个不知爱惜女人的家伙,他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只是我家里有,却不想给你,如何?"他故意说过。

事关一个美人儿能否复生,皇甫觉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给玉雕,会这么说,只是存心为难世遗,顺便替宝贝扇子报仇。

一旁的石墨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觉爷,您的度量还不是普通的小。"

世遗却不理会,神态明显地一松,走至桌边,看着一口乌玉制成的器皿,外围纹上五行八卦的图形,模样很是奇特。"这就是八卦缸吗?"他询问着,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是的,在若芽复生前,你的血必须先存在八卦缸内三日,方才可用。"海禹有些心焦地看看皇甫觉,几乎试想亲自下跪,求取那尊玉雕。

世遗挑起眉头,掉转过头看着皇甫觉。"从铸创谷到你家中,三日可否到达?"

"到是可以到,不过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把玉雕给你。不过你若是肯低头来求,求得我高兴了,倒是还可以考虑。"他撇着嘴笑着,偏头看见顾炎不赞同的目光,而芷娘以为他真的存心不给,几乎已经快哭出来了。

世遗仍是没理会他,仿佛毫不在意。他得到所需的答案,拾起软榻上的残创。

"若芽复生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他对着海禹交代,在众人错愕之中,断剑已经割断他两腕血脉,大量的鲜血喷洒而出,全数溅入八卦缸中。

皇甫觉脸上的笑容僵住,洞悉了世遗的打算后,气得哇哇大叫。"喂!你这家伙太过分了,哪有人这样,先行舍血就算赢了吗?你这赢得不光彩啊!"他叫嚷着,眼看竟没台阶可下,心里极为不甘愿。

原本只是想耍弄荆世遗,哪里想得到这人比他想的还精明,先行舍血,他要是不尽速把玉雕交出来,反倒像是他无情无义了。

一旁的顾炎走上前来,按住世遗两腕的脉门,制住鲜血狂喷的势子。"马上回京城去,三日内将那尊玉雕送到这里来。"他转头瞳着皇甫觉,严肃地说道。

"等等,这不公平,我算是着了他的道。"虽然早有赠玉雕的心意,但他就是要争一口气。想戏弄人,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怨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啊!

"觉爷,您再不给玉雕,夫人要哭了。"石墨带着笑,看皇甫觉做着垂死挣扎。

"不给,我就是不给!"他大声喊,卯起来了。

"夫人要哭了。"

"不……不给……"这次的声音小了些,他转过头,看见芷娘真的眼眶含泪,哀怨地看着他。美人的眼泪有最可怕的杀伤力,但是他的尊严也该维持吧?

"夫人真的要哭了。"石墨微笑着,看向脸色愈来愈难看的顾炎。"还有,觉爷,我必须跟您说一声,主人也准备打人了。"他再补上一句。

这句话一如刺针,扎得皇甫觉火烧屁股似地马上跳起来。"姓荆的,算你赢了。"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转身就往门外迅速走去。"我这就回京城去搬那尊玉雕,行了吧?"临走前,他嘴里仍喃喃骂着,哀怨自己在朋友眼里竟然没有任何地位可一言。

得到皇甫觉的首肯,世遗的身躯陡然虚软。血液仍在大量地流着,神智已然模糊,八卦缸内己有了五分满,他体内的血已流出将近半数,是靠着自身的内劲,以及顾炎灌人他体内的真气在撑着,否则寻常人早就丧命了。

视线愈来愈模糊,在昏厥前,他的手中仍握着那柄断剑,持续呢喃着她的名字。

★★★

热度慢慢地升高,弥漫了他的呼吸,那不是令人难受的灼热,而是某种舒适的温暖,包裹了四周的空气。

耳中开始有了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只是隐隐约约的,像是怕吵醒他,每个动作都是轻柔而小心翼翼。能够分辨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暖暖的水蒸气,有人正在他的身旁烧着水,在火焰中投入柴薪。

火焰!他在昏迷的梦境里,先是看见若芽投入通天炉烈焰的情景,接着是她抱着他,在他怀中魂飞魄散前,脸上浮现最美丽的笑容,他伸出手去,想要把住她,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惊骇中醒来,全身吓出冷汗,手还在半空中撕抓着。

神魂甫回,他半晌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有几分的熟悉。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他初到铸剑谷时所居住的小屋。摆设没有什么改变,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就是最早一次诱惑若芽的地方。

视线回到手腕,伤口上有着缠绕的纱布,连当初舍血的伤口都不觉得疼痛,稍稍运劲,真气畅然无阻,伤口像是已经愈合,他大概昏厥了数日的时间。

为了逼皇甫觉交出玉雕,他卑鄙地设下圈套,先行舍血。那样的举动其实太过冒险,要是没有顾炎相助,他绝对活不到现在。

只是那个时候他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要能让若芽复活,他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想起若芽的复生之事,他焦虑地翻身就想下床,急切地想知道一切究竟进行得如何。但是动作进行到一半,手才刚刚撑在软榻的边缘,尚未起身,他的动作就完全凝结,黑眸里迸射光芒,只能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处。

木屋的窗子半掩着,阳光只是略略照入,在墙角的炉火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抱着柴薪,轻轻地将柴薪投入火中。

她的身影纤细,穿着一身蓝纱衣裙,动作十分轻柔,走到有阳光处时,细致的眉目有着他最熟悉的美丽,红唇上噙着一丝温柔的笑。

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缓慢而谨慎地一步又一步走上前,深怕惊吓到她,她就会凭空消失。他的心中都是狂喜,还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害怕喜悦得太早,又要承受失望的痛苦,恐惧如今能看到她像是寻常女子般的举止,只是一场好梦。

走到她的背后,他等待了许久,连呼吸都是谨慎的。许久后才有勇气伸出双臂,指尖触及她温热肌肤的瞬间,他狂吼一芦,用力地把住她,用尽力气将她抱人怀里。

"啊!"若芽受到些许惊吓,低呼一声,手中的柴薪掉了一地。闻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她松懈地一笑,转过身来看着他。"世遗,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唤我,就突然下床了?"她抚着他的脸,一寸寸重温他肌肤的感觉,只是贴着他,察觉两人的呼吸融在一起,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他的眼里蓦地像是有着某种热热的液体流窜,忍也忍不住。他瞪着双眼看着她,甚至舍不得眨眼,仔细地瞧着她,非要确定她已经复生,好端端地倚偎在他怀中。

日光之下,她的美丽比往昔更让他心动,没有了在魂魄时那苍白的模样。甚至就连她眼里,那抹最让他心疼自责的忧伤,此刻都消失了。

"真的是你,若芽,你真的复生了!"他的双手收紧,将脸埋人她的颈间,低喃着所有感谢的话语,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是的,我复生了,是你的血、你的魂换回了我。"她也拥抱着他,倾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却是她没有实体时,最想做的一件事。

爹爹用茅山之术将她唤了回来,附身在玉雕上,从此之后她虽然有着血肉,却青春不改,直到他死去的那日,她才会再度化为魂魄,跟他一同下黄泉去。

"你附身在那与玉雕上吗?"他仔细地打量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肌肤,没有察觉任何异状。

"是的,那尊玉雕的原石是难得的天山灵玉,爹爹直说是我前世有福,在紧要关头得了贵人相助。"那贵人不求任何报偿,临走前还来看看她,也看了昏睡中的世遗。但他看向世遗时,脸色可不太好看,还叨念着什么便宜了这家伙等等话语。

黝黑的大手慢慢地抚过她的肌肤,甚至滑入蓝纱内。她任由他抚摸着,脸儿变得酡红,因为感觉到他炙热的触摸而有些不安。

虽然先前已经与他有过夫妻之实,他也彻底地教导了她,但是她毕竟羞怯,况且事隔这么久,就算此刻他的触摸不带着情欲的索求,当他再度轻抚着她,她还是忍不住脸红。

"那么你的身子还好吗?不会觉得累吗?怎么能不歇息,还在这儿烧水?"他有些急切地问,迫不及待想用关怀淹没她。

她淡淡一笑,从没看过他这么不安的样子。"爹爹说我这几个季节里,多加注意些身子就行了。在复生后,他也嘱咐着我该歇息,是我不听,偏要来照料你。"她怎么有办法好好歇息?每日都想守着他,渴望在他醒来后尽快投人他怀里。

复生后她急着要见他,爹爹却说他因为舍了一半的血,持续几日昏睡不醒。她极度担忧着,日夜守在他身边,心中十分担心,也曾趴在他胸膛上,悄声求他醒来,当他仍旧沈睡,她悄悄地哭泣。

在这几天里,她是多么害怕上苍存心要戏弄他们。要是她复生,而他却昏迷不醒,她的复生有什么意义?

他们或许就像是传说中的比翼乌,各自只有一半的心,在相拥的时候才能完整,失去了对方就无法独自存活。

握起他的手腕,她隔着纱布吻着他的伤口。"疼不疼?"她轻吻着,知道他舍去了半数的鲜血,心中有着强烈的感动。纵然他曾经伤得她那么重,但是她从没有埋怨过,只是专注地爱着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真能回应她的爱情。

上苍听见她的祈求,愿意再给他们新的开端,才让他醒了过来吧!

"不疼,这些疼痛,绝对比不上你为我承受的。"她可是为了他投入烈火中,遭受烈焰焚身之苦,相较之下,他所受的疼痛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世遗的呼吸紊乱,紧紧拥抱她时,多年的空虚终于被填满,只要拥着她,简直就再无所求,心中除了喜悦已经容不下其他。他这一生中原先充满着血腥,专注于复仇,杀了无数的人。

然而鲜血不能使他平静,众里寻了千百度,蓦然回首,原来能使他平静的只有她温柔的微笑。

"别离开我了,若芽,这一生都别再离开我,我什么也不求了,只求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他孤傲了许久,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却是谦卑的。他多么心疼她的执着,是她的坚持与温柔,一点一滴地将他救出仇恨。

她的笑容里有着喜悦的眼泪,仰望着他,知道他心中的残忍已经消失无踪。"我不会离开你了,从此之后,我们同日生、同日死,一辈子都在一起。"她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吻着他。

所有风雨都过去了,仇恨在爱情面前,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的。

他捧起她的脸,吻着她的红唇,在心中发誓要珍惜她一生,绝不会让她受半点的苦。

"若芽,"他低声唤着,黑眸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可知道,世上什么对我而言最重要?"他问着这个许久前她曾提及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睁着那双柔情似水的美丽眸子看着他。当他心里已经没有仇恨,那么什么东西是该占第一位?

是她,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他存心不说,微笑着抚着她的唇。"我现在不说,等我们共度了这辈子,那时我再告诉你。为了听这答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

她粲然一笑,看出他的用意,用最温柔的吻封印了他的深情……

仇恨,已经消失了,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全书完—

编注:

关于顾炎与芷娘的爱情故事,请看《水漾佳人》。

关于顾炎的妹妹——顾野火与铁鹰的爱情故事,请看《野火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