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出。

金色的光芒洒落在蓝色海面上,印出一道波光粼粼的痕迹,暖暖的海风吹拂著,带来阵阵花香,远处传来海鸟的叫声。

一切是那麽平静。

平静得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金凛身上,那一阵接著一阵,强烈而不止息的痛楚,正在提醒著他,他才刚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他暗暗诅咒了一声,眼中掠过阴霾。

南北两国征战不休,而他身为北国人,身分又非比寻常,这麽多年来,往来两国之间,始终小心谨慎、处处提防,从未出过半点差错。料想不到,上得山多终遇狼,百密总有一疏,这趟南下,才刚入凤城不久,他就意外泄漏了形迹。

他逃出凤城,一路往北,伴随这趟归程的,是数日数夜、彷佛永不止息的追杀。

杀手。

恶战。

刀光剑影。

海滨那一战,连月光也被鲜血染红,金凛仅凭一人一刀,让那些追杀他的人,全数都倒下,自己却也身受重伤。暗夜之中,有更多的脚步声追来,他当机立断,纵身跳下海崖——

再度醒来时,他已身在岩洞里。

昏迷前的记忆,朦胧而残缺,他隐约记得,是强烈的求生意志,逼得倒卧在沙滩上的他,勉强爬进岩洞,寻到一处藏身之处,这才松懈昏迷。

那些深深浅浅的外伤,在女人的照料下,已级不再渗血,他相信是敷在伤口上的草药起了止血的作用。体内的热,还没有散去,高温仍在折磨他。但是他心里明白,这是伤後的高烧,只要再静养几日,就没有性命之虞。

他得救了。

一个有著凉润双手、纯挚眸子的美丽女人,不分昼夜的照料他,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救了回来。

纵然痛楚与高温毫不留情的折磨他,薄唇仍旧微微勾起,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几天以来,虽然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来得多,但是对她的印象却格外深刻。他记得她的体温、她的清香、她静静看顾他时,眼里毫无保留、流露出的关怀与担忧。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幽兰。

金凛深吸一口气,抗拒著高烧引起的晕眩感,强撑著无力的臂膀,试著坐起身来,肩头却传来一阵刺痛。稍稍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裂开,渗出些许鲜血。

比起先前的出血量,这些血迹可说是微不足道。他试著提气运功,五脏六腑却猛地一阵剧痛,一股腥甜的液体,涌入口中,逼得他只能大口喘息。

那些草药,治疗了他的外伤,却对他的内伤没有助益。这代表著,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疗伤——

一个纤细的身子,遮住了洞口的阳光,映入袅袅的影。金凛抬起头来,望见提著雕花漆盒跟一束芬芳的鲜花,踏著小小步伐走来的女子。

瞧见他半坐的姿势,以及肩上渗出的血迹时,那张清丽的脸儿,出现慌张的神情。

「你怎麽起来了?」她诧异的问。

「躺得闷了,起来坐坐。」金凛轻声答道,语调温柔得像是诱哄,望著她的时候,眼里的阴霾也敛得一乾二净。

幽兰放下小篮子,在他身旁跪下,端详著他肩上的伤。

「你伤得太重,再加上伤口末愈,这段时间都得躺著,好好静养才行。」她说道,满脸忧虑。

「请问『大夫』,你就不能稍微通融些吗?」他微笑问道,倒是没有抗议,在那双小手的扶持下,重新躺下。

这几个轻微的动作,却已经让金凛眼前发黑,感到一阵晕眩。

该死,他的身体比他想像中更虚弱!

水声在耳畔响起,接著一方冰凉的手绢,被细心的摺妥,搁在他发烫的额上。凉意带来的舒适,让他忍不住叹息,原本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

「你还在发烧。」柔软的嗓音,轻轻响起。

他喜欢她的声音。

娇嫩、清脆,纯净。

就像她的人。

金凛在心中暗暗想著。

「我一直在发烧。」他苦笑著,有些无可奈何。

岩洞里沈默了一会儿,半晌之後,那柔柔的语音里,渗入了更多关怀,以及些许的不知所措。

「别担心,你会痊愈的。」她说道,将他的自嘲误会为沮丧,还试图想安慰他。

她的单纯议他讶异。只是,他毫不介意,反倒顺理成章的,接受了她的同情,甚至纵容自己,贪婪的多享受一些她那悦耳的声音。

「跟我说话。」他要求。

她沈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要听什麽呢?」

「什麽都好。」

她沈默得更久了。

「呃——我——我——」她眨了眨无辜的眼,无助的揉著裙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金凛睁开眼睛,望见她脸上的窘迫,心中蓦地淌过某种不知名、且难以辨认的暖流。

「说说开於你的事。」他鼓励。

「我——」幽兰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开口。「我就住在附近的别院里——」

他突然插嘴,黑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个城镇?」

「莫归城。」她如实回答。

金凛在心中思索,表面上不动声色。

莫归城位於沈星江的出海口,是南国最北的一个港口,隔著浩瀚得看不见岸的江水,对岸才是北国,是离北国最近的地方,是个商港,却也是个重兵驻守的军港。

原来,他还在南国境内,还未渡过沈星江。

幽尔没有察觉,身旁男人的静默,继续说道:「春夏两季,我居住在别院里。秋冬的时候,爹爹跟大哥会带我回凤城。只是,我很少出门,甚至未曾进过莫归城,即使居住在凤城里,大多也是待在宅子里。」

「为什麽?」

「我身子不好,不宜出门。」她低下头来。「会在春夏两季,搬来别院居住,也是为了调养身子。」她的柔弱与多病,让四周的人们更急於呵护她。

怜惜的情绪,像是夏日的暴风雨,来得毫无预兆。

「患了什麽病?」金凛问,握住她的手。

她有些错愕,想抽回手,却还是不敌成年男子的力量,小手怎麽也抽不回来。粉嫩的脸儿,因为两人的接触,微微的红了。

「只是气血两虚,大夫交代,需得好好调养,这些年已经好多了。」她低著头,露出颈部优美的线条,粉脸愈来愈红。「请——请——请你放开我……」她鼓起勇气说道。

他不肯。

「我记得你的手。在我昏迷时,也是这麽握著你的。」他瞧见皓腕上,清晰可见的瘀伤,蓦地拧起浓眉。「我弄伤你了?」他的拇指轻轻的擦过那些瘀伤。

最轻柔的触摸,却带来最激烈的感觉。她瑟缩得想躲,只觉得他的拇指就像是染了火,轻轻抚过时,就在她肌肤上,留下一抹火。

那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比疼痛陌生、且更强烈的刺激。

「你、你那时候正病著,所以——」她想抽手,他仍不放。

「痛吗?」

「嗯?」

「这些伤。」他提醒。「我弄痛你了吗?」

他专注的目光,烤得她粉颊嫣红。

「已经不疼了。」她刻意避重就轻。

「对不起,我很抱歉。」金凛说道,拇指刷过她手腕的内侧,那儿的肌肤,柔润得有如丝绸,能让任何男人癫狂。

「没关系。」她细声回答,不敢看他的眼。

「兰儿,」低沈的男性嗓音,回荡在岩洞内,被回音一句一句的覆诵。「我保证,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这麽亲昵的叫唤,以及他所说的话,蓦地让她心头一软,粉颊更加红透。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叫唤她,对她说这样的话,那低沈的男性嗓音,让她的心如一头小鹿,在胸口怦怦乱跳。

组糙有力的大掌,握著她的手腕,缓缓往下挪移,轻捧住她的手心。

她略微惊慌,想要抽手。

他仍旧不放。

「别怕。」金凛轻声说道,注视著她,露出微笑。

他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即使在重伤时,仍有著威胁性。只是,他也善於控制,轻易的收敛所有令人不安的气息,当他微笑时,所有人都会放下戒心,就连最胆怯的小动物,也会信任的走来,低头喝他手里的水。

仅仅用一个微笑,他就安抚了她。

「相遇数日,在下却迟迟未报上自己姓名,实在太无礼了。」他握住她的手,摊开那柔嫩的掌心,食指在上头一笔一划,用南国的文字写下他的名字。

醒来至今,他始终未曾说过姓名,起初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她若会出卖他,也不可能等到今日,甚至细细替他疗伤照护。

「金凛。」他告诉她,呼吸吹拂著她的发。「这是我的名字。」

她的掌心被写下他的名字,像被烙下无形的烙印。

幽兰的心儿怦怦乱跳,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差点就要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两人靠得太近,属於男人的体温、味道、声音,以及缓缓滑过掌心的触觉,都在干扰著她的听觉,她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才记住了他的名。

「记住了吗?」他轻声问,注视著她的眼。

幽兰点点头,匆忙的避开视线,像是眼里藏了秘密,而他的注视就有著,洞悉她眼里秘密的能力。

「你——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无法好好说话。「你应该饿了吧?我替你准备了一些薄粥。」她伸手,想去拿一旁的雕花漆盒,无奈一手被他握住,她根本勾不著漆篮。

她回眸,粉脸嫣红,无助的望著金凛。

他这才愿意松手,唇边笑意不减。

幽尔回过身,拿起雕花漆盒,小心翼翼的掀开,温暖的食物香气,悄悄的逸出。她用厚布托手,捧出一碗白瓷盛的粥,粥还热著,里头只搁著少许的盐,虽然清淡,但最适合重伤之人。

数日没有进食,这会儿闻见食物的香气,金凛不觉得饥饿,反倒内脏抽疼,几乎就要呕出来。他微拧著浓眉,再度确定,内伤远比外伤严重得多。

瞧见他的神色,幽兰细心的问道:「你不舒服吗?」

金凛微徽苦笑。

她低著头,用白瓷调羹,慢条斯理的搅著白粥,直到碗里白粥温凉。「金公干,您还是多少喝几口,才有体力复原。」她劝道。

「要我喝,也行。」他用莞尔的表情看著她。「但是,得有条件。」

「条件?」她有些警觉起来。

他再度用微笑安抚她。

「答应我,以後直接唤我的名。」

「但是,这不合——」

他打断她。

「这是条件。」他微笑著。

幽头挣扎了半晌,嫩脸泛红地坐在原地,这男人摆明著是吃定了她心软,但她也晓得,这世俗的规矩也早已在她决定要救他时,就被打破了。

她羞赧地低下头,静静的,将瓷碗送到他面前。

这已代表了她的同意。

金凛没再追问,只是尽力想撑起身子,去接那一碗白粥。谁想到这一动,有几处的伤口却又迸裂开来。

「啊,你别动!」她慌忙说道,一时之间,也忘了男女有别,纤瘦的手臂费力的撑著那庞大的身子,用尽全身的力量,帮助他坐起来。

「我来喂你好了。」怕他伤口又要裂开,她只能忍著羞意,自告奋勇代劳。

金凛闻言,微微的一挑眉。如果他能够举起双手,他就会为她的提议,高举双手欢呼。

「那就麻烦你了。」他轻声说道。「兰儿。」

她咬了咬唇,像是接近猛兽般,那麽小心翼翼的舀起一匙白粥,递到他的嘴边,直到他艰难的咽下後,才又舀起另一匙。

日光悄悄挪移,让岩洞的深处,也多了一分暖意。

两人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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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的光景,匆匆而过。

金凛的伤已痊愈了八成左右,连食欲也恢复了。而幽兰一如往昔,在临海别院与岩洞问,偷偷的走动,倒是食物已由薄粥,渐渐改换成一般的肉食菜蔬。

为了救这个男人,幽兰做了许多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与他独处。

她喂他合粥。

她跟他说了许多话。

她让他握了她的手。

她还忍著羞,为几乎赤裸的他,重新换上伤药。

先前,她救人心切,加上金凛一身是血,又昏迷不醒,她忙著克服对血腥的恐惧,以及为他敷药,根本忘了羞意。

但,当他渐渐恢复後,一切都不同了。

虽然,前身的外伤,金凛可以自理,但背後的刀伤,仍必须由她代劳。每每为他上药时,那满布伤痕、赤裸黝黑的肩背,袒露在她眼前,她就敏锐的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气息、他那靠得太近的男性体魄……

搅拌伤药的小手,有些儿轻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这是月余以来早做惯了的事,但是每一次,她总还是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深吸一口气,她低垂著小脑袋,站到金凛背後,这才鼓起勇气,拿著药杓为每一道狰狞的伤口敷药。

「兰儿,」看穿她的羞窘,金凛照旧主动开口,化解令人尴尬的静默。「这岩洞里的摆设,都是你一个人布置的?」

岩洞的地上,铺著厚毯,墙上有著精致的绣品,还有无数乾燥的花束,香气比鲜花更浓烈,布置得温馨而舒适。任谁都想不到,这海边的岩洞里,原来另有天地。

「嗯。」

「还有别人知道这个地方吗?」谨慎是他的天性,尤其是身处南国的时候,一刻都不能大意。

「没有。」她轻声说道,吐气如兰。

他柔声又问。

「当初,你为什麽要救我?」

「你受伤了。」

金凛沈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麽没去找别人来?」

「因为,我答应过你了。」即便那是他在半昏迷时的要求,但她许诺了他,就信守到底,没泄漏他的藏身处。

在这世间,能信守承诺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更何况是个女子!

他默默的感受她轻柔的触碰,心中有著感激、有著敬佩,却也掺杂著其他的情绪。

宽厚的大掌缓缓收紧。

「难道你就不怕,其实你救的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匪徒?」他问。

她咬了咬唇。「我——我——没有想到这些——」

这小女人的善良以及毫无防备,让他不由得想叹气。而一股揉合著忧虑的怒意,却也在他胸臆之间,无声无息的滋长。

她是这麽该死的善良,却也是这麽该死的毫无戒心,倘若今天濒死倒在她眼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其他的人,她肯定也会出手相救。

如果,她救的是个恶棍呢?

如果,她救的是个杀手呢?

如果,她救的是个淫贼呢?

那些人会怎麽伤害她?会对她做出什麽事?

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金凛蓦地深吸一口气,心口紧得发疼。直觉的渴望掌握了他,他明白,她的单纯与善良,容易引来太多危险,非得有人时时呵护她、保护她才行——

而,他是多麽愿意呵护她、保护她一辈子!

感谢的情绪,以及保护她的欲望,已经全数变质,从他睁开黑眸,见到她的第一眼,这个柔弱纤细的小女人,就已深深吸引了他。

他的生命中,曾有过其他女人。

就因为如此,他更能分辨出,幽兰与她们之间的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像是烙进了他的心。

长年以来,金凛往来南北两国,靠著野兽般的直觉与本能生存,才能在无数次的危机下,顺利的存活下来。

而如今,他兽般的直觉,以及野性的本能,都在告诉他,他对她的渴望,是前所未有的激狂,夹杂著保护欲、占有欲以及情欲,甚至还超过了那些欲望的总和,还有著连他也不能分辨的意义。

柔软的触碰,来到他的肩头。她低垂着头,专心一志的为他敷药,如丝般的发丝,垂落在他手臂上,轻轻拂弄著。

金凛注视著她。

清淡的花香,从她身上传来。柔软的触碰,安抚了他的焦虑,却也撩起火焰。

一阵暖风吹过山坡,吹落了无数的花瓣,芬芳的花瓣随著风,从岩洞上方轻飘飘的落下,像是缤纷的雨。

那阵风,也吹进了岩洞内,撩动了她的发丝,乌黑的发丝,衬得她的粉颊更白皙,唇瓣柔润。

金凛略眯起双眸,看得几乎入迷,而幽尔却浑然不觉,依旧低著头,专心一志的为他敷上伤药,直到肩後所有的伤口,都重新抹了伤药,她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清澈如水的瞳眸,霎时之间,被他那双灼亮的眼锁住。

他的眼神,似平———似乎——似乎有些不同了——她虽然分辨不出,到底有什麽不同,却只能像是被催眠般,无助的望著眼前的男人。

暖风吹拂著,连她采来的鲜花,也散落在厚毯上,花的香气沾染了他与她。在她不知所措的注视下,金凛缓缓倾身,靠得比先前更近。

「你好香。」他轻声说道,呼吸拂过她的唇。

瞬间,她脸红了。

「那——那——那只是花香……」她结结巴巴的回答,双颊烫红。

金凛靠得更近,嘴角轻弯。

他眼里闪烁著决心,让她胆怯,却也让她像是被困住的小动物,丝毫无法动弹,更别说是逃走。

「这是什麽花?」他粗糙的指,取了一朵鲜花,簪在她的发鬓,而後长指轻抚著她柔滑的发。

幽兰羞得低下头来。紧张、慌乱,以及莫名的情绪,让她的脸儿更烫更红,甚至不由自主的喘息。

「紫棠花……」半晌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长指恣意游走,来到她精巧的下颚,无限温柔的抬起,强迫她迎视他的眸,不许她再低著头。

「不,」金凛靠得更近。「那不只是花香。」

而後,他的薄唇,贴上了她那颤抖软嫩的唇。

他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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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归城外不远处,城郊几里之外,有座占地广阔,厚壁高墙的临海别院。

虽然名为别院,但是院外直至海滨,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守备之森严,绝非寻常富豪之家可比拟。

不仅如此,别院的每寸地、每块墙,所用的一砖一瓦,都是上好的材料,院内精致的楼台亭榭,更是造得美轮美奂,而别院之内,所有的摆设与家具等等,也是干金难求的珍品。

经过长长的回廊,踏过赏月池,别院之内,有座清雅的楼阁。

楼阁之内,有著墨黑色的珊瑚树,作为屏风之用,隔开了花厅与内室。珊瑚树高约八尺,宽约六尺,枝干由粗而细,质地硬如玛瑙,润如美玉,透过细密的珊瑚望去,只见一个绰约的身影,独坐在内室之中。

这座精巧的别院,以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她所建造的。

内室的角落,那扇如意水纹窗半开著,细心的丫鬟,还在窗口边,罩著一层银红色的霞影纱,映得窗外的青竹,也染成了一片如烟般的红。

幽兰坐在窗边,小手搁在素裙上,视而不见的望著窗外。偶尔暖风吹过,竹影被窗纹筛得细碎,只剩竹叶沙沙的声响。

日光暖暖,花厅舒适宜人,但她的人虽然坐在屋里,心却不在这儿。

白嫩如春葱的指,无意识的划过唇,唇瓣的凉润,让她喜地忆起,另一张薄唇的炙热……

俏脸嫣红,比窗口的红纱,更显动人。

他吻了她!

幽兰捣著唇,身子轻额著,彷佛又回到那日那时。

岩洞之中,金凛将花簪在她发间。他注视著她,俯下身,靠得好近好近,然後——

他吻了她。

那一个吻,有如蜻蜓点水,轻轻刷过她的唇,短暂得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却还是吓著了她。

红润的脸儿,瞬间变得雪白,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仓惶的後退,就在他的注视下,头也不回的逃出岩洞。

算算日子,那已是五日前的事了。这五个昼夜里,她始终心乱如麻,甚至寝食难安。

他吻了她。

金凛吻了她。

她脑子里,反覆回荡著那日的景况。

或许,他只是靠得太近,才会无意间——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闪过幽兰的脑中。她用力的摇著小脑袋,否定了这个猜

不,那绝对不是无意的!

女性的本能,让她分辨得出,那不是无意的一吻,而是极为克制的男性试探。他轻轻的、轻轻的吻了她,然後就退开,双眸注视著她,等待她的反应。

从没有任何人,留对她做出这麽亲密的事。

只是,她也很少跟某个人,说这麽多的话;更少跟某个人,有这麽长时间的独处。

他很好看。

但,这不是重点。

两人独处时,他的笑容、他说话的方式,总有著暖暖的诱哄,以及无限的耐心,能议她放下戒心。在他身边,她感受不到丝毫威胁与危险,反倒觉得是——是——愉快的——

噢,老天!

幽兰双手捣著脸,暗骂自己,怎能如此不知羞。

但,她无法欺骗自己。金凛的吻,虽然吓著了她,却未曾议她觉得有丝毫的厌恶与恐惧。

或许,这不容於礼教。但是,金凛的出现,却让她有了些许的改变,她像是在茧里沈睡太久的蛹,因为他的出现,才破茧而出,却又在蝶羽仍濡湿时,第一眼就望见了他。

日渐偏西,夕阳映得窗前的霞影纱更红。

门上传来轻敲,一个翠衣丫鬟推开门,笑咪咪的走了进来。「兰姑娘,天晚了,该用晚膳了。」小珠指挥著身後的奴仆,把佳肴美食往桌上搁,才绕过珊瑚树,走进内室。「今儿个天热,厨娘调了玫瑰清露,给您开开胃,又做了凉拌酸素菜,跟胭脂鹅脯,还有——」说到这儿,她突然住了口。

她刚刚说了一大串,但兰姑娘却还是坐在窗前,一动也不动,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

小珠眯起眼儿,又唤了几声。

「兰姑娘?兰姑娘?」她走近几步,双手圈著嘴,凑到幽兰的耳边。「兰姑娘,该用晚膳了啦!」

幽兰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逮著的偷儿,粉脸羞得通红。

「呃——什麽?」

「我说,天晚了,该用晚膳了。」

「喔,好。」她匆匆起身,走进花厅里。

小珠瞧得奇怪,又凑了过来。

「兰姑娘,您刚刚在想些什麽啊?想得都入神了,我唤了您好几声,您都没听见呢!」

「没什麽,只是一时恍神了。」她在桌运坐下,举筷用餐,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

「喔。」

小珠应了一声,心里却还在纳闷。

她伺候幽兰也有数年光景了,美丽却多病的兰姑娘,是老爷跟少爷的心头肉,而且待人和气,就算对奴仆们,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跟她更是情同姊妹。每一回,兰姑娘犯病,在生死间徘徊时,不只是老爷、少爷心急如焚,就连奴仆们跟她也焦急不已,个个都情愿折了寿,来为她祈福。

这些日子来,所幸老天保佑,兰姑娘的身子好了些,入夏以来不曾再犯病,最近这段时日,甚至连胃口都变好。

别院里的人们都高兴得很,但小珠心里,偏偏就是觉得不对劲。

厨娘只顾著高兴,乐得眉开眼笑,听著兰姑娘的话,就快乐的张罗著,把每天新鲜的肉类、蔬菜,甚至还有乾粮等等,全往兰姑娘房里送。

就算是身子变好、食欲变佳,但小珠就是不相信尔姑娘吃得下那麽多东西。尤其是那些硬邦邦的乾粮,只有男人啃得动,兰姑娘从小娇养惯了,怕是一口都咬不下,更别说吃了。

只是,那些东西,倘若不是兰姑娘吃的,又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小珠一边盯著幽兰,一边歪著头,努力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