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笑话

(1)

觉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紧张,甚至用力的时候,肚脐部分便隐隐作痛。

第一次发作,约是三四个月前,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个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国香示爱,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个下午。

详情如下:

我:“国香,我们相识已有三年,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陈,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从来没有稀罕过你,你用错字眼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国香,你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国香,我们或者会进一步的”

她:“小陈,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我小腹开始发出一阵阵痛楚。

国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条小狗那样,“小陈,维持现状五十年不变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号,过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荡,令我肚痛。

她当我是只癞蛤蟆。

说常国香是只天鹅,也并不为过。

她是天地杂志的副编辑,而我,我是个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开头设法结识常国香,是因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来……爱上了她。

穷书生要在现今这现实的社会谈恋爱,对象限于无知少女。国香成熟、有作为、精明,当然不会看上我。

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肉体,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国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国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呻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反而没有努力的写。

我要开始构思,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三毫子小说,总要设法先把它写出来。

国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国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国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情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国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情,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

“小陈”

我抬起头来,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来了,过去两年,他一直视我为第一号对头,我吃一块薯片给他知道了,他都会在专栏内影射我骂我。

“司徒,你这个大忙人,有事找我?”

“来看你呀。”

“请坐请坐。”

“常国香叫我来的,”他爽快坦白的说:“小陈,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噜苏你。”

“有吗?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聋,看不见听不到,我只知道咱们是好兄弟,喂,我这里有个难题,女主角多少岁数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两个成年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说:“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谁同情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为敌。”

“你不还没回答我,女主角多少岁为妙?”

“十九岁,惹火尤物。”

“现在不流行这一类型的女人了。”

“小陈,你简直问道于盲,我从来未曾写过小说。”

“那你应该坐下来写。”

“是的,我很惭愧,实不相瞒……”

我与司徒谈了一个下午。百分之一百开心见诚,互相诉说工作的困难。

他没有提到我健康上的问题,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谈。他为我的小说大纲提供很多宝贵的意见,我一一记录下来。

三小时后他离开,我再涂改一会儿,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来接我的并不是国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常国香叫我来。”

我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鹅蛋脸与一身淡黄色的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低呼:“衣莉莎。”

这是我前任女友,摄影师衣莉莎。

国香真是伟大,她把他们全叫来了。

“好吗?”我轻轻问。

“你瘦了。”她说。

“没有的事,你们都心理作用,哪里有这么快,咦,今天没带照相机?”

“没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们落楼。

衣莉莎说:“国香一会儿来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样。”

“没怎么样,象狗窝。”

“你这个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兴。”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个人会发光的。”

“文人多大话。”她同以往一般的娇柔。

“多久没看见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说:“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谈这个。”她的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回家去。”

就象从前一样,我曾经爱过这个美丽的艺术家。

我们起冲突是为着很小的事。

她爱出锋头,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访问,我都责备她、嘲笑她、讽刺她:“咦,象卖白花油一样,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骂她幼稚。

我忍不住说:“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红了双眼。

“你原应有个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说:“我有责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我说:“我太固执,我不该干涉你。”

“小陈,以前从不见你这么开通。”

“以前我的思想没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脑袋。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当然,衣莉莎,当然。”

“明天我们到海滩”

“不,衣莉莎,我要写东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节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见不到我而卖帐,好不好?”

衣莉莎哗一声哭出来,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小陈?”

眼泪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贵的衬衫上面,并且要我掉进头来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来看我,为我打扫洗烫,”我笑说:“而国香则二四六来我处做饭,星期天我不见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来杏眼一睁,要好好捧我一顿,随即想到小陈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叠声应充,“好好好。”

她告诉我,本来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辑时装照,现在取消。

“又是为着我?”我假装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黄热病。”

“千万不要为我。”我慷慨的说。

尽管表面装得这样大方,深夜,当她们都离开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偷偷为自己哭了一场。

国香发动全世界来陪我。没有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人度过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来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来接班。

男男女女一开口总是:“嗨,常国香叫我来。”有的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上午,我写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疗。

王聪明任主诊。他对我极友善,真正的关心我,把很苦楚的一个过程化腐朽为神奇。

我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本来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乱上门去找人;谁知道对方忙不忙?肯不肯见人?

但现在不到大半个月,大家已养成“在小陈家见”的习惯,我的公寓几乎没变成沙龙,朋友川流不息,他们不给我有机会静下来,不给我胡思乱想。

国香嫌电话不够,索性装多两具,白酒红酒一箱一箱抬回来,衣莉莎与国香合作,雇了专门打扫的佣人来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在我这里没有猜忌,没有斗争,气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来,都微不足道,因为往下数,我只余七十个日子。

每天我写三千字目标订下之后,又发觉不够,于是赶五千字。

照说五千字是颇大的负荷,但下了决心不拖不磨,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便赶出来,据国香说:还是不错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杂志社开会,把我头一万字影印数份,交与有关人士阅读。

国香说:看一万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说是好是坏。

据她说:会议通过,意见一致,这篇小说是好小说,天地决定起用,并且在日后出单行本子,插图方面,由衣莉莎的摄影代替,别出心裁。

我很感动。

也许国香存心帮我一个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点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况,也故意通融。

谁说人情薄如纸?

我感喟,他们对我多么热情。

但国香否认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剥橘子吃,“写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们办事十分严谨,会议室中有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这里还有。”是她宠坏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个懒腰,“现在有足够的鼓励,我一定可以把小说写完。”

国香恻然,我假装看不见。

“王医生那里的诊金”

“你别管。”

“会不会是天文数字?”

“叫你别管。”

“国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

“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

“实在是因为最后同你比较接近,继而发觉你有许多好处。”

我对着镜子看,“王医生说,在治疗期间,掉头发是无可避免的事,还有,皮肤会转为黝黑……”

国香问:“小说几时完成?”她故意转变话题。

“两个月。”

“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说:“譬如地中海,王聪明说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内要回来。”

呵,都替我打听好了。

我低头想一会儿,“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带着病人到处跑。”

“是不是费用问题?”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为我就差没欠债,其实我还有点积蓄,我母亲剩下的一笔款子,始终没有动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开抽屉取出存折单递给她。

国香看到数目字,非常讶异。“真没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小陈,我越来越佩服你。”

“何必充阔。”

“小陈,一直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美德。”

我飘飘然,随即黯然,“国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难做,况且我同她已经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谅了我。”

国香问:“开头是怎么闹翻的?”

“两个人都幼稚。”

国香噗哧一声笑出来,“难为你肯承认。”

“现在还怕什么?”我摊摊手,“我还有什么损失?不如大鸣大放,把心事倾诉。”

“衣莉莎长得漂亮,”她说:“很多人追求。”

我点点头。

国香有王聪明,衣莉莎自然也该有个出色的男伴。

反正谁都比我好。

不过我也不必气馁,我只有一个目标,写好我的书。

我问国香:“隔天来一次,你哪里抽得出这么多时间?”

“本来也以为没时间,变成习惯之后,却不觉困难,有什么要事,他们会得打这里的电话。”

我点点头。

“小陈,你有什么想吃的,速速告诉我。”

我不能对她说,我食不下咽。

开头几个礼拜我瘦了,后来用药,变得黄胖,精神渐差。

我对王聪明说:“做医生真不容易,有哪个病人不是唉声叹气。”

“你。”

我说:“连我自己都觉意外,也许平日遇一点点小事便炸,火药早已用罄,遇到大事,应付奇佳。”

王聪明笑,“你很开朗。”

“嗳,比没有得病时进步得多。我还怨什么?你看朋友对我多好,如果他们一直如此善待我,我还会生病?”

“看见这只药没有?最新的,在美国有完全治愈的成绩。”

“治愈的是什么,白老鼠还是人?”

“人。”

我说:“我在写一篇小说,在未来世界中,人类致力研究脱离躯壳,因为一切病痛随着躯体而来,所有欲望,也随着肉体而生。”

“很玄。”

“是,这一段很难写。”我承认。

“高度集中精神有无困难?”

“执笔时很累,往往不想写第一个字,需要同自己说:你一定要写。开始之后,却又相当顺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办公室也同你一样,不是新闻。”

“医生,你认为我该怎么样?”

“现在很好呀,不要勉强,不要悲伤,要常常怀有希望,如平时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没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们也没有明天,谁知道下午会得发生什么事:有一个学弟,午餐后驾车回诊所,与一货车相撞,油箱爆炸,什么也没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奋斗,意志力可以战胜。”

他真是个好医生。

最难得是长得那么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编辑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自我介绍:“老赵,新一代杂志。”

我受宠若惊,顶顶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么?

老赵咳嗽一声,“我们看到阁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羡慕,希望阁下赐稿。”

我高兴得昏头,“你的文言文转为白话,是否是请我写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来,“好好好。”

衣莉莎却过来代我发言,“他的身体不大好,我们不想他写得太多。”

老赵说:“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同陈先生做一个访问。”

我一向不喜访问,访什么问什么,于是淡淡的说:“写东西我可以胜任,到于访问……我想你们感兴趣的不外是我的病况,那还不如去问我的医生。”

老赵并不生气,“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样的。”

衣莉莎又说:“预支半年稿费,数目我已经说过。”

“没问题,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来。”

老赵告辞,我送他出去。

关上门,我还来不及向衣莉莎发问,她已经叫起来,“拒绝访问!你真做得到。”

“当然,你以为我妒忌你,才不赞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觑了你,小陈。”

我叹口气,“言重了,爱不爱说话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无高下之分,以前我错,不该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动的说:“现在每个人都会爱上你。”

我微笑,“因为只有我肯认错?对了,你问人家拿六个月的稿酬,我无福消受。”

“谁说的?医生不是叫你怀着新希望吗?”

“希望也得踏实一点。还有,你问人家拿什么价钱?”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谭,“他们答应了?”

“自然,不是说明天送票子上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终于得到我响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无多了。

想到这里,不禁英雄气短。

衣莉莎说:“小陈,不是我逃避现实,我觉得你气色只有比从前好……”

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来,晚上到处找节目,生活腐败,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档,却动辄脱稿,这样糟蹋时间,现在知道错了。

“……做事也比从前有条理,都说你转性。”衣莉莎说下去。

我无奈的笑。

“啊,还有,国香说: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时求他们加百分之十稿费,从校对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现在我都没开口,国香已帮我做到,傻瓜也知道,这并非因为小陈的小说突飞猛进,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会小陈一块钱打一个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们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费。很多人都说我有天赋,可以好好的写,过往我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写好的原稿交给衣莉看。

她边看边问以后的情节:“好紧张,后来怎么样?她没有回家?”

“有。”我说:“她并没有跟过去世界的青年双宿双栖。”

“为什么?她不是响往那个时代的生活吗?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带小宝宝及织毛衣。”

“但她已经习惯超时代生活,无法回头。”

“这篇小说,是否讽刺我们事业女性的矛盾?”

“随便你怎么想,写得好不好?”

“有点意思。读者现在喜欢长篇。”

“难度高嘛,咱们看马戏,也爱看美女三上吊,狮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卖艺人?”

“怎么不是?每个人都是,挟着一门技艺在社会讨口饭吃,有得混还真靠本事。”

“小陈,”衣莉莎说:“现在跟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说,”衣莉莎蹬足,“胡说。”她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么时髦的少女都这么忌讳,洋人比我们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写她将来可能搬到克拉伦宫去住,作者形容:这本来是皇太后的住所,不过她已经八十四岁,逝世后将地方让给戴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我把信拨在一旁,“国香国香,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加稿费?答案是不。”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她有点紧张。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脑子还很清醒。

她很尴尬,“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王聪明是个人才,不要错过。”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

她叹口气,“小陈,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你一惯装疯,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个好人,厮守一辈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小陈,你有没有发觉?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锄强扶弱,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什么活地亚伦、德斯汀荷夫曼,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议论,我禁不住笑出来。

我说:“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

国香深深叹口气。“王聪明这个人,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细菌学,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

我表示婉惜。

“国香,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现在更加有心无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你说得对……让我们做朋友最好。”

国香抬起头来,黯然销魂,“小陈,我也不想瞒你,王聪明他是有妇之夫。”

糟糕,这么复杂,不比生绝症好多少。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

“她不肯离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等死结,我们不要去说它,多说无益。对了,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说你三年前提过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同。

三年前我同她说:衣莉莎,让我们一齐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无穷无尽的放假,直至厌倦为止。

她不肯,她找许多藉口来推辞我。

现在基于人道主义,她旧事重提。

“衣莉莎很闷,”国香说:“到处找人陪她旅行,谁都不肯放弃拚劲。现在不是她陪你,实实在在是你陪她,因为只有你有时间。”

只有我有时间?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我有时间,哈哈哈哈哈哈。

国香无奈,“你考虑一下。”

“医生说我不能走远。”

国香,微笑。

我自嘲,“现在轮到我找籍口。我觉得单独与衣莉莎相处显得尴尬。”

“你们曾经是恋人。”

“就是这样才难为情。”

“那么好,我同她说去。”

我有点自傲,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她终于回头,她终于产生悔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动了。

(2)

我开始掉头发,头顶心先显示疏落,我很难过,心痛,爱莫能助,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可以剪陆军装,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

他说:“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

“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

他笑,摇头。

针药昂贵无匹,若果没有医疗津贴,私人负担,会得破产,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数越少,我如每个人一般,越来越眷恋红尘。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生活这么惬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我还年轻,我才三十岁,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但人家济慈,已经成名,我还没有。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

她在开会,许多重要的头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来陪我。

“不行,我要现在。”

“小陈,我在开大会。”

“我不管,我来日无多,我有资格要求你立刻出来。”

“小陈,你叫我为难。”

“我不否认,国香,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码尚可同他们开七万次会,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见到我。”

国香咬牙切齿,“小陈,你最好能够保证王聪明不会把你救活,否则我亲手打你毒针。”

“来不来?”

她投降,“来。”

“马上。”

“我也得出门叫车子呀。”她摔下电话。

我阴毒地笑,当然要开他们玩笑,偶一为之,无伤大雅。还能开多少次呢,我躺在沙发上等国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聪明。

他并没有责备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这是国香的缓兵之计。

我板着面孔:“她人呢?”

“开地,走不开。”

我很讽刺的说:“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

“当然是她的生计最重要,你又不打算养活她一辈子。”

我立时三刻收蓬,低声说:“是,你说得对。”

王聪明拍拍我肩膀,“活着的人总要设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赞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过是胡闹一下。”

“是,国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来,“给我一杯啤酒。”

我把烟酒递给他,他有他的烦恼,我看得出来。

我说:“活着的人至要紧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说得太文艺腔,用白话好不好?”

我解释,“要什么得伸手去争取。”

“这话里有骨头。”

“国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同我说清楚,因为我不会泄漏秘密,这好像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对白:死人不会说话。嘿嘿嘿。”

王聪明看着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终维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没看见。”

“也已经很难得了。”

我把红楼梦递过去,“看。”

页数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我说:“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无牵无挂。”

王聪明忽然之间无法控制,握紧我的手。

“你是医生,别感情用事,国香都比你理智。”国香已经没把我当病人,国香方才刚说过,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动停下来,王聪明又恢复镇静。

我自己的情绪也一样,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万念俱灰,怕到心底里去。

我知道有许多病人会得拉住医生的袍角叫“医生救我医生救我。”

我们都是人,我没有这种幻想,我不认为王聪明有超人能耐。

我说:“医生,国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烟,把整个人埋在云雾里。

门铃又响,这次是国香,她赶得气喘喘,外套与公事包都抓在手中,丝袜钩了线,化妆褪了一半。一只手靠在门框上,眼睛斜看着我:有点惟悴,有点风情,煞是动人。

我打趣她,“哗,似流莺。”

她光火了。

终于光火了。

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来:“小陈,我要去问清楚王聪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样子,你根本存心开玩笑,你捉弄我们,消遣我们。”

我笑,“王聪明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他三口六面的说清楚最好。”

国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调的将还坐在这里没动。

她有点不好意思。

“进来吧。”我说。

她看见王聪明有点怪怪的,可见心里有事。

我说:“怎么,有口难言?”

国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脚背,不说话,白我一眼。

那种风情,使我醉倒在一边。

王聪阻根本不敢正视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烦恼,对我来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过我的身份不一样,我已没有顾忌,爱说什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难怪编辑们都说这两个月来我的故事写得坦率、热情、大胆、简单,有什么办法不是?现在不说还等几时才说。

想起两个月前,我对常国香,还不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喉咙不知有什么哽着似的。

现在王聪明也一样。

我摇摇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短暂的生命,却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顾忌、欲望。

看着这对摩登男女上演楼会会,我打心底笑出来。

过很久很久,国香扯过她的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

我信手接过,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写像在上面。

“这是什么?”

“宣传招贴。”

“干么,随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我在这里再耽一会。”

我说:“这里不是避难所。”

国香冷笑,“你听听谁的嘴巴硬,以前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医生去吃饭。”

她一手甩开我的手,恼怒的说:“他一日不办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聪明在一边说:“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边同女朋友说办离婚,又一边同老婆生孩子,我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来。

我看着不对劲了,连忙开大门,把王聪明塞出去,他还想分辩,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头问国香:“这是何苦见?”

她不出声。

“真是难念的经,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聪明同我一样,只余数十天时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岁,时间还是值得珍惜,你们俩简直浪费时间。”

“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下不了决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来,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还同老婆住?”

国香不肯作答。

我抬头,你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乐极生悲,美中不足。

“来,国香,来,别难过。”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动物。

我抚摸她的秀发,她哭了,泪流满面。

我轻问;“是为谁?”

她扑向我的怀中,呜咽说:“为你,小陈。为我。为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同我比。你们还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有。”

国香说:“你不会有事,这些医生如果不医好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莫哭莫哭。”

她过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离开我家。

我也并没有静下来的时光,国香前脚离开,后脚电话就响,我以为是王聪明。

却是香江电台,要我上去做节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说我。

她说:“某甲上来同我们谈命理,阿乙来说本市前途问题,丙君则来谈紫微斗数。”

我讶异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写作人?”

“是。”

“那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写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来。

“不不不,我不接受访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坦率到极点,“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读者都想听你的声音,陈先生,你现在好红。”

红?我?我黑过墨斗。她弄错了。

“小姐,我不接受访问。”

“任何访问都不?”

“你说得对。”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作数,别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谁知没挂下电话多久,翡翠电视台来找我

“活力节奏是我们的新节目,陈先生,能否做我们的贵宾?”

活力节奏还能同我有关系?这班人一窝蜂乱拉夫,根本没有做筹备工作,对邀请的客人一无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轮“不”把他们打发掉。

写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红的假象。

而红的真象是拥有读者。

读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们付钱买书的缘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书评人,戴着七彩的眼镜,时常把事实扭曲,如对牢哈哈镜,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说过:“真奇怪,写那么多书,哪几本好看,读者全知道。”

我也即将有书面世,好不兴奋。

对牢自己的书,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时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写的呢,每个字每个标点。那么厚厚的数十万言,怎么写出来的!不是不飘飘然的。

这并不是幼稚,如果没有这一份热衷,谁高兴逐个格子写,写成一本书。

刚把纸笔摊开,写不到一千字,衣莉莎来了。

气呼呼的,面孔涨得通红,抓着一本杂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为什么气?”

她把杂志翻到某一页,“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标题,侮辱性地说:宣布陈某完蛋!

我一点也不生气,接过来,津津有味把全文读完。

衣莉莎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告他,告到他关门。”

我按下书本,还来不及提堂我就寿终正寝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个题目寻寻开心,有什么好认真的,这点幽默感都没有,还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诧异,“你没看仔细吧,这简直是诽谤。”

“说我不会穿衣服,我是不会穿,我又不是时装设计师。”

“说你写得坏。”

“见仁见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但每个人终究得对他的活负责,并且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个作者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不认识,”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会这样写。”

“他炉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许是,”我笑,“我有红颜如已,为我的事生气。”

农莉莎嚷,“我不相信眦睚必报的小陈竟会游戏人间起来!”

“写作认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额。

我说:“人是会变的,不过一转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问:“随他去?”

“自然,”我耸耸肩,“多谢捧场。”

“对你有坏影响。”衣莉莎并不想放过那本杂志。

“什么影响?”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来。”

“影响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宝宝.”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别过虑。”

她丢开那本书,“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绝不。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我去替你办。”

“犯不着。”我说:“衣莉莎,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花太多的时间在它上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四千字要写,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这里拍几张静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开着唱机,喝白酒,听音乐,我每写完一张纸,她便接过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动,眼睛通红。

我笑说:“看看,这不过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属实。”她说。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

“衣莉莎呢?”

“她刚回家,在你床边守了一日一夜,我们轮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动数下。

“小陈。”国香仍然呜咽。

“国香,别令他难做。”王聪明来了。

我挣扎了一下:“我有什么难做?”

王聪明的样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陈,我已尽了力。”

我点点头。

“我要用最后一种药,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又点点头。

“过程很痛苦,药会影响你身体功能。”

“不要紧,”我虚弱的说:“我可以喝至宝三鞭酒。”

“去你的,小陈,”医生震怒,“你有完没有?”

我吐吐舌头。

“这一组治疗如不合理想,就没何办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闭上双眼。

过半晌我问:“我还能写作吗?”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体力不够。”

“谁说的?”

“我说的。”

国香说:“你们俩别斗嘴好不好,大荒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写完。”

王聪明象鹰似看着我,我力气不够,目光涣散,不能与他斗,只得侧过头。

“你要住在医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说,你是为我好,是不是?但请想想,我还有什么损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话?”

王聪明当然是个聪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声,但看得出他极端不开心。

“你已尽了力,算了。”我倒转头来安慰他。

“小陈,我佩服你。”他说。

国香的面颊在颤抖,眼泪似水花一般溅开来。

我说:“国香,给我看笑脸。”

“太残酷了。”她说。

没有病的人全体老了十年。

回家后我继续写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阶段还没有开始,深以为奇,因为时限已届。

我很容易倦,喜欢躺着说话。

朋友们越来越多,我的寓所还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敷衍他们,由得他们开会听音乐玩游戏,我的情绪还过得去。

我跟在莉莎说:“你好在没有嫁我。”

衣莉莎很温柔,“你肯娶我吗?”

“我怎么娶你,公鸡拜堂?”

“小陈,你真是说得出就说。”她掩住我嘴。

我说:“百无禁忌。”

“我们是热恋过的。”

“是的,”我说:“火辣辣,总算经历过,终身无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种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从一间咖啡屋走到另一间咖啡屋,总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钟不见面就会死似的,那时你比氧气水份都还重要,不要说是家中有人反对,嘿,玉皇大帝也阻挡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蛊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这是爱情?”

“我想是。”

“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一切都变了。”

“新鲜奶油搁久也会变。永恒的东西不过是一座

山一个海,我们还能做朋友已经很好。”

农莉莎说:“也差一点变为仇入。”

我亲吻她的手。

那时与她约会,老比预定时间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里,巴不得早一分钟见到她,心神可以定下来。

我仍然爱她,但质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热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楼,当年我也会毫不犹疑的跳下去,浑身燃烧,在所不计。

现在不同了,我感喟,年岁渐长,价值观念大变,已不复当年之勇。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一生人虽然碰见过机会,可惜不但没有抓住机会,根本没把他认出来,蹉跎许久,直到顿悟,要努力已经来不及。

王聪明在治疗我的时候,总与我商议私事。

对他来说,我是透明人,没有将来,没有隐私,没有是非,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他说:“我终于在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

咦,大跃进。

他说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来吧。”王聪明苦笑。

“我没有骨气,明知这是一段无可救药的婚姻,仍然没有勇气结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个窝,同一个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张床,背对背,拉同一张被子盖,久而久之,只觉自尊荡然无存,但国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间矛盾地踯躅达两年。”

我默默地做一个好听众。

“昨天办妥手续,今日才松一口气。”王聪明说:“跟着而来的问题,足以令人烦得肠穿肚烂,我得出去谈判,同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入,讨论分配财产的琐事,她不会令我好过,相信我。”

“国香知道消息没有?”

“没有,我这样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我喝声采,这才是应有的态度,男女之间,最忌是“我为你如何如何”,推卸责任,造成对方心理负担。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样子有进步,小陈,勿气馁。”

“什么叫进步?”

“细胞溃烂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详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现实。”

王聪明了解地点头。

我岔开问题:“国香会嫁你吗?”

“我不知道,我们恐怕需要一段冷静期。”

我明白,结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残局,这完全是一个烂摊子,跟大战后的惨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聪明又回到我身上来,“小陈,你的情况真的有进步。”他颇为兴奋。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陈,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发青。”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王聪明说得对,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觉到新的生机,我的头发皮肤又开始生长,并且过了他所说的限期,我看着新书出版。

国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们讶异地看着我,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我们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觉得再有趣没有,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作剧。

我会伸个懒腰,舒泰的说:“朋友对我这么好,经济情形又比从前宽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们渐渐思疑,忘记我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听见他们同其他的朋友通电话:“我在小陈这里……是的,是那个小陈……什么?当然,当然他还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拖这么久。”

超过期限已经一个月。

王聪明说得对,新药确实对我有效。

在治疗期间,我身体所起的变化,以及需要带备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细述。但只要把病况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这样恋栈。

针不刺肉不觉得痛,很多人都会说:“嗳哟,这种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何必还开刀打针,干脆潇洒的接受现实算了,可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同我一学样,想尽办法来生活在可爱的阳光下面。

与我情况同时转好的,有一个人,她是国香。

当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决,所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步伐开始轻快。

问她,她还不承认。

“哪里,小陈,看着你精神日佳,影响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间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认,我真不明白。

并且对我的距离也比较远,好家伙,这样抽板,不理我了。

她诉苦,“小陈,大家都忙得透不过气来,现在你的情况稳定下来,饶了我们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实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长期缺乏睡眠简直是虐待,减为两次,或者一次还差不多,况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来了你还不是赶稿,你只不过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这么多话。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向已申辩,“谁说我稳定下来?生这种病很难愈,随时会得恶化,不信你问王聪明。”

国香啼笑皆非,“你威胁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猫。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会后悔。”我说。

气得常国香。

我渐渐明白,他们接近我,对我好,不是为了我,乃是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编辑们也这么想,万一我这个症被王聪明治好,稿费会不会落下来?

落下来!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岂有此理,原来我一直都是你实验室内的白老鼠。”

王聪明板起面孔,严肃的说:“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学家为你出力,花尽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馁。

“我不会息劳归主了?”

“暂时不会。”

“多久不会?”

“我不知道。”

我发脾气,“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既不能作长远计划,又不能作潇洒来歇脚状,我没了性格,没了自己,一点生趣都无。”

“你怪准,怪社会?”

“怪你。”

“也罢,我亦是社会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脸。”

“什么,”王聪明反问“你说什么?”声势汹汹。

“我这样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烦,小陈,你可以随便选择一幢大厦自上面跳下来。”

这么滑稽的医生你见过没有?

都是我不好,把游戏人间的细菌传给他。

有读者批评我“对生活的态度太过轻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第一:不是每个人可以写《战争与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战火屠城》这种故事并不适合每个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即使向读者倾诉,也得经过艺术加工,赤裸裸的放泼,不需多久,就得转移阵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轻松一点,告诉诸君,天气凉了,秋天好不美丽。

我在上一个长篇的十二万字中,都没提过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会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愿意知道。运气不好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当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预先究。运气好的话,感谢上主,逃过劫难,又何须对民间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没有生病之前,它是多么遥远的事,甚至带一两分浪漫气息,可是你来看看现在的我。

越是这样,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无其事的诙诺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来告诉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签好合同,下个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里有什么可供拍照?”

“那里有戴纳历山脉,全是钟乳岩山洞,”她兴奋的说:“试想想,一百年才积聚一厘米,一条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万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很快就回来,回来再见。”

“回来你还能见到我?”我叫。

“当然,我会把照片印一份给你看。”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个病人。”

她坐在我身边,很温柔的说:“我真的想去。”

我叹口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解释,“这是一本国际性的地理杂志,他们替我拿到护照,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太响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语。

小陈.我听到一个声音小小声说:小陈,别大自私。谁知道,也许这是我良心在说话。

“小陈,试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钟乳石柱,算得什么,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说。

其实我不让她去她还是要去的,不如让她去,落了台,我还有一点点小聪明。

“你真好,小陈,现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后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国香也要走。

王聪明与国香打得火热,要不是我有事,王医生不会赢得这么漂亮。

我会死缠烂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门要诀是死缠不放,女人容易心软,男人只要楔而不舍,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门口,作一个动不守舍,为伊樵悴,衣带渐宽的状,不出一个月,她就低头。

别以为国香与众不同,她也假我以辞色。好,可怜我与爱我是有分别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吗?

我回到王医生那里去,问他说:“不是我有意割爱,你门儿都没有。”

王聪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小丑,你以为你有什么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小丑?我无论如何不承认,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动弹不得,只能忍声吞气。

老实说,同自己的医生吵架最划不来,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吧,他占了上风,当然不肯饶我。

他接过化验报告,在详细检阅。

自文件堆中抬起头来,王聪明一脸喜悦。

“小陈,好消息,看样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会死了?”

“看样子不会。”

“我不相信。”

“这真是奇迹,你体内产生了抗素,已开始消灭坏细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没有变化,一年内你可望痊愈。”

“痊愈?”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岁。谁知道呢,象你这种疯疯癫癫的性格,到一百二十岁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岁。

换言之,我不会英年早逝,变为一个传奇,人们在谈起我的时候,不会稀嘘,只会说:噫,他还活着。

不过无论怎么样,能够活着还是好的,我不相信这个奇迹,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说:“好了,我好了。”

“是,凭你惊人的意志力及先进的医药。”

“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战胜病魔?”

“当然有,要不要举几个著名的例子给你听?”

“不用了。”我怅惘的说。

“我真的佩服你,”王聪明又说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从前他说这句话,我听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语气中有许多讽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够烂,我的皮够厚,我的运够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发觉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多么可惜,时移势易,本来肝胆相照,现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环境影响,人不能不变。“你还是要上来复诊。”

“你说过七千次了。”我很疲惫的答。

“过来照爱克斯光。”

“有必要吗,接收辐射性光太多,对身体有不良影响。”他不再理睬我。

他们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没有人买回来放进去,酒瓶都是空的,电话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包括我的身体在内。

我去理发,新派剃头师傅亚卡尔见到我吓得发呆,象见鬼一样。

“平顶头,例牌。”我坐下来。

“小陈,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绝症?”

“医好了。”

他不置信,“哟,这可是万中无一。”

我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于不出声,事毕返家。

都嫌我多余。

我那愤世嫉俗的劲道又回来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还要写二十本小说,闷死你们。

摊开稿纸,我瞪着白纸上的一个一个格子,一点写作的欲望都没有。

我打个呵欠,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写。

咦,我不是发过誓要把这种坏习惯改过的?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我浑身骨头痛,唉,大病初愈,懒一懒也是应该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发上。

高潮已经过去,这种孤寂更比从前难受,我手足无措,只得睡着不动。

而且忽然觉得浑身麻麻密密的针孔开始发痛,我真的象一个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构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写也就罢,我可以胡乱在小报的尾巴上找几个二百字专栏发泄一番,回复老样子,反而好,没有心理负担。

电话铃响,我不想去听,一定是“天地”打来的,催搞。

响了又响,响了又响,这个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陈。”

衣莉莎。

“我听说你没事了。”

“你在哪里?”

“布尔格雷德。”

“几时回来?”

“我不回来了,你痊愈我还回来干什么?这里不晓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么?”

“不应该笑吗?”我悲凉的问。

“当然应该。”衣莉莎说:“庆祝健康,快去买一瓶香槟,开了贺喜。”

“祝你快乐,衣莉莎。”

“你也是,小陈。”

那夜我没睡着,把这几月的事翻来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许多启示,在冥府兜个圈子又回来,不但惊险,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数十年,真要放鞭炮庆祝去邪驱恶。

也许没有数十年,也许我已经元气大伤,没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捡回来的时光,白白得来的,还有什么更值得高兴的呢。将来,我们都会去到一个更远更静的乐土,如黑暗地穿过玻璃,现在无法解释,但到底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过血汗,我在这里成长,作为一个人,我留恋这块千疮百孔土地,我已习惯笨拙的躯壳,以及这里落后的科技,谁晓得那一头是什么世界。即使象传说中的天堂一样,光是奶与蜜也不够,七彩会唱歌的小鸟,鲜花绿茵地,整天穿着白袍,头上照个永恒性发亮的光环,日子久了,想必也很闷。有什么可做呢,不外是听经、散步、弹竖琴。

还是活着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欢做与能做的,不还是写作,那就该执笔好好的写。

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后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应该把每一日当作是最后一日,努力的写,绝不欺场。

人家是马尔盖斯,我是小陈。不要紧,安天份而写,争取读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双眼,安详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与世长辞。

起床做好早餐,拉开露台的窗帘,天空碧蓝,初夏的海风,何其爽朗,妈的,差一点就享受不到了,险过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尽力,不计得失。我不禁洋洋起来,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毕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课,决定取了它会见国香。

国香在开会。

她的男秘书知道我是有特权的人,即时要同我去去通报。

“不,”我说:“我等她好了。”

“还要一个小时呢。”

“不要紧,有的是书报杂志。”

男秘书很是意外,我却心平气和。

我捡到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该期特写是格陵兰五百年木乃伊。我读得津津有味。

唉,几时不必为日奔驰,能够写这等文字就好了。找个富女娶了她,实在是最佳办法。

“小陈。”语气中有许多诧异。

国香散会出来。

“你等了多久?”

“不要紧。”我放下原稿,“我写了新的小说,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国香似乎不相信我有这么理性。

我说;“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鹅,就得面对现实。”

国香呆呆的看牢我,仿佛我是陌生人。过半晌她说:“上篇写得实在好。”

“文必穷而后工,”我补充,“‘穷’作困境解。”

“我相信这一篇也一定好。”国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别人好是没有用的,这年头肯写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写得好就难了。”说完我站起来。

“怎么?”国香问;“你这就走了?”意外过意外。

“我还有东西要写。”

“吃午餐没有?”她说:“一起如何?”

“不做灯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气?”

“国香,我永远爱你,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热情、善良、可爱的女子。”

“哗,我一边耳朵辣辣的红起来。”

“再见。”

“明天我给你答复。”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摆摆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气回暧,许多年轻的女郎已穿出夏装,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黄浅紫粉红湖水绿,美不胜收,她们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娇俏,有几个已抢先去晒了太阳回来,鼻尖有几颗雀斑,额角带太阳的蔷薇色彩。

我又回来了。

在快餐店我咬着汉堡包留意她们的一颦一笑,十分享受。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做人,万劫归来,不管身体多么虚弱,挂着多少瓶子罐子,只要能够照到太阳,已是心满意足。

我吸着巧克力冰淇淋苏打,眼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是一个新人。

我要写新的题材,追新的女友,过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说,国香说,“天地”是不想用了,不过,她又说,另外一家杂志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费就比较差,问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说:我完全同意。

只要故事好,有读者拥护,我不怕暂时委屈,价钱迟早会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说,一切从头开始。

我向国香道谢。

她笑,“小陈,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态度多么正大光明,我们做朋友的也容易办事,这样多好。”

我点点头,“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经一事长一智。”

“以前,唉,不要说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产生一点真感情,朝夕相对,也觉得我有点好处,我也乘机作威作福,尽量享受友情,在那个时候,她烦得要打我毒针……我忍不住微笑。

“小陈,”她说;“周末我们没处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们想开一个派对,因为司徒英要订婚。”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样?你们仍然前来陪我?太欢迎,太高兴了。”

国香一呆,“陪你?可以这么说,其实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这么办。”我兴奋的说。

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再好没有,我欢呼。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