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锦新与乔冠华

鲁青

在本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人们誉为中国“外交才子”的乔冠华,长眠于太湖之滨已经十多个春秋了。

1983年9月22日正值当年的中秋节,在北京医院北楼的118号病房内,乔冠华静悄悄地告别了这个令他留恋又幽怨的世界。弥留之际,他拉着夫人章含之的手轻轻地说:“晚年所以幸福,就是因为有了您。”

这不禁使人们想起这位“外交才子”的感情经历,由于乔冠华曲折不凡的一生及他所特有的气质与才干,曾使他的感情世界数度浪漫辉煌,最使他刻骨铭心的要数他与在五、六十年代叱咤中国乐坛的女钢琴家姚锦新的一段恋情,那是一段迄今鲜为人知的经历。

7岁开始弹钢琴

说起姚锦新,或许有许多人并不十分熟悉,但如果说起她的弟弟姚依林,恐怕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1910年姚锦新出生在车水马龙的大上海,其父姚健勋做过晚清王朝不大不小的海军军官,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中产阶级了,但在1917年他唯一的儿子姚依林降生70天时,英年早逝,那一年姚锦新刚满7岁,幼年丧父的姚氏姐弟,家境大不如前。他们一度随母亲寄居在常州家境较好的二伯父家,在这里姚家孤儿寡母得到了这位长者的悉心照顾。后来全家又迁回上海,母亲靠为人做家庭教师和丈夫的遗产养活全家,并供姚锦新读完了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中西女中(当时称中西女塾)。

姚锦新的钢琴生涯开始于常州,7岁正值一个天真烂漫的年龄。在常州的日子里,一家美国人办的学琴房内,那位和蔼可亲的美国校长把她轻轻抱上琴,从此这位在该校中外子弟中长得最聪颖伶俐的小姑娘,与钢琴结下了不解之缘。

姚锦新的整个中等教育是在上海中西女中完成的,那是当时的一所贵族学校,宋氏三姐妹都毕业于该校。在校的8年中,姚锦新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更幸运的是,她遇上了一位琴艺精深的钢琴教师邱真霭——一位在檀香山长大、毕业于波士顿音乐学院的华侨。在邱女士的悉心指导下,姚锦新的琴技很快得到了提高,这为她日后的钢琴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渡海求师

童年及少年时代的姚锦新,接受的是良好的西式教育,她从上海中西女中毕业后顺利考上了清华的政治系,第二年又转入外文系,因为她的英语讲得与汉语一样无可挑剔,早在中西女中读书时,姚锦新就参加过用英语演出的莎士比亚的古典名剧。考入清华后,她发现自己依然醉心于钢琴。在北平的清华校园内,她一面完成学业,一面跟随古卡布先生学习钢琴,并跟随这位琴师攀上业余训练的最后一座高峰。激越悠扬的琴声,使姚锦新常常沉浸在一个忘我的境界中,她苦恋着钢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琴技、乐感和对音乐作品的理解能力,都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正是有此基础,以后的钢琴生涯对她来说已是一马平川。

1932年,姚锦新作出了她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大决定,为了她所钟爱的钢琴艺术,她毅然中断了在清华大学的学业,漂洋过海,来到她向往已久的音乐之乡——哺育了巴赫、亨德尔、舒曼、贝多芬、门德尔松等世界艺术大师的德国,那一年姚锦新22岁。在柏林音乐学院5年的深造,奠定了她成为中国最优秀的女钢琴演奏家的基石。但她并不知道,当时乔冠华也在柏林宾根大学学习哲学,并取得博士学位,由于专业的不同,彼此之间并无交往。

姚锦新算得上最早出国学习音乐的中国女性之一,她是幸运的,故乡安徽贵池地方教育局每年为她提供120马克的奖学金。这些钱足够解决姚锦新每年的温饱,她不必像如今的一些留洋人员整日为打工而奔波,她可以将全部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她所爱的钢琴艺术中去。

音乐会上的邂逅

五度寒暑,姚锦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柏林音乐学院,翌年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1940年春暖花开时节,姚锦新来到香港,因为当时这里与内地相比战乱少些,局势相对平稳。她住在嫁给一位大银行家的姨母家中,生活似乎为她展现了美好的前景。她决定在港举行一次钢琴独奏会,这也是她第一次举行音乐会,为此她做了精心的准备。

为了演出成功,她先在姨妈家豪华的客厅中举行了一个茶会——实际上是音乐会的一次“彩排”,当时邀请了一些香港的知名人士参加,作家徐迟也在其中,他后来回忆道:

“那时她的年龄,我估计不过22、23岁的样子(实际为30岁)。很年轻,非常的健康,结实而有毅力的神态,披着一头乐圣式的黑发,她有一种沉浸在音乐中,而其它一切皆不在焉的冷漠外形。……她弹得热情洋溢,气势磅礴,没有哀伤,较少柔情而富有刚度,我感到她左手的弹奏明显地动人……”

几天后,音乐会如期在香港九龙豪华的半岛酒店举行。当天徐迟特意在《大公报》副刊、《星岛时报》娱乐版上写了介绍评论性的文章,作为回报,徐迟得到了整整一排座位的入场券。当时同在香港的乔冠华自然不可能得到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士的赠券,尽管他对古典音乐有颇深的造诣。

命运似乎是故意这样安排,实际上无论是在清华校园,还是在柏林菩提树大街,他们都应该有相识相知的机会,因为两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但他们却每每“擦肩而过”。这次靠着好友徐迟的赠券,乔冠华终于有机会在欣赏古典音乐的同时,结识了才貌出众的姚锦新。

音乐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姚锦新高水平的临场发挥,如行云流水般的演奏和撼人肺腑的感染力,使大厅内不时响起阵阵热烈持久的掌声,她的成功给乔冠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向观众谢礼致意时,姚锦新显然注意到了最前排那位身材挺拔、潇洒英俊的青年,在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乔冠华和姚锦新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

如风般飘逝的情

通过这次音乐会,乔冠华与姚锦新相识了,此后彼此间有了来往。毫无疑问,在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之间,萌发对异性的恋情是自然也是必然的事。当然这时的感情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导致日后的婚姻,因为婚姻的达成还取决于诸多其他因素。乔冠华与姚锦新都在悄悄地审视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进入角色。

应当说在双方的交往中,乔冠华的确萌生了最初的情感,但这种情感没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与升华。虽然乔冠华对才貌双全的姚锦新一见倾心,但说到底,他是为了音乐,为了钢琴而喜欢上姚锦新的;而就姚锦新而言,虽然对潇洒倜傥、才华横溢的乔冠华颇有好感,但毕竟只停留在外表上,她并没有真正走入乔冠华的内心世界。两人虽然相处投机,但尚未在感情上达成同步,引起共振。

此后,住在昆明的母亲希望女儿去昆明教书,但姚锦新却想进一步出国深造。她的姨妈曾在当年得到过她父亲的资助,作为回报,去美国留学的姨妈把她带到了美国。

也许是分开了反觉得在一起的一切珍贵,乔冠华与姚锦新之间的感情,在飞越太平洋的鸿雁传书中得到了进一步加深,倘若不是姚锦新的生活发生变故,也许她就会成为日后的中国第一外交官夫人。

节外生枝的情变

去美后,姚锦新进入耶鲁大学学习音乐,但是几个月后,姨妈因自身的原因不能再为她提供生活保障,这使得从小在优越环境中生长的姚锦新如断了线的风筝,她难以想象自己怎样养活自己,加上她不喜欢耶鲁大学的生活环境和教育方式,决定立即回国。

正在等候船票的日子里,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姚锦新只好暂居在一位华人女友家中,在那里她偶然遇到了文学家陈世骧,这次邂逅改变了姚锦新的一生。

陈世骧是北大的高材生,年龄小姚锦新一岁,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他学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已获得教授头衔的陈世骧差不多是与姚锦新同时赴美留学的,此前他历任北京大学、湖南大学讲师。

在短暂相处的日子里,陈世骧给姚锦新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姚锦新为陈的外貌和滔滔不绝的辩才所吸引,并第一次在感情上成为被征服者。乔冠华的才貌已非同凡响,但最终姚锦新选择了陈世骧,足见其当年的心计与魅力。仅仅几个月后,姚锦新与陈世骧在华盛顿举行了婚礼。消息传来,乔冠华伤心不已。他几次给姚锦新写信,痛诉衷肠,并一再责问这是为什么?正应了那句话:“真正失去了才觉得可爱”。此前乔冠华同姚锦新的感情一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客观地说,陈世骧无论是在事业成就上,还是在本人气质上都是相当不错的。他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任教授,主讲中国古典文学及中西比较文学。晚年致力于研究先秦文化,还应邀赴日本京都大学讲学,一生著述颇丰。1971年10月,就在乔冠华率领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出席联合国恢复中国合法席位的联大会议前的5个月,陈世骧在美国悄然病逝。

无论怎样,乔冠华仍是一位在姚锦新的感情世界里留下深深印迹的男性。对于乔冠华与陈世骧,姚锦新曾这样评论:乔、陈两人都极有才华,但前者有些书卷气,后者有些自私。也许是因为她过早地发现了前者的书卷气,而对后者的自私认识得晚些,于是导致了她与陈世骧的婚姻,但同时也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不幸的结局

婚后,陈世骧经人介绍得到了一份工作,但他对当地水土不服,又患上了痢疾,两人只好离开华盛顿来到旧金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位曾在燕京大学教过姚锦新唱歌的史密斯太太,史密斯太太把他们夫妇介绍进了美国战时情报局工作。姚锦新在旧金山对华广播电台,主持每日5分钟的音乐战线节目,她自编自撰英文广播稿,播送唱片,并介绍所有盟国的民歌,她还曾加入加州大学音乐系学习作曲和作品分析。

生活中陈世骧的狭隘自私日益显露,夫妻的感情也因此蒙上了阴影,感情的裂痕逐渐加深,两人间的争执与侧目日渐频繁,最后终于导致了有一天姚锦新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此时他们结婚只有四年多而且尚无子女,陈世骧不同意离婚,并百般阻挠。姚锦新的要求得到了在旧金山的国民党要人、中央大学校长顾孟馀的理解和支持,他认为解除不幸婚姻是对封建意识的叛逆。为此顾孟馀特邀请姚、陈夫妇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最后的晚餐”,在顾孟馀和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汤用彤主持下,姚、陈夫妇正式离婚。

离婚后,姚锦新便离开美国回到中国,她先是在清华任教,后进入解放区华北大学音乐学院教授声乐、对位法、曲式学。此时已离全国解放为时不远。

平凡恬静的晚年

1949年建国前夕,姚锦新随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并在中央音乐学院从事教学工作。

在五十年代,姚锦新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名教授,也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女钢琴演奏家,她的演奏风格粗犷奔放,气势磅礴。她几乎遍访过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和音乐家,并有幸得到过洪内格尔、辛特米茨等现代派钢琴名家的悉心指导。三四十年代号称“中国乐坛五杰”之一的陈歌辛曾登门向她请教配器。作为专家,她与马思聪、贺绿汀一起应聘参加中国国歌词谱评选委员会。作家徐迟至今对她的演奏风格大加赞赏:“触键之强劲,展示出很大的气派,是大艺术家的风度。”更为罕见的是,她的左手特别有力,甚至经常打断低音部的琴弦。她同时还是极少数拿起任何曲谱就可以弹奏得非常流畅的钢琴演奏家之一。

山不转水转,岁月毕竟不等人。此时一直在国内的乔冠华早已“成家立业”,并步入政界,他在国内外的知名度也日益提高。也许是不忍打扰乔冠华平静的生活,也许是为了珍藏一份旧时的纯真感情,姚锦新从未给他写过信,也未与他碰过面。每逢盛大节日,乔冠华夫妇常来到中南海附近的公园与群众联欢,姚锦新则每每另寻去处,她已将往日的一切封存起来。当然乔冠华也并未忘记这位昔日的恋人,文革中,姚锦新因曾用英文写过一本题为《凤阳花鼓以及其他中国歌曲》的小册子,外国音乐界对此书评价很高,而被造反派扣上“歌颂希特勒”、“歌颂蒋介石”的帽子。乔冠华仗义执言,他对调查人员说:“绝对没有这种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如今已是满头银发的姚锦新老人在北京一个偏僻的胡同小院里静静地安度晚年,在养女姚冬梅自费去法国留学后,居室内显得静悄悄,空荡荡,只有那架已褪色的旧钢琴还能使人想起主人昔日的浪漫与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