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祭杀人事件 2
4
晚上七点以后雷祭的活动结束了,他们慢慢踱步回朝木家去。
金田一那湿透的雨衣拜雨一停立刻又升上来的热气之赐,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便完全干了。
同样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时雨,大概是不想和春子碰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
秋绘的雨衣也湿答答的,但是并没有紧贴在身上。
(秋绘的雨衣或许是用防水的质料做的。)
金田一背着美雪,偷偷地询问秋绘这件事。
秋绘一听,不由得吐着舌头说:“如果只有村民们在场的话,就算雨衣湿透了我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每一个人都一样啊!但是,今天有你们作客,于是我特地选了一件防水的雨衣来穿。我很聪明吧!”
春子穿着黄色连身裙出现在雷祭中,她与众不同地撑着伞,所以根本没有淋到雨。
对云场村的村民们而言,在雷祭中被雨淋湿是一项很重要的仪式,不过长期生活在东京的春子完全不把它当成一回事。
金田一又好奇地询问春子。
春子冷哼一声,旋即笑着回答:“我可不想感冒。”
待金田一等人回到朝木家时,雷鸣声早已经远去,天空也布满了点点繁星。
“妈妈,我们回来了。”
秋绘在玄关大声叫唤,等候叶月的回应声。
可是大家都没有听到叶月的应答声,反而是换上蓝色连身裙的时雨从起居室里探出头来。
“时雨,妈妈呢?”
时雨看着走廊后面回道:“我不知道。我回到家之后,就直接进去房间换衣服。不过,我想她可能去给武藤先生送晚餐,刚刚她是这么说的。”
时雨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白皙脸孔,隐隐约约罩上一层阴影。
(时雨果然也注意到武藤先生和叶月夫人之间的关系。)
金田一在心里面想着。
“啊!”
就在这时候,叶月的尖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时雨和秋绘互望一眼,同时开口说:“妈妈!”
金田一出于直觉地知道有事情发生,遂一把推开秋绘和时雨,迅速穿过走廊,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跑去。
其他四个人见状,也紧跟在金田一后面。
金田一循着声音来源跑到后门的尽头。
“是独立房吗?”
话声甫落,金田一用力打开后门。
金田一匆匆穿上散放在石阶上的不凑对凉鞋,正想走下石阶时,随即又停下脚步。
谁知道就在这一走一停之间,金田一一不留神,脚底下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滚下去,还好他及时抓住放在后门口的洗衣机,才勉强止住跌势。
“金田一,发生什么事了?”
秋绘紧张地问道。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到独立房去看看。”
“为什么?如果有小偷的话,那你不是很危险吗?”
美雪担心地说道。
“我想不可能是小偷,因为小偷不可能这么容易就闯进这间有高墙围住的屋子。”
“那么,阿一,刚刚的尖叫声……”
“不知道,所以我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为什么?你打算做什么?”
春子说着也挤过来,使得站在石阶上的金田一不得不闪到一旁。
“请你们看看这个。”
金田一指着独立房和主屋之间的地面。
在后门电灯的照耀下,泥泞的路面上零零落落地拖着两道脚印。
有一道是男用凉鞋印上去的大脚印,另一道则是女用凉鞋的脚印。
“脚印?”
时雨用手压住长长的头发,探出身体俯视着地面。
“嗯。我想男人的脚印大概是武藤先生留下的,至于另一道脚印应该是叶月夫人的。为了谨慎起见,我不希望地面上再印上更多脚印,所以请你们先在这边等着。还有,请你们仔细确认一下,现在确实只有这两道脚印,对不对?”
“嗯,没错。”
美雪点头应道,其他人也纷纷颔首示意。
金田一只说了一声“好”,便刻意避开那两道脚印,绕远路朝着独立房走去。
5
此时,独立房内一片静寂,完全没有任何异状,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走动的声响。
金田一稍微松一口气,轻轻地打开独立房的门。
房里的灯亮晃晃地点着,地上整齐地放着两双不同大小的凉鞋,伞架壶中插着一把蓝格子雨伞。
金田一脱下凉鞋走进屋内,快速地扫视房间内部。
这个狭窄的房间跟金田一白天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墙上依然装饰着许多蝉和蝉壳标本。
不过,当金田一的视线望向桌子对面时,马上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叶月倒在床边,而她送过来的三明治全都散落在地板上。
此外,床铺上的“那堆东西”隐约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刹那间,金田一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使得他的心脏咚咚咚地加速狂跳。
金田一勉强稳住自己紊乱的呼吸,一步一步向床铺走过去。
当他看清楚“那堆东西”的真面目时,不禁被吓得退后一大步。
只见上千个米黄色的蝉壳被倒在床铺上,而且蝉壳底下有个东西被掩盖着。
金田一从成堆蝉壳的空隙中隐约见到衣服的模样。
他往前仔细一看,落在枕头部分的蝉壳被扫开来,露出一张人的脸孔。
金田一把耳朵凑近叶月的脸旁,确认她只是昏过去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跨过她,仔细探看那个被无数蝉壳覆盖着的人。
(果然……)
金田一轻叹一口气。
这时候,自称是昆虫学者的武藤已经气绝身亡,而且被上千个蝉壳代替送葬的花朵里住全身。
6
当天晚上,朝木家被不断闪着红色警示灯的警车包围住。
一位来自县警局、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的赤井刑警,正对着在现场进行搜证的鉴识人员和警察们大声下令。
金田一站在起居室门口,遥望着命案现场的忙碌情形。
警方正在进行的搜证工作大致上都有一些既定的程序,包括命案现场的指纹采集、检验尸体、脚印取型……
等。
命案现场的窗户都已经从内部上了锁,因此凶手在侵入独立房或逃走时,一定要利用没有上锁的门。
门口四周的路面因为傍晚下大雨而变得湿漉漉的,因此只要有人走过,一定都会留下脚印。
然而,泥泞的路面上除了金田一前往独立房的脚印之外,就只留下武藤和可能是第一发现者--叶月的脚印。
赤井刑警也知道这些脚印是搜查的关键,正一脸紧张地在一旁看着鉴识人员用彷佛石膏之类的东西取下脚印模型。
警方将所有留在主屋里的凉鞋,以及放在主屋后门和玄关的凉鞋都一并带走。
当警方拍完现场照片,结束所有人的口供
11
讯问工作之后,时间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
当警察在进行搜索时,所有有关人员都被集合在起居室里。
不只如此,起居室的两个出入口各有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守着,他们一动也不动地紧盯着金田一等人的举动。
如果有人要去上洗手间,其中一名警察会立刻紧跟在后。
春子对于警方戒备这么森严,十分露骨地表现出心中的不满。
“这简直是侵犯人权!”
她故意大声地讽刺道。
不久,赤井刑警带着两位年轻的部属来到金田一等人的面前。
赤井刑警轻轻地点一下头,为金田一等人所受到的各种无礼待遇致歉。
在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赤井刑警又大略说明了警方搜查工作的进展情形。
根据验报告显示,武藤大概是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之间死亡。
金田一则是在晚上七点十分发现尸体,这个时间距离案发时间至少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
“武藤死亡的时间是根据验报告的结果来推断的,但是,我们会从现场的状况来判断更正确的命案发生时间。”
赤井刑警傲慢地说道。
“请问……”
金田一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
“什么事?”
赤井刑警用锐利的白眼瞪着金田一。
金田一抬起头来,正视着赤井刑警说:“请问鉴识人员检查脚印的结果如何?”
赤井刑警一脸困惑,随即清了清嗓子说:“这种事情交给警方来处理就可以了。”
金田一仍旧不死心地说:“我们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警方,那么警方也应该把查到的事情告诉我们吧!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帮上一些忙呢!”
赤井刑警闻言,不悦地扬起眉毛。
“帮忙?你到底是什么人?像你们这些外行人插嘴进来,只会使我们的搜查工作更加混乱。”
赤井刑警说的话触怒了时雨,她马上从坐垫上站起来。
“我不赞成你的说法。”
时雨很不客气地顶回去,然后又用凛然的语气说:“我们家发生了命案,然而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太可笑了吗?更何况,从某方面来讲,我们应该是被害人,警方凭什么要我们在三更半夜里接受讯问?”
时雨的措词跟语气十分成熟,完全不像是一个国中生会说出来的话。
赤井刑警惊讶得瞪大眼睛看着时雨,随即又正色说道:“小姐,警察有警察的作法,而且我们也有相当的理由让我们不得不将你们留下来问话。”
“什么理由?请你说清楚一点。”
金田一制止得理不饶人的时雨,插嘴进来说:“时雨,赤井刑警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凶手在我们当中?”
秋绘惊讶地探出身子问道。
“嗯。”
金田一看着紧眠嘴巴的赤井刑警,开始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整个朝木家都用高档围起来,平常大门也都会上锁,因此外来的人入侵犯下罪行的可能性非常低。这么一来,凶手不是有钥匙就是一直待在屋子里的人。”
赤井刑警闻言,满脸不悦地闷不吭声。
金田一不理会他,又迳自说下去:“其实,刚刚赤井刑警说的『从现场的状况来判断更正确的命案发生时间』指的就是脚印。赤井刑警,你是不是认为从主屋后门到独立房之间的脚印,应该就是死者武藤先生的脚印?”
赤井刑警并没有回答金田一的问题。
于是,金田一又继绩说:“主屋和独立房之间的地面在干涸时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脚印,就算留下一些脚印,也会被傍晚的那场大雨给冲掉。也就是说,那些留在现场的脚印意味着在下过雨之后有某人走过的证据。在我们赶到现场时,泥泞的地面上只留下前往独立房的男用凉鞋脚印,以及昏倒在独立房里的叶月夫人的凉鞋脚印。照这么说来,这个男用凉鞋的脚印应该是武藤先生留下的。而从地面上留有死者前往命案现场的脚印来推断,在开始下雨,也就是地面上会留下脚印之前……我想应该是在下午五点十分或十五分之前,武先生应该还活着。换句话说,下雨之前一直和美雪在一起的春子姑姑,她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
春子望着金田一的眼睛,露出赞同的表情猛点头。
“没错!凶手不是我。”
春子的声音充满了活力。
金田一又接着说:“另外,在雨停之前和美雪会合的秋绘,从家里跑到约定的神社至少也要花个十分钟,所以也不太可能会犯下这宗杀人案。因为那场雨只不过下了十分钟左右,要等到地面濡湿也需要两、三分钟,就算下雨之后武藤先生立刻回去独立房,秋绘随后将之杀害,她也不可能只花个七、八分钟就穿着行动不方便的雨衣回到神社。总之,我们要探讨凶手是如何在犯罪之后完全不留下任何脚印……”
“够了!”
赤井刑警用强悍的语气打断金田一的话。
“你的侦探游戏到此为止!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警方早就知道了,再说这个单纯的案件跟不在场证明完全无关,你这个外行侦探懂什么啊?”
金田一看着忿忿不平的赤井刑警,故意夸张地缩起脖子说:“是吗?我可不认为这是个单纯的案件。就拿那些覆盖在尸体上面的蝉壳来说,搞不好就是奸诈的凶手用来脱罪的巧妙诡计哪!”
“我不想再听你的推理了。凶手只有一个,明白吗?”
赤井刑警一说完,便自觉说错话。
他企图改变话题,刻意清了清喉咙,然后望着叶月说:“叶月夫人,你说你是为了替武藤恭一送晚餐,所以才会去独立房?”
“是的。武藤先生说他的论文截稿日快到了,今天想一个人待在独立房里赶工。”
叶月用手拉了拉她那件浅绿色的和服衣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春子小姐的说法,平常武藤恭一都是跟大家一起用餐,为什么今天晚上会一个人留在独立房?”
赤井刑警试探性地问道。
“正如我刚才所说,论文的截稿日……”
“可是,当时才刚下完雨,独立房和主屋后门之间的路面一片泥泞,你送晚餐过去未免太麻烦了,应该是武藤恭一到餐厅来用餐比较合理些。”
“嗯……”
赤井刑警眼看叶月说不出话来,继续穷追猛打地说:“从下过雨的地面上有武藤恭一从主屋后门前往独立房的脚印来看,至少在傍晚约五点钟以前,他应该都一直待在主屋这边才对。叶月夫人,请问你在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有没有和武藤恭一碰过面?”
“我最后见到武藤先生是在四点以前,当时我带金田一先生去参观他位于独立房里的工作室。”
“没错!下午三点半左右,我确实跟他们在一起。”
金田一在一旁帮忙作证。
赤井刑警无视于金田一的存在,仍然盯着叶月说:“既然如此,那么你从四点到送晚餐去独立房的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
“嗯……五点以前我都在自己的房里看书,然后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一直到七点左右……”
大概是因为太紧张的关系,叶月不断地眨着眼睛,同时战战兢兢地回话。
赤井刑警朝着她走近一步说:“哦,是吗?其实我之所以这样追问叶月夫人是有原因的,我想那位外行侦探大概也发现到了,总而言之,问题就是出在脚印上。”
“脚印?”
叶月困惑地问道。
“是的。武藤恭一前往独立房时清清楚楚地留下脚印,可是我们却完全找不到凶手的脚印,而且现场只有最先发现到尸体的你的脚印!”
赤井刑警刻意加强语尾的语气。
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赤井刑警话中的意思。
瞬间,现场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当然喽!我们也想到凶手可能会从窗口或其他出口逃逸,可是令人遗憾的是,警方完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独立房的所有窗户全都从里面上了锁,再说室外的地面是一片泥泞,如果有人走在上头一定会留下脚印,但是我们却找不到其他人的脚印。你懂我的意思吗?”
叶月没有回答赤井刑警,只是微微地颤动她的下巴。
“叶月夫人,我可以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叶月默不作声。
“你跟死者武藤恭一到底是什么关系?”
赤井刑警当着大家的面询问叶月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无非是想看看其他人有何反应。
叶月瞥见时雨和秋绘两人的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于是轻叹一口气说:“关于这件事情,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可以。那么,请你跟我们到警察局走一趟。”
赤井刑警的脸上显现出逮住狐狸尾巴似的神情,对着等在一旁的两名部属使了个眼色。
“叶月夫人,请!”
其中一名年轻的警察低声催促叶月。
叶月垂下眼睛,一边整理和服的下,一边作势要站起来。
“警察先生,请等一下!”
金田一急忙跳起来。
“在你们带走叶月夫人之前,请听我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就好了。”
赤井刑警看见金田一如此固执,不禁惊讶地歪着嘴角说:“如果你再阻碍警方办案,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赤井刑警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此时,美雪也站起来替金田一说话。
“赤井刑警,求求你,请你让阿一把话说完吧!阿一不是普通的高中生,他是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的孙子。阿一以前解决过一些连警方都解不开的谜,因此连警政署的剑持警官都相当佩服他的推理能力,所以请你听听看他怎么说。”
“好吧!我就洗耳恭听。不过,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赤井刑警禁不起美雪的哀求,只好点头答应。
“警方认为武藤先生前往独立房的脚印,和留在独立房里的凉鞋吻合吗?”
金田一挨近赤井刑警问道。
赤井刑警一听,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老实说,你的眼力倒挺不错的。听说你是名侦探的孙子,看来真的不是瞎掰的。其实凶手和死者在下雨之前就待在独立房里,等凶手发现开始下雨了,为了伪装成死者在下雨时还活着的假象,便穿上自己的凉鞋倒退着走,留下很像是死者的脚印,然后从容地从命案现场逃逸。金田一,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金田一静静地不发一语。
“不过,这种推理完全不正确,因为那些脚印和留在独立房内的凉鞋一模一样。怎么样?这样你满意了吗?外行侦探。”
“嗯,暂时可以接受。那么,请你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我们不是说好只回答一个问题吗?”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你刚刚说到了开始下雨时,凶手为了伪装成死者在下雨时还活着的假象,便穿上自己的凉鞋倒退走,只为留下很像是死者的脚印,对吧?照这么说,那些被认定是死者凉鞋的脚印,应该多多少少会被雨水冲刷掉一些才对。因此我想请问的是,既然你认定叶月夫人是凶手,那么她的脚印也是在下雨的时候印上去的吗?”
金田一大声地诘问道。
赤井刑警发觉自己说话时的小漏洞被金田一抓到,不由得惊讶地瞪大眼睛。
转眼间,赤井刑警又恢复镇静,用果决的语气对金田一说:“不是,那是雨停了之后留下的脚印,所以没有被雨水冲掉的痕迹。”
赤井刑警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就在这当儿,原本一直保持沈默的时雨,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妈妈!”
时雨的泪水彷佛洪水般狂而出。
她边哭边往叶月的方向冲过去,但还是被挡在前头的警察们给制止住。
“妈妈、妈妈!”
时雨一面哭喊,一面企图推开挡着她的警察们。
叶月夫人回过头来,眼底合着泪水说:“时雨,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很快就会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忘记按时吃药。”
“妈妈……”
时雨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她颤动着嘴唇,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时雨。”
金田一马上过去扶住伤心欲绝的时雨。
赤井刑警看见这一幕,也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他摇摇头地叹道:“走吧!”
7
赤井刑警离开之后,金田一等人仍然待在起居室里。
此刻,有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们轮班守护在独立房的四周。
秋绘为大家泡了茶,可是没有人有喝茶的兴致。
过了深夜一点,大家才拖着疲累的步伐各自回房休息。
美雪换好秋绘为她准备的睡衣,便迳自来到金田一的房间。
金田一没有换睡衣,棉被也还没铺好,只是全神贯注地靠在墙边沈思。
“阿一,武藤先生真的是被叶月夫人杀死的吗?”
“这个嘛……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为真相并不是如此。”
“嗯,绝对不是这样的,因为叶月夫人没有杀人动机啊!她是出于一片好心,才会让武藤先生住进独立房的,既然如此……”
金田一不等美雪把话说完,就先抢白说道:“不,或许她真的有杀人动机。”
接着,金田一把自己在起居室里听到叶月和武藤暧昧的对话详述一遍。
“叶月夫人看起来那么娴淑……武藤先生乍看之下确实相当吸引人,可是,怎么会……”
美雪惊讶不已地喃喃说道。
“他们两个人应该算是爱人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叶月夫人很有可能在一言不合的情况下,一时气愤失手杀死武藤先生。”
“这样说也是有可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认为叶月夫人不是凶手呢?”
“第一个理由是警方推断武藤先生死亡的时间。”
“啊?”
美雪满脸困惑地瞪大眼睛。
“根据验结果的报告,武藤先生死亡的时间是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之间,而我们是在晚间七点十分左右听到叶月夫人的尖叫声。照这么说来,如果凶手真是叶月夫人,她至少在独立房里面对尸体一个半小时以上,这一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说不定她先回到主屋,然后再送晚餐过去。”
“如果是这样,那地面上应该会留下来回的脚印才对。”
“对哦!叶月夫人的脚印只有去没有回。”
“叶月夫人明明在那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却没有做任何可以让自己脱罪的伪装工作,这不是很奇怪吗?”
“说的也是。因为四点半到五点半之间,外面的天色还亮着,叶月夫人若回主屋,应该也会看到地面上只有她和武藤先生的脚印才对。”
“嗯,我猜想警方推论的状况是,当时叶月夫人正在独立房里不知所措的时候,发现我们回来了,于是故意尖叫一声,装出昏倒的样子,以便伪装成第一个发现者。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蝉壳又是怎么一回事?”
“蝉壳?”
“你可能没有看到,当时武藤先生的尸体被一大堆蝉壳覆盖着,那些蝉壳看起来就像是被放进棺木里陪葬的花一样。”
“啊……”
美雪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金田一想起当时的景象,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武藤先生从小就是个蝉痴,他一直都在收集蝉和蝉壳。用花来埋葬爱花的人是一件很美、而且也能让人接受的事情,可是蝉壳和花完全不一样啊!那些覆盖在武藤先生身上的蝉壳,看起来像是上千只的虫子正在啃蚀尸体一样,简直是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好恶心啊!不要再说了。”
美雪紧蹙着眉头,满脸困惑地喃喃说道:“奇怪?明明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叶月夫人竟然只是把蝉壳倒在尸体身上……凭这一点,我觉得叶月夫人应该不是凶手。”
“唉!我在接受侦讯时也提过这件事,可是偏偏赤井刑警的脑袋比剑持老兄还顽固。”
“阿一,剑持警官一点也不顽固,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听你这个高中生推理呢!”
“难道你忘了吗?我们跟剑持老兄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他也一样对我不理不睬的。”
事实上,金田一和剑持警官是在伊豆旁孤岛上的“歌剧院”旅馆初次相遇,当时那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杀人事件,金田一以遗传自祖父身上那份惊人的推理能力找出真凶。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剑持警官便相当佩服金田一的机智反应。
“那都是因为你太没礼貌、太嚣张的缘故。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刚才不管你说什么,赤井刑警就马上反驳,我想你一定是在接受侦讯时说了什么失礼的话。阿一,赤井刑警是大人,有时你也要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一想。”
“嘿嘿!你有这么成熟的想法,真是让我望之生畏呢!”
“你看!你老是喜欢说这种嘲讽人的话。”
美雪不悦地将脸撇向一边。
金田一见状,赶紧把话拉回正题上。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叶月夫人一定会被当成凶手来定罪。叶月夫人现在一定拚命地辩解自己是无辜的,不过现场只有她的脚印,这对她来说十分不利。唉!如果叶月夫人送去的晚餐不是三明治而是味增汤的话,至少还可以从水温来推断时间,也可以证明警方判断死者死亡时间的一个半小时之前,叶月夫人并没有到独立房去。”
“说的也是。啊!等一下,搞不好……”
美雪突然击了一下掌。
“你想到什么了?”
“刚刚赤井刑警说那些可能是武藤先生的脚印,和留在独立房里的凉鞋相吻合,但是反过来想,凶手会不会穿上同一种款式的凉鞋,以倒退方式逃离现场?”
金田一摇着头回道:“不可能。我也观察过留在独立房里的凉鞋,那是一双已经穿很久的鞋子。我曾经看过一篇报导,不管是鞋子或凉鞋磨损的样子都会因人而异,而且从脚印也可以看得出个别差异。”
“是吗?”
美雪失望地垮下肩膀。
金田一又继续说:“我觉得这个案件的凶手并不是计画性的行凶,如果是早已经计画好的话,应该不会使用独立房里的菸灰缸当凶器。”
“这么说来……”
凶手可能是基于一时气愤,顺手拿起菸灰缸来砸死武藤先生。
事后凶手为了脱罪,故意使用某种诡计,在不留下任何脚印的情况下逃离现场。
“”诡计?
“”没错!
凶手一定是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针对一般人认知上的盲点的诡计。
这个诡计可以让凶手洗脱嫌疑,还会因此让叶月夫人成为代罪羔羊。
“金田一信心十足地说道。美雪一听,着实大吃一惊。”
阿一,你的意思是说,凶手一开始就企图陷害叶月夫人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美雪,你忘啦?
下午我在独立房时,你跟秋绘来找我……
当时,我们正准备要离开,叶月夫人不是跟武藤先生说!
『待会儿我会把晚饭送到这里来』吗?
“”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凶手铁定是听到这番话,所以才会想出一个诡计。
其实凶手只要营造出只留下武藤先生的脚印的状况,便能让完全不知情的叶月夫人,送晚餐到独立房来而留下自己的脚印,进而受到警察们的怀疑。
“”那、那么,难不成……
“”嗯,凶手一定是当时听到叶月夫人讲那些话的人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秋绘和春子姑姑两人都有嫌疑。
“”凶手到底是谁呢?
“美雪满怀复杂的思绪问道。金田一面不改色地回答:“我不知道,而且现在也不能轻易断言。不过,美雪,我最不喜欢让无辜的人背负起莫须有的罪名,所以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
说着,金田一紧紧地握住拳头。
“被蝉壳覆盖着的尸体、消失的凶手脚印,以及凶手的真实身分……我一定要将这三个谜题全部解开!”
8
第二天早上,金田一胡乱地吃过早餐后,立刻前往独立房,想去确认那些应该还留在地上的脚印。
此时,干硬的地面上一共有五道脚印,除了有几个是警方人员的脚印之外,金田一、武藤和叶用的脚印依然清晰可见。
金田一一边避开守卫警察的视线,一边若无其事地走近脚印旁观察。
在阳光的照耀下,昨晚金田一看不清楚的细节,现在全都一目了然。
被警方认定是武藤的大凉鞋脚印虽然可以判别出形状,但还是被雨水冲掉了一些。
相对的,叶月留下的脚印却相当工整而清晰。
(下雨的时间应该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金田一正在思索之际,背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怎么又是你?”
金田一回头一看,原来是赤井刑警站在身后。
赤井大概是因为昨晚审讯了叶月一整夜,没有好好睡觉的关系,所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金田一,你又想说什么了?”
赤井刑警搔着下巴问道。
“赤井刑警,我想说的话有一箩筐哪!如果你想听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说给你听。”
“老实说吧!今天早上警政署的剑持警官打电话来找我,他似乎相当器重你,还要求我尽全力配合你……你到底想怎么做?”
金田一不禁在心底窃笑着。
实际上,金田一一大早便打了通电话给剑持警官,告知他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经过。
剑持警官说,警察是一种纵向的组织,警政署的权力虽然未必可以罩住地方警察,不过警政署的警官是警察世界的明日之星,因此地方警察根本不敢随便得罪。
正因如此,赤井刑警才会改变他对金田一的态度。
“我没打算怎么做,只希望身为第二位发现尸体的我,能够帮上警方一点忙。”
此时,赤井刑警脸上的表情变得比较不紧绷了。
“赤井刑警,你们侦讯叶月夫人的结果如何?有没有什么收获?”
“我们带她回警察局之后,她一句话都不说,我想叶月夫人大概决定从头到尾保持缄默。”
“缄默?”
金田一不解地喃喃自语。
(叶月夫人一定是中了凶手的圈套。
她对于自己被警方怀疑一事,一定也感到相当意外。
既然如此,叶月夫人为什么要采取缄默的态度?
一般而言,嫌犯是害怕一开口会露出破绽,所以才保持缄默,这是心虚的凶手最常采用的逃避战术。
如果是无辜的话,叶月夫人应该会坚决表明自己不是凶手才对……)
金田一不停地思考着。
赤井刑警可能也和金田一有着同样的疑惑,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的表情,但内心对自己推断叶月夫人是凶手一事却益发感到信心十足。
“真是的,难道叶月夫人不懂吗?她愈是保持沈默,我们就愈觉得她很可疑。”
赤井刑警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赤井刑警。”
“什么事?”
“我能不能进独立房去看看?”
“昨天在警方到达朝木家之前,你这个好奇的外行侦探不是已经看过一次了吗?”
“我想再看一次,求求你!”
金田一深深地鞠个躬请求。
赤井刑警见金田一的态度这般谦虚,也只好干脆地应允道:“好吧!”
9
独立房中的摆设除了凉鞋被警方没收、尸体被运走之外,跟昨天晚上见到的状况并没有多大变化。
原本躺着武藤尸体的床上依然散放着大量的蝉壳,只不过都被拨到一旁去。
独立房里到处都放着写有数字的白色塑胶板,但是金田一根本不了解它们代表什么意思。
金田一把高筒运动鞋脱下来,小心翼翼地踏进室内。
“那些蝉壳有一点脏,之前好像是放在那边那个塑胶瓶里面的。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透,为什么凶手要把蝉壳撒在尸体上?”
赤井刑警不解地说着,随即又定定地看着金田一。“外行侦探,你有什么看法?凶手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我姑且听听你的推理吧!”
赤井刑警用一种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金田一看也不看赤井刑警一眼便回答:“我想凶手会做下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定跟凶手在不留下任何脚印的情况下离开现场的诡计有关。赤井刑警,我们只要解开这个谜题,绝对可以找到真凶。”
“你真的认为凶手有设下诡计吗?”
“当然!凶手在杀死武藤先生之后,一定灵光一闪地想到某个诡计,好让自己摆脱杀人罪嫌。凶手大概是在瞬间找到了一般人认知上的盲点,以至于想出一个一旦我们解开谜题之后,一定会恍然大悟的诡计。说不定我们目前找错了方向,所以才没有注意到盲点的存在。”
“盲点?既然警政署的剑持警官如此看重你的推理能力,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如何解开这个谜题吧!”
赤井的语气中仍然带着嘲讽的意味。
金田一置若罔闻地按照自己的步调观察独立房里的状况。
霎时,金田一的视线落在入口处的白色伞架壶。
这个伞架壶跟昨晚金田一发现尸体时一样,还插着一把蓝格子雨伞。
“赤井刑警,这把雨伞是武藤先生的吗?”
赤井刑警点头回道:“嗯,这大概是武藤恭一从东京带来的东西。”
说着,赤井刑警拿起这把雨伞。
这把雨伞长而尖的前端镀金部分,还闪着十分亮丽的光芒,看起来似乎才刚买不久。
金田一边拨弄头发边说:“昨天下午,我跟武藤先生一起到独立房来时,并没有看到这把雨伞。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被这个空的伞架壶给绊了一跤。可是,我后来发现武藤先生的尸体时,这把雨伞确实是这样插在伞架壶里的,这么说……”
“大概是武藤恭一最后一次来独立房时撑来的。再说,那时候不是刚好下着大雨吗?虽然这里距离主屋后门口只有六、七公尺,但他应该还是会撑雨伞来的。”
金田一沈思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说道:“是吗?武藤先生果然……”
“果然什么?”
金田一没有回答赤井刑警的问题,又开始仔细地环视室内。
随后,金田一将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那个空塑胶瓶。
事实上,那个塑胶瓶原本装满着撒在尸体上的蝉壳。
“我可以看看这个吗?”
金田一不等赤井刑警回答,一把将塑胶瓶抱了起来。
“喂!金田一,我们还要采指纹的,你不要随随便便……”
赤井刑警苦着脸阻止道。
金田一瞄了赤井刑警一眼,迳自将瓶盖打开,把手伸进瓶中摸索着。
“瓶子里连一点蝉壳屑都没有……赤井刑警,警方应该只曾往塑胶瓶外采集指纹吧?”
“嗯,没错。”
赤井刑警点头应道。
金田一凝视着塑胶瓶,突然间好像想到什么事地猛然抓起附在瓶子上的把手。
他慢慢地晃动着塑胶瓶。
“没想到这么轻。”
“金田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赤井刑警完全不能理解金田一的行动有什么意义。
金田一没有回答,他把塑胶瓶放回原处,接着又走到另一边去,企图用两手抱起伞架壶。
“唔,这个倒挺重的。这么说来,凶手果然……”
“喂!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赤井刑警不耐烦地大声诘问。
“赤井刑警,我已经知道凶手耍的诡计了。”
金田一回道。
“真的?”
赤井刑警惊讶地问着。
“接下来,我们便可以找出设下诡计的真凶。没想到那些蝉壳果然就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
“喂!你不要在那边胡言乱语好不好?凶手一定是叶月夫人!”
赤井刑警鼓着两个鼻翼,非常坚持自己的主张。
金田一毫不客气地否认道:“不!叶月夫人不是凶手!昨天我已经说过了,如果叶月夫人是凶手的话,怎么可能在独立房里逗留一个半小时呢?”
“那是因为她一时气愤而铸下大错,事后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是在独立房里犹豫着。”
“既然如此,那么我请问你,如果叶月夫人是真凶的话,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三明治又该如何解释?警方推断武藤先生是在傍晚五点半左右死亡,这么说,叶月夫人必须在还没到傍晚时把晚餐送到独立房来。我们通常是在过了七点以后才吃晚餐,叶月夫人却在五点半的时候为武藤先生送晚餐过来,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叶月夫人是为了演一出送晚餐过来时发现尸体的戏,照理说这应该是一桩有计画的杀人案,那么绝不可能演变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于是在独立房里犹豫着』的情况才对。赤井刑警,如果你以这种想法断定叶月夫人是凶手的话,不就产生心理上的矛盾了吗?”
金田一强硬的态度让赤井刑警大感不悦。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叶月夫人留在现场的脚印就是最重要的证据。”
赤井刑警语气坚决地说道。
“警方办案不应该只着重物证,应该也要重视心理上的证据才对。再说,心理上的证据有时更会让凶手无所遁形。”
金田一丝毫不让步地说。
“够了!这些道理我都懂。如果叶月夫人不是凶手,那么请你告诉我,真凶如何能在不留任何脚印的情况下逃离现场?只要你能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我一定会接受你的说法。”
金田一听到赤井刑警说出这番话,毫不犹豫地回道:“既然如此,可不可以请你将所有朝木家的人都集合到起居室去?当然也包括叶月夫人在内。赤井刑警,我一定会解开这个事件的真相给你看!”
赤井刑警听了仍沈默不语。
金田一见状,露出自信的笑容说:“我以找爷爷--金田一耕助的名誉做赌注!”
第三章真相
1
起居室里聚集了好几名警察,以及所有跟这宗杀人事件有关的人员。
叶月也被警察从警察局带回来这里。
所有人面前都放着由秋绘和时雨冲泡的茶水,但是都没有人去动一下。
除了美雪之外,朝木家的人全都不知道待会儿要进行什么事情。
不过,从现场森严的气氛来看,每个人大概都猜得到这次的聚会可能是昨天那件杀人事件的落幕。
叶月、时雨、秋绘和春子这四个女人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但却又都刻意不让自己的视线和别人接触到。
金田一虽然已经识破凶手设下的没有脚印的诡计,也知道企图嫁祸给叶月的凶手是谁,但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无法释怀的疑问。
(在场的“某个人”一定可以帮我解开这个疑问。)
尽管金田一昨天才到朝木家里来拜访,但他总觉得这个家里还有某种让人难以想像的密存在。
“我们开始吧!”
金田一边说边站起来。
他似乎不太习惯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把头低了下去。
不过,金田一随即又下定决心,坚毅地抬起头来看着大家说:“我之所以要求赤井刑警把大家聚集在这里,纯粹是为了要揪出昨天发生在这个家中的杀人事件的真凶。”
顿时,现场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等一下!”
突然间,春子一屁股地站起来叫道。
“警方不是已经确认凶手是叶月夫人了吗?既然如此,你这个外行侦探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都聚集在这里?”
“姑姑,请你坐下来。如果你没有做亏心事,到这里集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还是安静地听听看金田一怎么说。”
时雨用冰冷的声音制止春子。
“时雨,你有什么权利对我发号施令?”
春子怒不可遏地问道。
“姑姑、时雨,你们两个人都不要再说了。金田一把我们叫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听你们发飙的。”
秋绘出声制止她们,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这当儿,一直保持沈默的叶月也开口说:“金田一先生,请你不要为了我……”她的话还没说完,金田一便抢白道:“叶月夫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为了不让武藤先生死得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揭露出来。”
叶月继绩乞求金田一说:“我有我的想法,所以才会保持缄默,所以金田一先生,求求你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
金田一看到叶月那无依的眼神,心中原本模糊的疑问瞬间愈来愈清晰了。
在尚未得到答案之前,金田一、心中某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开始从疑问的背后显露出来。
尽管如此,金田一目前还无法将这个“可能性”提高到足以导出结论。为了找出根据,金田一现在必须先揭开自己已经知道的真相。
金田一摇摇头拒绝叶月的请求,开始进行他的推理。
“首先我要说的是,这宗杀人事件的真凶并不是叶月夫人。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跟赤井刑警提过了,我可以用几个心理上的理论来加以证明。”
2
金田一以浅显易懂的方式,为大家解说他刚才跟赤井刑警所讲的内容。
警察们一面观察上司赤井刑警的脸色,一面颇表赞同地直点头。
赤井刑警见状,一股怒火打从心底升起,于是站起来提出反驳说:“你说的这些话我都懂。叶月夫人所采取的行动或许有些不自然,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这一点点的不自然,就完全推翻她的脚印留在现场这个决定性物证。再说,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犯下这个罪行,因为现场没有其他人留下的脚印,难不成凶手能像小鸟一样飞离现场吗?或者你要说,凶手是利用绳索之类的道具逃跑?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刚才已经测量过了,主屋后门到独立房之间的距离是七点五公尺,凶手要越过这么长的距离需要相当牢固的道具,而且还得要有相称的体力和体重才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我们在现场找不到任何可以安装绳索的地方,庭院里除了那棵巨大的榉树之外,就只有一些小花草,更何况后院里只有几株杜鹃花而已,凶手根本不可能在那里设置机关。”
金田一让赤井刑警说得尽兴之后,不疾不徐地反驳道:“凶手本来就不可能投下机关呀!因为这宗杀人事件是凶手利用现场的菸灰缸为凶器所犯下的突发罪行。正因如此,凶手不可能安装机关,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排练。事实上,凶手采用的是一种可以更简单、快速进行的诡计。”
金田一故弄玄虚,使得赤井刑警的脸益发胀红起来。
“金田一,你不要老像只鹦鹂一样,一直唠唠叨叨地念着诡计、诡计的,赶快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好,可否请大家到后门去一下?”
金田一瞥了焦躁的赤井刑警一眼,立刻走出起居室,前往长廊尽头处的主屋后门。
金田一先把鞋子脱下来放在后门,接着缓缓步下石阶。
其他人也鱼贯地穿上从玄关带过来的鞋子,相继来到后门口。
“如大家所看到的,这里的上都已经干了,我轻轻一踩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脚印。就算会留下脚印,只要下过一点雨,也会被雨水冲得一干二净。”
“这种事谁不晓得?可是,这里的土壤一旦吸收雨水之后,便会变得很柔软,非常容易留下脚印。除非是没有脚的幽灵或是其他怪异的东西,否则一定都会在下过雨之后留下脚印的。”
赤井刑警抬起下巴说道。
金田一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事实上,凶手在这些土壤还呈干涸的状态之时,便已经犯下罪行离去,所以现场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你、你说什么?既然如此,那么武藤恭一的脚印又怎么解释?他前往独立房的脚印不是清清楚楚印在地上吗?如果这宗杀人事件是发生在下雨之前、地面还干燥的时候,那么武藤恭一的脚印又是谁印上去的?”
“当然是凶手啊!凶手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命案是在下过雨之后发生的,然后又刻意演出一场没有脚印的杀人戏码,并企图将罪嫌诬陷给而后送晚餐过来的叶月夫人。”
“胡说!你的意思是事件发生之后,凶手一直都躲在独立房里吗?”
“不,凶手应该是光明正大地离开。”
赤井刑警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即露出恶意的笑容说:“金田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命案是在下雨之前发生的,而当开始下雨时,凶手便穿上武藤恭一的凉鞋,以倒退的方式离开现场』,难道你还不放弃这种单纯的想法吗?告诉你,那双凉鞋是五年前就停止生产的老式鞋样,而且鞋底已经磨损得相当严重了,再说,鞋沟上也有明显的特徵,连夹嵌在上面的小石子也都一样。我十分肯定那些脚印是留在独立房里的凉鞋所印上去的。”
“当然是这样。正因为这双凉鞋有这些特徵,所以凶手才会把它当做诡计的道具。凶手知道就算脚印被雨水冲掉一些,但是警方凭着那双凉鞋,一定也会查出它和脚印相吻合。”
赤井刑警闻言,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什么意思?你说凉鞋是凶手耍诡计的道具?凶手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可是,如果凶手离开的话,脚印……”
赤井刑警像一个解不开难题的小孩子似地自问自答。
这时,金田一把目光移往时雨。
“时雨,请你帮我拿个东西。”
“啊?”
时雨突然被金田一点到名,不禁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能不能帮我拿水管来?你应该知道水管放在什么地方才对。”
时雨不了解金田一的意图,微微歪了歪头,随即应了一声“好”之后才跑开。
3
不久之后,时雨拿来一条绿色的塑胶水管。
“谢谢你。”
金田一从时雨手上接过水管,然后把它接到后门旁边的水龙头上。
金田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扭开水龙头让水流出来,一边涮涮涮地向地面,一边走向独立房的门口。
“只要再等个两、三分钟就。k了。”
金田一慢条斯理地在独立房和主屋后门之间来回走动,然后关掉水龙头。
此时,原本跟其他人一样对金田一的行动满腹疑问的美雪,突然指着被水浇湿的地面大叫一声:“啊!”
“怎么?美雪终于注意到啦!其实大家只要注意看,便会知道凶手的诡计有多拙劣了。”
金田一微笑地说道。
“哎呀!为什么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呢?”
美雪用力地拍手叫道。
金田一转头对她说:“所以我才说是一般人认知上的盲点嘛!美雪,现在请你边印上脚印边走向独立房,然后在不留任何脚印的情况下再走回来。”
“好。”
美雪慢慢地走向金田一用水过的区域。
“啊!”
现场有好几个人都同时发出惊叫声。
只见美雪走过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留下脚印,当她走到独立房之后,旋即一个转身,又大步大步地踩在旁边干涸的地面上,回到主屋的后门。
金出一带着会心的一笑说:“武藤先生前往独立房的脚印就这样制造出来了。凶手打的如意算盘是,那些微微留在干涸地面上的脚印会被待会儿下的雨给冲掉,而事实也如凶手所料。就这样,宣告雷祭开始的那场大雷雨,帮忙凶手上演了一出『没有脚印的杀人戏码』。”
“这……怎么会这样?为什我先前没有发现这个漏洞……”
赤井刑警惊讶地喃喃自语。
金田一安慰似地拍拍赤井刑警的肩头说:“你不用这么气嘛!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到啊!我们看到这些脚印时,到处都被刚刚下过的雨给淋湿了,再加上地面又清清楚楚地留有叶月夫人的脚印,我们当然会被这种明显的状况给骗住。下过雨后,地面变得湿漉漉的,所以才会留下脚印……我们都被这种非常自然的认知给诱导了。一般而言,凶手逃离现场时一定会尽量避免留下脚印这种物证。可是,这个凶手却刻意水在地面上,让一部分的地面濡湿以留下脚印,想藉此扰乱警方的侦查工作,这其中隐藏着巧妙的心理诡计。因为这样,我们都会往『凶手是如何在不留脚印的情况下逃离现场』的方向去想,从来没有想过『凶手是如何在现场留下脚印』。”
“原来如此。”
金田一那过人的推理能力,终于让赤井刑警大开眼界。
过了几秒钟,赤井刑警又狐疑地问道:“可是,金田一,如果你说的没有错,凶手是有可能营造出被害人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前往独立房的假象。但是,那也只不过证明是有这种可能性罢了。你能提出证明说,被害人是在下雨之前前往独立房的吗?”
赤井刑警说话的语气跟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其实赤井刑警已经认同金田一的推理,现在只是要知道最后一个证据。
金田一用力点着头说:“事实上,独立房里的那把雨伞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着,金田一独自进到独立房里,将那把蓝格子雨伞拿到外面来。
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雨伞高高地举起来。
“据赤井刑警所说,这把雨伞是武藤先生从东京带来的。不过,我第一次和武藤先生、叶月夫人来独立房时,这把雨伞并没有插在伞架壶里。”
“阿一,我们刚到朝木家时,它好像是放在玄关的那个伞架壶里的。”
美雪在一旁忙着提供资讯。
金田一颔首示意说:“是的,我也有印象。后来,这把雨伞是插在独立房里的伞架壶中,所以警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把雨伞是武藤先生在下雨时撑的伞。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武藤先生绝对不会拿这种雨伞的。”
“为什么?”
赤井刑警困惑地问道。
金田一指着伞尖的镀金部分说:“因为这把雨伞的尖端附有金属。武藤先生非常怕打雷,我们来独立房时,他一听到外面有雷声,立刻松掉长裤上的皮带才敢走到外头。武藤先生说:『闪电会落在金属上,尤其最常落在皮带的金属扣上。』
大家认为像这样怕打雷的人会往大雷雨中,撑着一把附有金属的雨伞在外面走动吗?
当我看到雷祭进行得最热烈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不怕打雷,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尽管有人告诉过我,大树上有类似避雷针的装置,雷电根本不会落到人的身上,可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还是无法改变。
更何况,武藤先生曾经以害怕的语气说过那些话,我怀疑他大概不知道树木有取代避雷针的效果吧!
如果我不知道这种事,我绝对不敢撑着这种雨伞在大雷雨中走动。
但是,对于视雷为神明的凶手而言,她从来都不会觉得打雷有什么可怕。
凶手为了制造出武藤先生是在下雨时前往独立房的状况,于是不暇思索地从玄关把雨伞带过来,放进独立房的伞架壶里。
“”金出一,凶手到底是谁?
“赤井刑警不耐烦地问道。金田一深深地吸一口气,将视线落在某个人身上。”
凶手就是在雷祭中,毫不畏惧地撑着雨伞在外面走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春子姑姑!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春子身上,使得春子的表情僵住了。”
“春子姑姑,你是这桩凶杀案的真凶,也就是设下脚印诡计的人,对不对?”
“不、不是!不是我……”
“我……”
“春子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已经完全显露在声音当中。金田一为了从心理上彻底击溃春子,刻意把所有人都集合起来,慢慢地揭开事情的真相。在这个案件上,金田一根本没有掌握足以让凶手伏首认罪的证据,因此他不得不采取这种间接让凶手认输的手段。这种作法虽然有点残酷,金田一却认为让春子自白或许对她来说比较好一些。
4
春子拚命将激动的情绪压抑在僵硬的笑容底下,大声地反驳道:“听你分析过后,我确实觉得叶月夫人可能不是凶手,可是你也不能没凭没据地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啊!你怎么可以因为我不怕打雷就直指我是凶手?再说,云场村里的人都不怕打雷,连那个不是出生于本村的时雨也不怕打雷啊!”
金田一默默地听着春子辩白。
“怎么样?外行侦探,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的那种诡计,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出来,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蝉壳。”
金田一简短地回道,却让春子因此住了嘴。
随后,金田一刻意降低音调,以缓慢的语气再度进行推理。
“事实上,那些覆盖在尸体上的蝉壳一直是个难解的谜题,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凶手做这件事的动机。武藤先生毕生致力于研究蝉,可以说是几近蝉痴的人,根据这一点,或许会让人认为凶手是利用蝉壳来埋葬武藤先生。但我一开始就摒弃这种想法,因为凶手在时间紧迫的状况下,应该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去吊信死者,所以我觉得那些蝉壳一定是凶手设下某种诡计的道具。我整晚没睡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还是想不出凶手把蝉壳覆盖在尸体上的理由。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凶手用蝉壳掩埋尸体这件事的本身根本不具任何意义。如果勉强要举出个理由来,那么我想与其说凶手是随意地撒蝉壳,说不定是在营造某种意义的假象,故意将警方侦查的重点误导到其他方向。”
“阿一,凶手究竟为什么会用蝉壳来掩埋尸体呢?”
美雪焦躁地问道。
金田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又踏进独立房里,将那个原本装着蝉壳的塑胶瓶拿出来。
金田一拿着塑胶瓶上的把手,对着大家解释道:“凶手需要的不是里面的蝉壳,而是这个容器。凶手需要这个塑胶瓶,所以才会想到这样处置里面的蝉壳。警方在命案现场最注意的是被害人的尸体,因此如果凶手把蝉壳撒在尸体上的话,警方便会朝着蝉壳的方向去侦查。大家都努力去想凶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却完全忽略了这个在犯罪过程中真正被使用到的塑胶瓶。春子姑姑,我说的对不对?”
春子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楞在原地。
“等一下!金田一,你凭什么因为凶手使用那个塑胶瓶,就一口咬定我姑姑是凶手?”
秋绘的话很明显地想袒护春子。
(对于自幼失去母亲、四个月前又遭丧父之病的秋绘来说,春子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因此秋绘极力维护春子是很自然的反应。)
金田一强压住内心的痛楚,选择了将春子逼到尽头的作法。
(将事情的真相完全揭露是为了春子好,同时也是为了秋绘好。)
想到这儿,金田一对秋绘问道:“秋绘,你觉得这个塑胶瓶像什么东西?”
“啊?像什么……”
秋绘满脸困惑地看着金田一抓住塑胶瓶的把手,将整个塑胶瓶悬空拿着。
“你看,我这样拿的话,这个塑胶瓶看起来像不像一个水桶?”
春子闻言,痛苦地皱着眉头,垂下肩膀。
一旁的秋绘依然不明白,十分急躁地反问:“那又怎么样?你说像水桶……”
秋绘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嘴。
“没错!凶手利用这个塑胶瓶取代水桶,装满水之后在地上水,完成我刚刚说明的诡计。至于证据……哪!”
说着,金田一将塑胶瓶倒转过来。
“你们看!瓶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是用水洗过一样干净。如果凶手只是把蝉壳倒出来的话,不应该是这种情况。我想是春子姑姑把水装进这个塑胶瓶里,然后水在地上,做出一条可以印上脚印的小路。当时没有多少时间可用,我相信春子姑姑一定相当匆忙。或许有人会质疑凶手要水的话,像我刚才那样用水管不是更快吗?就算不用水管,去拿真正的水桶装水,应该也会比用装了蝉壳的塑胶瓶来得方便,至少不会因为蝉壳而受到警方的怀疑。春子姑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其实答案不是不做,而是她根本做不到。因为春子姑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朝木家,所以她不知道水管和水桶放在什么地方。”
金田一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春子。
春子完全不反驳,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她垮着肩膀,看不到平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时,金田一给予她致命的一击。
“春子姑姑,我们刚到这里时,你不是想洗车吗?当时你要时雨去帮你拿水管和水桶,可是时雨坚决不肯,你们还因此发生冲突。那时候,你清清楚楚地对着时雨大吼:『我就是不知道水管和水桶放在哪里,才会请你帮我拿……』
后来,秋绘还主动说要帮你拿水管来。
时雨已经在朝木家生活了三年,她当然知道水管和水桶放在什么地方,而且她刚刚也马上帮我拿来了。
至于叶月夫人当然也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如果是叶月夫人设下这种诡计的话,就不应该事后还送晚餐过去,让自己遭到警方的怀疑。
由此可知,朝木家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水管和水桶放在哪里,才非得要用这个装蝉壳的塑胶瓶来装水。
你想出在地面上水留下脚印的诡计之后,随即便面临怎么去拿水的问题。
对你来说,独立房里的伞架壶太重、而那些装饰用的小壶和花瓶又太小了,只有这个装着蝉壳的塑胶瓶最适当。
“怎么样?你还有话要反驳吗?”
“不是……我没有杀……我……”
“春子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春子小姐,我们要请你到警察局去一趟。
“赤井刑警用的措词相当谨慎。春子没有点头同意,但在警察们的轻推之下,她只好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她迟早会供出真相来的。或许等春子姑姑自白之后,这个事件”真正黑暗的部分“才会在太阳底下摊开来……)
金田一目送春子离去的背影,内心思索着。不知不觉中,太阳由西方射进来,远处隐约传来轰然的雷鸣声。
(听说雷祭会持续进行三天,今晚村民们依然会在雷电打在榉树上之后,站在雨中发出震天价响的欢呼声吧!)
想到这里,金田一的视线不断地搜寻着秋绘。只见秋绘沈默地陪在春子身边。秋绘或许是感受到金田一射过来的视线,她突然回过头来,和金田一四目相接。这一刻,秋绘的表情彷佛是在告诉金田一“这是没办法的事。”
(唉!今晚的雷祭看不成了。)金田一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5
春子被警方带走的那一天,金田一和美雪也离开了云场村。从警察局回到家之后,秋绘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里。金田一和美雪非常清楚,她是刻意避免和他们两人碰面。不过,当他们收拾好行李后,还是礼貌地到秋绘的房门外打声招呼。没想到秋绘打开门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对金出一说:“金田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想,这样对姑姑也比较好……”
金田一回到东京三天后,赤井刑警打电话来说春子已经完全招供了。
赤井刑警跟金田一、美雪约好见面地点,进一步聊聊详细的情形。
他们三人来到约好的餐厅,赤井刑警立刻将土产送给美雪,随即开始进入正题。
“朝木春子和武藤恭一原本是情侣。武藤恭一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人,却经常在金钱上和女人有瓜葛。武藤恭一虽然从事蝉的研究,但都在女人身上捞钱,一旦发现这个女人没钱可拿时,马上抛弃她再去找新金主,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着。总之,武藤恭一也是透过朝木春子知道云场村的事情。朝木春子对武藤恭一一往情深,她还要求朝木冬生让我藤恭一住进来。从此之后,武藤恭一就在那个独立房里大搞阴谋。”
说到这里,赤井刑警啜了一口咖啡。
金田一从赤井刑警的言行举止中,已经感受不到先前那种浑身是刺的感觉。
(或许这种实的样子才是赤井刑警本来的真面目。)
金田一看着赤井刑警喝了一口咖啡后,又追加两匙冰糖的模样,不禁在心底自我反省。
(美雪说的没错,我常常会因为给人的第一个印象不佳,而使得双方的关系不好。我该学学美雪的成熟、懂事才对。)
“赤井刑警,我曾听说武藤先生是朝木冬生的朋友的弟弟。”
金田一说完,赤井刑警把那杯咖啡咕噜咕噜喝完,马上又跟服务生点了一杯。
“这根本不是事实。朝木冬生一死,武藤恭一那家伙立即要求跟朝木春子分手,并对叶月夫人大戏殷勤。可是,武藤恭一和叶月夫人太过明目张胆,朝木春子难以忍受心中的怨恨,便四处宣扬他们两人的奸情。”
“真是的,教人听了好不舒服。”
美雪苦着一张脸,把她喜欢吃的脆饼送到嘴边。
赤井刑警一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大量的冰糖,一边开口说道:“从这件事我们大致可以推论出朝木春子杀人的动机。朝木春子和勾搭上叶月夫人的武藤恭一起了争执,她情急之下拿起现场的菸灰缸,用力击向老情人的头。朝木春子之所以诬陷叶月夫人,可能是为了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更何况朝木春子跟叶月夫人、时雨一向处不来,所以她打算趁这个机会,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清除掉。这个女人真是恐怖啊!”
金田一听着赤井刑警感叹不已地谈论这个案件,不由得想起沈潜在他心底的“疑问”。
“金田一,我想请问你一件事。朝木春子杀害武藤恭一的自白书,跟我们从鉴定当中所得到的报告有些部分不符合,这一点还真让我伤透了脑筋。武藤恭一的头部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其中一个致命伤是在后脑部。但是,朝木春子强调自己没有打武藤恭一的后脑,她只趁对方回头时用力打了他左边的头一下。同一个时间,她也被武藤恭一用力一推,以至于头部撞到桌角而昏迷,一直到被雷声惊醒,这中间大概昏迷了五、六分钟。关于朝木春子说的这些话,你有什么看法?”
金田一把手抵在额头上沈思一阵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道:“果然是这样吗?”
“果然?”
赤井刑警反问道。
金田一把身子往前一探,定定地看着赤井刑警说:“那么,赤井老兄,春子姑姑承认是她打的那个伤口严不严重?”
“老、老兄?”
赤井刑警一听大感不悦,美雪赶快从旁加以解释说:“对不起,赤井刑警,阿一这家伙有个坏毛病,总是喜欢把跟自己熟悉的刑警称为老兄。不过,他真的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金田一不把美雪的辩解放在心上,又继续追问道:“赤井老兄,到底怎么样嘛?如果光是左边头部的伤,武藤先生会不会死?或者……”
赤井刑警苦笑着回答:“根据鉴识人员表示,武藤恭一左边头部的伤口,顶多只会让他昏过去而已。”
“是吗?那么我可能已经找到最后一个疑问的答案了。”
“阿一,那你……”
美雪惊讶地瞪大眼睛。
金田一周那澄澈而清亮的眼睛望着美雪说:“谜题完全解开了。”
赤井刑警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咖啡,着急地问道!
“金田一,你说谜题完全解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朝木春子的自白到底是真是假?今天我就是特地来问你这件事的。”
“我想八成是真的。”
“什么?那么武藤恭一到底……”
“一定有人趁着春子姑姑昏过去时,给了武藤先生致命的一击。”
“致命一击?那到底是谁?”
“是……”
金田一说到一半突然又住了口。
“是谁?”
赤井刑警焦急地追问道。
金出一虽然有点犹豫,但在赤井刑警的催促下还是开口说:“赤井老兄,我现在要说的完全是我个人的推测。如果你想确认的话,只好去追问叶月夫人了。”
“追问叶月夫人?”
“嗯,我想她一定知道所有的事实。”
“金田一,你就别再吊人胃口了,赶快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谁?”
金田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旋即拿起杯子慢慢说:“杀死武藤先生的真凶是……”
说时运那时快,赤井刑警的行动电话刚好响了起来。
“啐!真是的!”
赤井刑警一边唠叨,一边拿起行动电话来听。
“什么?”
赤井刑警彷佛受到极大震撼似地跳了起来。
金田一见状连忙问道:“赤井老兄,发生什么事了?”
赤井刑警用手捂住话筒,轻声地对金田一说:“朝木时雨死了。”
顿时,金田一拿在手上的杯子,不由得倾了一下,水立刻翻在桌上。
6
时雨的葬礼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这是顺从她生前的希望,只有家人到场观礼。
朝木家左邻右舍和时雨的同学们都没有出席她的葬礼,所以金田一和美雪更不可能去参加时雨的告别式。
根据秋绘打给美雪的电话中所说,时雨是病重而死的。
长久以来时雨一直被羸弱的身体困扰着,前几天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没多久便过世了。
自从朝木家发生杀人事件后,时雨开始拒绝吃药。
时雨的主治医生表示,那正是急速缩短她生命的主因。
不管怎么说,时雨本人大概也知道,在医生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自己顶多只能再活个半年。
时雨从小身体就不好,医生诊断出她罹患的是几十万人中才会有一个人得到的致命奇病之后,她有七年的时间都足不出户。
(难怪她的皮肤会这么白皙。
对时雨而言,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夏天,因此她才会被家人允许可以自由出入户外。)
金田一不禁回想起在栗树底下第一次看到时雨的情景。
他想起时雨在艳阳中轻飘飘走着的模样。
(时雨让白皙的肌肤曝晒在好久没有接触过的阳光下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又感受到什么?
时雨在神社的屋檐底下,看着企图从壳里展出来的蝉时,她一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金田一仔细回想着蝉有七年的时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过日子,好不容易才得以破壳而出时的纯白身体。
(据说蝉蜕完壳,化为成虫飞往天空之后,只能再活两个星期的时间。那两个星期对蝉来说是很久的时间吗?或者只是无常、短暂……)
金田一和美雪两人并肩走在夏日的晴空下。
此时,距离朝木家的杀人案件已经快过三个星期了。
待会儿他们要去见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金田一没有选择餐厅当作约会地点,反而选择车站附近的公园作为和这位客人碰面的场所。
他觉得树荫底下的板凳比开着冷气的餐厅,更适合作为让这个暑假所发生的难忘事件落幕的舞台。
“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气干嘛约在外面碰面?”
美雪埋怨地嘟哝着。
金田一只好到便利商店买了个冰淇淋给她,然后急急赶往约定的公园。
远从云场村来访的客人已经坐在树荫下的板凳上,静静地等着金出一和美雪的到来。
她一看到金田一和美雪,立刻整了整和服的下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叶月夫人,好久不见了。”
金田一轻轻地点头回礼。
“金田一先生和七濑小姐看起来都很好嘛!”
叶月微笑地说道。
7
金田一、美雪和特地从云场村跑来跟他们见面的叶月,一起坐在公园树下的板凳上。
金田一觉得坐在这张深蓝色的塑胶板凳上,比坐在前往云场村路上的木制板凳来得舒服。
可是,金田一头顶上的阔叶树叶子不多,和足以遮住乡间道路的大栗树相较之下,感觉上一点凉意都没有。
每当微风轻拂过全身,金田一觉得额头上的汗水几乎是被蒸干的。
从云场村回来之后,除非是特别闷热的天气,否则金田一在家里绝不会开冷气。
叶月听说了这件事,不禁笑道:“这样比较好。你们会渐渐习惯暑热,也不会流很多汗。我到云场村生活之后,也是这样慢慢习惯的。”
“叶月夫人,秋绘还好吗?”
美雪担心地问道。
“嗯,她很坚强。时雨过世后,秋绘小姐一天到晚哭,我还挺为她担心的……秋绘小姐真的是一个好孩子。只要有秋绘小姐留在朝木家,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
金田一和美雪不约而同地反问道,接着又不解地面面相觑。
叶月轻轻地点着头说:“我打算去向警方自首。”
“啊?”
金田一和美雪同时惊愕地叫出来。
“叶月夫人,你并不是凶手啊!”
金田一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叶月,她也扭过身体看着金田一。
“金田一先生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我想,杀死武藤先生的真凶应该是时雨。”
自从得知时雨的死讯之后,金田一一直没有对赤井刑警提过这个结论。
“那一天春子姑姑跟武藤先生发生争执而拿菸灰缸砸他时,春子姑姑确实是怀有杀意。可是,武藤先生在危急之际闪开来了,以至于春子姑姑没能杀死他,反而还被武藤先生猛力一推,昏迷了好几分钟。如果我的推测正确,时雨当时从窗口看到所有经过,因此当她看到他们两人同时倒地的时候,便悄悄溜进独立房里。时雨或许认为春子姑姑和武藤先生都死了,其实那正是她的希望,因为时雨和春子姑姑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可是,春子姑姑只是轻微的脑震汤,而武藤先生左边头部的伤他不至于危及生命。于是,时雨想到春子姑姑或许以为自己已经将武藤先生杀害,那她干脆趁此机会给予武藤先生致命一击,然后把所有过失都推到春子姑姑的头上。我不知道时雨企图杀害武藤先生的动机,不过,叶月夫人,你一定知道才对。”
一时之间,叶月沈默了下来。
金田一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时雨将这种可怕的想法付诸行动。她捡起春子姑姑先前用来打武藤先生的菸灰缸,朝着倒在地上的武藤先生的后脑勺重重一击。事实上,这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完美的犯罪手法,因为连春子姑姑都以为自己杀了武藤先生,然而知道真相的只有时雨一个人,因此这个真相绝对不会被人揭发。如此一来,一向与你跟时雨处不来的春子姑姑便会被警方逮捕,这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但是,时雨没想到事后却发生两个错误。第一是春子姑姑设计出脚印的诡计,企图将罪名推到你的头上,而另一个则是时雨从独立房离开时,刚好被你看到了。”
“金田一先生,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叶月十分佩服地望着金田一。
“一切经过就如同你所说的,你知道得那么清楚,好像你当时在现场一样,真是不可思议!”
“不,这大部分都是我的推测,所以当我得知时雨过世的消息后,便不再跟赤井刑警说什么了。我觉得光凭推测去一口咬定一个已经过世、不能提出辩驳的人是凶手,实在是一件相当没有人性的事情。”
“时雨一定很后悔,她深深感觉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罪过,所以才会停止吃药来缩短自己的生命……”
叶月说着,声音不停地颤抖着。
她从皮包里拿出绢质手帕轻轻地擦拭眼角。
金田一将目光从流着泪的叶月身上移开,然后看着远方说:“当我听到叶月夫人在警察局里一直保持缄默的消息后,才开始怀疑时雨是凶手。这宗杀人案件的嫌犯共有四个人,就心理层面来讲,你绝对不可能是凶手。我想,剩下的三个人当中,会让你保持缄默而加以保护的一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时雨。再说,你那天一直待在朝木家里,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目睹时雨和这个案件扯上关系,然后采取某些不自然的行动。不过,当我后来知道设计那个脚印诡计的人是春子姑姑时,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因为你根本没有理由为了庇护她而保持缄默。于是,我不得不揣测,这宗杀人事件可能演变成原本A想推给B的罪行,却转嫁到C身上的双重构造。”
叶月一面听着金田一推理,一面不断地点头。
金田一看到叶月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
可是,有一件事情还是让金田一想不透。
(时雨为什么要杀害武藤先生呢?这会不会跟刚才叶月夫人提到的自首一事有关……)
金田一决定向叶月问个明白。
“叶月夫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藤先生的手上?”
叶月那原本沈稳的表情,瞬间起了剧烈的变化。
由此可见,金田一的问题虽不中亦不远矣。
“刚才你说要去自首,难道武藤先生知道你犯了一个必须向警力出面投案的罪?武藤先生是不是拿这件事来威胁你,所以你才不得不跟他发展一段类似爱人的关系?果真如此,我可以想像时雨潜藏在心里对武藤先生的恨意有多强烈。”
“金出一先生,你说的没错。”
叶月的脸上浮起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神情。
“那个男人确实握有我的弱点,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肆无忌惮地做出让我不能反抗的事情……”
叶月几乎说不下去,但地依然缓缓道出事情的始末。
“实际上,朝木冬生并不是真的想娶我,他要的是我的女儿--时雨。朝木冬生想将时雨那身像他烧制的陶器一般白皙的肌肤据为己有,才会跟我结婚。”
叶月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
金田一也被一股不断涌上来的厌恶感,激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那一天,虽然才时值三月,可是天气已经非常炎热,我……我帮在烧陶的朝木冬生送冷饮过去,结果却听到工作室里传来哭泣声……那是时雨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她的哭声十分痛苦,并且极力压抑着……我原以为是时雨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被朝木冬生骂到哭。可是,当我从门口往里面窥探,才发现时雨竟然赤裸着身子,而朝木冬生……他……”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金田一忍不住阻止叶月说下去。
美雪则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叶月沈默一阵子,然后失神地任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原本一直鸣叫的蝉从他们头顶上的阔叶树飞走,彷佛在提醒叶月,让她重新开口说:“我愤怒地抓起一旁的铁具,用力往朝木冬生的头上一敲……当时他的头整个裂开来,血水也飞溅而出。等我恢复意识时,朝木冬生已经死了。”
我原本想向警方自首,然而此时那个男人……
武藤恭一却出现了。
他看着全身赤裸的时雨、浑身是血的朝木冬生,以及手里拿着凶器的我说:『你不用去自首,这个男人被杀死是应该的。』
武藤主张利用秋绘小姐在东京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把朝木冬生的死设计成不慎坠落致死的意外事件。
按照武藤恭一的剧本,朝木冬生是从工作室后面的房间掉下来,他的头刚好撞到地面而死。
这些话简直是恶魔的催眠曲,可是我竟然听进去了!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深深的泥沼中,任凭武藤恭一摆布。
我实在太傻了,如果当时毅然决然去自首,时雨也不会杀人……
不!
我嫁给朝木冬生就已经是个错误……
时雨为了我,任凭朝木冬生那样凌虐她,她一直……
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
“说到这里,叶月已经泣不成声了。金田一和美雪达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夏末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天空仍然一片晴朗,可是和云场村的天空相比,看起来好像晦暗了几分。(是因为都市的空气比较脏,或是因为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远处响起茅蜩的叫声,那是一种等待暮色远去的美丽鸣叫声,而且说不定正是刚刚从他们头顶上飞走的那只蝉所发出来的。金田一在心中对着不见踪影、只听得见歌声的蝉说:(嗨!你是怎么度过生命中最后的那两个星期?你是快乐地唱歌,怀着满足的心情离开这个世界的吗?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