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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开了年以后,立春的第二天,宋邑接到黄长卿邀饮的请简。看邀约的日子,正好是宋邑的生比那天必有许多亲友,登门祝贺,在礼貌上应该亲自接待,但宋邑稍稍考虑了一下,顾个得失礼了——黄长卿的约会很重要,不能不到。
在一个月以前,宋邑冒着载途的雨雪,赶回临淄正是冬至已过,正腊将近,家家烹羊炮羔、斗酒自劳一年辛苦的时候,而宋邑却无心于此,找到唐安,说了阳虚的情形,问唐安可有办法去见一见黄姬的兄长黄长卿?这不难,唐安是王府的侍医,齐王的至亲,都曾见过,而且有了淳于意的关系,就算素无交往,以故人晚辈的资格冒昧通谒,亦无不可。于是,唐安陪宋邑,当天就见到了黄长卿。
例有的寒暄一过,唐安随即道破来意,然后由宋邑拿淳于意对黄长卿的想念作个引子,说了他老师这场无妄之灾的来源,以及阳虚侯的全力维护,接着,用极谦恭的语气,恳求黄长卿加以援手。
黄长卿为人极其爽直,他表示淳于意是他的朋友,人品学养,一向佩服,自然该尽朋友之义。不过齐王是他的嫡亲的外甥,而淳于意的被控为“诈疾”,正起因于他不肯接受征辟来侍奉齐王的病,这样,要在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解释求情,以他的身分,很难措词。还得另想办法。
另外的办法,也是黄长卿自己想出来的。他说,要找王太后的弟弟来建,才是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进言的最适当的人选,因为不仅未建的地位,太傅应该尊重,而且他们的交情极深,事无不谐。
然则淳于意与宋建有何交情呢?如果素不相识,或者相识而交浅,宋建未必为淳于意切实尽力。
当唐安含蓄地提出了这个疑问以后,黄长卿诧异了。“两位竟不知令师与建公的交谊么?”他问,“建公曾得了‘肾庳’之疾,痛楚不堪,是令师替他治好的。这也不知么?”
一听这话,宋邑不免赧然。唐安比较擅长词令,便即答道:“家师一向谦抑,替人治愈重症,不愿自炫其功。所以未曾听他提过此事。今天倒正好请教,乞道其详。”
“是多年的事了。”黄长卿一面想;一面指着东阁说:“就在那里。那天是我宴客,有建公,也有令师。令师远远望见建公,定睛看了一看,走过来问他,这几天可是腰痛,俯仰不便?建公大为惊奇,他正是腰痛——建公家米仓门前有个石台,少年子弟常常拿它作练臂力之用。一天建公经过,童心忽起,自不量力,也要举它一举。不想用力太过问了腰,竟连小溲都很困难了。令师听他说了病因,当时就处方抓药,我叫人煎好了让宋公服下,不多片刻,小溲大畅,在我这里,痛饮尽欢而去。十八天以后,腰痛也全愈了。真是神乎其技!至今建公每一提起来,对令师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这个故事为唐安和宋邑,带来了极大的兴奋。然而不巧的是,宋建不在临淄,为他的儿子营谋“常侍郎“的官职,刻在长安!家财满五百万,得上书皇帝,自请宿卫,成为天子的侍从近臣,官名“常侍郎”,通称“郎官”——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黄长卿作了许诺,但等宋建一回临淄,立即为他们安排面谈的机会。
显然的,这通情简,就是黄长卿在践履他的诺言,所以唐安也收到了同样的请简。到了那一天近午时分,宋邑摆脱了生日的盈门的宾客,与唐安准时赴约。
唐安自然见过宋建,宋邑却是初识,但以同姓的缘故,宋建对他格外亲和,把酒促膝,一见如故。谈到淳于意的事,不必他们说什么,宋建先就表示了特殊的关切。
“若是我在临淄,一就不会有此麻烦。”宋建一开口就这样说,“我在长安勾留了半年,大前天才到家。昨天黄公来看我,方始备闻其事。我已经跟太傅谈过了。”
“喔!”宋邑身子往前一伸,睁大限问道:“原来宗长跟太傅见过了,不知结果如何?”
“唉!”宋建叹口气说,“总之,太晚了些。只怕我帮不上忙。”
态度语气,都叫人失望。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对,不发一语。
做主人的黄长卿,却不似宋建那样悲观,“建公,话不是这么说。你先把太傅的态度,告诉他们两位。”
“太傅对仓公,确是有些成见。”宋建微微皱着眉说,“倘或事先有我解释,情形自然会好得多。现在所为难者,既已上奏,就太傅也无能为力。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另上一奏,说以前的奏劾,不尽不实,是不是呢?”
“当然。”后安和宋邑,异口同声地回答。
“因为太傅表示,如何处置,权在朝廷,不过他也不当己甚。那就全要看仓公自己的造化了。”
“这,这是怎么说?”
宋邑方在嗫嚅着,唐安却已喜形于色,捧着一爵酒,离席而起,跪向宋建面前,置酒下拜:“就如此,便已深感大德,非言可喻,敬借主人的旨酒,祝公长寿!”
说罢,饮干了酒,将酒爵向前一倾,内中涓清无余,这是所谓“举白”,为敬酒最恭敬的礼节。宋建虽为贵人,并不倔傲,所以唐安替他斟酒时,也避席伏身,尽礼答报。
转过身来,唐安又为主人行酒,其次再到宋邑。一巡酒毕,回到席上,他重拾话题,向宋建提出请求:“阳虚侯亦如建公,爱护家师,允承等朝廷诏书到了,若有任何处置,一力担当。但断狱免罪,总得有个依据,那时如果行文到齐国来查询案情,还求建公从中斡旋。”
“这何消说得?我自然会托太傅,轻描淡写,含糊答复,好让阳虚侯替令师开脱。”
他们这一番回答,宋邑听在耳中,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宋建说“帮不上忙”其实帮的忙还真不小。
因此,为了表达敬意,宋邑也离席自宋建开始,行了一巡酒。
正事算是谈完了,大家都还要听听京城的新闻。宋建本来健谈,在长安半年的勾留,见闻亦复不少,随便扯上一个话题,就滔滔不绝了。但不管是豪门秘辛,或者里巷琐闻,谈来谈去,总是归结到颂扬圣德。有些是煌煌诏令,颁行天下,无不知道的,譬如大赦,减税之类;有些却是皇帝的“家务”,只有天子脚下的人,才能略得传闻,譬如惠帝后宫,曾经为吕太后娘家子弟所秽乱的许多美人,当今皇帝都把他们放出宫来,叫亲属领了回去另行婚嫁。
“这也是去年的事。”宋建不胜赞叹地,“光是去年一年,皇帝的许多德政,就叫人终生感戴不尽。”
“是啊!”宋邑接着他的话说,“去年取消‘关传’,普天下自由往来,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两度往来阳虚,说走就走,痛快极了。倘照从前,出境过关,先要领‘关传’,手继繁琐,一两个月不得到手。若有什么急要之事,就给耽误完了。”
“皇帝务便民,只是官吏奉诏不谨,有些是玩忽功令,有些是私心自用。此为国之大患!”
对于黄长卿的感慨,宋邑完全同意,他的心最热,想法比较单纯,所以不解地问道:“这些奉诏不谨的情形,难道皇帝就不知道吗?”
“英明天子,怎会不知道?”于是黄长卿朗朗念着去年所颁的一通诏书:“‘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奉吾诏不勤,面劝民不明也。’”
“既如此,官吏又何敢疏忽?”
“或者是皇帝仁慈,总希望官吏自己醒悟,不肯轻加刑诛的缘故。”
举座都以宋建见解为然,反倒是他本人,又有异议。他说他在长安,曾与许多学者往来,对于治国安天下的道理,颇有不同的看法。如今的潮流是好黄老之术,主张无为而治,以免扰民,安处深宫的窦皇后,就是坚信这个主张的。但也有些学者,认为开国之初,正在大乱之后,而且人民苦于秦法繁苛,所以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场他们提倡黄老之术,清净无为,与民休息,自然不错。只是数十年下来,天下太平,就应该更有一番积极的作为,而根本上的作法,是要读诗书,兴礼乐,复兴先王之道,就像贾谊《陈政事疏》中所说的那样。
“唉!”黄长卿突然把宋建正讲得起劲的话头拦住了:“这已死的贾生,不提也罢!”
宋邑不明白黄长卿对名重一时的贾生,何以这样提起名字都讨厌?唐安却是了解的。二十几岁便为皇帝征聘为博士,因为年经太轻,被称为“贾生”的洛阳贾谊,曾向皇帝进言,力主裁抑藩国的势力,特别是对像齐国这种有七十余城的大藩,更要削其封地。他的办法是推恩分封诸王子。总有一天齐国会化整为零,由大变小。所以身为齐国贵戚的黄长卿,对于贾谊会这样深恶痛绝。
宋建虽也是齐王的内亲,但为人十分豁达,所以他的想法与黄长卿不一样。这时只觉得被人打断了兴致,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对劲。唐安见机,便即大声说道:“讲黄老之术也好,兴先王之道也好,总之,皇帝一再下诏,奖励孝梯,特重农桑,这是人生的大本,奉诏力行,决无差错。”
亏得他这样一调停,席间的气氛,才又恢复融洽热闹。酒到半酣,宋建拔剑起舞。然后黄长卿也唤出几名浓妆艳抹的家妓,以更番的清歌妙舞,劝客进酒,直到薄暮方罢,除却量大如海的宋建以外,都已颇有醉意了。
席散客辞,唐安和宋邑拜辞了主人,又特地向宋建郑重致谢。已经出门,将要上车,突然听得宋建在后追了喊道:“两公留步,两公留步!”
唐安和宋邑都站住了脚,静听他有何话说。
“我想起有个消息,或者于令师大有关系。”宋建看了看左右,低声又说:“我在长安,曾听说皇帝要召阳虚侯入朝。大概就在最近,可下诏令。”
这一说把他们俩的酒都吓醒了,如果阳虚侯人在长安,而朝廷恰好在这时侯下诏治老师的罪,侯府的官员不明究竟,奉诏行事,那就除非天子特赦,再也无法可救老师了。
唐安比较沉着,定定神问道:“王侯皆是五年一朝,大前年阳虚侯朝觐,家师且是随侍了去。于今不足三年,怎的又要入朝呢?”
“皇帝事亲孝,驭下慈,笃于亲谊,阳虚侯是他胞侄,一时想念,召来相见,何足为奇?”
“是,是!”唐安无暇多问,长揖到地:“多承关爱,心感万分。”
彼此分手,唐安和宋邑同车而去。宋邑毫不怀疑宋建的消息的正确。多少天来,苦心安排,眼看必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想不到世事如棋,变化莫测。谁说人定可以胜天?看来老师灾星当头,不管如何奔走,都是白费气力,想到这里,心灰意冷,懊丧不已,浑身像脱了力,连话都懒得说了。
唐安也没有说话。但是他虽也感到这是个沉重的打击,心情却不似宋邑那样绝望。他在盘算着、估量着,这一番意外情势所能引起的各种不同的后果。
到了宋家,还有些宾客在。宋邑少不得打点精神,好好周旋。那些宾客,原就因为宋邑在这喜庆日子,不留在家里受贺,外出赴宴,一去半天,难以索解,这时又发现他神情沮丧,言语恍惚,心中越有数,事有蹊跷,不该再打扰主人家了。
于是一个接一个,告辞而去,宋邑也老实相告,有事急待处理,无法款待,一再表示歉意,不多一刻,贺客散尽,只留下一个唐安未走。
“怎么办呢?”宋邑顿足叹息,“老师如何这等命苦!”
“你先沉住气!”唐安赶紧摇着手安慰他,“我已经细细想过了。无非多费些手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要紧的是,得赶紧通个消息到阳虚。”
宋邑一听这话,立即踌躇了,但终于作了个振作的表情,顿一顿足说:“也罢,我再到阳虚去一趟。”
这神情提醒了唐安。同为师门效力,宋邑仆仆风尘,已两度跋涉。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该再让他受辛苦了。
“我去吧!”唐安毅然决然地说。
“不!”宋邑的语气比他更坚决:“你不能离开临淄。万一有什么变化,且不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只怕连个消息都听不到。”
想想这话也对。唐安重新又考虑了一会,发觉也并没有亲自到阳虚去的必要,“反正只是给个信。你不是说,曾跟缇萦定下了通信的办法吗?”他问。
“是啊!”宋邑答,“为了要瞒着老师,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是她极相好的一个女伴家,说是若有消息,可以由那里转给她。”
“那就行了。派个人送封书简去,不必多说,只告诉她有阳虚侯将要奉诏入朝的传闻,应该如何处置?反正有个老谋深算的卫媪在那处,不必你我费心。”
一提到卫媪,宋邑的心情宽松了。他对卫媪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她一接到书简,必有妥善的办法。所以欣然同意了唐安的建议。
于是当夜作了一封简札,雇好一个极妥当的壮汉作书差,叫他星夜赶到阳虚去投书。
“总还得有封回书,才叫人放心。”等一切安排好了以后,宋邑忽又这样表示。
唐安对淳于意的情形,不大熟悉,迟疑地问道:“有人能作回书吗?”
“正就是没有人可作书。卫媪根本不识字,缇萦不能书写。”
“那只好带个口信回来了。”
唐安把信差找了来,细细嘱咐了该办的事。由于带回信,得在阳虚住宿,格外又多给了他盘缠。预计路上往返要四天,在阳虚要等三天,大概总得七天工夫,才能有回信。
非常出人意外,仅仅过了四天,信差就从阳虚回来了。
“怎么这等快?”宋邑不安地问。
“当时就有了回音。我知道你等着,星夜赶了回来。”
“喔,辛苦,辛苦。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说来。”
信差告诉宋邑,赶到阳虚那天,已经天昙。依照地址,找到了李吾,说明来意,李吾叫他等一等,随即出门去了。
“不大一会工夫,带来了一个老媪,一个长得极秀气的女儿,看了书信,当时就要掉眼泪。那老媪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很客气地请我到另外一间屋,说要请我饮酒。我知道,意思是要我避开,他们好商量办事。我就说……”
宋邑无心听他的闲白,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以后如何?”
“以后,那老媪来跟我说:‘请上复宋公,一切放心。倘或贵人远行,当然会安排。如果有何意外,自会派人请宋公到阳虚来商议。’回信就是这几句话。”
果然,卫媪老谋深算,是个靠得住的人。“贵人远行,当然会有安排”,说得一点不错,看来大可放心了,宋邑这样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