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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蜡小学有保送成绩中上的孩子到本校初中的传统,升学考快来时蜜蜡被告知她保送了,蜜蜡想了一晚,第二天刚上学就去了教员办公室,告诉老太太不想保送,原因是“不喜欢这学校”。老太太习惯了学生的谦恭崇敬,蜜蜡的不知好歹让她很是不满,连走形式的一句“再考虑一下”都没有,就直接尖酸地刻薄了蜜蜡一场,上课铃响蜜蜡转身离开时还在喋喋:“志向高也要拿出实力证明,不要保送想要重点,重点你考得上嘛!”蜜蜡回头,眼神颇平静:“蔡老师,本来我是没想过考重点的,既然您这么说,我就考一下吧。”

蜜蜡没和妈妈说保送的事,只说要考个重点,关起门来温了一个月书。妈妈对一向淡泊的女儿忽然热衷重点很诧异,不过这孩子从小就奇奇怪怪,妈妈已是习惯了。暑假里,蜜蜡和妈妈到那重点中学看榜,榜单上密匝匝排着千把名字,蜜蜡的在中间,母女俩日头底下晒得头晕眼花方找到。妈妈亲昵地拽蜜蜡小辫子:“我们蜡蜡就是聪明!一个月就上重点啦。”蜜蜡却没妈妈兴奋,小声嘟囔一句就拉着妈妈走开了。

蜜蜡五年级时候,叔叔听了妈妈的话,把店里周转的钱拿出来买了辆拉货的大车,连上用来配货的本钱,叔叔和妈妈攒的存款都搭进去了。叔叔和雇来的司机第一次出门时,妈妈带着蜜蜡去送,两人眼睛都红了,蜜蜡眼里看着,觉到真有些破釜沉舟的阵势。

刚开始出门并不顺利,去时车坏在途中耽误了配货期不说,心情不好的叔叔还在点货时出了岔子,几趟下来人困马乏,却只弄到个不赔不赚。妈妈着急了,把蜜蜡送到大姨家,几年攒下的探亲假用去大半,跟着车队跑了个来回。回来妈妈把帐清了一看:赚了!叔叔和蜜蜡说起妈妈在外面的事情,兴奋得脸都变形:“蜡蜡!你可不知道你妈妈有多行啊!配货她最快,点货她最灵!像你妈妈这么聪明的漂亮女人实在少见啊!”

蜜蜡也为妈妈骄傲得不停,心里却暗暗吃劲儿:妈妈就这么跑货跑下去,蜡蜡怎么办?总不能老跟着大姨吧?大姨人很好,可姨夫蜜蜡瞧不上:小气得蒸米饭都要把米泡胀了再搭锅,看着满满一碗其实没几粒,蜜蜡长身体的时候吃得正多,一碰上姨夫做饭就只能半饱;大姨家的女儿叫东菱,比蜜蜡只大三个月,却总在伙伴玩耍时,拿了姐姐架子说蜜蜡任性不懂事给惯坏了,蜜蜡一直以来也不大招女孩子喜欢,这一来就更和东菱不对头。蜜蜡的担心妈妈想到了,果然,叔叔再叫妈妈同去妈妈摇头了:“我得管蜡蜡啊,咱们再想办法吧。”那时候,大哥大刚出来,贵得离谱,妈妈咬咬牙托人弄了一个扔在车上,叔叔出门时候随时联系。

妈妈的遥控很奏效,大车跑了不到一年,店里头就宽松了,蜜蜡和妈妈去重点看榜没几天,叔叔和妈妈带上蜜蜡去了青岛。

蜜蜡见到大海第一眼就喜欢了,抱着膝在沙滩看了一下午。明媚海面极温柔缠绵,衬得不远处妈妈更是好看。泳衣就是为妈妈这样女人存在的,就是为妈妈这样的乳房、腰、腿、屁股存在的——蜜蜡下意识低头看自己发育中的身体,估计长成妈妈标准还要多少年头。

第二天下海,妈妈托着蜜蜡教她游泳,蜜蜡感受小腹上,妈妈温软的手,想起昨天叔叔在海里摆弄妈妈额发的亲昵,终于问了妈妈:“妈妈怎么不和叔叔结婚呢?你俩那么好,我又不会不高兴。”妈妈一愣,随即放下蜜蜡,上下打量着蜜蜡初初长成的身体:“因为蜡蜡还没长大啊,等蜡蜡离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妈妈才能再嫁人呢。”“可那时你就老了啊妈妈。”妈妈又是一愣,漂亮眼睛涌出泪,她偏过头去,不想让蜜蜡看见,一会儿才慢慢说:“蜡蜡懂事,妈妈高兴得很。妈妈最希望你好好儿的,其他的都不着急。”妈妈又轻轻托起蜜蜡:“咱们继续游吧,妈妈这回一定要教会蜡蜡游泳的。”蜜蜡的注意力被校正动作的努力吸引过去,妈妈婚姻又放到了一边。

蜜蜡入学前一周参加了军训,八月底太阳还厉害,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女孩子真真假假晕倒,蜜蜡不晕,七天下来也没晒黑,还是袅婷白皙。

最后一天汇报表演,正步踢完大家要拉歌比赛,每班都找个领唱,教官团团看一圈,指指坐在后排的蜜蜡。蜜蜡诧异怎么挑中自己,却还是拍拍裤子站起来,摇摇到前面。几个嘴长的男孩子已在起哄了:“嚄——教官挑漂亮女生——”给学校军训的教官都是小兵娃子,尽管赶紧强作权威制止拖了长音的怪叫,还是被近处蜜蜡看到他黝黑脖子上一片红潮。蜜蜡抿嘴一笑,歪头瞟他的眼,两人视线恰好相碰,教官的脸更红了,一时竟没说话。蜜蜡反而收回目光,从容唱起来。

军训结束,一向静默的蜜蜡拿回了优秀学员的奖状。

蜜蜡入学第一天就收到口哨。推着车的蜜蜡刚出现在校门口,对面教学楼即远远传来尖细唿哨,停车时有人喊她名字,蜜蜡抬头去找,一排大男孩子的笑脸,却没一张认识。蜜蜡摇摇头,锁了车自顾自找教室去了。

一进教室蜜蜡就看见东菱,个子高高地在几个女孩中间,比比划划说得高兴,圆圆的脸上飞快地变换表情。东菱也看到了蜜蜡,她低头两秒,随即向蜜蜡抬抬弯弯眉毛:“蜡蜡咱们一个班哦!”又和几个女生补充,“这是我妹妹,我老让着她。”蜜蜡给她们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转身去找座位。

教室乱哄哄,蜜蜡耳里全没有那些声响,一手支腮发着呆:整个年级那么多人,偏偏和东菱一个班!

“嗨蜜蜡!”蜜蜡回头,是后排男孩子,眼睛黑黑皮肤黑黑,笑起来牙白白的。蜜蜡不笑只问:“你认识我?”他起身走来,凑了跟前看蜜蜡:“我是郁东菱的小学同学!你怎么和她长得不像啊?”蜜蜡一听东菱,越发没意思起来,懒懒说:“表姐妹。怎么可能像。”他像没察觉蜜蜡的无趣:“不过你比东菱漂亮啊!”蜜蜡看他一眼,又恢复了发呆状貌,只当他不在。男孩子也不恼,嘿嘿一笑走开了。

这个很招蜜蜡讨厌的男孩子叫舒俱徕,他与蜜蜡的交情一直维持到成年,这满脸坏笑的舒俱徕长开了是十足漂亮的小动物,多年后,蜜蜡忆起初中第一天,舒俱徕凑在眼前那张眉眼俱开的笑脸,心里还不是滋味的。

尽管从赌气决定上重点伊始,蜜蜡就做好心理准备,重点中学的正经面孔还是让蜜蜡沮丧。开学第一天就被班主任左个“中考”右个“中考”烦得不了,同学大多属东菱同类,学习刻苦尊敬老师团结同学,为了每学期两次的年级大排名学到满脸菜色——青春期的大体轮廓却是不可能因为匆匆来去的大考小考被遗忘的,除去男女孩子之间偷偷滋长的情愫,还有更加直白的困惑和探寻,这里,男孩子表现得露骨。

蜜蜡的班主任又是模范教师,教英语,长对鹰隼一样的眼睛,刁钻得要看进人心肝里去,除了东菱那类模范学生,班里孩子都不喜欢她。最受欢迎的是新来的语文老师,这小老师叫做于庭,脸若银盘眼似水杏,肌体十分丰腴,刚来时也被男孩子们气哭过几回,磨合磨合就融洽起来,第二学期开学,小于老师喜笑颜开地告诉学生自己结婚了,蜜蜡眼看着她眉眼间添了几分妇人的慵媚。小于老师天生是块棉花糖,又甜又软,夫家似也阔绰,结婚前后置办了很多衣物,小于老师穿着扮相就越发像个特大号洋娃娃,仲春到来的日子,身上洋装来回换了十几套,蜜蜡她们女孩子觉着每天都在看cosplay(当然那个时候这个词条并不广为人知),评论赞叹不住,男孩子们则另有一番乐趣了。

小于老师的洋装,十之八九都是胸前蕾丝重重的开身上装,偏偏扣与扣的距离足够把天下男人都当柳下惠,如果角度找好,小于老师只要一弯腰,那对好看的乳房就能收入眼底,不知哪个男孩子开了先例,反正箴言“坐着看是最好角度”一传开,全体男孩子对语文的兴趣就突然暴涨,只要小于老师出现,不论上课自习,举手提问的男孩子络绎不绝。单纯的小于老师只当自己的教学热情奏了效,一次次耐心弯腰讲解不说,还在教员办公室称赞了蜜蜡班上,说同学们看课本仔细,提出好多问题。当然男孩子的眼睛极少放在课本上,都溜溜儿往扣扣之间瞄,更让蜜蜡好笑的是,课间男孩子总要一脸暧昧地相互努嘴儿:“今天是粉色的!”日子久了,这帮秃小子色彩感越来越好,居然分出明黄米黄,蜜蜡听着,觉得全体都能去做维特鲁威人了。

班里女孩子多装看不见,只蜜蜡东菱表态明确。蜜蜡摆明和男孩子们心照不宣,每每投过的目光闪烁慧黠;东菱却一派忿忿,几次在要好圈子里斥骂,“这不是流氓是什么!”后来东菱到底终结了男孩子们眼睛的盛宴,一次自习,她对弯腰在畔的小于老师轻轻说句:“老师这么穿衬衣没觉着别扭么。”同时似看非看地瞥了扣扣一眼。小于老师脸红了红,第二天上课,胸前多了枚别针。这以后小于老师的别针几成了她的标志,男孩子们对东菱的记恨就不用说了。

这件事上蜜蜡只觉着东菱多事,并没多想,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蜜蜡感到,对于性启蒙,男孩子真真比女孩子早熟也比女孩子主动。

初一快结束,有个下午,蜜蜡一进教室就觉到不对头,男孩子全围在教室后面,头扎成一堆儿看什么,女生一近身他们就同仇敌忾地把人轰走,然后迫不及待地扭回头继续看。一会儿一帮人又集中在后面黑板,看最淘气的一个画画儿,不时爆发暧昧的笑,快活得什么都忘了。

乐极生悲,那天恰是班主任的课,上课铃响了一帮人谁也没听见,老太太走到跟前儿了还不知,图都没来得及擦,被老太太逮个正着。老太太一见图脸就紫了,待从领头儿的男孩子手里夺过书一瞅,差点儿背过气去。

课自然上不成了,全体男孩子统统关到教员室罚站写检查,第二天请家长——好多家长啊,年级会议室都坐不下了。透过门上玻璃能看到班主任慷慨陈词,蜜蜡平生第一次见那么多成年人挨批,爸爸们唉声叹气,妈妈们目光游移,脸都红红的。

接下来一周里,男孩子们统统蔫掉,班里静悄悄。听见东菱和学习委员说话:“活该!看他们还流氓不!”蜜蜡撇嘴都懒有力气了。

那幅引发大祸的画早被悄无声息抹掉,不过相信所有人都看清了画的什么:极简单的线条勾一张床,床上一个圈儿两条杠算一个人,人上一个圈儿两条杠又算一个人。那被没收的书估计从此难见天日了,虽没亲睹芳容,蜜蜡能猜出什么书。

不就是一本《性知识手册》嘛。蜜蜡上小学时在家里也见过,里面毛扎扎的器官图让蜜蜡把心怦怦跳一会子也就完事,根本没像老太太说得那种成绩下降道德败坏,还“走上犯罪的道路”?切。

蜜蜡回头看看,东菱和学习委员还在说,眼里流转的是得胜的惬意。蜜蜡轻蔑地斜斜眼睛:看你将来能当什么样的圣女。

蜜蜡以自己对人事的理解,断定东菱不能例外,多年以后,东菱也确实不例外了,可蜜蜡想不到,东菱竟不例外得那么让人心酸。

手册风波后,男孩子们收敛许多,甚至有好几个本来闹得极欢的,一下子也变作沉默寡言,班里慢慢恢复了喧闹,却再不像以前那样放得开了。

只舒俱徕依然老样子,不知怎么又杜撰了口头禅,张嘴闭嘴之间“在这肉欲横流的时代”,东菱一听到就走去跟前教训他:“你没有完了呀?我知道偷看小于老师和看黄书牵头的都有你!要不是成绩好,就你这破表现,谢老师早把你的班长撤了!你不就是脑子好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期末见!”舒俱徕上下看看东菱,宽容地笑笑,仰仰下巴颏儿:“还没加物理化学呢,别说大话啊!”蜜蜡看着他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架势,依旧歪着嘴角笑一笑。

应了欲扬先抑四个字,舒俱徕和蜜蜡的交情开始半死不活渐渐起死回生后来竟源远流长了,关键转折源于老太太给蜜蜡的一顿批评。

快到夏天的时候,蜜蜡开始穿起短裙子,一双好看的长腿招得女孩子们都不爱穿长裙了,长裤短裤也扔在一边,于是飘飘荡荡的小小裙裾满眼晃来晃去,女孩子刚刚发育的身体裸露大半,空气似乎都变了甜丝丝的。

老太太在班会上旁敲侧击说了几次“注意着装”,东菱带头很多女孩子跟着换下了短裙,只有蜜蜡依然想怎穿就怎穿。蜜蜡最喜欢的裙子是妈妈送的13岁生日礼物,厚厚的彩条棉布连衣裙,短到极致,一寸多余的布料都没有,卡得小身段儿凹凸有致,上海老裁缝说穿旗袍讲究九翘三弯,蜜蜡虽是小女孩子的身板儿不饱满,可翘翘弯弯的地方是天生的,被小裙子一衬,好看得很。蜜蜡一穿起这裙子,就有男孩子有意无意地跟她上楼梯,眼睛不看路,翻翻地只看上面。

这裙子到底还是给蜜蜡带来灾祸,有天蜜蜡被班主任堵在教室门口,结结实实训了一顿,直到上课铃打过才放回座位。蜜蜡不可能被训哭,情绪却不免低落,刚轻轻叹口气,舒俱徕凑上来:“蜜蜡别理谢老太!你的长腿穿这小裙儿简直绝了!”说这话的舒俱徕,下巴颏儿离蜜蜡肩膀头儿也就两寸,眼睛透亮得能照出蜜蜡的心思,蜜蜡乜眼看他阳光下镀了一层颜色的短短头发,垂下眼帘恬恬一笑:“还是不气她了,以后假期穿。”

蜜蜡很快把这事放到一边,没想那周的班会舒俱徕又提起了。老太太训完话,例行公事地看看下面:“同学们有什么要说的吗?”蜜蜡垂下头,等待一贯沉默过后的那声放学,不想舒俱徕后面来了一句“谢老师我有话说”,然后端端正正站起来,提了蜜蜡挨批评那件事。舒俱徕说得极郑重严肃,大体意思是校服检查日以外的时间,老师不该干涉学生着装。眼看着老太太脸色不好了,蜜蜡急急使眼色让舒俱徕别说了,他却没看见似的。舒俱徕说完自己坐下了,蜜蜡却有些呼吸急促:她绝少这么心里惴惴的,不怕老太太旧事重提批自己,就怕舒俱徕……果然老太太清清嗓子——这是教训人的前奏——刚要开口有人说话了,竟是东菱站起来:“谢老师,我们几个班委也谈过这事儿,觉得您太严了,而且——”东菱低了一会儿头,额发垂下眼睫,“我个人支持舒俱徕的。”蜜蜡听到了身后舒俱徕得意地舒了口气。

老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概因为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副班长也会这么说,她愣了一会才说话:“不要太过分了!放学吧。”

事情过后,东菱再絮叨蜜蜡不再撇嘴,舒俱徕嬉皮笑脸蜜蜡也不暗里笑他幼稚了:再讨厌的人,只要坚持原则,就能做个合格的人了——原则对男人来说,也许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