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蜜蜡去看月长,在不远街角碰到讨厌的事。

有男人为她打唿哨。蜜蜡路遇为她回头或哄叫的男人从不会目不斜视,总会直直看回去:那男人倚墙歪着,噙了烟,眼勾勾觑她,脸白白的,有些面熟。见蜜蜡看他,就把右手握了空拳在跨间上下两次,蜜蜡骂句傻逼,他只笑。

店里已开了早饭,络绎地进出客人,月长男人忙在垛起的层层笼屉之后,腾腾热气已把他氤氲在白色中,只看见胖厚的身形。问月长,却不在,原来清早起抱孩子往儿童医院去了。

客人渐多,月长男人一边盛浆水一边拣包子一边分咸菜一边找零钱,应接不暇,就扯开嗓子喊伙计: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足叫了七八回,才远远应来,一掀门帘,却是方才那猥亵男人,蜜蜡登时像生吞只苍蝇一般,那男人却不以为意,没避讳地盯上她,手下差错也密密的,这一来围在包山周遭的人们,便如滚开的水里撒下了一圈蛋花,抱怨责难扑扑冒起:“诶诶少找一块钱!”“还没给我盛豆浆!”“我要三个鸡蛋!少给一个!”

月长男人更忙更乱,黑方额头沁出汗水,胖大身躯都要站不稳了。蜜蜡最见不得人狼狈,白那伙计一眼,一把将他拽到一旁,扯条围裙系上,立刻转回脸送个微笑:“您要什么?——一个鸡蛋两个包子一碗粥给您。大哥,收钱。”一面低声问,“这请的是什么下作伙计?”月长男人嘿嘿应道:“月长老家来的人,找不到事,先在这儿,还不习惯,会好的会好的。”

早饭毕了,店里自然不休息的,要准备午间的材料。月长男人当当剁肉,那伙计不帮手,还眯眯看蜜蜡,蜜蜡被看得厌烦,丢了他去等月长。

远远见月长来,厚厚被儿包住娃儿,不住拍着哄着。蜜蜡迎去,也不看孩子,先里问:“那伙计怎么回事的?老板忙乱死也不干他事的,又有些不正经。”

月长看她一眼低头:“不打紧。原也不指他做事。”

“你怎么了?花钱请个爷么?”

“一切有我干的,他只要在就行。”

“他是你——”“什么人”还未说出,蜜蜡一激灵想起此人来历:怪道面熟,原来就是月长的照片,那张深藏于月长钱包深处的照片。

蜜蜡锁了眉头,看着月长:“他——就是勒子?”

月长没点头也不摇头,脸颊飞上两朵红,眼里分明是喜滋滋颜色,嗓音也润泽,“我说过勒子哥总会来找我的。”

月长给冲昏头脑,蜜蜡一时无法,只好撇下这一桩,想离开了不见为净,月长男人又苦留吃了饭再走,只好在小小厅堂里拣张桌子坐下,看男人后厨忙活女人前厅穿梭,心烦意乱地想,若没那勒子多好,这才是月长你该有的福气生活啊!

月长浑然不觉,扯蜜蜡悄悄说些话,又要把女儿满月照拿来蜜蜡看,去了一阵不见回来,厅堂上,催菜的已是满了,蜜蜡到后厨端出一一上了菜,绕到后面叫月长,却被她把本不会知晓的事都撞见:若不是这一遭,蜜蜡不会估量到月长傻到痴到哪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

月长家的店面往后去,先是一片小小天井,一扇早年磨就的屏风之后,简易搭制的小棚挤出个窄短暗黑的小弄,穿过小弄,就是月长两口的住处。此时正是饭口,月长男人在灶上忙,后面并没人,月长和勒子便在那小弄里,蜜蜡隐在屏风一侧看得清楚。

眼见勒子掀起月长衣襟卷至脖领,露出一对奶水饱满的乳房,勒子猫腰欲咬,月长不让:“急啥,青天白日给人看见了怪臊的。夜里,你等我,他睡下了,我奶完美枝就来。”勒子跺脚:“这种日子,多咱是个头!你和我走了吧,带上钱!”月长不干:“美枝还小,不能跟咱走,再说……照你意思,把钱都拿了,他怎么办?他对我有恩,我已经对不起他了,断他生路的事我不能做。”“那,那你对得起我吗!啥都不要,大老远来了,就为你!”“嘘,勒子哥听我说,我啥时候都是你的,咱往后过活的钱也不愁,只是我要帮他挣出抚养美枝的钱,只要一年两载的,咱在外面安顿好了,就把美枝接去,三口美美过日子,勒子哥你放心,我都打算好了。忙活一上午,你先后面歇去,我去招呼招呼。”勒子狠狠把她乳房抓了一把,又亲个嘴儿,才一步三摇后面去了。

月长抿抿头,拽平衣襟,道:“蜡蜡,出来吧。”

月长吞了秤砣铁了心,咬定勒子念着她舍弃一切来找她,自己也可以什么不顾,蜜蜡无法证明对勒子的恶感,一急一气之下,奔回去取了月长新婚回娘家寄来土产的包裹皮儿,连夜赶去了月长和勒子的故乡。

到达那半山腰挂着的小村,已是黄昏,丝缕炊烟绕在屋顶。这是依山而建的村,碎石拼就的小道一阶阶高上去,路旁小渠里山涧水一跳跳流下来,有暮归的庄户,孩子,驱着牲口,缓缓家去。

蜜蜡叫住几个村人问勒子家,都用奇异不祥眼光看她,齐齐指到最高处去。

勒子是入赘在他那有钱岳丈家的,三道白灰刷得亮堂堂的大房,在当地最高最气派,大红铁门贴上门神,两面打开,出来的该是勒子妻子,头发烙成服帖小卷,衣着颜色也花哨,一听勒子名字即破口大骂。

蜜蜡没说话,慢慢听明白:勒子爹没得早,勒子辍了学在田间村厂帮工,勒子娘整日在地里挣命,疏忽了儿子的管教,小勒子好逸恶劳,嗜赌想女人,学了满身毛病。月长上学走后不久,连给寡母看病钱也输去,又欠了满屁股债务,只好在砖窑卖劳力还账,所幸被老板千金看中了讨喜模样粗悍的身板,勒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机遇,撞个漆黑无人的时机,把姑娘引出来,就在砖坯垛子后面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村妇说话是不避讳的,勒子妻子把勒子床上的言语动作统统骂出来,听得蜜蜡一阵惊叹:怪道月长逃不掉,这勒子竟是个风月上的高手。勒子倒插门救了穷,婚后却仍不争气,把岳丈给了做生意的本钱赔光输净,还偷女人。这回在庄稼地头睡婆娘,被人家汉子抓住,让舅哥们拉回家噼啪打了一顿,实在抬不起头,干脆跑走。走前又偷把岳丈家的钱拿去不少,人家正四处捉他。

蜜蜡才明白勒子为何着急催月长走:原是躲罪,月长也并不是要携了天涯海角的红颜,倒是月长携来的钱不可少,况且逃跑路上有个暖床的,他怎可能拒绝。月长是要自己跳进火坑去的!

蜜蜡还不及想怎样劝月长,就被勒子岳丈家七纽八结推在后院锁起来:似乎认定她是勒子使自家钱养的小娘,要卖了给勒子抵债,人家儿似都寻好了,叫作五老歪。

丢下蜜蜡在黑屋,起先觉得好笑,夜里慢慢冷了,就有些害怕。僻远地方买卖人口的事,素来仅听说,如今和自己平日生活只六七小时路途,竟这么天壤之别:关在这等地方,连随身物品、电话也都搜去,要拿自己卖掉了!

蜜蜡着实累了,顾不上许多,和衣睡去。迷糊中房门打开,有人来绑了她塞进拖拉机,突突拉去五老歪家,摁在婚床上。忽而进来一个男子,面孔模糊身上赤条,说是她男人,不由分说骑上她,蜜蜡要和他厮打,突然惊醒一身汗,眼角淌满泪,冷得要冻成冰条儿。

又听前面嚷起来,人声狗吠交杂,闹了一阵,有人往这院来,叮当几下除了铰链,推门进来,一把拉起她,就要抱走。蜜蜡怕得不行,推开他正要咬,云里月光飘出,照着来人脸孔。

罗砗磲!

蜜蜡摇摇头,定了神再看,确是罗砗磲。

罗砗磲叫司机把隔幕升起,牵蜜蜡的手放膝上,双手护住,不说话。蜜蜡看前面一辆警车,后面同样一辆黑色轿车,又看窗玻璃一层尘土,知他是匆忙驱车赶来,却不知他如何救得自己出来,待要问,罗砗磲却先开了口:“这样下去不行。我本来想让你多安静一阵,再恢复恢复,等我毕业,看来不行。那个男人照顾你太不周到了。怎么能让你半夜里一个人到这么偏的地方,你灯草一样的人儿,要是出事,我可……”

蜜蜡看他欲言又止样子,未说完的话咽下一段浓情,这是第二次坐进罗砗磲的车,也是他第二次赶来救她了。车进不了山,他等不到天亮就赶到身边,定是摸黑攀爬了许久,是和年纪轻时赶来救她,穿错袜子一样的焦急。蜜蜡心底陡然暖了。

罗砗磲带蜜蜡到公寓,喂她喝茶。

一杯暖香龙井下肚,蜜蜡情绪稍定,才想到他如此清楚自己去向,天河其人也知晓,就问是不是在自己身边放了人。罗砗磲竟不辩白,直接点头:“是的,我一直看着你。很久了。”

蜜蜡怒气蹿起,放下杯子要走,罗砗磲挡在她面前:“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蜜蜡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罗砗磲便道:“我没有监视你窥探你的意思,更没有影响你的生活。你被公司辞退,我没出面;你和那个男人约会,有时还住他那里,我几时出现过?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多难受,你快活就好。我只是因为不放心你,如果再加一点私心,我是想看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现在好不好。毕竟你并不给我什么机会靠近你。如果我为了窥私,今晚我不会去。去的一路我都在矛盾:去了,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一定要怨我,甚至从此不再给我任何接近你的机会;不去,你让我怎么能不去?如果你是我的,我绝不会那么做。因为我会照顾你,你不会不安全,不会不开心,不会需要别的男人来救你安慰你。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你还生气,你只管走,从此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不过你要让我送你回去,太晚了我不放心;如果你能原谅我,我想抱抱你,我的手抖得厉害,劫后余生的幸福或是大难临头的忧愁,我现在都能感觉得到。”他向蜜蜡张开双臂。

蜜蜡没有退后,罗砗磲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事情到了这地步,如果金发晶在,一定会幸灾乐祸座山观斗,还要出坏主意:“让他们打去,公平竞争嘛!等看够热闹了,风头出尽了,你在挑个你喜欢的!”可能还要可惜只有两个热闹不好看呢……

——蜜蜡发呆之后苦笑:金发晶!怎样的熟悉陌生,遥远切近!她哭过,不为最爱男人和最好朋友的背叛,为的是不再信任:欧泊掐断了她对真爱情的满腔柔情,金发晶打翻了她对真友情的满怀希望。尽管这样,欧泊还是常常入梦,而金发晶,你现在好不好?

蜜蜡以为,天河和罗砗磲和她会纠缠好一阵子,拖得三人都疲累,没想事情很快即了断,突如其来的。

托帕曾经委婉地建议蜜蜡让她去修补身体,告诉她,身体的记忆擦掉了,心理修复得也会快一些:“以后遇到的麻烦也少得多,你不会不明白,男人——”蜜蜡总不让他说下去:“身体记不住了,心会忘记吗?”她不要欺骗谁,骗自己更傻。不论如何,少女蜜蜡停留在17岁那个有雪的夜晚,之后,她可能后悔,可能甜蜜,男人不会理解,也永远不能明白。欧泊的背叛弄疼了蜜蜡,但她不允许那段过去被抹煞,那就等于杀了一路成长走来的这女子。

天河猴急蜜蜡从来不许:她没准备好和另外的男人做爱,也没准备好对天河坦白。不过,说出来时一定要的,虽然犹豫,害怕,蜜蜡也明白,只有和他共有过去的男人,才能一起享有现在和将来。

蜜蜡从月长家乡回来,天河很久没消息。忽然有一天要蜜蜡去他那里吃饭。

蜜蜡到时天河已摆好一桌菜,房间也打扫过。天河用力劝蜜蜡喝酒,蜜蜡不喝;天河就自己用力喝酒,一杯一杯。喝完就带蜜蜡上床,蜜蜡不给,他便硬要。

蜜蜡觉到他今日用力不同往常,往常是试探的形式,这一回却似乎非要得到,吻得粗鲁,还弄疼了她。于是推他,又说你先听我说些事。

蜜蜡和欧泊的故事是动人的,浪漫邂逅温暖相爱生离死别忠贞相守。但可以催人泪下的一切到了后来,便全成为女人的错,献身的无私也变了见弃的污点——蜜蜡说着,天河的表情平滑无浪;蜜蜡讲完,天河说了一句“咱们做吧。”

于是蜜蜡脱衣服。一件一件飘下来,天河压上她。

过程蜜蜡在想,男人原来可以这样占领,没有退路的用力,是欧泊从不曾的。余下的感觉;是无望:蜜蜡知道,她和天河完了。天河这样做,是想记住,她蜜蜡脱了衣服也只是普通女人;蜜蜡这样做,也为这个。

蜜蜡靠在床头看床尾天河的背脊,等他说分手。他却不说,猛转身瞪着她,愤怒低哑的:“为什么现在才说!娶你的心都定了,才知道你不是!”蜜蜡只问:“你已经知道了吧。怎么知道的。”“这你别管,我庆幸的是我马上就读完研要走了,快离开你省得更伤心!”

有一个时候,蜜蜡忆起金发晶说过天河常有女人,很想质问天河,到底还是什么都不说。女人天然比男人多生长一样东西,注定女人没资格说这句话,“你凭什么嫌弃我?”州官放火百姓点灯一样道理。

维特鲁威人的妻子终于要来了。

蜜蜡给他早早约到家里,要一起去接那“大人物”,见床上窗上都换了新的,笑道:“怎么像检查团来,还要扫除的?”维特鲁威人给一束香水百合换新瓶:“你不知道,老婆特爱干净。脏她要不高兴的。”“那你日子难过了。我记得你是邋遢的。”“没事儿!她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特贤惠。”他凑近,不寻常的甜蜜,“完美女人。主妇贵妇荡妇三位一体,世上少有的完美女人。”

蜜蜡被他说得好奇心起,班机一到也翘了下颏盼盼候着。

一会儿出来了,眼看一身淡色,是个高挑袅娜的,维特鲁威人先迎上去,引过来,笑着看给她:“记得和你说过,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儿?就是她,她叫蜜蜡。”

她们彼此都摆了矜持友善的神态给对方,却同时愣住,而后一个不知所措一个心慌意乱:原来是认识的。维特鲁威人问起“你们认识?”,却又齐齐说“不不,只是和我太像了。”

吃饭时,蜜蜡看她短发长眉,削肩细颈,唇眼间仍是一种恬淡气息不去,不同的只有手上添了一粒钻石,眼下又有些魂不守舍,几次把刀叉割在盘子上。蜜蜡看她狼狈忙道:“第一次见面,也不知叫什么。姐姐亲,还是嫂嫂近?”又把眼神向她点点头。她呆了半晌方明白了,这才有wgan了说笑。维特鲁威人有一下走开,她便绕了桌子走来,握了蜜蜡手背,轻轻说,“谢谢你。”

送蜜蜡回去时维特鲁威人掩不住自得问:“我老婆不错吧?”蜜蜡自然要点头赞叹一番,却终究忍不住问出来:“你可曾是说过她神秘的?她的过去你果然不想知道?”维特鲁威人浅浅笑,侧脸现出淡淡梨涡:“知道什么?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呢?知道她好她适合我就够了。”蜜蜡联想天河:“你不在乎她……”“嗯?什么?哦,我明白了。”维特鲁威人朗朗笑,略想一下,道:“傻孩子,现在有几个人把处子之身留到新婚夜的?sex就只是sex,itmeansnothing.她在属于我以前是属于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女人自己的事,即使她以前是妓女我也管不着。只要她嫁给我以后心里身体都是我一个人的就ok了。当然,也不是我不在乎,凡事都要权衡利弊的,如果仅仅为那个原因就错过自己深爱的好女人那才是大傻冒。”

那一晚蜜蜡独自在校园走了很久,直到地面的寒意透进心里去。蜜蜡想起那个清晨,紫晶洞软弱哭泣的样子——她双乳间令人叹息的弧度,那时是寂寞得可怜,如今竟枕上了维特鲁威人:是多么奇妙怪异的缘分!

天河的抛弃,来得快而截然,像他的爱情,蜜蜡一时不能接受,他的剧变只来自一个她无能为力的理由,她有些委屈,又似乎能理解他。同样是阅历过女人的,会这么不同。维特鲁威人的故作糊涂,天河的歇斯底里,到底哪个对一些;真爱,处女膜,到底哪个贵一些。常不能把身体留给爱最终落下归属的那个人,不论男女,多有这样幽深的遗憾。

另外,有个时候,蜜蜡很想知道紫晶洞过去现在种种原委,最终还是把念头打消:但凡这类莫测女子,总有个波折哀痛的堕入风尘的故事,却没有人愿意讲了出来,只把它换化作无数谎言,这其中的苦楚大概只有她们自己知晓,这便也是世间常说“某某口中无有实话”的缘故了。

种种思绪纠缠,想到指尖麻木,与维特鲁威人夫妇分手后蜜蜡低落了很长一段日子。

当初探得勒子身世归来,蜜蜡顾不得许多,当下告诉月长,教她保护自己,月长仿佛听故事一般漠然,意外是极少的,最后只淡淡说知道了;蜜蜡再劝时,竟毫无边际地说个不碍的放心,给蜜蜡好不担忧。后来被天河离去和紫晶洞出现牵走了心思才暂时忘了一些。

果然,该来的仍是不能阻拦,一日早间,蜜蜡尚未起身接到电话,是月长男人颤颤喘喘的不成句,原来是月长跟着勒子走了。

赶到那里,便只剩月长男人抱着那小娃发呆,屋里屋外已少了女人的光华。男人嘴拙,吞吞吐吐说不清,问了几遍才明白,原来前一天夜里男人起身小解,月长不在房中,又在勒子窗下听到女人吟叫,破门进去,一对男女,白牙牙裹在被里,可不是月长勒子。男人当下抡了板凳,也被勒子一拳打得眼睛乌青。那也闹了半宿,白天店子也没开张,再清晨月长和勒子便双双没了踪影。

月长男人笨笨揽着那女娃,又冲奶粉,又哄她哭闹,胖大身躯在乱的屋里转个团团,情景着实让人心酸。蜜蜡咬牙恨道:“月长没有主意。虽是别家孩子勒子嫌恶,哪里有妈妈扔下亲生宝贝一走了之的!”不想这话却招出月长男人深深的一口叹息。

蜜蜡看他眼圈一红,脸面一涨,缓缓吐出句艰难的话来:“娃儿不是我的。我原是不能生养的……”

月长男人断续的讲述,蜜蜡才明白月长当年突然结婚的原因,才懂得月长夫妇平淡婚姻背后的苦楚,这一段缘故,仿佛民间传说一般的离奇曲折。

月长男人大了月长许多,早年在乡下配了媳妇的。怎料男人胖得太过,那话儿不中用,女人嫁来几年肚子也不见动静,村里人自然要指点,又有小媳妇大了,渐渐通了人事,寂寞得难耐,后来竟跑回娘家改嫁去了,自然也把夫妻俩关起门来的事和娘家说了。娘家妈史上了年纪的农村女人,经过事的,又不忌讳,伸手一摸:我们闺女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四下嚷嚷了,自家女儿是好聘了,月长男人却没法做人了:农村吹灯早,夫妻早早上炕,不做那种事做什么?所以男人大约都很能鼓捣,而女人也把那一种话做家常唠——于是月长男人的隐私成了笑柄,他只好离家到城里学厨,学完留下当了学徒,就在月长和蜜蜡实习的那酒店。

后来月长调去悦庭,两人一处,老实勤快的月长讨了他喜欢,他又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姑娘,只好远远观望着。而后月长不知为何失踪了一段,再回来就变得蹊跷,脸色总是苍白,又常常呕吐,他去关心,月长竟哭得瘫软下来。木讷如他,渐渐也明白了:月长怀了孕,又嫁不了孩子爸爸,堕胎似乎也不成,眼看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只有哭和晕倒的份。

这样一来,娶了月长是理所当然的。婚后月长的反应仍是厉害,他担心她身子吃不消,便劝她辞了工在家,自己索性也辞出来,两人借些凑些,开了小吃铺子,店主登的也是月长,不久孩子出生,他喜欢得什么似的,就当自己的疼——本指望就这么平安和美地过下去了,不料月长“竟做了那种事”。

——他讲了很多时候,待讲完,日影已是移了好几寸。蜜蜡只问他:“怎么不去看病?”“哪来那么多钱。开店背的债也才还清不久。以前在家看过几次,钱花光了也没用。”月长男人眼珠憨憨挪了一挪,“该不会是被骗了吧?月长说过,以后挣些钱,还要给我看病,一定得看好——可她就这么走了……我找你来,是看她平时和你最好,她能去哪儿,你说不定知道?或者她到了哪儿,告诉了你,你再告诉我罢。帮我对她说,我和孩子等着她回来。”蜜蜡摇摇头又点点头,便不语。

蜜蜡极明白,月长是不能告诉她去向的,十之八九也不会回来——只余那十分之一的机会返来,也是为了“咱在外面安顿好了,就把美枝接去”——这一点,从察觉月长对勒子龌龊品行视而不见那一刻,蜜蜡就知晓了;而此次这般,招呼不给她一个,连孩子不要得走得决绝,其中意思就更明白了。跟着勒子那样男人,月长的以后走不宽,但是自己选上的命,饱顿饥顿担惊受怕就只好随她去:蜜蜡气她同时又很空落,预感以后是不能见到月长的了。

月长男人讲述的空白,蜜蜡能补出来:那日月长从老家人口中得知勒子成婚的消息,昏睡了几日,终究还是爬不出,于是偷偷溜回找勒子。勒子呢,定是好言哄骗了月长,这一番哄,也可能和风细雨情意绵绵,也可能捶胸顿足言辞恳切,不管怎样,终究哄得月长再一次把身子给了他,也再一次竹篮打水,伤心失望的月长回来酒店,却发现有怀了孕,这一遭可比第一回更惨,竟是只能生下来的:陪伴过金发晶的蜜蜡对流产懂一些,明白当年月长自行强蛮地药流,又失于保养,给身体造成多大的损伤,怕是不能再打胎了的。所以,月长急急嫁了,心里却仍装着那禽兽一般的男人,而那一场草草成就的荒唐婚姻,也终于在情欲的积压下到底是碎了,月长依然不归地跟着那魑魅一样的宿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