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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板材眼镜言中,鸸鹋的记恨阴魂不散,蜜蜡终究吃了亏。
蜜蜡三年级的秋天,公司接了个婚纱秀,大型的,本埠模特都用上还不够,复添上很多舶来的;婚纱也多是舶来货,法国原厂发过来,要卖给城市里最好的几家摄影店,都是十分考究的婚纱,有几副尤其昂贵的,要挑个主秀的模特穿起来。卖婚纱的老外带来几个不男不女半老不老的设计师,在公司接待室唧咕了一上午,从乱糟糟一柜照片里选了蜜蜡出来。
鸸鹋自然不干,秃头主任于是把蜜蜡没经验、个子矮,附加莫须有的不是,数了许多,无奈老外哪里懂得何为资历,任怎么说,大鼻子老板就是捏着那表情妆容都简单的女孩的照片,不放手。
金发晶店子的问题解决,经济压力消失掉,这些事上蜜蜡就淡淡的了,板材眼镜却自然不肯放松的,恰逢开学不久,蜜蜡还得闲,就点了头,无心插柳地拿到主秀,也可以穿起“凡尔赛玫瑰”。
“凡尔赛玫瑰”是老外空运来的噱头,贵比跑车,板材眼镜称之为概念婚纱:这袭纯粹的奢侈品把缎子雪纺用了无数,蕾丝头纱由修女手工织就,裙纱却不要刺绣闪片,需要装饰的地方一水儿缀上银鼠皮毛,抹胸部分的风毛更是宽如披肩,不知把那种昂贵的皮草用去了多少。
板材眼镜不屑,通气会上和蜜蜡递小话:“想摆阔,怎么不用貂皮啊!”蜜蜡笑笑,答他:“如今银鼠用得少,怪道你只说貂。这银鼠,珍贵不在貂之下;又有一桩你不了解:银鼠这小动物最爱干净的,因为极洁净,旧时欧洲常作贵妇的宠伴呢。达芬奇是有一幅画,叫做《抱银鼠的女子》,好像就画的是贵妇人和这小动物。银鼠决不涉足污泥浊淖,以致猎人捕它,就用脏东西堵住它的路途,它宁可就擒也不愿玷了洁白的毛皮。貂呢,是有些臭气的,镶婚纱这样美丽的,什么还能纯过银鼠的?”
无巧不巧,蜜蜡一番讲解被人家翻译听去,学了给大鼻子老板。老外惊喜居然被个中国女孩子高山流水一把,赞叹之余希望蜜蜡能为“凡尔赛玫瑰”拍照,这也被板材眼镜捧为殊荣:说好了这昂贵礼服最后一次排练才能上身,老外本来是断不肯提前拆封的。
试穿前,设计师先捧出一双白色小山羊皮手套,长及小臂,让蜜蜡戴上,解释是为了防止穿时在闪缎上留下指纹;穿纱时更是隆重,团团围了五六人,先把裙体帐篷一样在蜜蜡头顶撑好,才诚惶诚恐罩下来套上;穿好了纱,才敢把蜜蜡头发笼起,发丝间络上几粒珍珠水晶,这也是怕先里簪上头饰会挂了缎料;妆自然也是穿好了再化的——极淡,就把容貌湮没到头纱里去。
蜜蜡走到反光伞下,适应了聚光灯,她看到人们的目光齐齐投来,是满意的,惊为天人的。
拍好片子,板材眼镜走来问她:“咋啦咋啦?怎么人家摄影说半天跟没说似的!你怎么就是不笑啊?真不争气!”
蜜蜡不说话,只悄悄抚弄无名指上的戒子。
丝缎冰冷,皮草温暖,在肌理上摩挲出形容不出的感受。
排练时间很长。T台是30度的玻璃斜坡,而配好的婚鞋是高细的后跟,那段日子里,蜜蜡常不自禁弯身去揉脚趾。
一回,又去天河家里吃饭,刚进门蜜蜡就把鞋踢掉,拐拐走到沙发坐下,天河过来脱掉蜜蜡袜子,露出小冻萝卜一般的脚趾,天河即刻开骂:“那帮老外还有你们公司,都是煞笔吧!把人当畜牲用啊!”抽了一阵凉气,去烧了一盆烫烫的水来,摆在蜜蜡脚下,“我说宝贝儿诶,快点儿泡泡吧!”蜜蜡慢慢放脚进去,一阵酥热就从脚心钻上来,贯穿双腿上下,蜜蜡舒服得叹气。
“啧啧啧,瞅瞅嘿,都肿成这样了。”天河又骂娘,蜜蜡给他逗乐,他就瞪了眼睛瞅着蜜蜡,“还笑!我说,你傻吧!”伸手探探水温凉了,复添上些,再凉,再添,足泡够半小时才许蜜蜡拿脚出来。
蜜蜡弯腰去捧水盆,天河不让:“你,放着吧,就你这一瘸一拐的,再给我把地浇了。”又握起她脚踝放在膝上,轻慢地揉上脚趾,教给蜜蜡这样那样揉才能解乏,“我说,你就不会偷偷懒啊,可劲儿地才给人家卖命呢,你木头做的脑子吧!”
蜜蜡心底暖一下,认真邀他:“你来看我穿婚纱吧。周日下午两点,在公司秀场。”天河却摇头,蜜蜡愣一下,天河搔搔脑后:“我听说西方人有个说法,男人提前看到新娘的婚纱不吉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哇。哈哈,我挺迷信的,看不出来吧。”又走去取来一个小瓶,在手里扬扬,“按摩乳,我开店哥们儿从韩国夹带回来的,试试,看这国外跌打药灵不灵。”细细为她揉在趾上,使指腹飞快按揉着,那白色膏体固执地附着在皮肤表面,渐渐发烫变粘,终于被天河压搓到肌理里去,烧烧暖暖的感觉赶走了疲惫疼痛。
蜜蜡探脸,细看天河侧像,果然又找到欧泊的神色,不由舒心地轻叹。却立刻把这满意欣喜打消了:自己在满意欣喜着的,又是天河的“像”。都该知道,时时惊喜于今人和故人的神似,这是为人情侣的大忌,内疚自责马上盈满了蜜蜡胸口,随来的就是恐惧和不祥感。
到那一日,天河果真没来,打来电话,仔细地道歉:“以后你走秀,除了穿婚纱的,我一准儿都去看,好好儿的啊,晚上我接你,咱们搓一顿去,说,想吃什么?”
罗砗磲却来了。最后一场登台前,很有些意外地出现在后台口。当婚纱曳尾、乌云堆叠的蜜蜡出现眼前,罗砗磲忘了呼吸忘了说话地呆在那里,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罗砗磲捧来的白玫瑰增添了蜜蜡的麻烦:临上台,蜜蜡拈出一支握在手里,鞋跟折断时,玫瑰扎破了她的手指。
蜜蜡没有摔倒,而是扯着裙裾小跑了两步,同时觉到脚腕的痛。周遭已有哄然的意图了,蜜蜡一急,索性脱了鞋挂在指尖,赤脚走下去。
蜜蜡把平衡点放在未伤的脚,竭力走到标准,她默念板材眼镜一贯教的:“左右脚轮番踩在双足间的直线上,让身体、尤其是胯部夸张地左右扭动,身姿好像失去平衡,实际却是用闲步的姿态踩住急就的旋律”——这一来脚上疼痛自然会更剧烈,延展台那一段短短距离,遥远得似乎不能结束。蜜蜡错觉自己是海的女儿,无辜的小人鱼,为了王子把尾巴换作双腿,从此步步都如踩在碎贝上……
走完秀,回到后台,罗砗磲仍等着,抬起胳膊给她扶,蜜蜡只摇头自己走去,脚下已是跛了。
蜜蜡扶着墙,摸到化妆室,蹭着椅背坐了,异常平静地打量那根部齐齐折断的崭新婚鞋,和那被血染污一点的昂贵裙裾。
在鞋跟上划一刀,大抵是模特行当里最老套的陷害方法,鸸鹋诡异地笑一下,蜜蜡也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明知因果却无可奈何的黄连,故蜜蜡不沮丧,也没埋怨。蜜蜡只是觉得失望,离开学校的冷,让她提前体味了。
鸸鹋以后的黑手腕,蜜蜡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总之她是离开了公司,没拿到的酬薪全留下付了“凡尔赛玫瑰”的清洗费:真是朵麻烦的玫瑰。
蜜蜡离开时,板材眼镜掉了泪。
鸸鹋盘好胳膊,叉开了腿远远站着,面上在笑,口型明显地比作“活该”。
蜜蜡扭到的脚仍是跛的,走时极疼,向鸸鹋走去时却稳当从容,一路微笑得灿烂完美。她在鸸鹋跟前站定,直直看上那粉妆细腻、碧眼朱唇的面皮,在上面响亮地抽一个巴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走时仍是稳当从容,一丝儿不跛的。
蜜蜡歇在寝室不能走动,坐牢的滋味却是天河尝到。平日里天河不会见日地约会蜜蜡,可毕竟是自由自主地见着伊人儿,这一下子却是不能了:蜜蜡总不下楼,而大学里,女孩子寝室,守门的阿姨大妈已练成机场里金属探测器一般的本领,只怕猫儿狗儿是雄的经过那门房,也能当当报起警来,于是天河只能把给蜜蜡打水打饭的事情包下,每日里送到楼下,一连几天,蜜蜡同寝的女孩子都认个遍熟,还回来逗蜜蜡,“这个姑爷给我们找得好,长相个子都好,嘴又甜,更好的是还会送化妆品!”蜜蜡知道天河要为自己买人心,心底自然免不了发甜,表面上却还是玩乐,电话里笑他,年纪一大把了竟还做得出毛头小子一般的傻事,恨得天河咬牙:“你别后悔啊,赶明儿我还就不当毛头小子了。”
蜜蜡当他威吓笑而置之,不想次日竟真的上了楼进来寝室,又转眼把同寝女孩子都讨巧地让了出去。蜜蜡从毯里半支身体问着他,那一个已走来坐在床边,手掌亲昵地摩擦上她腰畔,又故作惊讶:“哟,我就这么喂猪似的养着你,你居然都没胖啊?”
蜜蜡斜睨,一笑:“怎么进来的?”
“外边,厕所窗户爬上来的。”
“你就满嘴跑火车吧。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是这么忽悠来的?”刚说完就想咬舌:原来自己也有些平常女孩子的姿态,不注意竟流出些许酸溜心绪。
天河却把脸沉了:“怎么这么说?什么意思啊你?”
蜜蜡只含笑把他看一眼。
天河见蜜蜡并没说话的意图,只好扶了她肩头,让她能读进眼去:“我不知道谁和你嚼舌根子勒,或者是你看见我什么了,让你这么想我。我说,不管过去我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没和你说,是我觉得没必要,你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跟我闹别扭,不会对咱俩的感情有任何好处。而且,咱俩在一起以后,我就再没碰过哪个女人,我可以发誓。”
蜜蜡看他诚恳地说着如此傲慢的话,有些受伤有些好笑,只说:“你怎么把自己比作好像是言情小说的男主角。”
天河语塞,一时间两人都静静的。
季节已是深秋,白亮的日光带不来温热,窗外的干枝又摇掉几片枯叶,也没有蝉鸣鸟啼打扰心事。蜜蜡望着,突感凄凉,渴望打碎这情状,便把托帕原来念给她的笑话说来听:“有个朋友,讲给我他原来大学寝室的往事。有个男生把女朋友带到寝室里,大概是太渴了,就在床上动作起来。他睡的是上铺,也并没拉帘子,是在大白天里,两人摇得动静极大。更离谱的是,我那朋友和其他几个男生,就在下面凑成一堆看着毛片。他还说了,那种现场效果啊,别时没法比的。你说,可不是一个比着一个的猛?”
黄段子总是调剂气氛的好料,不想这一回适得其反,让天河错觉蜜蜡在暗示什么,反更严肃了:“我不许你这么拿自己逗乐子,涮着自己玩儿啊?我对你可是很认真的,我来看你,就只是因为我太想你,根本不是为了把你怎么样,再说了,即使我想做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啊!而且,我说,我和你在一起,绝对不是为了要把你怎么样就算了,对我来说,你和以前那些女的不一样。”
一番话,四角落实冠冕堂皇,却说得蜜蜡犯懵,只觉出天河对她不妥,而自己对天河总有些调侃,这更是不该,又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而此时的天河,又是欧泊一样,淡淡的伤心表情,看得她退却,蜜蜡只好茫然地望他,眼里闪着思索。
天河专注地看这人儿,病中少见日光不免苍白,窈窕身段给一截薄毯掩去,却越发有墨黑的眸削细的锁骨,大不同往常的端丽妩媚,却是纤怯单薄,自有另一种情态,天河看得愣掉,凑去要吻,却被她脸一偏躲了。天河就笑得有些苦味,低头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你看我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在看我,从来都是在看别的什么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我知道,咱们在一起这也不短了,你还是没忘。”他蹲下,抬眼,些许无奈些许希冀盯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说,有没那么一天……你能这么看我一回,是看我,别让我觉得你在用我看别人。”他硬生生嚼断话题,起身拎来个袋子,“这是水果,苹果和梨都洗好了,吃着方便。我给你做的鱼汤,长骨头的,在保温杯里,你吃了放着就行,别折腾着刷了,晚上让她们给我拿下来。我得走了,刚才和看门的说我是老师,来辅导班里生病的小丫头练嗓儿的,把研究生证押那儿她才让我上来。我不能待太久,走了。”说完伸手,向蜜蜡的脸颊迟疑地抬了一下,到底没触到,软软丢下了。
蜜蜡看着他拉开门,身影掩去,心中说不出的凄凉沮丧。
打那天起,天河再不上来,电话里的话也少了。蜜蜡明白,天河伤心了。
却仍是日日有热水热饭送来,一天两通电话问候寒暖,竭力轻松着说笑,无奈两人各有各的沉重,彼此都故作热闹,反而撞出双份的沉默来。
一次又在线路两端僵住,静默到能听到对方呼吸,蜜蜡忖度实在不能这样,便又下回决心,要把欧泊讲了给天河,欲开口了,不料天河也同时要说话,两人都愣住,旋即笑,天河说:“你先说吧。”
“我是想告诉你一些以前的事。”蜜蜡又被天河拦阻:““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我愿意做他的替身,我可以等着你忘掉他,只要能让我守着你。”烧烤那晚说给她的话,天河又说了一遍,忍怎样的不甘与内疚,蜜蜡也只好作罢。
就这么一个默默给着,一个暗暗疼着,把日子过了许久,天河的喜爱,似总像一条平行线般得工整塌实,直到某日黄昏,蜜蜡才见到他果然不是害羞深沉的,天河的喜爱,是有些冰川下熔浆的意思的。
而这一次爆发,却又和蜜蜡好一段酸苦痛楚纽连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