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故人的一次重逢,打乱了很多章法。
首先,碰头会开不下去,鸸鹋的美梦自然泡汤了;再来,板材眼镜的观察何等犀利,当场被他看清罗砗磲的态度,并团团地盘算了通透:公司的财神爷们,看去虽是黑脸一张人情不通,却把这公子捧护得十分郑重,而这软肋恰好又有软肋——尽管蜜蜡这里总是从从容容不着痕迹,可显然两人曾有过往事,而对方更是不忘伊人——于是板材眼镜先里就自抬了身价,公司都绕过,径直和罗砗磲去要合约。罗砗磲呢,本就是个惯常不顾章法的,给几个看上去遥远的号码拨了电话,这一桩小事就了了帐。
板材眼镜十分得意,叫嚷工作需求,要了单人化妆间,并自作体贴地搬运起来。正当又忙又喜的时候,却被女主角迎头一盆冰水泼到脚底板。
蜜蜡叫了板材眼镜,关起门辩了两小时,开门来就离开了,留下他气得乱颤。
化妆间,不要,照原样搬回去;项目,也推辞了。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执拗起来,着实气人。合同拿来在眼前,任怎样劝和威吓,就是不签。
这之中,蜜蜡着实犹豫了一下子的。又遍遍寻思相商的人,在临近下班的黄昏,踯躅着找到托帕那里,托帕却不说话,等蜜蜡的主意。
蜜蜡讲给自己似的,慢慢说出一番道理。
在这人世周遭里,必定有一种原则,我们走着,爱着,活着,能不能舒服自然,就看它。心里念念,脑里想想,简单的;事到临头会怎样,又是另一种了。我平日讨厌的,就是这一行的乌七八糟,轮到我自己,又怎样呢?况且,和罗砗磲涉及交易一干的事,是真的不想。
蜜蜡眼睛问着托帕,他简单地答:“其实你已经拿好主意啦。做事都是有得有失的,需要的是计算,得的多就做,失的多就不做。这是我的原则,简单实用吧?”
临走,托帕又叫她:“蜡蜡,你有难处就说话。别的我没把握,经济上——”蜜蜡不说,笑着摇头,托帕也笑了:“作为女孩子,有时候你还真挺迂腐的。”
这一回的拒绝,也让蜜蜡终于可以心怀坦实地面对罗砗磲了。
再见罗砗磲,不是相识的感觉。
眼神里内容依旧,成长的罗砗磲却全然一个陌生的男人了。
他的话仍是少,却不是羞退的腼腆,而是刻意的收敛;身处蜜蜡眼下,那种曾经是本能的慌乱也消退得不落痕迹。蜜蜡好感现在这个淡定从容的罗砗磲,又为随变化推移而来的距离感惋惜着,心情都有些模糊。
蜜蜡好奇的是罗砗磲的不好奇。他不掩饰对她的热切,却一句不问她的往事;他直截地说对她的欣赏,却根本不提“你比以前……”一类重逢的字;他细细地看她的眼,发,身段,却不带有丝毫回忆的表情。
他们慢慢吃着邂逅后的第一餐,咀嚼每一种调味,缓缓走过一整晚。罗砗磲用无数个短句为蜜蜡描述他的这几年——
“后来家里又给我找了个学校”。
“见不到你我就走了,离开咱们学校了”。
“读书一直有点儿费劲呢”。
“我现在学的是是国际贸易”。
“我还没毕业,不过快啦”。
“我不喜欢,可必须要做啊,责任吧”。
“老爷子说让我先跟着前辈学学”。
——就这样,一道想,一道说,断续中,罗砗磲的过往蜜蜡全明白了,蜜蜡的事却什么都没说。罗砗磲不问,连“我知道你不想说”这么一句都没有,甚至刚发生的、他给的机会蜜蜡不要是为什么,也不提。罗砗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止,神似一见钟情了蜜蜡,根本不是久别相见。蜜蜡感激他行事的圆滑乖巧,却隐隐地有股微细的不安,闷闷地堵在喉头: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蜜蜡和罗砗磲的关系里,蜜蜡抓不住主动的掌握。
蜜蜡扭开放在对面的视线,有所失地望向窗外。罗砗磲携她来到这儿之前,在电梯里,若有若无地伏在她肩侧说:“每次在这儿吃饭,都感觉到月亮很近很近。”
他们这一餐的所在,是城市最高的店家,电视塔的旋转大厅。俯瞰,是时时变化的灯火,平视,是烁烁忽闪的星光,视野开阔旋动,夜风似有如无,蜜蜡错觉漂浮在虚空里了,天际也远远的,是深邃的兰紫色。
和罗砗磲的重逢,或早或晚地导出了分成三个岔子的后来。
首先是鸸鹋和板材眼镜都很生气。鸸鹋的鸭子飞了,自不消说;板材眼镜的可怜就要更深刻复杂些:一面为蜜蜡的不识时务暴跳困惑,一面为蜜蜡的境遇担忧劳神——说这番话的他几乎是语重心长的:“你不接,咱们别的模特人家也不用了——你知不知道,你害公司把项目丢了!这下可好,主任经理都得罪了,再加上个鸸鹋,没你好果子吃的。教你多少回了,做人一定要圆滑,你怎么就不听呢?”蜜蜡听着,觉得他的状貌神合旧时鸨母,即刻哧儿笑了,心下却也预感不好了——许多悲伤和惋惜,往往就应着一个执拗来的——这个道理,蜜蜡知道,却不能明白。
第二桩事,蜜蜡和鸸鹋虽不成了,罗砗磲家的广告依旧要拍,模特当然还是选的。职业本能,板材眼镜关心,罗砗磲每每探蜜蜡,但凡他知道的,就要问。蜜蜡都是摇头。
罗砗磲果然是变了,说的,不说的,泾渭分明,蜜蜡的饮食起居,他可以嘘寒备至,感情心绪,却不问;自己的工作生活,他可以滔滔长篇,和蜜蜡沾边的那部分,却不提。蜜蜡当然不问,暗地好奇也是有的:同城的同行,大体都面熟,会是谁呢。蜜蜡甚至这样想过,因为她不拍,罗砗磲也许竟会不要女人做这套案子呢?
后来那广告终于面世,蜜蜡第一次见到,是在一片闹市,身边有板材眼镜。他指给她一幅不远不近,大小适中的顶楼展板,同时“嚯”了一句:“这个MODEL是野的(注:‘野’MODEL,行话,顾名思义,没有和经纪公司签约,也没有经纪人管理的自由MODEL)。”又咂嘴。蜜蜡知道,板材眼镜赞叹某事,就要咂嘴:从前对蜜蜡也频频咂嘴的。
看到那广告原来是有女人的,蜜蜡竟对罗砗磲有些另眼:罗砗磲的爱恋,不再是无条件,狂热,卑微,手足无措,他变得带些深邃的意思了。一种针对男人才会有的钦佩欣赏,居然隐隐埋入蜜蜡的思绪,并在她不自知的时候杂列一丝失落和担忧进去。
认出那个女人原来是谁,蜜蜡的缱绻又是另一种了。那个下午阳光姣好,亮晶晶地耀着她的容颜,空洞到苍白;她笑着,笑容里抽动的累和泪;照片没有修,肤色泛黄,配了清茶样的底色,似乎有细纹要从她的心底龟裂到脸上、画外来:这是蜜蜡看到她时的感受。隐忍,倔强,脆弱,又有惶惑迷茫的美丽:她真格能把所占那一方平面的气氛,拿捏到好处。
一刹,蜜蜡心头闪过一千一万个念头。
——长长脸儿,单单眼皮,是长大了一些的碧玺。
还有一件,便是金发晶店子的经济问题了。痞子哥哥着朋友兄弟七拼八凑,蜜蜡又把往日的积蓄添了,满算去还差万把块,蜜蜡电话家里,不料妈妈提起店里周转不齐,郁郁结的,蜜蜡于是说了几句“都好”竟挂了。
正待翻查托帕号码天河挂过来:“蜡蜡,我在金发晶店里,让她和你说。”
金发晶声音不如平日明亮,反而含混迟疑:“蜡蜡,这儿有张卡,天河说——”蜜蜡已猜着七八分,正要教她推拒,金发晶又续说,“我知道不能要的,我和我哥也和他说了,可他就是不拿回去,而且——”金发晶似乎偷摸到一边,压低了说,“而且蜡蜡我告诉你哦,他居然知道咱们马上就买不了店了,差多少钱他都知道呢!”
蜜蜡还是摇头:“晶晶我和他说。”
一肚话涌到喉头,却被抢先的天河堵了,话不少可说得利索:“你先听我说昂。第一,我出钱,不是为了帮忙就砸锅卖铁的,我啊,是这么个情况:我在音乐学院带着课,还接了几个私活儿,还和几哥们儿开一店,手里有活钱;第二,我这人,办事儿从不看关系的,我就看人,人行,什么都好说;人操蛋,天王老子也玩儿蛋去。噢,我又不是李隆基,你也不是杨玉环,我帮得着杨国忠么——当然金发晶他们也不是杨国忠那种祟人。我是说啊,我瞅准了蜡蜡你,真个是个不赖的姑娘,处了这么久,金发晶她哥也是一男人,这朋友吧,我想交;第三,我不是雷锋,我是个让钱生钱的主儿,这回它确实是个机会,能赚不赚除非我傻,我掏钱就当它入个股,什么前儿松快了还得还我,多少你们看着给。除了这些,就是感情了。我不多说,我对你,你清楚,是不是?”
天河不容蜜蜡拒绝,说完就挂了,留蜜蜡忖度:天河明白蜜蜡对怜慕她的男人给的帮忙格外敏感,遂熨贴地说了这些外疏里密的话。这一番话,说得好像不是他好心帮忙,反而字字句句都显见得他该出这钱,话中的小心关切,着实撩动了蜜蜡:虽是男人,却真要用乖巧赞他了。并且,蜜蜡想起海兰宝的精细,于托帕的账目一向明白,若是按本来的主意找着他,这不大不小一笔数目,也是让托帕为难……低头想了一会,蜜蜡便定了主意,打过电话谢了天河,又叮嘱了金发晶,让痞子哥哥记得打借条,这桩事就算落了地。
蜜蜡儿时读书,见得英格丽·褒曼的慨叹:“我渴望有位优雅的绅士远远地痴恋我一生”,蜜蜡诧异于这个“远远”,今日看到天河如此,方明白了:天河对她蜜蜡,不曾有过穷追,也少悉心呵护,甚至有些疏离随意,却懂在她要他时出现,这是守望,男女之情,难得是这个。
“不过,天河关怀,不像欧泊般密实;天河说话,不如欧泊般工整;天河性格,不如欧泊温和;天河脾气,也不如欧泊般好。看来,天河到底做不成欧泊啊……”——蜜蜡反应来自己是在惋惜时,已是把两人细细比了几十条,一瞬,蜜蜡脊梁已凉凉地爬上心虚的异样。
“我让你找的是男人,不是欧泊的替身,也不是让你逃避现实的救命稻草!”是金发晶劝她的话。
对这些,蜜蜡尚未思忖,一旦当真细细想了,她才发觉,此时天河扮演的角色,竟是可悲可怜的:托帕教蜜蜡随波逐流轻松爱一爱,托帕说这样不会伤害欧泊,于是蜜蜡试着品尝新爱,也确有些幸福了,却渐渐发觉还是不对:是没有伤害欧泊了,可那一个努力着要给自己幸福的人呢?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中,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呢?
蜜蜡冷的手心托住烫的前额,耳内隆隆响着。
乱。
蜜蜡对天河有了愧疚,分寸乱了,便无形中逐渐缩减和他会面的次数时间,终于到了能让天河觉出“蜜蜡在躲我”的程度,天河也不问,只打电话说要四人一起度个周末,让蜜蜡来家里。
有痞子哥哥和金发晶,蜜蜡便不再推辞,周六晚间下了班,不回学校,直接从公司去找天河。
天河的住处租在新式的公寓,顶层的小屋,房间比楼下的略小些,却有张宽大的平台,天河找来炉架,大家热乎乎地烧烤。
金发晶把许多肉串一并堆了在炭火上,厚厚排成一垛,还只叫烤不熟,蜜蜡嗔着她:“晶晶菜烧得是不错了,这个还是不通。摆成那样子还能烤么,吃了要闹肚子的。”一边取下来了一半,又凑到近火处翻那炭块,挑了扇了几下,黑灰炭块便透出炽红的闷窒来。
蜜蜡还要再给鸡翅上料理调料油,给天河轻轻拉到一旁:“我来烤。你戴着隐形眼镜,坐着吃就行了。”
“没事,我不近视的,看得清。”
天河不耐心地笑:“我知道你不近视。不是看得清不清的问题,你不是戴着隐形眼镜呢吗?”
“嗯是啊,今天化妆师给我戴的彩片,照片需要眼瞳是蓝灰色的。可这和烤肉有什么关系?”
“废话。你眼睛离火那么近,隐形眼镜着了怎么办?”天河在炉子前坐下来,抓把破扇子在手里,“我听过这种事,特吓人!”
蜜蜡稍稍“切”了一声:“你就是神经质了,哪儿有这种事的,那近视的人都不做饭了。”复去摆弄鸡翅,被天河不软不硬推到一边:“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烧瞎了你就老实了!”
蜜蜡给他说得有些生气,要走开,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诶?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又怎么知道我带隐形眼镜了?”
“他不会看啊!”天河未开口,金发晶抢来说,“你没发现每次只要你一出现,他的眼睛就成绿的了?别说你眼珠子变色这么明显了,估计你剪指甲掉头发多吃了几口饭他都能看出来!”她不让蜜蜡接天河递来的肉串,自己到炭火上拣一串给蜜蜡,“你以为他光知道你不近视这点子小事儿啊,他成天打听你,我和我哥住这儿都给他烦死了。”
天河没给金发晶白眼翻得生气,反笑了:“我说,你店欠我钱,你人还住我这儿,怎么还对我这么大意见啊?”
“你又不是真心帮我,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啊。给你制造机会,我们还没让你谢呢!”金发晶又翻他一眼,抓了一把烧烤,径直进屋去了,留下天河无所谓地冲蜜蜡笑笑。蜜蜡也一笑:“晶晶向来这样,对我,对她哥哥,也是不管人不高兴就随便说的。”天河开解地笑:“没事。早习惯了。”
来之前,蜜蜡本打算总跟金发晶一处,躲了天河,给金发晶一闹,反不好意思扔下天河一个了,于是搬把小凳坐他并排,有的没的聊着。天河又赞她对烧烤知道不少,偏蜜蜡是因欧泊常带她郊游才学了些烧烤的,被勾起敏感回忆的她便没话,只好望了喷喷火星,人淡淡的;有一阵,天河也不说话,只忙烤架上的事,偶尔招呼痞子哥哥来取着吃。
集体约会总免不了这般发展,莫看一簇人团团围得热闹,开场不久便要拆成一对一对,各自乐去:不多时,金发晶已和痞子哥哥在屋里烤肉啤酒看足球,喝得酣畅;屋外这一对就要冷清许多,蜜蜡耐不住沉默,支起身,走去晒台另一侧投飞镖,正独自玩得热闹,冷不防天河从后面抱过来,臂膀热热围了一圈。蜜蜡一抖,随即轻轻靠进天河胸膛,为他怀抱里欧泊的味道。
“为什么躲着我。”
怀中人儿没作声,只把柔柔双肩垂落得更低了些。
“我比你想象得明白。我什么都看出来了。”天河语态里听不出情绪,背对他的蜜蜡看不到他神情,只好揣测,立刻想到,天河许是知道了什么。蜜蜡脑中飞快转几轮就下了决定:把欧泊故事讲给天河,和天河道歉,说她错了,不该利用他感情,只为做欧泊替身。然后,两人就和平地说个分手吧。
蜜蜡沉沉情绪,就要开口——
“我愿意。”天河说得坚定,怀中人儿竟一时无话,“我说我愿意。蜜蜡,我不知道你发生过些什么事,但我能看出来,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人吧?”
蜜蜡转过身,眨眨眼,看着天河:“其实,我——”
“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诉你,我愿意做他的替身,我可以等着你忘掉他,只要能让我守着你。”
蜜蜡还要说话,给天河俯下来的吻堵住了。
他们在午夜的高处亲吻,身后划过犀利的风,空气里雷声轰响,雨云中闪电潜行,有一场暴雨要来。
金发晶等不及,店子刚过户即闹着拾掇,痞子哥哥向来依她,于是找来蜜蜡商量。
蜜蜡摸摸斑痕累累的墙面,打量了说:“这屋窄细,里外天花板高低也不齐。要好好做个设计才能看得舒服。”又偏了腮问天河,“你看,外面这一进的高度,够不够得上架个小跃层?”金发晶已是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还想呢,我和哥的屋子平房太矮,外面的店弄成两层,嗯,气派多啦!可——”金发晶闪亮的眸刹然掉了光泽,“在屋里盖二楼,要很多钱吧。”
“这不用操心,”天河轻拍蜜蜡手背,“我有朋友倒建材的,这儿地方小,随便弄点边角料就够使了。”又说连小工也不用请,“你们俩搬过来就搁这儿收拾,我只要有空就来帮忙。”“嗯。咱们自己弄,我也来。”蜜蜡看向天河,笑得恬淡会心。
于是给店子取名字。几张嘴合计了十几二十个词眼,不是太浓就嫌太淡,总不合适。忽然金发晶霍地站起——她本是插不上口安静坐着的——“我知道啦!这个肯定好,就叫——”她顿一下,眼珠顽皮地两侧摆摆,薄薄两片的唇窝成圆形,谨慎地吐出个单字:“Bottle!”
痞子哥哥不解,天河则好笑平日汉字写不齐全的晶晶竟说英文,下意识看蜜蜡,想在那人儿嘴角找到会意的表情,却意外发现她竟是在疼:细细眉尖凌乱地蹙着,眼里满满的只是失神的痛愕,一只手本来在整理发梢的波浪,此时却正扭结着头发,纤白指节要把发丝绞断了。
蜜蜡陷在突发的回忆中失态了几秒,呻吟一声,独自走开。
当日,堕胎的金发晶在欧泊那里疗养,蜜蜡少有地流了几回鼻血,因为吃得太补:欧泊三不五时给金发晶炖只乌鸡,又常常煲龙眼红枣粥,同吃同住的蜜蜡,体质并没亏空,却把温热的东西跟着吃了许多,自然上火的。
金发晶是以割盲肠的借口离校——当然,医院证明也是欧泊弄来——蜜蜡仍规矩地上学,碰上没空闲回来时候,就是欧泊照看金发晶的好坏。在蜜蜡想来,欧泊身边,金发晶比她更像孩子。
一次蜜蜡回来,正赶上金发晶耍娇不起身,欧泊就拿个吸管,端了碗让她躺着吃药。金发晶啜着,一边鼓起嘴嘟哝句什么,欧泊回答了,也是轻轻的声音。欧泊那坏坏的神态,是蜜蜡不曾看过的。蜜蜡不觉看得呆了。未几,欧泊发现蜜蜡门口倚着,也是一个愣神,旋即出来。经过身边时,被蜜蜡看到,他的耳朵,两片整整红了。
金发晶成日价躺得发毛,央蜜蜡把她的一堆碟片磁带取来,开了欧泊的立体音响不停歇地播放。金发晶偏好的自然是热闹的声音,欧泊的家在密匝的胡同,怒冲冲的邻居拍了几次门,蜜蜡就要训责金发晶,给欧泊拦住。
欧泊悄悄把金发晶的音乐藏了,塞进自己的音乐去。邓丽君的嗓音首次飘出时,金发晶呆呆地瞪圆了眼睛,待反应过来,她立刻咯咯笑了:“欧泊,老头子才喜欢邓丽君哪,你真可以当我爸了!”欧泊哭笑不得,把手里把玩的瓶子塞给她:“酸你一个。我读过一个文集,写得还不错,说什么‘音乐是需要有灵魂的容器去装它’。这瓶子如果有心,一定也不愿装你那些噪音——什么重金属轻金属,耳膜都要变成蒙鼓的皮了。”
金发晶乜斜了眼睛,鼻尖皱出许多小褶子:“我还没说你哪!成天弄堆破烂瓶子宝宝贝贝收着,怪癖老头!”
欧泊啧啧羞了她几次,振振地说:“你不懂。瓶子可是个奇妙的概念。它把空间划分成有限小和无限大的两部分,又有开口保留两者间的吐纳。”欧泊把视线停在空中某个高度,有所思的,“人就是瓶子,外面的世界有无限的烦恼,都要挤进瓶子里来;而我们心里能装下的太有限,所以只能装快乐,烦恼一点都不能让它进来。人生苦短,绝对不能让小而有限的幸福感,掺杂到大而无尽的烦恼里消散掉,所以只有好好装着它们,宝贝起来了。”
金发晶听不懂欧泊的叹息,只低头玩那瓶子:白瓷小人,帽子做成瓶塞,黑色肚兜上一行白的小字:“I’MABOTTLE.”金发晶念一遍,把bottle的发音念错了,欧泊纠正她,又说:“晶晶,这个娃娃瓶送你吧。”
欧泊在和金发晶对话,蜜蜡却肯定欧泊其实是对自己说。想起欧泊一句“人生苦短”,说时看向她的眼神,异常忧伤的,蜜蜡的泪倏地掉落,她抱住自己,在店门口的树下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