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湘雯把菜端上来,对梁毅笑了笑,说一声:“就好,先倒酒吧。”说完,又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梁毅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心想:女人还就这个时候最可爱!
桌上摆着几盘菜,都是湘雯亲手炒的。楚光老说湖南妹子能干,又都能炒一手好菜,认识湘雯后他才真信。楚光总是自吹自擂,说他会炒菜,要跟湘雯比,实在差得太远。不过湘雯很不轻易下厨房,当老板的女人,整天忙得团团转,哪有那份闲功夫!
别人都把湘雯看作事业型的女人,梁毅却更喜欢她刚才系着围裙在锅台前忙忙碌碌的样子,那更接近她的本性。他在旁边帮她打着下手,摘菜,剥葱,切蒜,边干着活边看她,她把他呼来唤去,还得忍受呛人的辣椒味,那情形却令他感到几分家庭的温馨。
梁毅倒好了酒,见湘雯端着一大碗汤从厨房里走出来,便想过去帮她。她却摇着头,说:“不用!”说着,小心翼翼地走到餐桌前,把汤碗放在桌上,轻轻地喘口气,微笑着看看梁毅。
“就几个菜,随便吃吧。”湘雯说着,解下围裙,在对面坐下来。
“这就好!”梁毅微笑着,拿了筷子,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慢慢嚼动着,品味着其中的滋味。
湘雯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问梁毅:“你喜欢喝湖南米酒吗?”“米酒?有吗?”梁毅看着湘雯,似乎很感兴趣。其实他从来没有喝过湖南的米酒,只是在学校时听楚光说起过。那是一种用糯米做的酒,先把糯米蒸熟,放上酒药让它发酵,再倒进高浓度的白酒,喝起来很甜,却有后劲,很容易醉倒。
湘雯抱来一个大玻璃坛子,里面装着米黄色的液体,稠稠的,盖子打开,一股淳朴的酒香味飘进梁毅的鼻子里,他不由得噘了嘴往里吸着,说:“噢,真香!”湘雯笑着解释说,这种酒都是自家酿的,前不久一个亲戚特意从家乡给她带了两坛子过来,她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给人喝。
“这么说,我真是有福气!”梁毅说着,端着酒杯,准备倒酒。
“喝这酒,得用大碗!”湘雯笑着说,很有些男人的豪气。
梁毅拿来两只碗,湘雯便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着酒。梁毅看她倒酒的样子,觉得她象个酒店里的老板娘。
湘雯放下酒坛子,抬手理了理头发,对梁毅笑着坐下来。
梁毅看着她,觉得这女人还是淡妆好看。这娇小的女人真是别有风韵,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胳膊还是浑圆的,白白的,看上去藕一样白嫩,乳房也是滚圆的。刚才抬手时,没看见她胳膊底下的腋毛,显然是剃掉了。
“喝吧!”湘雯举起大碗,微笑地看着他。
他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碗,看看湘雯,埋头喝一口,只觉得一股香甜的液体在咽喉处融化掉,从胸中沁入心脾。
“怎么样?”湘雯看着他,脸上有些发红。
“不错!”梁毅放下碗,觉得手里有些粘糊,便用手搓了搓。
“尝尝看,都是特意为你做的。”湘雯说着,用筷子夹了几块腊肉放进他的小碗。
梁毅笑了笑,夹了菜放进嘴里,看湘雯时,她正看着他吃,那眼光带着一种母性的温柔,使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多吃点!”每次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也总要给他做几样他喜欢吃的菜,一个劲劝他多吃。母亲也这样看他,忧郁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爱。
“你怎么啦?”湘雯看着他,似乎有些奇怪。
“噢,菜太辣!”梁毅说着,张嘴哈着气。
“我给你倒杯水,把嘴涮涮!”湘雯说着便站起身来,拿了杯子去给他倒水。
母亲临死前,他一直守侯在身旁,母亲昏迷时总是叫喊着他的名字,醒来看他时眼睛里含着深深的忧郁,他感觉到母亲有话要对他说,但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忧郁地看着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给你!”湘雯端水过来,递给他。
梁毅接过来,喝了几口,嘴里的辣味略微缓解了些,不好意思地对湘雯笑笑。
“这不辣,吃这个吧。”湘雯把两盘素菜推到他跟前,说。
在湘雯的眼光注视下,梁毅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缩小着。这个娇小的女人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好象他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奇怪的是他对她的这母性般的关切并不反感,反而坦然接受了下来。这已经成了习惯,想反抗也没用的。这时候她更象是他的姐姐或母亲,而不是情人。甚至在同她在做爱时,心里总好象有种犯罪的感觉,就好象这是一种乱伦关系。这种感觉阻碍了他,使他有好几次都不能成功。
“别紧张,再试一次!”湘雯脸上带着微笑,用手引导着他。别人都说湘雯在床上绝对是疯狂的,她对他却很温存,很耐心,她似乎并不看重他们之间的性关系。她同他做爱就象在对他施舍什么,这对他那男人的自尊是很大的伤害。
当他沮丧地从她身上翻下去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作为一个男人,他从来没有那样窝囊过。他躺在她身旁,好久不说话,也没有勇气去看湘雯。湘雯却不以为意,抓住他的手握着,微笑着看着他,说一些安慰的话。这使他更难过,总觉得对不起这女人。
“你在想什么?”湘雯盯住他,问。
他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没想什么!”“干一杯!”湘雯端着大碗,看着他。
“都喝了?”梁毅看着碗里的酒,有些犹豫。
“喝不了就别喝。”湘雯说着,端起碗来,仰着脖子大口喝起来。
梁毅看着她,觉得她喝酒的样子有些不雅观,却很可爱。没等她喝完,便也端了大碗一口气喝下去。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里,只觉得身体有些发热,头脑也有些晕乎,胸中却激荡着一股男人的豪气。
“看,都喝了!”湘雯把碗翻过来给他看,脸红红的,带着醉人的微笑。
梁毅定了定神,学她的样把碗翻过来,微微一笑,把酒坛子搬过来,往碗里倒着酒。
湘雯把菜夹到他的碗里,说:“多吃菜!”他看着湘雯,笑着:“难得看你这么尽兴,有什么好事情?”“我女儿要来了!”湘雯咧嘴笑着,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提到女儿,湘雯总是这神态,给人的感觉似乎女儿才是她的一切。梁毅看着难免有几分妒忌,便想办设法把话题转移开去。这做法实在过于冷酷,那孩子是湘雯最大的快乐,是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的。湘雯总说她自己已经没什么想头了,她活着只是为了孩子,她挣钱就是想让孩子将来活得好一点。每回听她这么说,梁毅总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看,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刚寄来的。”湘雯把照片递给梁毅,说。
梁毅接过照片看着,里面的小女孩是他早就熟悉的,湘雯的办公室和卧室里都摆放着她的照片。这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看上去很象湘雯,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含着淡淡的忧郁。
“就她一人过来?”梁毅把照片还给湘雯,问。
“不,和她父亲一块。”湘雯叹息着,把照片放在桌上,神色有些黯淡。
梁毅默默地看着湘雯,不知该说什么。
“他要来这开会,是我要他把孩子带来的。”湘雯解释说。
梁毅叹息着,把碗举起来,对湘雯说:“喝酒吧。”
那一天也是喝过酒以后,他和湘雯一起来到海边。那时岛上刚刚刮过一场台风,天色阴沉沉的,沙滩上人很少。他们赤着脚,在沙滩上走着,看着海上黑色的波浪咆哮着,冲击着岸边的礁石。
他们喝了很多酒,那是梁毅第一次知道湘雯很能喝酒。湘雯的脸红红的,情绪却有些低落,本来他们说好要下海游泳的,到了海边,湘雯却改变了主意。后来他们在沙滩上坐下来,湘雯看着那黑色的大海,好久没有说话。
梁毅陪她坐着,似乎感觉到了这女人内心的那份沉重。那时他同她认识还没多久,她对他还是陌生的。他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只是从她那忧郁的眼神里看出她有什么心事。
在难熬的等待中,湘雯终于叹息着说了话。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谈起她的女儿,那时他才知道上次她离开海南原来是回北京去看女儿的,那是她到海南三年后第一次回北京。她带了很多礼物到幼儿园找女儿,见到女儿时,女儿却用陌生的眼光来看她。她以为女儿已经认不出她,便说自己是妈妈。女儿疑惑地看着她,往后退缩着。她不顾一切上前把女儿抱住,女儿却在她怀里挣扎着大哭起来。
“那畜生,是他对女儿说我死了。这个虚伪的男人,他夺走了我的女儿,还要夺走我对女儿的爱!”说这话时,湘雯眼睛里充满着憎恶。
梁毅看着身边这位娇小美丽的女人,没有说话。湘雯叹息着,面对着黑色的大海,对他说起了那个男人,说起了那段伤心的往事。
湘雯说,她和他是在大学时相爱的。那时她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天真,幼稚,对生活充满幻想。而他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国内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高大挺拨,年轻英俊,是女生们私下里经常谈论的人物。她本来是学法律的,与文学搭不上边,当时追她的男孩却是个文学爱好者,愣拉着他去参加什么文学沙龙。在那里她第一次认识了这个顶顶有名的大才子。
“这也算是缘份吧。”湘雯叹息着说。但她也承认,他的确是很有魅力的,尤其对她那种年龄的女孩来说。他是那样一种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有一张女孩子喜欢的英俊的脸,眼睛里忧郁的神态使他很能扮演多情王子的角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配上脸上丰富的表情,加上他在文坛上如日东升的名气,是很能打动女孩心的。他无疑是那次文学沙龙的主角,不,也许应该说那次沙龙就是专门为他才开的。在众人的注目下,他大谈文学,大谈艺术和哲学,大谈海德格尔和萨特,很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湘雯夹在人群中看着他,听他说话,他说的那些文学呀哲学呀什么的,她其实并没有听懂多少,可在她眼里,他是那么自信,那么有学问,那么与众不同,难怪别人都把他看作大才子!
那个追求她的男孩没有觉察到她内心的变化,不断在她耳边用赞赏的口吻谈到他。那男孩本来也是很狂妄的,对这个大才子却推崇备至,他带她来的目的也是想让她认识他,让她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好的朋友!正是他把她带到他跟前去的,他把她说成是他的崇拜者,其实她当时还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作品,当时她却没有去纠正男孩子的错误。当他微笑着看她的时候,她的心狂乱地跳着。他那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便移开了,这令她很失望,她甚至想赌气离开他,却没法挪动脚步,好象他身上有什么东西把她牢牢吸住了。她在那追求他的男孩身边站着,听他们谈话,眼睛却总停留在他的身上。跟他一比,那追求他的男孩顿时变得黯然失色。这男孩对她一往情深,他追她已经两年了,他的诚心已经打动了她。这时她却后悔了,她怎么能爱上这样的男人?是的,他太平庸了,太缺乏诗意了,跟他在一起,生活能有什么色彩!她那么想着,渐渐离那男孩子远了,分手的时候她当着他面谢绝了那男孩送她回寝室的好意。
这位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就这样走进了她的心,那天晚上她是带着美好的幻想进入梦乡的。第二天,她便到图书馆去找那些的登有他作品的刊物,一篇篇读着,心里暖融融的。不,她不是在读作品,也是在读他这个人,她要了解他,深入到他灵魂的深处!噢,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的确是很有才华的。那时候人们都还在谈论各种各样的现代主义文学,谈论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魔幻现实主义,谈论昆德拉的小说,谈论文学的终极关怀所有这些,早就可以在他作品里感觉到。生活变形为一种怪涎,人物成为没有个性的象征,各种鬼怪故事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构成魔幻的意境,整个事故被一种孤独的忧郁感笼罩着,全新叙事结构,全新的叙事方式,甚至还有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性描写,都充满着对传统的反叛,蕴含着咄咄逼人的才气。那是一个躁动的年代,压抑太久的青年人大多对怀着叛逆心态,他们对那种循规蹈矩缺乏个性外久已厌倦,对传统的反叛成为时尚,一切偏激的思想和行为都能得到赞赏。湘雯作为那个时代的大学生,自然是不能免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不同凡响的男人不知不觉地吸引着她。那时她还只是一个羞涩的少女,第一次感受到对男人的爱恋,不知道怎样接近他,使他注意自己,对自己产生好感。那以后,无论在路上走着,还是在食堂吃饭,或者到图书馆借书,她总要想,要是能碰上他就好了!她的眼睛总是在人群里寻觅着,渴望得到那样的惊喜。然而命运好象总在跟她过不去,她越想见他,越是见不到。万般无奈,她只能求助于那个追求她的男孩。那可怜的男孩已被她冷落很久了,失恋的痛苦使他神情憔悴,见到她时眼睛里却闪出希望的光亮来。当她提出要他带她去参加那个文学沙龙时,他真有些受宠若惊。她看着他,心里真有些难受。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善良,正直,热情,又是那样爱自己。而她,却只是在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爱是自私的,为了爱,她不得不伤害他!
想到要同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想见,湘雯反而变得不安起来,心里老想着:他会怎样对待自己?他看上去可是很高傲的,周围又总是围着那么大群的女孩,他甚至没有多往自己身上多瞅一眼!不管怎么样,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也拿出来穿上。那个爱她的男孩见到她时,竟张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以为她是为他打扮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湘雯看着却有些于心不忍。
她跟那个爱她的男孩去参加那个文学沙龙的活动,她的出现果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她本来是个漂亮的女孩,刻意的打扮更使她光彩夺目。那男孩也很为她感到骄傲,他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们的时候,总是以她的男朋友自居。然而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她并没有在人群中见到他那颀长的身影。她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向那男孩打听,那男孩告诉她,参加这活动的都是些文学爱好者,人家是成了名的作家,除非特别邀请,一般是不来参加的。她听着真是万分沮丧,难熬的等待,费尽心机的策划,精心的打扮,一切都是白费劲!她正想对男孩发火,却好象被某种声音呼唤着,抬起头来,眼前顿时闪出一片亮光。是的,她看见他了,他正向这边走来,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她觉得那微笑正是对着她的,他的眼睛也正看着她。是的,他走过来了,很快来到了她的跟前,她看着他,心狂乱地跳着,就好象怀里揣着小兔子似的。那个时候,如果他张开臂膀,她真会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里去。
听到他同那男孩说话的声音,她才知道他找的不是自己,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他同男孩谈的是办刊物的事,她在一旁听着,抬起头来,却看见他正看着她,微笑着。她也对他笑了笑,心里却觉得笑得不够自然。是的,她在他面前本应该更自然些的,他又不是老虎,有什么好怕的?她怎么就不能上去跟他说话,就象那男孩一样!
后来他终于对她说话了,那是在同那男孩谈完了他们的正事以后。当那男孩对他提起她时,他说上次见过面,他对她还有印象。她听着真是高兴极了,原来一直以为他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想不到他还能记得她,噢,这太好了。她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她开心地笑着,同他说着话,就好象是多年的朋友一样。那个男孩反而被晾到了一边,成了他们的陪客。
那以后老天好象也开了眼,成了心要造就这段姻缘。他们见面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多,无论在她晚自习去的教室,还是在图书馆,甚至走在大街上,她想见他的时候就总能碰见他。这种偶然的相见很快就被频繁的约会所替代了,还是他主动向她提出约会的。他的信是一首诗,很美的诗!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她来到那个映着月光的湖边,找到了那诗中的意境。她和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手拉着手,静静地依偎着,用不着多说话,两人的心好象融在了一起。
从那一刻起,湘雯便把自己托付给了这男人,她相信这男人是值得托付的。他是那样英俊,那样富有才华,对她又温柔又体贴,当她挽住他的手在校园里走着的时候,招来过多少羡慕或妒忌的目光。“看那一对,男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听到别人这么说,她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离婚后他总是把她说成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初是看中他的才华才嫁给他的,后来看文学不吃香了,又转而去崇拜金钱了。湘雯说到这事,脸上带着苦笑。她对梁毅说,她对他的爱或许真的带有些虚荣的成份,但她对他的爱是虔诚的,不,也许可是说,那不只是一种爱,而是一种奉献,就象虔诚的教徒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一样。是的,他就是她的上帝,从爱他那天起,她就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融铸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她从来没有想过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相爱不久,她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夜晚,当他领着她来到那间时,她就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他亲吻她,那光滑的舌头伸在她嘴里吸吮时,她并没有感到愉悦。后来他的手便伸进了她衣里,在他的乳罩里摸索起来,她身体一阵颤栗,不由得退缩了一下。看到他沮丧的神情,她又靠近了他。那时她还是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少女,却象一只温顺的羔羊随他摆布着。后来他把她放倒在床上,边吻着,边剥着她身上的衣服……当他分开她的双腿时,她也没感到恐慌,只是闭上眼睛等待着……她是那样平静地完成了从一个少女到妇人的里程,没有更多的快乐,也没有很多的沮丧。
她对他的爱本就是从仰慕和崇拜开始的,随着感情的加深,她对他的信赖和推崇简直到了迷信的地步。在她眼里,他总是完美无缺的,她总是很乐于把所有的优点就加在他身上,而他身上的缺点,也被她看成优点。不就说他狂傲嘛,做文人的哪有几个不狂傲的,李白陶渊明不都是很狂傲的,那种没才气的人想狂还不狂起来呢;要说他名不符实,那纯粹是嫉妒;还有那些对他的品行颇有微词的人,更是心怀不轨。
那时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尤其在他的一部中篇小说被国内一位著名导演改编成电影在国际上获了大奖以后,更成为中国文坛上冉冉升起的明星。评论界把他看作新生代作家最突出的代表,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各种评论文章上,各种赞誉都扣在他的头上。有文章这样断定,近十年内他是中国最实力也是最有希望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诺大一个中国,竟没一人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可太悲了!”等湘雯看完那篇文章,他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对她说。然后便滔滔不绝地对她说起自己的创作计划,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史诗性的著作,它既是一部现代中国的历史,也是对自我灵魂的拷问。在艺术上,他试图采用全新的叙事模式,它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式的,也不是昆德拉式的,这其中注入他多年来对艺术对人生的思考和探索,同时融入了现代西方的艺术和人生的理念。他要用十年,不,哪怕用半生的时间去写,为写好这部书,他想毕业以后到西藏去,在那神秘的土地上寻找生命的源泉,在苦难中体验和感悟着人生,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用苦难来铸造的,没有苦难的磨砺,就没有真正的艺术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动情,一脸的肃穆,给人是一种悲壮感,就好象是义无反顾的艺术殉道者。湘雯看着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她眼里,他简直太伟大了!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她怎么能不相信呢?那时候他就是说他有一天会把星星从天上摘下来她好会相信的。能够爱上这么一个男人,能够为他伟大的事业作出牺牲,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我是为艺术而生的,我一定能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它会使我流芳百世的,你要相信我!”他用手扳住她的肩膀,热切地说。
“是的,我相信你!不管你到哪,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湘雯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湘雯说着停顿下来,眼睛眯得很细,叹息着,嘴角浮出苦涩的笑意。梁毅看着她,心里想着她是在忏悔过去的幼稚还是在缅怀少女时代的清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难把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精明强干的女商人同那个为爱不顾一切的天真少女叠印在一起。
湘雯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感慨说:“男人总爱说女人心狠、薄情、贪财,其实在爱情上女人比男人更投入,更痴情!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所谓的事业。可对大多数女人来说,除了爱情以外,还能有什么呢?再说,女人的心胸也比男人狭窄,除了丈夫和家庭以外,装不下别的东西。爱情,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抓住它,就象抓住救命的稻草,所以,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更容易迷失自我,我就是这样!”梁毅笑了笑,没有说话,想听她讲下去。那时海上升起一轮弯弯的月亮,月光水一般倾泻在白色的沙滩上,四周一片沉寂。
湘雯接着说,那时他的确雄心勃勃,有着远大的志向,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人,他有才气,也很用功,身上带着农民的质朴。他是值得她爱的,不管后来结果怎样,她至今对那段情感无怨无悔!
毕业前夕,他果然向学校提出要到西藏去工作。事先他找她谈过,希望她重新考虑一下他们俩的关系:要么分手,要么跟他一起到西藏去。听他这么说,她难过得哭了,她早已是他的人了,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从爱他那天起,她就作好了为他牺牲一切的准备。不过她很快理解了他,正因为他是那样爱她,不想让她受苦才对她说那些话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向他提出,毕业后就结婚,然后一起到西藏去。听了她的话,他用热烈的亲吻回答她。
他们的婚礼是在拉萨举行的。在西藏大学一间简陋的教工宿舍里,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那三年,他们的确过得很苦,内心却很充实。他在西藏大学教汉语文学,并着手对西藏民俗历史宗教文化进行考察研究,她则在图书馆资料室工作。有时他们一起到各地的寺院去考察,或者到当地的农牧民家里住上一段以了解各种民俗。神秘的青藏高原对他们说来有着无穷的魅力,在那里,他们执著地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可惜好景不长,他的身体状态使他不可能永久呆在西藏,三年后,他们返回内地。他成为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她也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
他们很快就发现周围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都变得现实起来。昔日的文友聚在一起,谈论的不是文学、艺术、哲学这些虚无飘渺的话题,而是怎样赚钱怎样玩女人。他们中有些人已经下了海,当了老板,开上了小车,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谈到文学,有人就会摆出不屑的样子,说那玩意才值几个钱,把才华浪费在那上头,实在太可惜了。为了表示他们讲义气,他们给他出了很多主意,目的要使他能够在短时间内能够发起来,但都被他拒绝了。于是在他们眼里,他就成了怪物,成了可笑的堂吉诃德。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他在卧室里来回走着,嘴里不时嘀咕着,时而义愤地摇着头,时而发出悲天悯人的叹息。湘雯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忧虑来。她看出来,他其实是很失落很痛苦的。
“我是不会离开文学的,文学是我的生命,哪怕有一天这个国家只有一个人搞文学,那肯定是我!”他终于站住脚步,站在湘雯面前,大声地说,脸上的表情很悲壮,就好象在向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挑战,明知敌不过,却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来。
“这也叫文学?狗屁!”看完杂志上的小说,他慨叹着:“中国已经没有真正的文学,也没有真正的艺术家!”湘雯仰视着他,觉得他是那么高大,与那些腰缠万贯的朋友相比,他太不同凡响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她相信他从事的事业是很崇高很伟大的,她决心不遗余力地去支持他。
那以后他几平同那些发了财的昔日文友们断绝了往来,整天呆在家里,闭门写作。那时湘雯怀孕了,为了让他安心写作,她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什么事都没让他操过心。
“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会流传下去的,肯定会这样!”他拉住她的手,眼睛里放出狂热的光亮来。
湘雯微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部书他已经酝酿了好些年,写的时候也很投入,每写完一章,他都要给她先看。她对他才华始终都是坚信不疑的,就她个人的感觉,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部书都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一部。他对这部书抱的希望实在太大了,他好象要用它来证实自己的价值,证实自己比那些有钱的朋友们更为强大!可它毕竟只是一部书,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算成功了又能怎么样?这年头谁会把一部小说当回事?
“那帮人真是太可笑了,手头有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谁了。有了钱又怎么样?古往今来,有钱的人有的是,可有谁会记得他们?只有艺术才会使人不朽的!你要相信这个!”他不厌其烦地对她说。
他用两年的时间写完那部书,把它送到出版社去。一位当编辑的朋友看完了以后也说写得很不错,不过这书给人的感觉过于沉重,一般读者恐怕很难接受。现在出版社讲的是效益,再好的作品没人买也是不能出的,因此向他建议,把书的内容改一改,把男女主人翁的性爱关系作为小说的主线,而把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通通去掉。改完后,可以考虑放在很畅销的“美猴王丛书”里出版。
“我的书,怎么能同那些书摆放在一起!”没等那朋友说完,他便沉下脸,好象受到莫大的污辱。
湘雯也在场,看他那神态真有些不忍目睹。那朋友其实也是一番好意,那套“美猴王丛书”出版已经三年了,在商业上说是很成功的,每本书的销量几乎都在十万册以上,在社会上造成一定的影响,加上稿酬优厚,国内一些著名的严肃作家都纷纷加盟。他却很看不上眼,那天看湘雯拿了一本在看,就讥笑她,说她的欣赏品位怎么会那么低下。如今朋友竟劝他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对他自然是很大的剌激。
“这也叫朋友,把我当什么人了!”他气呼呼从出版社大楼里走出来,对湘雯说。
湘雯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安慰他,说好书还怕没人要,他们不要,找别的出版社就是了。
他想了想,说:不错,许多伟大的作品当初都是不被人看好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当初不也是被七八家出版社拒绝过?那些出版商只会嫌钱,哪里懂得什么文学?
没过多久,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几家出版社得知消息后主动与他们联系,有的甚至找上门来。他把书稿给了交他们,他们看过以后却说,这书太高雅了,怕老百姓看不懂。那家找上门来的出版社态度更明确些,说这书我们可以给你出,不过你们自己得出些钱,还要包销一两千册。
“他们不只是在污辱我,而是在亵渎艺术!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会让他们后悔的。”他愤愤不平地说。
湘雯到底比他更理智些,劝他接受他们的条件,好在手里还有几千块钱,好歹先把书出了,这么好的书还愁卖不出去?那些编辑实在是有眼无珠,只顾把眼睛盯在钱上,咱偏就赌口气给他们看看。
听了湘雯的话,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对,就得让他们看看!
就这样,为出那部小说,他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本指望书出来后能够一鸣惊人。那些日子,他们一边四处托人卖书,一边紧张地等待着那预想的奇迹出现。几个月过去了,书没卖出去多少,社会上的反应也是出了奇的冷淡。报刊上倒是刊登过几篇评论文章,对小说价值的估价却远远不够。
“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文学!”看过那些文章,他满脸嘲讽的神色,却好象在掩饰内心的绝望。
湘雯看着那满屋堆积着的新书,心里正发愁。转脸看他,突然觉得他是那样虚弱,那高大的身躯好象被掏空了似的。
那打击对他来说是过于沉重了,他本是个脆弱的男人,自信也好,自尊也好,都是靠幻想来支撑的。他那高大的身躯象一个被幻想吹起来的氢气球,在空中随风飘荡着,没有根基,找不到北。在很长一段时间,那部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小说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他抵御外来诱惑的屏障。他从来不怀疑自己小说的价值,不,他不只是在写一部小说,而是在寻找一个民族精神的轨迹,他要为中国人捧回诺贝尔文学奖来!为这个,他甘愿忍受贫穷,忍受寂寞,忍受苦难,所有这些,都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整个的民族!如今,他的小说出来了,那些他为之而牺牲的人们却不理解他,没人买他的书,没人谈论他!周围的朋友们嘲笑他,把他看作堂吉诃德式的悲剧英雄。贫穷和寂寞换来的不是辉煌和荣誉,而是羞辱和伤害。
“这社会变得越来越庸俗了,没有人会欣赏真正的文学!”他整天坐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眼睛里的光亮一天天黯淡下去。他慨叹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文学发展的好时候,那时文学是整个社会的宠儿,一篇今天看来很不起眼的短篇小说就会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轰动,作者也因此名满天下。如今呢,人们只看重金钱,谁会把文学当回事?就算你小说写得再好,又有谁会理你?以前文学是多么神圣,如今却沦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社会就这德性,你能有什么办法!也许当初选择文学就是一个错误,可是除了文学,他又能做什么?他整天冥思苦想着,陷入迷茫和痛苦之中。
精神上的脆弱使他变得敏感而多疑,平时他总爱以著名作家自居,逢人就要谈到自己的宏伟计划,谈到自己正在创作的那部小说。如今听到别人谈到文学,他就会故意把话题转移开,或者自己躲到一边去;要是有人问起他那部小说,他总是显得十分尴尬,就好象被人揭开了癞疮疤似的。他整天没精打彩,蔫了似的,高大的身体也拱了起来,好象萎缩了许多。
他与湘雯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平时在家里湘雯从来不让他干任何事情,吃饭喝茶都由她来侍侯,她把他和他的工作看得一样神圣,便心甘情愿地把他当作菩萨供养起来。那时他总是以为自己在从事一件伟大的工作,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后来湘雯看他整日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而她自己却整天忙里忙外,便请他帮她干点家务,也好使他从那种颓废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他却不能理解她的这份苦心,把她这种改变看作是对他的不信任乃至歧视。
“难道你对我失去了信心?”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不,我相信你!”她摇着头,心里叹息着。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成功的!”他大声地说着,眼睛里放出狂热的光亮来。
湘雯本来没指望他能帮自己多少,见他那样,一时心软了,只好由了他。
在他潜心写书的那两年里,他们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没有了稿费,他的工资收入是很低的,好在湘雯所在报社经济效益很不错,时不时还能挣到些外快,每月收入要高出他工资的两三倍。原来他对这一点并不在意,他对湘雯说他的小说出来后肯定能发个那么几十万上百万,能够大大赚上一笔,那时他要好好犒劳她,给她买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项链,把她打扮得象个贵妇人。书失败了,许诺自然也成为泡影。原来他总爱摆出一副对金钱不屑一顾的清高姿态来,如今对金钱的事却变得十分敏感。湘雯偶尔流露出一两句抱怨的话来,他就会恼羞成怒。
“我是个废物,我是不能赚钱,你要赚弃我,去找大款好了!”他歇斯底里地叫着,在屋里走来走去。
湘雯看着他,心好象被针剌了一下。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她缠绕着他,依靠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化在他的生命里。在过去的年月里,她很少想到自己的存在,好象她本就是为他而生的,这就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没想到这表面枝繁叶茂的大树竟是这样经不起摧残,那高大威武的躯干里包含的是软弱和空虚!这么想着,她心里一片空虚。那是她第一次从他的阴影底下走出来,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他。不过,她总归还对他抱有幻想,指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他总算从低迷中走出来,沉下心来开始写作。这一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在书房里埋头写着,几个月后,他把一部长篇小说手稿放在湘雯眼前。那部小说的名字叫《毁灭》,写的是两个男人的故事。他们是幼年时代的朋友,同样出生于贫寒之家,一个幻想成为作家后来却成了大款,另一个幻想成为医生却成了作家,那成为大款的,虽然腰缠万贯却精神空虚,把金钱作为生活的支柱最后却为金钱所毁灭,那生活清贫的作家则以社会道德的评判家出现,他并没能阻止这富有朋友的毁灭,却总是高高在上地摆着一副同情者和怜悯者的嘴脸,对他进行道德的审判。这是一个陈旧的主题,这样的主题在十九世纪欧洲作家那里已是陈辞滥调,那个被毁灭的主人公更令人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贪婪吝啬的资产者。而那个作家则是他自己,只不过是经过精心装饰过的。当他在对社会金钱势力进行批判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却很有些底气不足,表面上他对金钱的憎恶是出自个人的社会责任,却好象被某种个人的不平衡心态支配着,含有发泄个人情绪的成份。那时湘雯也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没有太在意。
小说很快被列入“美猴王丛书”得以出版,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半年内再版了五次,发行量达二十万册,他因此得到十六万元的版税,名声也越来越大。在人心浮躁的年月里,各种诱惑剌激着人们沉睡已久的欲望,那欲望迅速膨胀开来如同脱缠的野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在帮助人们获取财富的同时,往往也损害着他人和自己的利益。贫富悬殊的加大,加上那些大款们的挥金如土的张狂也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反感。他的愤世嫉俗在很大程度迎合了多数人的心理,因而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他也被看作是社会正义和理性的代表者。
这部小说使他名利双收,他在文坛上开始走红了。那以后他又一鼓作气写了几部内容相似的中长篇小说,同样也获得了成功。一次次的成功使他有些飘飘然,他开始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经常到书店去给读者签名,还不时到高校去演讲,出席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各种各样的赞誉。
“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看,我的手都快磨出茧来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那么喜欢我的书,我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对不对?”每次参加签名活动回来,他总这样对湘雯说,接着便不厌其烦地对她描述起签名现场的感人情景。
“这些读者也真的,这么多信,我哪里看得过来,可人家那么热情,总不能不给人回信对不对?”过几天,他就会把大摞读者来信交给湘雯,苦笑着对她说。
湘雯帮他处理着那些信件,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她知道,他是在向她炫耀他的成功,越是这样,她越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虚弱。当他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自得的时候,她对他反而看得更为清楚。是的,她已经从他的阴影底下走出来,她对他不再盲目崇拜了,她学会用自己的眼光来看他,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不错,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知道,那些使他名利双收的小说并不是发自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是为迎合读者而炮制出来的。他充当那卫道士的角色更显得可笑,他可以在表面上视金钱如龚土,在内心里他却是贪财的,如果说他在贫穷时还能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姿态对金钱的邪恶横加指责,见过他有钱后那副财大气财的嘴脸后,湘雯便觉出了他的虚伪。
湘雯在那些信中看到的都是赞扬和吹捧,即便有一两句批评也是无关痛痒。有一天她却无意中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另外一些信件,那里面全是对他作品的批评,有些批评非常尖锐,甚至骂他是个文坛上的投机者,是个毫无廉耻的精神娼妓。这时湘雯才知道她看的信都是经过他筛选的,他一直都在欺骗她。她带着那些信去找他,他却狡辩说他是怕她难过才这样做的,他不愿让她来分担他的痛苦。再说,那些人攻击他实在是别有用心的。湘雯看他执迷不悟,便劝他不要急功近利,沉下心来,力争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来。
“就这年月还能出大作家,大作品?再说,什么叫有价值,什么叫没价值,还不得由读者说了算?再有价值的东西,读者不买你账,不也是白搭!你看,我的书现在不是很畅销嘛。”他理直气壮地说。
湘雯听着很失望,不知说什么好。
他看湘雯不高兴,便安慰她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艺术家也是人,也要生存嘛!你跟了我受了那么多苦,我就想多挣点钱,让你好好享受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等挣够了钱,我会静下心来好好写书,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写出一部传世之作的。”湘雯听着只是苦笑,只觉得心里一片苍凉。他的话对她已没有以往那样的感染力,他也许说的是心里话,但她对他已失去了耐心。
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在社交场合中也认识了不少女人,有记者编辑公司职员,也有在校女大学生。有的来家里找过他,湘雯也认识;有的只是给他打电话,似乎与他很熟悉。湘雯每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女人嗲声嗲声的声音,总要皱起眉头,她把话筒交给他,自己却站在他身边不肯走开。
“你别多心,她们都是我的崇拜者,就想跟我聊聊,我总得应付一下是不是!你放心,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的。”接完电话,他走到她面前对她说。
没过多久,她从外地出差回来,就听到卧室里传来女人的呻吟声,推开门,只见他与一个年轻貌美的陌生女人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滚着……她惊呆了,脑袋里顿时出现一片空白。当那女人惶恐地从床上爬起来,慌乱地穿着衣服,准备从她身边溜走时,她清醒过来,尖叫一声,疯了似地扑过去。
那女人走了,留给湘雯是幻灭。那天晚上,她默默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真有一种万念俱灭的感觉。那是一张未经任何修饰的脸,看上去十分憔悴,额头上爬着几条皱纹,忧郁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她老了,的确老了,认识他的时候她还是那样一个美丽纯情的少女,对生活充满着幻想。她在众多的追求者选择了他,这些年来为他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为了他和他所谓的伟大的事业,她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她难道曾经为了自己真正地生活过?不,没有的,她活着只是为了他,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影子!她追寻的只是一个梦幻,她为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牺牲了一切,多么可笑!多么无聊!多么荒唐!然而,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她的生活!
“这……不能怪我,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这女人很淫荡,想利用我!碰上这种女人有什么办法?我太脆弱了,经不住诱惑!你……原谅我吧。”他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愧疚来。
湘雯一动不动地坐着,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
他被激怒了,对着她嚎叫起来:“你说话呀,你知道我并不想背叛你,我这样做只是想找到一些创作灵感,搞文学的人是离不开这玩意的!”湘雯坐在镜子前看着他表演,心情出了奇的平静。她已犯不着这男人生气,她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张做作的脸在她看来是那样丑陋,多看一眼也会感到恶心。真奇怪她竟会鬼使神差地看了他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湘雯的脸上挂着鄙夷的神色,梁毅却感到了她内心的悲凉。湘雯始终没有提到她前夫的名字,但梁毅还是猜出了他是谁。不久前,他还同楚光谈到过这个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作家,楚光说他有些才气,但缺乏真诚,因而很有些不屑一顾。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同很多女人鬼混过,在这方面他是很得意……不过我想,他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在骨子里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表面上很狂傲,实际却很自卑,即便取得成功以后,内心也是很空虚的,那些狂妄的幻想,还有同那些女人的关系,都是在与自己抗争。他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证实自己的强大,还有,价值!”湘雯叹息着说。
“离婚,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才不怕哩!爱我的女人有的是,随便找一个也比你年轻,比你漂亮!”听湘雯说要离婚,他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那就离吧!”湘雯冷笑着说。
“你会后悔的!”他瞪着她,恨恨地说。
“不,我不会后悔!”湘雯摇着头说。
“求求你,别离开我。那些女人对我不算什么,我和她们只是逢场作戏,可是你对我很重要。真的,我不能没有你!”他走过来,扶住湘雯的肩膀,恳求说。
湘雯只是摇头,说:“不,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年,我都是为你而活着的,这不公平,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看着她,突然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腿,流着泪说:“湘雯,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会好好待你的。”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湘雯感到一阵心酸。怎么说这也是个男人,还是个高傲的男人,他竟跪在她的面前请求她的宽恕,也许他真的是爱自己的,他和那些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湘雯这么想着,心软了下来,低头再去看他时,又觉得他那样子太可怜,天啦,这也叫男人,不,男人不应该这样软弱,难道她还能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下去?那生活太可怕了,她不能那样!
他看湘雯还是不肯回心转意,便以孩子来要胁她,说:“就算我对不起你,可你总得为孩子着想吧,你比我更清楚,一个残缺的家庭对孩子意味着什么!”湘雯感到一阵揪心般的疼痛。那时他们的孩子已经三岁了,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从想到离婚的那刻起,唯一令湘雯难以割舍就是这个孩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已是铁了心要离婚的,只能硬起心肠,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绝望了,恶狠狠地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狠心的女人!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想离就离吧,你不想让我好,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从那以后,他便开始对湘雯进行攻击。他装出一副受伤害的样子在朋友中散布各种言论,把湘雯说成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初是爱他的名气,现在又同某个大款勾搭上了。这些流言很快被一些小报刊登出来,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他甚至亲自写了一部小说,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是以他自己和湘雯为原型的,只不过在那里湘雯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而他却是一个宽宏大量品格高尚的英雄。他们本来是对恩爱夫妻,可是她不能理解丈夫所从事的伟大事业,爱慕虚荣,意志薄弱,经不起金钱的诱惑,最终陷入了一个流氓团伙的圈套。他发现她与流氓来往,好心相劝,她却执迷不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他不忍看她毁灭,协助公安机关对那伙流氓团伙进行调查,经过许多努力,把她从流氓团伙中救出来,并最终原谅了她,与她破镜重圆。
湘雯明白他的用意,对他的无情倍感寒心。可是她无心与他计较,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尽快这个可耻的男人。她没有做任何反抗,只是平静地向法院递交了一份离婚申诉书。
那以后的事湘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告诉梁毅,在那一年她耗尽了心力,最后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自己孤身一人到了海南。
湘雯的故事打动了梁毅,他对湘雯的看法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那时天已经很晚,他把她送回了她那所宽大而冷清的大房子,她把身体紧靠在他的身上,对他说她很孤独,害怕一个人呆在屋里。他把她扶进去,她仰头看着他,那火热的眼睛使他无法抗拒,他把那柔软的身体抱起来放在床上……那一晚,他没有回到自己那所同样清冷的屋子那是他第一次同湘雯做爱。
梁毅独自在路上走着,心想或许真该留下来陪着湘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间宽大冷清的房子里实在有些残忍!女人总是害怕寂寞的,尤其是要强的女人。“帮帮我,我很寂寞!”那一天正是她这话打动了他,使他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抱。想到当时的情景,梁毅总想那时自己肯定是出于怜悯才那样做的,湘雯对自己也未必有多少感情,要是换了别人,哪怕是陌生人,她也会投入他的怀抱。她对他说过,那些跟她上过床的男人,其实没有一个是她真爱的。他知道她同许多男人有过那事,没准他前脚刚走,她就会打电话让另一个男人来陪她。然而他想,从本性上说,湘雯并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只是要通过那种方式来驱散内心的寂寞,这也是不能享受爱的女人最无奈的选择!
“你别走了!”她拉住他的手,看着他轻声地说。
梁毅看着她,心头一阵发热。喝了酒的湘雯的确别有风情:绯红的脸,带着少女般的娇柔和羞涩,显得比平时更年轻也更漂亮,头发有些散乱,那双发亮的眼睛带着醉人的笑意紧盯住他,头微仰着,嘴唇轻微颤动着,声音又轻又软,象有股魔力似的,令他难以自持。恍惚之中,他被她拉了过去,他感觉到那滚热的身体贴在了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抱住我!”他听到她梦呓般的声音,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抱住她,过了很久才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离开时湘雯显得很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梁毅却有些不自在,这孤独的女人是很需要慰藉的,他却不能不拒绝她。湘雯对他越亲近,他就越觉得她象自己的母亲,那种乱伦的感觉令他恐惧。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由何来,或许是一种天性。第一次面对她的裸体时,他傻呆呆地看着,只觉得浑身颤栗。她微笑地走近他,他却象根木柱似地立在那里,随她那温柔的手把他的衣服脱掉。“你是第一次?”事后,湘雯蜷缩着身子躺在他的怀里,梦呓般地问他。他只能苦笑着点头,心想湘雯一定在笑话自己手忙脚乱的窘态。
“老总,跟您打听一下,南海大厦怎么走?”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拦在梁毅面前。
梁毅停住脚步,一看那挑逗的眼神和脸上做作的微笑就知道她是干那事的,没心思与她纠缠,便说:“我不知道,你问别人去吧。”说着,抬腿要走。
“那,您上哪?”女人站在他面前不动,想用眼睛把他勾住。
“跟你有什么关系?”梁毅皱起眉头,有些厌倦。
“老总,我是从外地来的,这么晚了,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听说海南这地方坏人多,您能不能陪陪我?”女人说。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坏人?”梁毅觉得好笑,说。
“您这样子,哪象坏人呀!”女人嗲声嗲气地说。
“那你就走眼了,跟你说,我就是坏人!”梁毅说着,故意板住面孔。
“就你这坏法,我可不怕!”女人说着往前走一步,过来拉他的手。
“对不起,我有事,你找别人去吧。”梁毅说着把她的手推开,身体往旁边一闪,从她身边过去。
“老总,你别走,我还有话说。”女人跟在后面,说。
梁毅紧走了几步,把女人甩在后面,回头看时,女人已停在那里,似乎在对着他身后骂骂咧咧,心里不由得一阵恼怒,心想,妈的,什么女人!
一辆出租车在他跟前停住,司机的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老总,要车吗?”梁毅点点头,回头看时,女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叹了口气,矮身钻进车里。
“上哪?”司机扭头看他一眼,问。
梁毅想了想,说:“随便。”司机转过脸来,似乎有些奇怪。
梁毅没有理会,转头往后看了看,心想那女人肯定把自己看作是烂仔了,要不然也不找缠到自己头上来。他从来没有同这种女人打过交道,听人说,这种在街边站着的女人,大都档次很低。你要答应陪她,她就会把你带进很腌脏的胡同,那里有她们的窝点,干那事还得以小时计费。梁毅心想,做那种事其实跟牲口没有什么区别。
梁毅看着窗外,路上行人很少,五颜六色的霓红灯在不停地闪动着,一幢幢高大的建筑的轮廓从黑暗中勾勒出来。湘雯说她来海南的那年,这里还是荒郊野外,没有一幢象样的房子。那时她口袋里只有一百来块钱,又找不到工作,住在腌脏的旅馆里,眼看着就要流落街头,几个和她一同来的女孩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上街去卖身,要不是碰上了好的机遇,她真也得走上那条路了。那次机会改变一切,她发了大财,成了今天的女老板。
想起湘雯的前夫,梁毅心想,这种男人真是没劲,他带着女儿来找湘雯,没准是看湘雯有钱了想来捞上一把。说起来他自己是名牌大学研究生,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可他总想很多有知识的人其实更没劲,本来是肚子坏水,却偏偏装得道貌厚然,不用刀子就能置人于死地。湘雯对这男人倒是看得很透,可她当初怎么就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呢!看得出湘雯是痛恨那男人的,可她总说自己对那段情爱无怨无悔,因为她毕竟真诚地爱过和恨过。这话很让他感动了一把,他觉得湘雯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可惜命不好,偏偏碰上了那种男人。
在北京时他同楚光刘博金哲不止一次谈论过男人和女人的问题,他们把周围所有结过婚的同学和朋友的婚姻逐一进行了考察,得出的结论是所有的婚姻都是不能令满意的,这结果使他们感到沮丧。后来还是刘博说了一句公道话:这年头不是没有好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好的女人,只是老天爷从中作梗,造成搭配不当:爱钱的女人嫁给的是不能挣钱的穷光蛋;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找的是风流好色的男人。勤劳聪明的男人与又懒又馋的妇人成了夫妻;正直善良的男人偏上了碰到的凶悍刁蛮的恶妇。夫妻间的冷漠、仇恨及种种悲剧也就由此而产生。
楚光总爱用命运来解释男人间的事,说男女间的情爱和婚姻靠的都是缘份,相识相亲相爱相为夫妻都是一种缘份,有情无缘只能成为情人,而有了缘份,则不管有情无情都能成为夫妻,有情有缘是福,有情无缘则是祸。说到这些,楚光总要大言不惭地说他对这个问题的感悟已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梁毅却很不以为然。几个月以前,一个云游和尚把他拦在大街上说要给他看面相。当时他只是出于好奇才停住脚步,听他胡扯一通。那和尚说他天生是个富贵相,这辈子不会愁钱花的。还说他天生是个情种,在哪都能讨女人喜欢,这一生中会有很多女人爱他,他一生也会坏在女人手里。他今年内就会有场灾难,害他的是跟他关系密切的一个女人。梁毅听着只是觉得好笑,心想这和尚肯定是个花和尚!后来他把这事当作笑话说给湘雯听,湘雯感到有些紧张,说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劝他去找那和尚看有没有消灾的办法。梁毅只是笑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是他命中注定要有这场劫难,找和尚又有什么用!
梁毅正想着,听到手机的响声,便把手机从衣袋里掏出来,放在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喂,梁毅吗?我是佳佳?”“你好,佳佳!”梁毅笑了笑,说。
“实习的事联系好了吗?”佳佳问。
“噢,联系好了,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你那边联系好了,我就过去。”“那你过来吧。”“那好,等买好机票,我再给你电话。”“好的,到时我到机场接你。”“拜拜!”梁毅把手机收好,放进衣袋里,笑了笑,心想这女孩胆子真是不小,就那么见过一次面,愣叫着要来海南,还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好象跟自己很熟悉似的,哪想到自己手里还攥着她父亲的把柄,不过这女孩倒是很可爱,那模样很容易令想起远在美国的迪娅来。
“前面路口,哪边走?”司机扭过头来看他,问。
梁毅缓过神来,往前看了看,问:“到哪了?”“滨江大道。”司机说着,放慢车速。
梁毅看看前面的路口,对司机说:“往左拐,到金融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