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父亲在病床上躺着,熬干了的身体被白色的被单掩盖住,唯有骷髅般的脑袋从被底下顶出来,靠压在枕头上面,一只枯黄的手放在床沿上,臂上插着根针,一根胶管连在床边木头架上吊着的药瓶上面。
父亲闭目躺着,终于停止了呻吟。满头白发犹如枯草一般散乱在枕头上,那张原本圆滚滚亮光光的脸而今成了皮包骨,象风干了似的,成了蜡黄色。紧闭着的眼睛缩进了眼眶底下,颧骨突得很高,两颊陷下去很深,嘴巴张开,露出满嘴的假牙来,那脸面看上去很有些狰狞可怕。
梁毅在床边站着,俯视着父亲,心底里竟也浮出几丝怜悯来。想不到不可一世的父亲竟也会变成这等模样,人小到大,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威严的、强大的,为保持这威严与强大,他的胸脯总是挺得很直,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即便要笑,也是干笑,令了听了要起鸡皮疙瘩的。不过梁毅总想,父亲肯定不只会这种笑,他应该是有另外一副面孔的,要不然母亲当年怎么会嫁给他?还有那些与他有染的女人们?
药水一滴滴往下漏着,缓慢而有耐性,通过白色的胶管注入父亲僵硬的身体里,那微弱的生命就靠这透明的液体维系着。梁毅抬头看看冒着那水泡的药瓶,又低头看着在床上睡着的父亲,脑海里突然又冒出那幅丑陋的图画来:赤裸的肉体……拱动的臀部…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回想起来,那时父亲身体似乎还说得上雄健,而今却象僵尸似地躺倒在床上,想动一动也是很难了。
病房里空空荡荡,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古怪气味,这气味似乎同某种可怕的意念有着关联,总会令梁毅产生出痛苦的联想来。当年母亲病重时他也这样守候在母亲身旁,母亲得的也是同样的病,忍受着同样的病痛,死时已是形如枯槁,然而母亲的眼光总是慈祥的,看他和小妹的时候更夹杂着忧伤。那时他总是想看透母亲忧伤的眼光里所蕴含的秘密,这秘密或许能破隐译这个家庭,还有他二十多年的困惑。每次迎接母亲忧伤的目光的时候,他总觉得母亲有话要对自己说,有几次母亲看着他,嘴巴翕动了好几下,似乎马上有话要说出来。他看着母亲,心好象被提了起来。然而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直到她离开人世。
母亲病重时,父亲也到医院去陪过母亲。有一天他推门走进病房,看见父亲坐在母亲身边抹着眼泪,母亲拉住他的手,眼睛里也含满了泪水,说着什么。他刚进来,母亲便停住嘴看着他,用手抹着眼泪。在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相对而泣。从他们的眼光里,他觉得他们说的事情是与自己有关系的,那或许就是母亲想说而又没有说出的秘密。
梁毅总在想,父母的生活都是很虚伪的。其实他们也很少吵架,在外人面前更尽力要保持着夫妻和睦的姿势。可从懂事起,他却感觉到了隐藏在父母间冷漠客套后面的隔膜,那隔膜是无形的,却令他感到寒心。每一回当他面对着父亲冷漠的面孔过后转过脸去看母亲时,看到的总是那双忧郁伤感的眼睛。父亲的冷漠中显然含着某种威严,面对母亲和他时,就象前来索债的债权人一样理直气壮,而母亲的忍让里却包含着愧疚和恐惧,就好象做什么对不起父亲的事或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而这一切又似乎都是与他有关的。
楚光说他的父母亲也是没有感情的,却从来没吵过架,更没有说过要离婚的事,后来还是在同一年里得了同样的病先后死去的。梁毅想,对楚光父母那样没有文化也没有多少想法的平头百姓来说,婚姻是靠着习惯和相互间长期形成的依赖关系及世俗观念来维系的。而象自己父母这样有文化的人,保持这虚伪的婚姻则是为了维护表面的体面和社会形象,带有很强的功利性。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依旧保持那副冷漠的面孔,这冷漠好象专门对着他来的。从海南回来那天,他同小妹一起到医院来探望生命垂危的父亲,一路上听小妹说起父亲苦不堪言的病情,心里真有些难过。当他诚惶诚恐来到病床前,看到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的父亲,眼泪差点涌出了眼眶。那时父亲却睁开了眼睛,冷漠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又无力地闭上了,就那一眼,仿佛把他心里所有的情感连同那就要夺的泪水都压了回去。事后小妹说父亲那时肯定丧失了理智,没有认出他来。他听了只是苦笑,再没说什么。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梁毅越来越觉得陌生。那张变了形的脸在他看来是那么丑陋,仿佛笼罩着一股阴森的气息。这个人跟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他真的是我的父亲?这样的念头脑海里闪动着,他不由吸了口冷气,神志变得有些恍惚。父亲?就算他真是自己的父亲又怎么样呢?都说父母与子女之间有一种割舍不断的亲情,可是在父亲那里他好象从来感觉到这亲情的存在。噢,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自己的父亲,就为这个,他不得不在这里守候他,服侍他,直到他死去……然而父子之间的关系难道只能靠血缘来维系吗?这么些年来,他给过自己多少爱?他又什么时候对自己露出过慈祥的笑容,就象他偶尔对待小妹那样?
“你不是我爸爸!”他带着哭腔对父亲大声地嚷着。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刚上初中,母亲给他买了一只很高级的文具盒,小妹见了也想要。母亲说第二天再去商店买一只给她,小妹却死活不肯。正好父亲回来了,一听这事便皱起了眉头,要他把文具盒让给小妹。他本来就觉得父母对小妹太偏心,尤其是父亲,平日里对自己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对小妹却百依百顺,就好象自己不是他亲生的。这回见父亲又这样,心里有气,便嘟着嘴没作声。父亲大概以为他的沉默冒犯了他的权威,便用冰冷的语气命令母亲从他手里把文具盒夺过去。
“你没有你这样的爸爸!”他反正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叫起来。然而接下来的却是可怕的沉默。透过泪眼去看父亲时,心里却有些惶恐不安。那时父亲的脸变成了灰白色,那变了形的三角眼里射出一道阴森森的光亮,直向他逼过来,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话来。
“小毅,你别胡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母亲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转过脸去看一眼母亲,母亲的眼睛里却也含满了泪水,忧伤的眼光里分明带着对他的哀求,让他看着有些心酸。
“小毅,快向父亲道歉!”母亲拉着他的手求他,又用怯生生的眼光去看父亲。他却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去,正好看见旁边站着的小妹。那时小妹也被吓坏了,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不要他道歉,我没有这个儿子!”父亲大声地说,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那声音把他的心震动了一下,他呆呆地站着,嘴角带着冰冷而苦涩的笑意。母亲也颓然地坐下来,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泪水。
“长大了我一定要报仇!”看着伤心落泪的母亲,又想起从幼儿起所受过的种种委屈,他幼小的心灵里似乎积满了对父亲的仇恨。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变成了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那时他再也不用看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了,那时他要敢这样对待自己,自己对他也不会客气的,还有,他也不能那样冷漠地对待母亲了,不行的话,他可以把母亲接到外面去住就是了,那时候自己肯定会有这能力的。
现在想起来,幼时的想法是天真可笑的。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自己想要保护的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当年被自己仇恨着的父亲也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要轮到自己了……死是什么东西?以前他很少去想这个问题,母亲去世以后却觉得这个可怕的字眼离自己已是很亲近的了。不错,人总是要死的:当官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有钱的也好,没钱的也好。死亡给生命划上了句号,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死亡把一切都化为了虚无,爱也好,恨也好,荣也好、辱也好,……反正,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那死,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梁毅想起楚光写的那部名叫《炼狱》的小说稿来,那小说写的是一些年轻知识分子的人生际遇,其中包含着对生和死的感悟。楚光说,死,并不是指肉体的消亡,而是灵魂的丧失。没有了感觉,也就丧失了生命的意义。生命存在的标志就是感觉,这也是生命存在的价值!楚光总说自己是很缺少哲学思维的,可有时候他的思想却很富有哲学意味。他的哲学不是从书本上来的,而是自己人生感悟的结果。
看着父亲那僵冷的脸面,梁毅似乎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从父亲僵硬的躯体里,从自己的眼前……屋里死一般沉寂,梁毅听到耳旁嗡嗡的声响,那声音是从海里冒出来的,眼前出现一片黑暗,无数蓝色的圆圈如同天上的星星,向着无尽的黑暗漂流着,他的灵魂好象也附在那星星点点上……他感到一阵恐惧,眨了眨眼,用眼光把那可怕的画面切断。又定了定神,恢复了神智,内心里却好象出现了一片虚空,死亡的气息似乎在自己四周弥漫着,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人活一辈子到底为的什么?一想这问题,梁毅便不由得苦笑。这是千百年来人类一直在追寻却从来没找到过答案的提问,对于他来说,这问题离得太遥远了。而如今却变得这样现实,他不得不去思考。按照常人的理解,父亲算得上是活有所值了,一辈子高官厚禄,除了文革稍稍受了些苦再没经过太的挫折,结过两次,明里暗里搞过不少别的女人,在外面还给人清正廉明的印象。与许多人相比,好象人生所有的好处都让他一人占全了。可是,这难道就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就应该这样?……不,不是,要真是这样,生活那真是太无聊太没劲了!如果愿意,他完全可以沿着父亲的老路走下去,让他那样伪装自己,不顾一切地攫取权力、金钱和美色……如今,自己不正在沿着他的老路在走吗?而且,从表面上看比他活得更潇洒,可是为什么生活这样无情无绪让人绝望呢?……楚光说在对人生问题的理解上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在他看来,人生本无意义,可人从本性上说是怕死,为了使自己活下去,就得自欺欺人去寻找出些意义来,这也是人类文明产生的原动力。这观点他是从楚光的书稿里看来的,也当面他说起过,当时总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却也不无道理。奇怪的是,自命为悲观主义者的楚光却比他周围的任何人都活得滋润潇洒,对生活也总是充满信心。对这个问题,楚光解释说,这人生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个人是否活着好,并不在于得生活中的得与失,而在于这些得失给人带来的感觉,可他怎么就找不到那样的感觉呢?
想起楚光打擂台的事,梁毅不由得暗暗发笑。他先是从刘博那里听说了这件事,说起这件事来,刘博也是眉飞色舞,说也就只有楚光这样的人才会有气魄做这种事。这次回来同楚光见过面以后,他也向楚光问起这事,楚光表面看去很豪爽,话语里却有些苦涩的意味。他说自己本来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按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生活,没想到总有跟自己过不去,他那样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以后想起来也真是很无聊的。他很能理解楚光的心境,也很为楚光担忧。眼下楚光正找工作的事奔忙,也不知会有结果。楚光说实在不行的话,他准备到下乡去教一所希望小学,要不就什么也不干,四处流浪去,反正自己光棍一个,无牵无挂的。他当时听了很有些难过,觉得象楚光这样的人,不应该混得那么惨的,他说那些话可能也是跟那时的心境有关。听刘博说从打擂台的事出来后,楚光与那个叫白雪的女孩关系有些疏远,似乎还有一点要分手的意思。他向楚光提起这事时,楚光好象也很伤感,却也没多说什么。
那个叫白雪的女孩,梁毅至今还没见过。那天朋友聚会,楚光本来说好要带了她一块去的,后来又说临时有事不来了。刘博说那是个典型的北京女孩,还算漂亮,也很聪明,看上去很娇弱,对男人有很强的依赖心理。楚光说她很有灵性,不过在刘博看来,象白雪这样的女孩是很难真正理解楚光这样的男人的。楚光整天都在围着她,俩人的关系却时好时坏。刘博是看过那些应征信,他说他真不理解楚光怎么会挑选上白雪的,那几百封来信中,有的是比白雪条件好的,换了他,怎么轮不到白雪身上。刘博对白雪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梁毅总想楚光这人是很重感情性格也是很浪漫的,作出这样的选择实在不足为怪。人总有自己的弱点,看得出楚光是很害怕失去白雪的,他能豪气干云地跳出来与人摆下擂台,谈到白雪,却给人以英雄气短的感觉。
在对女人问题上,梁毅自以为要比楚光潇洒得多。对女人,对爱情,楚光总是抱有太多的幻想,所以才会写出那样的征婚广告来。他是从陈维新那里看到那份征婚广告的,不过那时他绝没有想到那是出自楚光的笔下,现在想起来,或许全中国能够写出那样的征婚广告也就只有楚光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听说是有不少女人给他写了信,可那又怎么样?就算这位白雪小姐看中他的才华,肯嫁给他,可要是他永远是穷光蛋,甚至没钱养活自己的妻儿,那又会怎么样?爱情是浪漫的,现实却是严酷的。对女人,楚光了解得太少了,或许他根本不愿去了解,或许本来是了解了的,却不肯去面对,所以女人在他心目中都象圣母那样纯洁可爱。这样的人,真应该带他到妓院去见识一下,那时他就知道什么叫女人了。不过,楚光能保持那种心态也算是很难得的,他自己就说过每个人其实都是生活在幻想之中,人要是能为幻想而活着,那也算是很不错了,可是这幻想总有破灭的那一天,那时他又怎么去面对!
看见父亲眼皮在跳动,梁毅心想:莫非父亲也在做梦?都说人做梦时眼皮会跳动,梁毅平时很少注意过。人之将死,做梦肯定也是很可怕的。楚光说一个人活着倘若连做梦都不会,那是很可怕的。可是谁不会做梦呢?自然他也知道,楚光话里是含有些哲学的意味。人活着总免不了要做梦的,梦其实也是现实生活的延续和补充,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一切都可通过梦幻得到满足。那么这个时候父亲又会梦到什么呢?假如父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肯定会很痛苦的。他这辈子活得太顺太好,对人世肯定会有许多留恋。父亲是一个很世俗的人,自然不能看破戏红尘。父亲快死了,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和治疗方法能够挽留住父亲的性命,当触摸到父亲那僵冷枯瘦的躯体时这种感觉会变得更加强烈。这一点父亲想必也是知道的,从他那眼神里可以看到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那时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怜悯的眼光去看他。
陶秘书怎么还不来?梁毅低头看表,觉得有些厌倦。原来说好早晨九点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见踪影?不过对这种人你能指望什么呢?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些当秘书出身的家伙越来越没有好感了。这种人说穿了跟古代的太监没什么两样,心态都是极不正常的。在主子面前,他们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受了多大的气就是在心里憋着,转过脸又要借助主子的势力向别人发泄一番,这样才能寻找到心理的平衡。有一次夏阳喝醉酒后对他说,他服侍那老头时什么事都干,就差没跟他老人家舔屁股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象他这样平头百姓出身的人,要想爬上去出人头地,难道还有比这条路更便捷的?所以怎样的屈辱和苦难都得忍着,这样总会熬出头来的日子。他当时听着觉得夏阳这人真是很可怕,真要成功了准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宦官误国的事古来有之,当今也不少!据说陈希同的事首先就坏在他那秘书身上,赵德明父亲也是。
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梁毅觉得命运真是不可捉摸。要不是赵德明他们家老爷子出了事,湘雯的事不知道会怎么样!那天开完庭黄律师就说就情况对王国强和湘雯都很不利,要想无罪释放是没有可能了。谁知第二天就听到了赵德明被抓的消息,后来又听说赵德明的父亲早在几天前就在北京郊外畏罪自杀了。
关于赵德明被抓的情形,在海南有过许多传闻。据说抓他的警察都是从北京过来的,他当时并不知道他父亲自杀的事,当警察向他出示逮捕令时,他还表现得十分张狂,对警察说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抓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一个电话就得让你们都完蛋你们相信不相信。警察不由分说给他戴上手拷,然后告诉他老爷子自杀的事。赵德明一听就傻了眼,然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海南有的是通天人物,消息自然是很灵通的。赵德明被抓后第二天,他们家老爷子自杀的事就得到了证实。没过多久,报上又登出了陈希同引咎辞职的消息。为了打探事情的真相,梁毅也不时到那些高干子弟的圈子里去转悠,也打电话找北京的亲朋好友打听虚实,这才知道赵德明父亲是犯了贪污腐败罪,据说贪污的数额竟在数十亿元以上,还为自己修建了数座高级别墅,不仅与某位电视台女主持人关系暧昧,还经常从香港聘请外国妓女供其玩乐,其腐化堕落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后被中央纪检部门觉察,找他谈话。他深知事情败露,自己难逃罪责,当晚便独自开车到了郊外。在他失踪后的第二天,有人在郊外的山坡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关于赵德明父亲的死因也有很多传闻,报纸上说是自杀,又有人说是被谋杀的,因为尸体上有两个血洞,一个在太阳穴,另一个则在下巴上。两个都是要害部位,一枪就能致命的,不可能再开第二枪。梁毅对这些推测都不是很感兴趣,对于他来说,感到万幸的是事情来得正是时候。照黄律师的说法,这两人的命运本来是凶多吉少,如今赵德明出了事,许多事情就要重新考虑了。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超出黄律师预料,法院宣布暂时中断对案件的审理,湘雯和王克强的命运又一次悬而未决。黄律师说这对他们这一方来说是极为有利的。
听到赵德明父子出事的那一刻,梁毅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了父亲。他知道父亲曾经与赵德明他老爹共事过很长时间,三年前才调到部里去的。别看父亲看上去很正经,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没准老头也是难脱干系的。当天晚上他便给小妹打了电话,小妹告诉他没老爷子什么事,在社会上老爷子口碑好着呢,前些日子还有很多新闻单位的记者来医院采访,说是要把他树立为清正廉明的公仆典型。听小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他当时竟有些失望。
原来他也担心赵德明的事会把小妹牵扯进去,给小妹拨电话时他的心砰砰直跳,直到电话里传来小妹的声音,才长长地舒出口气。听起来小妹的声音很平静,他刚要对她提起赵德明的事,小妹就说她已经知道了,那语气好象并不感到难过。他本来是准备要安慰她的,后来就觉得没有必要了。问起小妹的情况,小妹说她没事的,这些年她跟着姓赵的干,本来想捞些资本,以后自己干。没想那小子鬼得很,从来没给过她实权。对她也不是真心,老是瞒着她跟别的女人鬼混,那个与他老子有染的女主持人也跟他有过一腿。说到这里小妹竟有些骂骂咧咧,用的都是恶毒的字眼,好象与赵德明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小妹告诉他,在赵德明来海南以前,她和他吵过一架,他竟动手打了她几个耳光,她就把他屋里的东西全砸了,还诅咒他不得好死。没想到她的诅咒这么快就生了效,这才真叫报应!听小妹唠叨了好一阵,终于有些厌烦,本来他是很为小妹感到庆幸的,又觉得小妹说话的口气很象个泼妇,太缺少涵养。后来听小妹说父亲病情正在恶化,恐怕没几天好活了,他便决定回北京来看看。
回到北京后才知道,赵德明父亲的案件牵涉到很多人。从离开机场起,好象城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据说在那些天里市府大院里几乎每天都有警车光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什么人带走了,弄得上下人心惶惶。梁毅听别人议论时就会想起赵德明,又联想到自己。倘若自己也象赵德明一样有个那样的父亲,或者自己与父亲之间没有产生那样的隔膜,或许也会象赵德明那样靠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坑害社会也坑害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父亲的冷漠才成全今天的自己。当然,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但至少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还算是活得坦然,活得堂堂正正的。就为这个,也许他真应该感谢父亲。
李处长依次看了看几位副院长的脸色,对楚光说那就这样吧。楚光知道考试结束了,便舒了口气,笑了笑说那我走了,然后站起身来看看几位副院长。副院长们也都站了起来,包括那个歪嘴的女人在内。楚光便笑着走过去与他们握手,副院长们一个个都露出了和霭的微笑,那歪嘴的女人对很难得地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居然还不令人反感。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方才的判断。
李处长把他送到了电梯口,他问什么时候能有消息。李处长说这事得由领导定,他是做不了主的。楚光说那好吧有什么消息你告诉我一声,就我个人来说还是很愿意到你们来工作的。李处长说你的事我们会很慎重对待的。
电梯不知为什么停在上面很久不动,李处长同他握了握手便走了。楚光猜想他一定是到刚才考他的那间会议室里去了,刚才走的时候,三个副院长都呆在里面没出来,肯定等着他回去商量自己的事情。此时此刻他的命运就把握在那些人手里,那结果会是怎样的,他能想象得到。
听李处长说有三个副院长要同时与他见面,楚光的确有点受宠若惊,遭受过太多的冷漠和白眼过后,他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怀疑,突然得到如此特殊的礼遇,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李处长说除了挂名兼职的正院长以外,学院主要领导都到齐了,说明领导们对他的重视。这样规格的接待也是楚光一生中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不过他心里却有些纳闷:不就进个人的事嘛,何必摆出这样的架势!
回想刚才与三位副院长交谈的情景,楚光觉得很有些沮丧。那其实是一场考试,但考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政治素质。若是考究业务能力,应该有相关学科的专业教师在场,而那几个副院长都是搞新闻出身的,以前都在省级新华分社当过副社长,说到自己所从事的专业的范围,他们当中谁能有资格来考他?他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他们提的问题没有一个与他所学专业有关的。
坦率地说,楚光是不害怕任何考试的,从中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他在考场上也算是摸爬滚打过来了。说到业务能力,他连那样的擂台都敢摆出来,又怎么会在乎这样那样的考试?可说到那些非专业的考试,他便有些心虚。他知道社会上许多人对北大毕业的学生都存有偏见,以为这些人虽然并非不学无术,但个性太强,过于狂妄,又什么都不吝,不安份守己,实在不好领导。不幸的是那三位副院长恰恰都是带有这偏见的,而且这方面十分敏感。从开始他们就说得很明确,新闻工作是党的喉舌,政治上是不能有半点偏差。对在这里从事教学工作的教师要求更为严格,任何脱离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观点都是不允许的。楚光便说自己是从事外国文学教学的,这门课专业性很强,并不涉及到政治问题,自己虽然是从北大出来的,但相对来说思想比较保守,性格也还稳重。他说这些本来也是实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很有些愧疚,似乎有些对不起自己的母校。他们又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原单位?在他们看来,他在原单位工资那么高,条件那么好,却肯到这小学校里来当教师,肯定别有隐情。在这个问题上,他自然是不能讲真话的,便说自己在那单位虽然工资还可以,但近来好象在走下坡路,再说自己在那里又不能从事自己的专业,从长远来看,他还是希望从事与专业相近的工作。这些问题主要是那两个男性副院长提的,回答时楚光的感觉也还算不错,看上去他们对他也还算满意。令他感到不安的倒是那位一直没吭声的女人。这女人一张长长的脸,尖下巴,嘴巴稍微向左歪着,看上去很丑陋,看人时老是皱着眉头,给人以古板刻薄的感觉。从见面那刻起,楚光便觉得这女人与自己有些不对付,暗暗有些担心。
“你认为,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女人板着脸孔看着楚光,问。
“忠实于自我!”楚光想了想,说。其实他并不懂什么新闻学理论,甚至没有看过任何一本与新闻有关的理论著作,这样说只是出于个人的理解,不过他想,在这个问题上,搞艺术与搞新闻不应该有本质的差别。
“楚光同志,你那话我听着很剌耳嘛,作为新闻工作者,最重要的是要忠实于党,忠实于人民,忠实于真理嘛,怎么能说是忠实于自我呢?”隔了好几个问题以后,那女人瞪着楚光,突然说。
楚光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解释说他说的忠实于自我,与那女人说的忠实于党忠实于人民忠实于真理并不矛盾,你想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不忠实,又怎么能指望他忠实于党忠实于真理呢?就象当年搞大跃进一样,要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就不会放那么卫星,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女人听了以后说那你是不是认为你比党中央还要正确?楚光说我可没那意思,我只是想,忠实于真理首先要认识真理,就个人来说,能否认识真理,在于个人的素质和修养。当个人具备了认识真理的能力时,忠实于自我就等于忠实于党和人民。女人对他的解释显然并不满意,嘴里又嘀咕了好一阵。把楚光说得心灰意懒,他心想反正没什么指望了,这单位就算来了也没好果子吃的,便索性按照自己的本意说起来。
妈的,这女人!楚光苦笑了笑,不由得骂了一句。不知为什么他干什么事总会坏在女人手里。毕业那年他到国际关系学院找工作,本来都已经试讲完了,系主任和教研室主任对他很满意,本来准备要他的。没想到系里有个管教学的女副系主任与系主任是死对头,因为他没找过她,她就借故不来听他试讲,那系主任偏又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迟迟不能决断。结果事情耽搁了好几个月,系主任下台了,接他正是那个女人,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他戏了,不得已他才到了那个与自己专业毫无关系的企业去。
楚光觉得自己是个运气很差的人,从小到大,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靠的个人努力,从来都是无所依靠,而且在关键时候总会有小人从中作梗,令他功亏一篑。这类事情经历过不少,有时他难免也会感到沮丧,但对自己他还是充满信心。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总共往高校送出五份求职简历,至今已有三所大学有了回讯:新成立的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以他不是博士为由把他拒之门外;联合大学文理学院中文系主任听说他在企业干过,便向他打听能不能在企业弄来钱走什么联合办学的道路,后来又要他先到系里给学生上一学期课等有了进人指标再提调动的事;唯有这所新闻学院还算对他感兴趣,没想到好好的事情又让那女人给搅浑了。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楚光心里想着,不由得有些心灰意懒。生活再次把他逼入了绝境,眼下他想走的每一条路子好象都被堵死了。无论如何,在三个月以内他是要离开原单位的,要不然那些人真会看自己笑话的。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不过要是说了话不算数,那叫什么男人呢!可眼下真是什么希望都看不到,逼急了他就想去他妈的,干脆什么都不要,到时候背了背包四处流浪去算了,什么时候累了,找个贫穷点的地方呆下来,别的事情干不了,教个小学之类的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楚光觉得,眼下自己仍然在这城里苦苦挣扎,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白雪的缘故。在那份豪气干云的征婚广告上他说过要找一个能真正与自己共患难的女孩,白雪也说过要同他一起经受生活磨难的,他心里却很清楚,自幼娇生惯养的白雪绝不是那种吃得了苦的女孩,她也不会为了自己舍弃这都市的繁华和生活的享受。即便她愿意,他也不会让她去的。如果他真的要做一个流浪汉,就该了无牵挂,否则这流浪汉就当得没了滋味。记得那次在美术馆门前看那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牛仔服的现代流浪艺人唱崔健的歌,他看见白雪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后来他们与那人谈了起来,那人告诉他们,他背着那把吉它走了大半个中国,主要靠卖唱为生。白雪把这些人说成是为理想而活着的人,说她向来对这种人是很敬重的。那时他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他们也一同去流浪,她跳舞,他在旁边为她伴奏。白雪笑着点头,眼睛里流露出向来的神情来。那时他其实就知道,白雪不过嘴上说说而已,真要过那种生活,肯定会受不了的。
其实,楚光自己也不能下决心去过那样的生活。虽然他从来没有外出流浪过,但他总爱把自己看作是个真正的流浪汉,肉体和灵魂永远处于漂泊无依的状态。漂泊之中也会时时感到疲惫,便想着要为自己找到个归宿。有了白雪,他以为就要找到这归宿,没想到生活的浪涛却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到远处去。命运好象总是在不断地给他以希望,却从来不肯让这希望成为现实,让他怀抱着空洞的希望在冷酷的现实中等待和挣扎。在无奈之中他总会聊以自慰地去想,生活的内涵或许就在这痛苦的等待和挣扎之中,就象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当他感到心满意足想停下来歇息时,他的生命也就停止了。
仔细想想,楚光又觉得自己与浮士德毕竟有很大的不同。浮士德有着很强的个人欲望和进取心,在任何时候都能主动出击。而自己却算得上是一个懒惰的人,无论在爱情上还是在事业上都是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只是因为生活的逼迫,不得已才会往前爬上几步。就象这次,如果不是有人要撵他走,他肯定还会在这单位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地混下去。
那天同白雪说起打擂台的事,不知为什么他总不能象在别人面前那样说得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他本来知道白雪已经看过那份打擂台的通告,想通过说明事情的原委打消她的误解,以求得她的支持,效果却有些令人沮丧。听他说话时,白雪脸上并没有露出预想的微笑,即便说到他自以为最得意的地方,她也是笑得有些勉强,使得他后来竟没有心情再说下去。他看她神情冷漠,便问怎么回事,白雪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后来,他送她去上班,一路上她很少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那时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正越拉越大,这使得他感到有些恐慌。
他知道白雪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能理解的,那时他们已经好几次谈到过结婚的事,白雪没说过同意也没说过不同意,不过楚光觉得,如果他要坚持的话,白雪会同意嫁给自己的。不久前他还对她说过,如果今年结婚的话,没准单位会很快分给他们房子的。相对说来,他们单位住房还不算太紧张,那几个同他一起毕业分配来的研究生都早就住上两室一厅了。白雪听了以后只是抿着嘴笑,却没说什么。
他不知道白雪在得知他要离开原单位时是不是想到了房子的事,不过他想白雪到底是个很现实的女孩,如果真的想过要与自己结婚的话,对房子的事不会不考虑的。她对他说过不止一次,从小他们家房子就很狭窄,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弟弟生下来后,她在家连一个固定的床位也没了,不得不到几个姨妈家里“打游击”,尽管几个姨妈对她都还不错,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其中的滋味真是没法说清楚的。听了这话,楚光很感动,暗自下决心以后一定好好待她,为她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后来他又求杨洋帮忙,为她在大学里的研究生宿舍找到一个铺位,使她暂时摆脱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这所袖珍式的学校里,真正引起他兴趣也就只有那几幢新建的宿舍楼了。这所专门培养新闻人才的学院论名头也不算太小,学校名头还被冠以“中国”二字,俨然是一所国家级别的大学。可是无论硬件还是软件,这都是楚光所见过的最差的大学。整个校园面积也就在十亩地左右,又没有一棵大点的树木,放眼望去,整个校园可说是尽收眼底。那幢十几层的大楼容纳了这所学校的全部功能,除此以外,能够看得到的建筑就是那几幢新建的教学楼了。说到师资情况,第一次见面李处长就告诉他,全校总共就只有四十来个教师,其中教授就只有十二人。而楚光心想,按这学校的情形来看那十二教授当中真正能够得上教授水平能有一两个也就不错了。
不管怎么样,那几幢宿舍楼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空间,上学时住的是集体宿舍,上班后又住在办公室里。再说,他得多为白雪着想。难道她不也希望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吗?那天同李处长谈过以后,他忍不住在那几幢崭新的大楼前缓慢走着,很有些流连忘返。他看到,那四五幢楼里,只有几个阳光上挂着些衣物,其余都是空荡荡的,象是还没人入住。按他的推想,这学校是刚刚搬过来的,多数人肯定在城里有住房,这地方离城中心那么远,估计没人会对这房子有兴趣,学校既小,教职工也少,他一来给他分上一套也是说不准的事情。有了房子,他就可能与白雪结婚,自己也能过上几天安定的日子。也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决定要捏住鼻子往这里闯了,没想到竟会闹出这样的结果来。
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楚光忍不住再一次抬眼去看那几幢宿舍楼,一股说不尽的苦涩涌了上来。他感到自己又一次受到了命运的嘲弄,同时一股豪气直冲头顶,对着那房子恨恨地骂一句:去你妈的房子!然后迈出步子,昂然地向大门外走去。
“我看见了,姓陶的跟那女人在一起,很亲热的!”小妹看一眼床上闭眼睡着的父亲,凑过来低声说。
看小妹满脸阴沉,梁毅不由得皱起眉头,问:“怎么回事?”“唉,你怎么还不明白!”小妹跺着脚说,然后拽了他衣袖往外走。
梁毅苦笑着跟了她来到病房外面,漠然地看着她:“什么事?说吧。”“他们之间,有问题!”小妹看着他,说。
“怎么会?”梁毅看着小妹,眼光含有怜悯的意味。从看见她吸海洛因那天起,同她在一起总有些不自在。每回看到她,就觉得她身上发生着某种变异,这变异正侵蚀着她的灵魂和肉体,那满脸的鲜嫩似乎随时都会剥落下去,变得苍老和丑陋。
“你不相信?”小妹皱着眉头,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梁毅笑了笑,看着小妹,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恶梦,眼前浮出可怕的情景来:一望无际的荒漠,绝望的呼救声。小妹身陷沼泽地,挣扎着,绝望地举着双手,对着他大声叫着:“哥哥……救……我!”那时他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见着她在黑色的烂泥里越陷越深,扑倒在地上,往前爬动着,伸手去拉她,却怎么也够不住她。那黑色的淤泥滚动着,向她挤压过去,淹到了她的脖子,然后是她的嘴……“哥……哥……”小妹绝望地看着他,发出了最后的呼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色的淤泥把小妹渐渐吞没,大声呼叫着,痛苦地把脑袋深深埋进那堆烂泥里……
“哥,你怎么啦?”听到小妹的声音,梁毅打了一个激灵。看见小妹好好地站在自己跟前,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你说什么?”“我是说,那女人的事!”小妹看着他,有些疑惑。
那女人!梁毅笑了笑,心想这女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照理说他和小妹都应该叫她继母的,可那不是很滑稽?从回来到现在,那女人只来过一次,白白胖胖的,显得有些富态,见面就说家里事情多,又要喂养孩子,医院里的事主要得靠他们兄妹俩个了,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她的踪影。那天小妹不在场,他无心与她计较,心想对这种女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小妹总说这女人对父亲其实并没有感情,当初是看中的父亲的官职才肯嫁给他。而在梁毅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头上那顶乌纱帽,父亲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可爱的价值?要不是有利可图,人家那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又凭什么嫁给你这么个糟老头子?父亲不也是看中人家的姿色才娶人家的?既是各有所图,等价交换,两厢情愿的事,还是谁也别说谁的好。
“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我知道你对父亲……”小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什么事?”梁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看着小妹。
“当初,就是姓陶的把那女人介绍给老爸的……”小妹突然把话头打住,抬头看他脸色。
梁毅喘了口气,没说话。
“姓陶的跟那女人,原来就有关系……是那种关系!”小妹放低了声音,小心地朝走廊两头看了看。
梁毅苦笑着,看着离自己很近的小妹,突然觉得那脸上充满了俗气,鼻子两旁的雀斑也变得格外显眼,皮肤也粗糙,没有了往日的亮丽。怎么会这样?他感到困惑,内心里却生出一片悲凉来。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小妹不满地看着他,问。
“有什么好吃惊的?”梁毅漠然地说,知道小妹对他的反应很感到失望,可是这种事情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位陶秘书,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将来肯定会是个人物的。
“要我看,这两人的关系,一直就没断过。就那孩子,也不是咱老爸的……”小妹这样说,似乎要在他身上激发出什么来。
“怎么……?”梁毅终于感到有些惊讶。
“你想,咱老爸都那么大年纪了,又有糖尿病,能生出孩子来吗?……再说,外表看着也不象!”小妹说。
“不象?”梁毅满脸困惑,心想:自己不是也不象父亲?况且父亲对他从来都是那么冷漠,对母亲又总是那样的冰冷?原来他也一直想找到这问题的答案的,可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有人说,那孩子跟姓陶的,很像!”小妹接着说。
“你看呢?”梁毅觉得鼻子有些发痒,抬起手来摸了摸。
“我看……他们肯定有过那种关系的,你没看过这俩人在一起那德性……恶心死了,还以为我没看见!”小妹打了个哈欠,说。
看小妹满脸疲惫,梁毅猜想她又要犯毒瘾了,对小妹吸毒的事,他一直没有当面点破过,他一直想找机会同她谈一谈的,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妹妹,总不能眼看着她这样把自己给毁了。可是他似乎又很害怕这样的谈话,他早已不习惯板住面孔跟人正儿经地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特别要扮演那种正面角色,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扮演那种角色也是很滑稽的,即便是在亲妹妹的面前。毕竟,这种事情是不能逃避的,不管小妹能不能听进去,他总得找机会跟她谈一谈。
“你说,这事,怎么办?”小妹打起精神来,问他。
“你说的,只是猜测,又没证据。就算真有那么回事,真要闹出来,对咱老爹是最没好处的。”梁毅苦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些厌倦。
“你说,就这么放过他们?”小妹瞪大眼睛,说。
“那你有什么办法?”梁毅微眯着眼睛,看着小妹说。
“我想,得找他们摊牌!”小妹想了想,说。
“摊牌?”梁毅皱起眉头。
“对,就得跟他们说清楚,要不他们还以为别人都是傻冒。”小妹说。
“说清楚又能怎么样?”梁毅叹了口气,觉得小妹真是有些胡搅蛮缠。
“这可是关系到咱老爸名誉的事!”小妹说。
看小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梁毅只是觉得好笑,说:“什么名誉不名誉的,有句话家丑可不外扬,知道不知道?”“你怎么这样……冷漠?”小妹咬了咬嘴唇,不满地看着他。
梁毅看着小妹,苦笑着说:“说实在的,这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那遗产的事,你也没兴趣?”小妹冷笑着。
“遗产?”梁毅有些不解,问。
“医生说,咱爸……就在这两天了。”小妹说着眼圈有些发红,低头抹着眼睛。
梁毅沉默着,觉得小妹难免有些做作。
“我想,他们就想打咱老爸的主意……”小妹抹了把眼泪,恨恨地说。
“父亲,他有什么?”梁毅问。
“房子,还有,存款……”小妹说。
“存款?”梁毅问。
“是,都在那女人手里攥着哩。”小妹点点头,说。
“能有多少?”梁毅忍不住又问一句。
“不知道,我想怎么也有百八十万吧。”小妹想了想,说。
“怎么会?不都说他很清廉嘛。”梁毅笑了笑,故意说。
“嗨,别信那个,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真要那么清廉,就父亲那点工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小妹满不在乎地说。
梁毅看出小妹对这事谋划已久,问:“那你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得让那女人把存款单交出来。”小妹冷着脸说。
梁毅看着小妹,觉得有些寒心,心想要是父亲听到了这番话会怎么样,毕竟他还没有死,别人就开始在算计他了,连他自己的女儿在内。小妹怎么变得这样了?平时她对钱可没这么计较的,与那女人的关系也不太坏的。再说,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是为了吸毒?
“要不,你去找他们?”小妹期盼地看着他。
梁毅摇摇头,说:“不,要说你去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要的。”“怎么能这样?”小妹看着他,满脸疑惑。
梁毅笑了笑,看见陶秘书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过来,对小妹使了个眼色,说:“姓陶的,来了。”小妹转过脸去,往身后看着。
陶秘书匆匆走过来,一见梁毅便说:“对不起,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下。”梁毅看他那张白净的脸,想起小妹刚才说过的话,觉得有些别扭,淡然说:“没什么!”然后去看身旁的小妹。
小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倒没说话。
陶秘书笑了笑,指着身旁那位戴眼镜的女人说:“这位是张小姐,著名记者,特意来采访你们的。”“采访?”梁毅皱起眉头,看看小妹,又看看那位张记者。
张小姐凑上前来,笑着说;“哦,是这样,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报社要组织关于廉政建设方面的稿子,想通过我们的宣传,树立一大批廉政干部,尤其是高级干部的典型。据我们了解,你们的父亲梁局长在群众中口碑很好,又带病坚持工作……这方面陶秘书已经给我们谈过很多,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材料。可是,为了塑造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高级干部形象,我想找你们谈谈……”“谈什么?”梁毅不喜欢这自以为是的女人,又觉得这事滑稽可笑,便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张小姐抬手推了推眼镜,说:“我想,就从儿女的角度来谈吧,就是说在你们看来,他是一个怎样的父亲?譬如说,这么些年来,梁局长一心赴在工作上,可能给予你们的爱就比较少一些,你们是不是能够理解他,或者以前你们可能对他产生过误解,后来又是怎样消除这些误解的,又譬如说……”梁毅觉得好笑,摆摆手,打断她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说。既然你们把调子都定下来了,回去编故事就是,又何必来采访我们!”张小姐显得有些尴尬,转脸去看陶秘书。
陶秘书笑了笑,对梁毅说:“哦,张小姐只是举个例子,不用往心里去嘛,再说这也是为梁部长好,对了,忘了告诉你,部里昨天专门开了会,作了决定,要把梁部长的事迹宣传出去,作为高级干部学习的典型,希望你们都能好好配合……”“我没什么好说的!”梁毅看了看小妹,摇着头说。
张小姐皱了皱眉头,又去看陶秘书。
陶秘书叹了口气,转脸去看小妹。
“他不说,我来说!”小妹瞪梁毅一眼,说。
梁毅知道小妹是在同自己赌气,苦笑了笑,用手往病房指了指,说:“那好,你们谈吧,我进去了!”说完,看了一眼小妹。
小妹没看他,拉住张小姐的手,说:“走,咱们外面谈去。”梁毅暗自叹息着,看看陶秘书,转身往病房里走去。
曹猛出事了!罗凡推门进来,对楚光说。
楚光刚刚进屋,正站在桌前喝水,听了罗凡的话,不由吃了一惊:什么事?
嫖娼!罗凡在屋里来回走着,说。
怎么会?他那人看上去挺老实的,是干坏事都没胆量的那种。楚光站起来,说。
是真的,人都带走了。来了警车,有四个警察,都是带了枪的。罗凡说。
就他那人,用得着这样!楚光有些奇怪,说。
是怕他拒捕吧,看上去,他个头还挺大的。罗凡说。
楚光想了想,问: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光是嫖娼,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也有人这么想,可他那人,还能干出什么来?罗凡说。
这可难说,有些人,表面看去蔫不拉叽的,干出事来让人都没法去想。楚光说。
那你说,他还能干什么?哦对了,听说外面还有几个防暴警察,会不会出卖国家机密什么的。罗凡停住脚步,看着楚光。
就他,能知道什么机密?楚光低头想了想,抬头看着罗凡问:抓他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
罗凡把手放在办公桌上,说:他好象没什么准备。进来抓他的是两个便衣,那时他正在看书……他们要他跟着出去,他不肯,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他,警察说出去就知道了。他不肯,说要走,也得跟单位打个招呼……
真傻冒!楚光说。
他可能以为,自己在单位混得比较好,受器重,又是党员,没准领导会保他的。罗凡用讥嘲的口吻说。
楚光苦笑了笑,说:他还真把自己看作是个人物了。这种事,就算有人要保他,能保得住?
罗凡说:我想也是,不过他那人就那样。
后来呢?楚光问。
警察告诉他,他们已经给单位打个招呼了,他不信,就是不肯走。警察去拉他,他就大叫起来,骂警察是暴徒,让人去把领导找来……这一闹可好,把整个楼道都惊动起来了。罗凡说。
真愚蠢!楚光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你没听到,那叫声……想起来真有些毛骨耸然!罗凡说。
怎么叫的?楚光问。
救命!有暴徒……要杀人啦!罗凡扯开嗓子学起来。
警察打他了?楚光问。
没有,他们只是拉着往外走。罗凡说。
那他干嘛那么说,不是找死嘛。楚光说。
他也是害怕……那声音里好象含着一种绝望,就好象快要死了一样。当时我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都没听出是他的声音。罗凡说。
他一定是慌了,就想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楚光说。
我想也是,那时候他真是很可怜的。罗凡说。
那时他肯定意识到自己就要身败名裂了,这种人对这些东西往往是看得很重的。楚光说。
那是,他一个农村孩子熬到这份上容易嘛!没准他们家几代人就出这么个人物,上了大学,上了研究生,又留在北京工作。罗凡说。
你和我不也一样?楚光说。
人跟人不一样,再说他经历坎坷,大学毕业后他分到一所乡村中学,考了六年才考上研究生。罗凡说。
他不是还考博士了?楚光说。
考了,听说还考得不错,不过就算考得再好,也没他戏了。罗凡说。
真可惜!楚光叹了口气。
谁让他把握不住自己,这才叫一失足,千古恨!罗凡说。
这可没准。楚光说。
这事可闹大了,都说没想到他会是这种人!罗凡说。
要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因为出了事就说人家人品不好。楚光说。
还能怎么说?罗凡看着楚光,问。
这是人性的弱点,跟人品没有关系。再说,眼下十二亿中国人当中,恨不得有三亿人都在干这事,只不过他比别人倒霉些,给逮住了。楚光说。
要是你,也会干?罗凡问。
这可说不好。楚光笑了笑,说。
罗凡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他那人,活得太压抑,又没有女人爱他,不然也不会这样。
我看,他是很自卑,没看他在女孩面前,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楚光说。
他这人就象刚从乡下来的,没有开化,见不得女人。见女人就这样看人家,色迷迷的,恨不得要脱人裤子!罗凡边说边学着。
楚光笑了笑,说:他这人是有些怪毛病,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人不坏。
别人可不这么想,我担心,他这一辈子会这样给毁了。罗凡说。
要说起来,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只是嫖娼的话,罚点钱就没事了。楚光说。
钱倒是小事,出了这种事,只怕没法在这单位呆下去。罗凡说。
你是说,单位会撵他走,就象撵咱俩一样?楚光问。
我想,他们会这样干的。罗凡说。
他们为什么总要把人往死里逼呢?象他这样,拉他一把,也就上来了,要是推他一下,没准真会把他给毁了。楚光说。
对那些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们不会为别人着想的。罗凡叹息一声,说。
我要是领导,肯定不会这样的。楚光说。
正因为你不会这样,所以你才当不了领导。罗凡嘲笑说。
楚光苦笑了笑,说:没错,我这种人是当不了领导的,好在我也不想。
你是知道自己当不上,才不想。罗凡说。
可能是吧。楚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
罗凡在屋里走了几步,问楚光:怎么样,新闻学院的事?
没戏!楚光说着叹了口气,把经过说了一遍。
那种破地方,不去也好。罗凡看着楚光,安慰说。
是,我一点也不感到遗憾。楚光笑了笑,说。
到时候找不到单位怎么办?罗凡走到楚光跟前,看着他,问。
走呗,有什么好说的。楚光满不在乎地说。
走?往哪走呀,说实在的,这年头要个单位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罗凡感叹着说。
怎么,你后悔了?楚光看着罗凡,问。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罗凡避开他的眼睛,说。
不用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楚光拍拍他的肩膀,也象在安慰自己。
但愿会这样。罗凡叹息着,说。
会好的。楚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