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怪故事

1

黄花又病了,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她对泽兰说:“二闺女你是咋遇到你那汉子的?””

泽兰羞红了脸,而往事却在她脸前铺开了。

她和娘都没吃晚饭,她们没什么可吃的,只有一些往事。

“娘,都是闺女不孝,惹你生气。”

“你是大孝,闺女,娘虽不完全懂,可总有懂的那天。”

母女俩相挨着回首往事。

那年都到了年下了,黄花家还没一星白面,娘几个都发愁。那时草兰和黄花正从外面回来,爬犁上放着两口袋苞米和一些杂粮,这就是她们大半个冬天的收益。白面哩,没得到,不是没的买,是太贵买不起。

“一斤白面就要我闺女唱十回哩,这不成。”

草兰看见往屋搬东西的泽兰就来气,她为啥就能坐着等吃的?正是冷的时候,寒风也吹得紧,露在外面的脸一会儿就要冻肿了。

黄花微笑地望着忙乱而心虚的泽兰。她不乐意泽兰去卖艺,能保住一个闺女她就保。

草兰则想让泽兰明白在荒原上女人到底是啥,让她心甘情愿地坐在爬犁上,跟她们一道去取悦一个又一个男人。

草兰猛地把那个铜瓶砸在了雪地上。雪厚得没膝,并不能把铜瓶咋样,可泽兰却在寒风灌进铜瓶的呼呼声音里感觉出了卖艺女人的悲哀。

那天所有该做的草兰都做了,她一出《摔镜架》从头唱到了尾,黄花帮她唱男角。过后,那男人抱着她只是不松手,仍在脸上乱亲,好妹子好妹子地叫。末了,那男人站在黄花面前,两腿直打弯儿,原来他根本没钱。

黄花进屋看了,对草兰说:“费一个时辰就费一个时辰。”而草兰非逼着那男人往铜瓶里塞两块钱。不然,她就抓挠他。一口饭是那么好挣的吗?

草兰见铜瓶没咋样,更生气,从雪窝里抱起来,砸在那棵倒了的白桦树干上。

叭地一声,娘几个都雪塑一般立在荒凉的院子里,静静地,在她们的幻觉里铜瓶飞出无数个蝴蝶,有金色的,有绿的,也有金绿相间的。那些蝶在北大荒的腊月里缓缓飞落下来,扑进雪地里就再无踪迹了。

她们还看见那个本该在这个家庭里承担责任的男人被铜瓶击中了,他影像的碎片也随那些蝴蝶落进雪里。那男人曾经想要把她们都从卖艺的道路上拉回来。可他逃进他仙家的庇护里去了。

泽兰一点儿也没怨恨草兰,她在铜瓶摔下去的过程中,感觉自己就是其中一只绿色的蝴蝶,它永远地挣开了禁锢它的形态。它有多么美丽多么轻盈地在天地间飞舞啊。寂静的雪野也因那种飞舞而温暖起来了。

草兰却气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来到泽兰近前抓住她的胳膊,在猛烈的寒风中吼道:“让这大闺女去换白面吧,我带着她去!”

泽兰抹抹冻在眼睫上的泪珠,她冲草兰笑笑,然后,又冲娘也笑笑。

“不用急,大年三十儿咱们准能跟财主家一样吃上饺子。”

草兰哭得很响。一抽搭一抽搭的,在一次抽搭的间歇她嘲讽地说。“可不嘛,到处是白面,看,看哪,这白面,把一切埋住了,端一盆回屋就包饺子呗。”

“咱们不让日本人撞见弄死,就是福分了,想那齐整的事儿做啥?不知足的丫头。”黄花骂了草兰。

泽兰哭泣着,她没反驳,把四匹家养的公狼从辕头卸下来,准备往圈里牵。那圈早就让她用成捆的蒿草围得严严实实的了,四周又都埋上了雪,再大的风也吹不走。

黄花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闺女个个都是好的,可都是苦的。

“等你们一个个都过上好日子,娘就放心了。”

这妇人只能用这样的幻想来解救陷落于孤苦的心。她希望卖艺人的营生在她两个闺女这里断掉。她闺女的闺女……所有的后人都不用做这个。那她就必须找到那种东西。

“刘贺,你快来吧,我要问问你哩!”

黄花昏倒在雪里。

2

泽兰在第二天,把黄花和草兰的皮袄也穿在身上,悄悄拉出四匹公狼套在爬犁上。把锣、胡琴、扇子、手绢也都带上了。

爬犁在空旷的雪地里奔跑着,像是飞。

那个自古就是中国人最钟情的节日已在高空徐徐地往地上下降了,那声音像是在下一场大雪。

草兰奔出屋,看见爬犁上端坐的泽兰,泪水汹涌。她回屋想找御寒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除娘和她自己身上的棉衣外。什么都被泽兰带走了,要不就是被她藏起来了,她是不希望有谁跟她一道去哩。

“这死丫崽子,一开始就想吃独食!”草兰边骂边哭。

黄花坐在炕上,透过风刮的窗纸看着爬犁上的泽兰,她脸上凄苦的笑被流淌下来的泪水弄得有些模糊了。

黄花哭着,踮起屁股想看清渐渐远去又总是偏离她视线的泽兰。泽兰的雪路被窗户纸破洞的边缘给框定了。

天哩,那便是唱戏人中最好的哩,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泽兰有德性,这闺女,好着哩。

黄花把草兰拽上航。

“稳妥妥地坐着吧。等傍黑下,把房顶上的冻白菜够下来,用开水炸烂,再把冻狍子肉切下一块,再剁进几颗大葱,饺馅子要用野猪油拌得香香的,咱们就准备包饺子吧。”

草兰脸上一丝海意也没有,她还在生泽兰的气,她找出一块掉光了毛的皮子,包上一些碎草,从外面把破了窗户纸的那格窗塞上:屋里顿时黑了一些。

“大闺女,别生气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你信了娘的这话吧。”

草兰出乎黄花意外地没有顶嘴,却在外面哭起来了。

“年关这么近,也算过年了,老哭哭泣泣的,不怕坏了来年的运气吗?屋来吧,把脸冻坏了,就难看了。”

这妇人的话落进嗷嗷吼叫的大北风里。雪给刮得像猛兽那样张牙舞爪。

“娘啊娘啊,泽兰使不傻?谁非要吃那饺子来?看这大风,不把爬犁掀翻才怪哩。再说她也没唱过啊,不是找挨埋汰吗?”草兰跺脚痛哭。

黄花这才大哭起来,哭声中的悲楚任谁也不忍听。

黄花哭了一阵子,便出奇地镇静了,她用恬淡的声音道:“大丫,来,坐娘身边,娘给你讲鬼怪的故事。”

谁不想听鬼怪的故事哩7特别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既没读过书也没好生接触过外界,所得的知识,都在鬼怪故事里了。像唱二人转的还好,谁肚子里没有百八十出戏文。草兰仍然喜欢听鬼怪的事。

那些故事会给不同的人以不同的人生润养。鬼怪也是荒原上不可缺少的呢。那男欢女爱的事更是仙境一般地诱她们。

草兰抽抽泣泣地推门进屋,突然被屋里女姓的气息困扰了,可其中的温暖还是让她喜欢的。

她脱了蒲鞋,把冻红的脚丫子读了揉。以前她不肯坐在泽兰旁边,因为泽兰逼人的少女气息者是使她自惭形秽,也老是能引起她的妒意。泽兰再回这家里,说不定就跟她一样了。

“娘,要讲个小姐和公子的才好听。要讲得细致一些。”草兰眼里闪出热辣的神情,把她的泪也烤干了。

草兰喜欢这类故事呢,小姐和公子有多么多情呀,就是有一方是鬼怪,“有一方终究难逃一死,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曾经是那么幸福,这就够了。

黄花的故事开讲时,泽兰的爬犁已跑出有十几里地远了,再跑二十里地,她就能找到准能给她白面的男人了。

3

一只红狐如一团火般在雪地上跳跃,寒风刮起的大雪似乎碰到它就融化掉了,它是那么清晰,那么火热,雪尘无法沾染她。红狐跑跳着,一纵身便跃进黄花的故事当中。

有个女子,自打成人后就被她年老的爹赶着一匹老掉了毛的灰马在荒原各处寻找营生。就是在雨季里,他们也没停歇过,因为这老爹急着挣些钱好为他买一副上好的棺材板。他生没得福,死后可要睡睡好寿材。

这女子叫小凤,那个好看呀,可是没法言传了。眼睛水得要滴下汁来哩。她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花都跟着她颤动。

作为女子,她讨男人喜欢的还有更实在的东西,她的身材长得妙到了极处。

就这样一个好女子,长年坐在枯燥的大车上听她爹的诉说和叹息,到得上处所在,便为任何一些出得起钱的人扭唱哩,过后还要陪睡。她的老爹便喂那匹老马或打盹,要不就把钱从一个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数。等这好闺女从屋里疲惫地出来了,她老爹已把钱分成了三份。

他大声冲她嚷嚷:“闺女,闺女,你得加把劲儿,你看这些钱只能买三块棺材板子,还缺一块上盖的和两个培头。”

小凤给老爹笑笑,一些也不曾抱怨,她又恢复了她的美丽,跳上大车。

“爹,咱走吧。”

小凤知道,只要她爹活着,买棺材板的钱就永远也不会攒够的,就永远缺一个上盖和两个堵头。

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灰马更老了,它身上的毛几乎掉光了。马车也快散架子了,小凤的爹也更苍老了。可小凤的好看却没有退色。她在沉闷的旅途中时常哼唱自编的段子让过路的鬼魂都想扭起来。

人活着好呀人活着好

女人活着好穿花棉袄

男人活着好让婆娘去暖脚

……

那音调高低不同,小鸟也不会唱出那么好听的调调儿来,像过大年一样喜庆哩。

外人哪里知道,小凤不知唱过几千几万出戏了,也不知跟过多少男人,可没一个肯把一切都交给她,她不怪他们,他们中大都连活下去都困难,咋能承受得起她和她老爹的拖累呢?他们都是些穷苦人。也有富人把她接进庄子里去的,那是为了证明她同那些妻妾有啥不同,她唱的东西能不能给富人提精神。

小凤也没把心交给过哪个男人,还没有哪个男人让她想为他去死去做一切事情。但她又知道这样的男人世间准有,只是她还没有遇到。

小凤想只要有喜欢她的男人她就一定会遇到。她坐在大车上望着永无尽头的荒原和那高高的大山,呼唤着那个好人儿。她的心翻腾得有多么厉害呀,离她为自己定的衰老日期还剩下一个年头了。要是在夏天她再也遇不到令她动心的男人,她就会变老变丑了,扭不动也唱不动了。

实际上是她的忍耐快到极限了。她还刚刚只有二十几岁,还是花吐蕊的时候哩。

小凤的老爹似乎觉察出小凤的心思来了。他使劲儿睁开老眼,看了看依旧天仙似的闺女,擤把鼻涕抹在鞋底上;

“你闺女家算得着了,有那么多人都爱听你唱还有男人稀罕你,这辈子也该满足了。”

小凤觉得她一下子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她奇怪,这么多年坐在大车上的女子会是她小凤吗?那她该多么可怜?

他生了自己的气,也生了那个迟迟不出现的好男人的气。她便在绝望的时候把那好人狠劲儿地想了又想,然后,她就病倒了。

那病症是不能治的,刘贺为她跳了三场大神也不行。

人们都说,只怨她生得太好,都疑她是个狐怪,所以连老光棍也不肯娶她。小凤在病中听到了这些话,心里是屈的,只求快死。

在小凤有病期间,灰马老死了,它倒地时,全身长满了荒草。

小凤的老爹总是抱怨,希望小凤快些好起来,他说他可不能躺在没有盖的棺材里,那样他的肚子里就会钻满毒蛇,脑袋瓜里蹲着癞蛤蟆。阎王见了他这个样子,心里厌恶,就会让他托生成唱二人转的女人。

“女人?呸!”小凤的老爹向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小凤为不能起身照料老爹的生活而内疚。

“爹呀,你不用愁,我死了,你就把我同死去的男人配阴婚,我那婆家会给你预备棺材的上盖和两个堵头的了”

小凤不知道这些年她挣了不少钱,都让他爹给另外的一个卖艺女人了,那女人是她爹年轻时的旧相好,现在老了咋唱咋扭也挣不来钱了,有一大堆孩子都靠小凤养活。

小凤的爹流了泪,“爹对不住你,好闺女。”

小凤两眼灼灼地亮着,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怪他,只是有些吃惊。老爹能那样对待一个卖艺的女人,他该有多么好!心多么慈!

“爹呀,我这儿有个金镯子,我是想等我死了留着给你养老的,现在你拿去给她吧。”

小凤的老爹哭得有多么伤心哪,末了,他拿起金手镯。

“爹很快就会回来。”

小凤从敞开的门里看见老爹磕磕绊绊但又是奋力地跑进草丛里,他一准是想寻个近道哩。

小凤笑得很开心,她没能得到的,有个与她同样命运的女人却得到了。

她的老爹因为这,一切错处都可以免,要是来世她还生做女人,她还会给老爹当闺女,有这样的爹不丢人。

天暮下来时,下了一场小雨。小雨落在草上,很热闹。小凤想她活着是再遇不到那个好男人了。她刚这么想,门就开了。

“可是我来迟了吗?”多么好听的声音哪。这么多年和她配戏的男子没一个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小凤的心头好似给温暖的风吹了一下,她支起头,就看见了他。

那男人同小凤一样是同性中最好的。他穿着红色的长衫,脸又白又不缺少男子气,眉眼的俊气是所有男人加起来也不敌的。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每朝小凤走一步,小凤的身上就多一丝力气,当他走近炕边时,一小凤的睑已经变成山杏花那样的粉红色。她不敢看他又忍不住要看他。

他走上前来,很温情地抱住了小凤。

小凤觉得她是个没经风月的女子,以前在男人身上的经验全都没有了。她多么心慌又多么高兴啊。

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病了这么久一定瘦得不成样子了。她忙用手捂自己的胸,发现它们像两个暄馍一样正散发着香气,等这好男人去享用呢。一

男人并不着急,与小凤百般温存,说尽了爱慕她的话语。

男人说:“我追着你已经有好几年了。”

小凤说:“我咋不知道?”

“你想好男人时,就是在想我。”

小凤快活又羞怯地笑着,像一朵刚开的野百合花,娇得露珠也承不住哩。可她却希望男人用力地抱她。

男人的手指在小凤胸前轻轻一划,她的衣裳就破碎了,露出了肥白的翘翘的大奶。

小凤慌张又快乐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是使不得的”

男人的手摸在小凤身上,她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小凤希望他能摸遍她全身的每一个地方,要不它们将白白地生得那么好了。

男人低头去亲小凤,她被他亲得快活极了。她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存下了长久的快活,那使她又想笑又想哭还想唱二人转。

忽听来了我二哥

盼了六年盼四转

王二姐你还死什么

……

男人就在小凤身上扭舞起来了,扭得欢蹦乱跳的。小凤唱得更欢了,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盯着他看,咋也看不够,她有点儿晕,便把眼闭住了。她看见她变成一只银狐,同一只红狐在大荒原上追着闹着,就闹在了一处,然后它们又在荒原上奔跑……

其实小凤在她老爹走后便死去了。

小凤的老爹也并没去那个女人家,而是揣着那个金镯子去找了槐仁堂。因为槐家有个高明郎中,他想那郎中一定能救他闺女的命。槐地主接过金镯子,用牙咬了咬,就揣进了怀里,让他先走一步,郎中随后就到。他急火火往家奔,不小心掉进野湖里淹死了。

穿红长衫的男人对死去的小凤说:“我已经为你爹准备好寿材了,你放心吧。”

死去的小凤很高兴地咯咯笑,把土墙上的蜘蛛网都震炸了。

再说槐仁堂打发走小凤她爹,使命人把庄园的大门关紧,根本不准备派郎中前去给小凤诊治。一个臭唱兔子蹦的还值让我的郎中跑一趟!

他想掏出金镯子看看。又怕被外人看见,一心盼着天黑。

穿红长衫的男人从小凤身边走开,到桦林峪村雇了八个庄稼汉,他要他们到完这山第一个人口的森林里把两口棺材抬下山来。一口棺材装小凤的爹,另一口装小凤和她的男人。

他掏出小凤给她爹的那个金手镯给了这八个人。八个人乐得别说抬两口棺材埋几个人,就是把整个森林都砍光也乐意。

八个穷汉先同穿红长衫的男人在野湖里把小凤的爹打捞上来,装进那口用整个圆木挖的棺材里。

棺材的周围都有深深的沟痕,八个人都不知那是用啥工具凿成的,但都忍不住夸赞寿材讲究。

他们赞叹着把小凤的爹装进去,再把挖棺材时掏出的木芯严丝合缝地塞上。那哪里是一口棺材呀,分明是一段圆木哩。

“几百年也不会烂。”八个穷汉都这么说。

他们又从炕上把小凤抬下来,但并没见着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尸首在哪里?”

穿红衫的男人脸色变得煞白,十分虚弱。

他说:“我掏挖这两口棺材已累坏了,几百年的道行也失去了,可我满意这样的结局,我只求你们别厌恶我,好好把我同小凤装殓在一起,老天会可怜你们的。”

穿红衣的男人边说边现出原形,原是一只红狐狸。红狐正好同小凤躺了个并头,死了。

八个穷汉有知道小凤爹同他们村头一个卖艺女人相好,便有两人前往报信。那两人回来后,不住地唏嘘感叹。

原来那个卖艺的女人连同她的一大堆孩子都是狐狸。都是戏仙,它们在小凤爹死去后就回归山林了,或者升了天,许多村人都看见了……

4

黄花不讲了。屋外的大北风把门摔得哐哐响。草兰偎在了娘怀里。她听这故事的最初猎奇感已经没有了,她的心给红狐搅乱了。

草兰问:“娘,那不是说小凤和她的爹都让狐给坑了吗?”

她突然想到娘故事里的一个可疑处,“那金手镯不是揣在地主怀里吗?”

黄花摸着闺女的头,“他怀里的不过是个草环,许多人都见过,娘也见过。”

“你真见了吗,娘?”

草兰抬头察看娘脸上的神情,她看娘是不是在说谎,而娘却平静地说:“我是见过的,一个乌拉草编的腕环。”

在黄花说这个冗长的故事的时间里,泽兰已到达了平川村,她在那个有几十亩地的人家门口停住爬犁。她听草兰说过这户人家。他家的人爱听二人转。

眼睛上的白霜遮挡了泽兰的视线,她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子,把手从棉手问子里抽出来,抹了抹眼睛,由霜化成的水滴还没流下来便冻在睫毛上了。

泽兰吃惊地靠在爬犁上,她的羞涩已退到了后位上。

已有两个爬犁停在门旁了。一个是马拉的,一个是猎狗拉的,这家的生意做不得了,里面至少有两伙卖艺的人了。

泽兰重新坐在爬犁上,很茫然,到下一个村庄还有十里地,就是找到主顾,吃年夜饺子也来不及了。

泽兰漫无目的地抖了抖缰绳,心里充满了悲伤。她不想回家去了,冰天雪地的她到哪里去呢?她的心渐渐地好像没有知觉了。

三十几晚上,家家都亮着灯,都在守岁,无论穷富。这一年因有日本人常进村庄里抢东西,能吃上年夜饺子的人家极少。都忍着辘辘的饥肠,企望来年得福,所以都不睡,怕自家与好运失之交臂,他们要亲眼看看新年的到来。

泽兰还没出村,就已经觉得这也许是自己看到的最后的人间灯火了。

她累了,她更害怕,她不想做营生了。一路上熟记的唱词也都忘光了。

她从一开始就在寻找那种东西,但她不知那东西是啥,她上哪儿找去?她只是幻想着好日子。

有马铃声响过来,泽兰一惊,握紧了手中的鞭子。

李南石举着火把,赶着大车进村来了。他是来拉走前几天他们从日本人手中夺得的粮食。寒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

“干啥的?”李南石看出是个女人。

泽兰抬头见是个男人,还赶着马车,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

“这位爷,我会大四梁小四梁,我啥都会唱。我啥也不要,只要二斤白面。”她感到血全涌到脸上,声音抖得断断续续的。

大车驶到泽兰近处,火把凑到她脸前。

“长得是不孬!”李南石赞了一声。

泽兰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异样的东西,她的心莫名地跳起来,对自己做了这种女人感到极度地羞臊。

“那……你是愿意了?”

火把移开了,大车也赶走了。泽兰想立即就死,不知为啥她觉得受到了最大的侮辱。

“你咋不跟我走!”声音很好听,也很亲切!泽兰的心一冷一热的,使她浑身乏力,极想靠住什么。她的脸更烫了,跟住了大车。

李南石以收皮货商的身分活动在荒原上。他只身一人进村装藏在地窖里的粮食。那地窖口在这村为他代收皮货的那户人家里。那家的男人也抗日。

“咋一个人出来?别让日本人撞上。”寒风刮过他的问话。

泽兰全身往外冒火,一点儿也不觉天冷。她想好好看他一眼,可她又羞。她知道这话无需回答。女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自甘流落风尘?

大车停在一个独门独院里。一句话也没有,一眨眼工夫就装完了车。

泽兰也帮着搬袋子,她一点儿也没觉得累,她想这样永远下去。粮食袋子用大麻绳勒紧在车上,李南石站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

泽兰想起了这次出来的目的,羞羞地问:“这位大爷,我上哪里唱去?”

李南石在黑暗里看了看泽兰。

“我留了一袋子白面,里面有你二斤。其余的,你每个穷人家送去二斤,大约一葫芦瓢吧。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儿吗?”

泽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她遇了戏仙。

“那你……不……要我唱了吗?”

“咱荒原上的人都可怜……”他没把话说完就赶着大车往院外走。

“是可怜,可咋办才不可怜呢?”

她的声音急切又真诚,使他不能不对她说些什么。

他让她走在大车的一侧,匆匆对她说了一些话,把她困惑的心似乎给说动了,让她见到了一幅美妙景象。

“真能那样该多好。”

“会那样的,穷人再不受富人的气,做自己的主人。”

大车走出了村庄。李南石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手枪。

“你是谁家婆娘?”

“我……还没找汉子呀。”

他就把小手枪塞给了她。

“遇到日本人就开枪,能打死一个是一个。”

大车继续走,离村渐远。

泽兰背着白面口袋,见哪户草房破便往哪户去。她得到的感谢能装几爬犁。她从没听过这么多好话。哪个女人也不可能听过。卖艺人只能听到戏活带劲儿的好话,那还不一定是真心的。

泽兰体会到了为穷人做事的心安和快乐。她挨家送白面时就好像李南石站在她身边,赞赏地看着她。

她把白面分到只剩一葫芦瓢时,刚好到了村头,她把那一葫芦瓢白面留给了她自己。

泽兰赶着爬犁磨过头。在路过那个富户人家时,大门开处,哭哭泣泣走出几个人来。

他们唱得从没有过地卖力气,女的还另外伺候了脾气怪异的家主,却啥也没能得到。他们本意也是想要二斤白面回家好包年夜饺子。

他们哭得极伤心。大门砰一声就关上了。

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爬犁,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

泽兰摸着怀里的布口袋,生怕掉了。

“为啥哭呀?”

其中一个女的哭着答道。“没得到一星面过年呀。”

甲:北风那个刮骨地寒

乙:满脸滚着泪蛋蛋

甲:卖艺的人哪

乙:前路黑哟前路险

……

两个人这样地吼将开来,使泽兰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我有白面呀。”

“你有哇?匀我们一些行不行?”

泽兰掏出已悟热了的面口袋,把那一瓢白面分开了。两家一家一半。

“那你咋办?”

泽兰胸中涌起一股浪潮。

“我家还有白面哩。”

那两伙女人欢欢喜喜地赶着爬犁跑去了。一会儿就隐没在黑暗和寒冷之中。

泽兰把空口袋揣进怀里。

泽兰在十里以外就看见有两柱火把举在渐浓的夜色里。寒风没把火把吹灭,反而吹得更旺。

泽兰怀里的空口袋并没使她感到惭愧。她冲着那火把的光亮可着嗓子喊:“过年啦——过年啦——”

万家爆竹庆除夕儿

五更拜年客满门儿

人人面上添春色

家家门窗贴对子儿

女人见面问声好

男人见面做个揖儿

……

泽兰唱得既清亮又有味儿,她是唱给整个大荒原听的。

枪声突然在泽兰背后响起来。平川村顿时大乱,是日本人进村了。

火光在黑夜里异常明亮,人哭犬吠,枪声不断。

平川村只有几个人逃了出来,他们直接往山上跑去了。其余的人都没等到新的一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