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隐秘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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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进过办公室了。多少天的奔波,吃住在农场,今天终于能安静地到办公室坐上一天,处理多日积压下来的文件继续开展工作了。

办公桌上落上很多的灰尘。过去很排场的办公室今天令人感到空荡荡的,嗡嗡叫的蚊子还在不停地飞动着,有气无力。我顺手抓了一只攥在手里,干巴巴地脱了水分,我突然感到落寞。窗外广场草坪里荒草如此疯长,低洼处发黑的水已把一片草地侵死。院前零零落落地停放了几辆自行车。

烷子里各种车型并排停放着,人们按顺序把自己的车放在很大的自行车棚里。管理人员把放不下的一行行摆得整整齐齐。通勤车载着职工按时上下班。美国种大草坪一派生机,绿油油地镶嵌在工整的树墙和花草之中。彩旗飘扬,各种大型广告屏及广告牌使人眼花缭乱。欧洲式的办公大楼窗明几净。我那时年轻得志意气风发,凯迪莱克载着我及上级领导视察工作。从领导兴奋的脸上可以看出对我的工作是何等的满意。我也决心在三年之内在商业系统名列前茅。

几年工夫,大楼脱了颜色,窗扇上破碎的玻璃伴着风呼哒呼哒地在窗框上撞击着。这些败家子,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这是属于哪个部门?给我要一下办公室。很长时间了,接线小姐才说,办公室没人接。都上哪儿去了?给我找。接线员没有了声音。膨胀了的恶性脾气让我冲出办公室在圆厅里大喊,人哪?都滚到哪儿去了?只有几声嚎叫返回。我要召集各部门领导开会,现在就开。上来了几个副职干部。你们的经理呢?主管呢?不同的声音软塌塌的,去医院看病了。出去了。不知道。好了,明天你们都回家吧,不用再来了。几年来,资金周转不灵,职工很难每月开支,为了适应时代发展,我大量裁员,留下一些精干的人员,为什么越裁人越散。我的中枢神经发生了障碍,我的精干的手足都不听使唤,我处于一种瘫痪状态。

难道我多少年奋斗的位置就要终结了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局?是社会大气候的影响?企业负担太重?

我很早就有无望的感觉,为什么要支撑到现在?上不去下不来的。每年一度的人事调整,下属有很多人找到我家里,要求换工作、提升,看到他们的工作欲望和激情,真让我感动。我安慰他们要努力工作,别辜负领导的期望,手却下意识地拇指和食指来回捻动。这是什么意思,有时我也不明白。这些人找出各种理由来看我,真没办法。全部拒绝又怕伤了上下级的关系。唉,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出岁月走过的声音,只有这荒原上的人才能凭着独有的灵性和完达山的起伏看出岁月过往的脚踪。还要看一个妙龄女子如何头上飘了大雪又成了一丘黑土!这女子的香趾再不会踏在岁月上,可那并不是说女子由此就再不显现了。如一朵花开过,落下了,但在别一时刻,枝上又有了,花像极了从前那一朵。不过,那确实不是从前的了。

岁月也是一样,过去了,再来的,似乎也是相同的,但它却不是在重复。岁月让什么都老去,又让什么都重新来过。

荒原浩瀚到了天边。天哩,严丝合缝地把荒原罩住,并按自己的意愿,变换着一些景象。

但,完达山是动不得的,无论何时都稳稳地站在那里,看生灵生灭,看季节变造。

九虎林河也在林间草畔流出一痕清澈,或湍急如狼嗥或静若银狐拜月。

水所流过的地方皆属荒原地界。

那人如是土著的,就有着令别处人感到实在的语声。说话呢,也不绕弯子,有时,会令人感到话说得太实太重了,但又必会被那里一些也不掺假的热情所感动。他们说话常掺入二人转的戏词,很历史很哲性的。

实际上,荒原人是很杂的,那地方哪儿的人都有,来历也不相同。

一千多年前,被君王流放的人慢慢走入荒原。又有饿极了被那漫山遍野的好木头和无穷无尽的好土引来的,来了方知,土是上等的好土,但活下性命来也是不易的。

虎狼比人要多,不过可吃的东西皆比人容易对付,便把人渐渐放开。荒天下的人叫狼剩、大虎的最最多,一些二人转艺人自编的段子里,都是这些人当主角。

直到大跃进那年,荒地才由转业官兵大面积开出来了。只是老天不嫌恶这里的人,女子赋其美丽,男子给予勇敢,人间欢愉的好事情也尽演给他们看,也令他们充当主角。可人毕竟是愚顽和短少见识的,有时难免演出悲苦的戏来。

一切不可解释的事情都由大仙来解。

戏仙附在哪个人身上哪个人便成了仙。

暗地里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人,有的灵验,有的不行。

人们对待戏仙的态度不是鄙视也不是尊敬而是惧怕。

戏仙的行当也是可以传授的,但都是男女之间传。无仙无缘的人自然不知内里的曲直,但仍是怀着好奇和疑问。有时在夜里思想就到了忤道仙的地方去了,偷偷笑一笑也罢了。

只有泽兰老是在想这件事,为啥男人必要把道传给女人,而女人若传就传给男人哩?

也有同性别相传的,据说,那样的戏仙是最灵验的,这当中有着怎样的天机呢?泽兰十分困惑。

泽兰在十几岁时经常端个粗瓷蓝边大碗到离家几里的桦林峪村各个穷苦人家去讨要大酱。那儿有许多与黄花一同卖艺的人家,她们都十分乐意给她家大酱吃。

在荒原上要大酱可不寒碜,那大酱不比旁物,吃的人越多,酱香就越浓郁。

泽兰家历年下的酱都不好吃。其实工序是一样的,都是选了最饱满的野黑豆温火慢慢烀一整天,傍晚时,锅里的水已干,野黑豆也已黏熟,趁热用一种专门捣酱豆的木杵捣烂,然后做成五斤或十斤重的酱块子,也不用任何东西包裹,只用林秸杆搪在房梁上,任其落灰生虫子都不管。

只等到来年四月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三日哪一日都可用大木盆把酱块子盛了,舀满清水拿草根刷子仔仔细细地刷。刷净了就弄碎,下到大缸里。

放盐放水是最重要的。放多少也只可下酱人自己意会,别人传不了。

虽然做法是一样的,可大酱的味道却各不相同。

泽兰家下的大酱老是有股怪味儿又稀里逛汤的,只得再不下了,要吃就别家要去。

被讨要的这家往往很欢喜,接过泽兰手中的大酱碗,开了前园子门,进去。

大酱缸都安放在前园子里,缸边上拴一个红布条,那相当于一道符咒,恶神和野物都近不了缸跟前。

前园子阳光足,能把大酱晒热晒发酵了,大酱会由黑变黄,散出诱出人馋虫的香味儿来。荒原人没大酱,日子的滋味儿就淡多了。能吃上饭的人家用黄豆做大酱,那才正宗哩。穷人只有采那叫做磨石豆子的野黑豆做大酱。

酱主人拿起横在缸上的木制酱耙,伸进去哐哐地捣,常能捣浮上来几只白色的蛆虫,也不惊讶,用筷子夹出来,仍旧捣。捣得很有节奏。

这是在告给主管大酱的神,这酱是好的,香的,望他不要离了大酱缸边,让恶物给弄寡了。

捣了一阵,酱香味儿也散够了,便把酱耙往上一提,用碗接住,酱耙上的大酱便沥沥地流进碗里,刚好一碗。

泽兰端着酱碗快步往家去,家里黄花和草兰正守着一桌生菜、白菜、大葱,等着蘸酱吃哩。

哪家的酱浓哪家的酱香,泽兰家人最清楚,好吃的酱自然要去多要两回。要大酱可不分交情薄厚,推开一家院门、去要就是了。只是不敢到富人家去。要大酱只限穷人家之间。

泽兰从小就熟识刘贺,她和草兰懂事后,他在桦林峪村北面盖了座小马架子栖身,不再到她们家去过夜了。

他也下了大酱。他的大酱不但好吃,还能治病,专治被鬼缠住了的病。吃了他的大酱,得病的人就能吃东西了,待后下几泡黑屎,病就好了。

泽兰很少去到他那里讨要。

一日,泽兰到得一家,刚推开门进屋,就听东屋里有人说话。她才知是到了刘贺家了。

一女人说:“你找到没有?”

“找到啥?”是个男人。

“啥戏仙呀?真笨!”

泽兰小声喊:“给我叨碗大酱来!”

说话声一下子就停住了。

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刘贺。

“是想要大酱吗?我给你叨去。”

泽兰红着脸,把碗递过去。

屋里的女人又说:“我要是会做法,我就准能找到那东西。”

“是我娘?”

“是她。”

“好像还有个男的跟她说话,那是谁?”

“是我。”

“你不是在这儿呢嘛?”

“你回家,在你家院子里也能看见我。”

泽兰不明白娘为啥要跟刘贺学做法。刘贺温和地看着泽兰,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无论人心里是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能看见。他还可看见人的前生和来世。

“我不信。”

“你该信。”

“为啥我得信?”

“问你娘去。”

刘贺跳开了一步,见了泽兰像见了仙女一般,可惜了这好大闺女,长大了或许也得沦落风尘。泽兰很柔和,眉眼俊俏得像她娘。

黄花不信任他,要亲自请戏仙问个明白了。

“我娘要跟你学啥?”

“让女人过上好日子的咒语。”

泽兰撑不住,到底红了脸。刘贺掀开缸盖只顾看她忘了叨酱。

“你说那咒语到底是什么?”

刘贺使劲儿摇头,他也不知道。

“那咒语是:泽兰,泽兰,真好看。”

泽兰心里很欢喜。她接过碗也就想走了,她不想见她娘,娘做的事总有理。

刘贺眼睁睁看着泽兰走了,想若不是她来要大酱,他想对她说句话也难。

“你停下,我告你个事情。”

泽兰正愁一只手端碗一只手去开大门不稳当,想让刘贺帮帮自己才好,转过身等他近前。

荒原上有夏风在吹,把许多野花野草的气息全抛撒开,草浆和花汁的味道便浓浓地只管各处飘摇。田野里有麦子抽穗儿,苞米蹿蓼儿,也把各自的清香气一股一股释出来,都汇在天之下,荒原之上。

“我供的戏仙位上有座神像,当真跟你长得一样。”

泽兰睁大毛茸茸的眼,又好奇又开心,心咚咚跳,仍旧走回来,把酱碗放在酱缸盖上,又怕飞进蚊虫,见近旁葵花叶子比碗还大便劈下一个来,盖碗上。

“倒要看看那神像。”

“你娘不会骂你吗?”

“不会吧?”

刘贺宠着她,想让她开开心。

他凝神听了听动静,知黄花在里面,而那时她的身体就坏了,有时会昏睡过去。

他们进了屋,泽兰并没见着神像。刘贺诡秘地笑了笑,掀起东墙上挂着的一张老虎皮,便露出一个墙洞来。墙洞一尺见方,里面衬着红布,果真有个神像。

泽兰凑近了,倒吓了一跳,可真是哩,这神像太似自己了。

刘贺悄悄地又说:“是仙家下来显的形,我依形刻出来的。”

泽兰又去看了眼神像,又看出许多不像自己的地方来,放下心来的同时又似失了意一般,随便看屋子四周,眼睛就盯在炕上。

破高梁席上有八只狍子拐骨,那是荒原人闲时的好玩物。那八只拐骨都用染指甲的凤仙草染过,红丢丢的,像是能吃一样可爱。那是刘贺神的一种法器。

“你知道谁是你亲爹吗?”黄花在昏迷中问。

泽兰忍着泪,摇头。

“娘,你醒醒!”

“你唱一段请仙歌我听。要用武咳咳调子才好听。”这显然是对刘贺说的。

“也不是个时辰,要夜深人静才能唱。”

“只会哄人,又不是真要请仙。”

泽生看娘躺在土炕上,是那么弱小可怜。她做的一切事都是为我和草兰哩。

泽兰含着泪走出了大门。

“快唱请神歌我听。”黄花又在昏迷中说。

只听得刘贺猛然唱道:

山里山外天上地下诸多仙

比不得你大仙法力无边

……

泽兰听了浑身发麻。他是用假嗓唱的,有些不男不女,听了心上像被毛刺了一样难受。

刘贺唱一句,黄花也在昏迷中唱一句。

……

在戏仙祠里泽兰和刘贺都回忆了这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