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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叉叉市的冬天是黑色的。

每到冬天,叉叉市都要下雪(废话)。下完雪之后的兴奋还没有消褪,人们就要面对出行的艰难,于是全民动员、分片包干,整个城市都投入到一场清除冰雪的战斗中。冰雪大体被打扫干净了,负责照管人民生活的人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是继秋天焚烧落叶后的又一次胜利。没有了雪的冬天,就象没有胸脯和热情的女人,只有干巴巴的寒冷。这寒冷缺乏了缓冲,坚硬得象权力部门的铭牌、脸色或者皮鞋,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冬天也并不总是寒冷的。有时懒洋洋的阳光照耀着这座行动迟缓的城市,这时道路上的残雪会融化,然后被鞋底和轮胎带到每一个角落,于是这城市便漆上了一层黑色。在这样无雪无风的日子里,这城市总被黑色的烟雾笼罩着,人们如同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烟囱之中。那是煤烟和尾气的混合物,厚重结实,象一顶租来的棉帽子,久久不愿被它的主人摘掉,烟雾中甚至还有浓浓的药味,因为叉叉市里有几家全国闻名的药厂。

小张已经有两周没回家了,老张并不担心,知道这一定是小张的钱还没有花完。想到钱,老张仍然有点心疼,索性觉得这钱压根就不曾有过,于是有一种白赚了手机和皮鞋的感觉。老张又想,自己过去在工厂里干私活的时候还赚过几把“俏”钱,况且那些私活的收入足抵得过这次的损失。当初老张听说大刘给后来的老公买摩托的时候,也用这些“灰色收入”折算过一次,然后告诉自己这摩托自己也偷偷赚来过。老张在心里已经把这笔钱花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自己赚了个大便宜。他觉得这笔钱可以花一辈子。

小张和老张“决裂”之后,回到宿舍里又和哥们儿喝了一顿。他揣着手机接受了两天培训,觉得已经是这个行业的精英了。第三天,女经理把一份名单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义务员们分头开始行动。小张拿到的名单是电信局凭借自己的系统优势统计出来的,上面记录着用其他出局号(IP号)拨打长途电话者的姓名住址电话等资料。小张拿着电信局的合同兴致勃勃地出门,以为居民们都会兴高采烈地欢迎这个优惠举措。他按图索骥,发现有的住户不在家,有的住户地址不准确,他用自己的手机好不容易打通一家的电话,人家没听他说完就挂断了。小张摸到一处居民楼,见各家门上都贴满了小广告,这些广告有开锁的、有疏通下水的、有租房的、有治疗阳痿梅毒心脏病的、还有被撕去半边的“大*法”胶贴。小张准备好了电视里的职业笑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敲门,听到问话后礼貌地说自己是“电信局”的。一个和老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开了门,小张连忙问候一声宣传起优惠政策。对方说:“你哪个电信局的,我是电信局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呢?你的牌儿呢?你怎么不着装呢?”小张忙解释说自己的电信局下属什么公司的。那男人说:“那你直说是什么公司的不就完了,冒充是电信局的干什么?”小张还没来得及解释,那男人又说:“我最烦你们这帮上门推销的!”小张说自己是来送优惠的,那男人说:“优惠什么优惠?——都说自己优惠!”小张的耐心已尽,说那就再见吧,对方一听就火了,说你站住,我要给电信局打电话,问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小张头一次见到这种难对付的人和阵势,吓得赶紧跑掉了。

小张跑出黑洞洞的居民楼,衣服和裤子被暖气改造后裸露在楼道里的各种铁管蹭了很多铁锈和灰尘。他心里想,这帮小市民简直不可理喻!这公司也是,为什么不派他去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里拜访那些公司?那才是发挥他身手的地方。他可以把手机摆在干净的茶几上,用礼貌的话语和得体的举止来促成一笔长途电话优惠的生意,这种层次和素质的区别是普通的老百姓无法想象的。

小张没有做成一单生意,还赔了几笔电话费。他不好意思再回那家公司,于是感觉那个小地方的经营理念并不适合自己,同时他们也没有发掘真正人才的眼光。他回到宿舍,一头扎到麻将桌上,点着蜡烛玩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大家拿赌资在校园旁的一个小店里从中午喝到午夜,直喝得昏天黑地,席散后竟还有人张罗再去打一场台球。小张酩酊大醉,差点把苦胆吐出来,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口袋里只剩几张拾块的了。他躺在床上,回忆起口袋里装着五千块钱时的日子。这日子虽然只过去了几天,但却如一个已经十分遥远的梦。小张的同学扔给他一支“三五”,两人边抽烟边躺着聊天。他同学姓崔,正是老崔的儿子。

小张说,这个社会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呢?我们生得太晚了,原始积累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他又说,看见那些一脑袋大粪的人开着名车搂着美女去吃海鲜就生气——凭啥呀?他们不就认识几个当官的吗?他们有鸡毛啊?老崔(小张管小崔叫“老崔”),你说,他们有鸡毛啊?——操!

小崔吐了一个烟圈说,咱这岁数要是不吃点喝点就瞎了,过两年啥也整不动了——我有个主意,老张(小崔管小张叫“老张”),你觉得咋样?

小崔说了一个办法。

小张听了颌首说:“嗯,有道理,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会不会出事啊?”

“——能出鸡毛事啊!”小崔说:“顶多写个检讨书,再不行让你爸我爸花俩钱儿呗——没事儿!”

小张说:“那就这么定了!我还有几十块钱,也没啥用了,咱俩先把它喝了再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摩挲着自己的手机,整个世界似乎尽在掌握之中。

十三·

圣诞节就要到了。老张查了一下挂历,又到台历上确认了一下,终于确定圣诞节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他准备着那一天的欢聚,问张桂珍人都找齐了没有。那些过去的工友们有的搬了家,有的正在肿瘤医院里等死,有的没有电话,有的有电话却不稀罕告诉你,让张桂珍一通好找。张桂珍给大家打电话的时候说起圣诞节聚会的事,人家问是哪天,张桂珍照老张的意思说是二十五号。张桂珍的闺女也在筹备圣诞节的同学聚会,插话说圣诞节不是二十四号吗?张桂珍立刻糊涂了,第二天又来问老张。老张看完了挂历又看台历,坚持说是二十五号,又让张桂珍找小赵来确定一下。小赵顶着一头乱草趿拉着鞋来了之后说,都没错,圣诞节是二十五号,但老外过圣诞节却在二十四号,这叫“平安夜”。老张说,我说的没错吧?就是二十五号!二十四号是“三十儿”,是自己过的;二十五号是“初一”,那才是正日子!咱们过年的时候请人吃饭,不也是从初一开始吗?小赵听了边打哈欠边笑,不连贯的笑声里还夹杂着一串咳嗽。张桂珍陡然有点生气地说,那我姑娘她们过的可都是二十四号!她的语气坚决得象要吵架,老张忙说,那就改二十四号吧!他转头对小赵说,从前外国人过“三十儿”,咱们过“初一”,现在都过“三十儿”了,真没招!

小赵笑笑,趴柜台上仔细看了一气,又带点诡秘地问老张:“张叔,问你个事儿,来你这儿买药具的“小姐”和中学生多吗?”老张说你问这干啥。小赵说,他有个同学最近在写个小说,小说里有个人物是卖这些东西的。老张说我卖了一年多这玩意儿,还没见过一个中学生和“小姐”——你那小说啥内容啊?小赵说这小说叫《风流人物》,写的是现在的人鲜廉寡耻、随便和人上床的事儿,就算是一种批判吧。老张经常读报,也觉得现在这社会很乱套,又很羡慕小赵有个作家同学,就介绍说他妹妹是税务局的科长,去过很多消费场所,那叫一个“腐败”!老张很想说“那叫一个牛B!”但直说毕竟不好。

来老张这里“消费”的都是附近的居民,偶有一些急三火四的小青年和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生怕被认出的人,老张已经烧高香了。老张很纳闷这些事竟然也值得写,不知道自诩立于时代潮头的人往往还没有普通的百姓高明。老张倒是很想认识那些小姐(报纸上和街谈巷议中都说她们无处不在),可他一个也认不出来。

小赵走了,张桂珍和老张商量到哪个饭店吃饭的事。张桂珍她爸张胖子有个徒弟,后来做了光明厂食堂的一把手,并把这食堂改成了一个大饭店。光明厂虽然已经黄了,但这饭店照开,而且生意很红火。张桂珍的意思是去这一家,因为大家都熟门熟路,还可以打折。老张泛起一股醋意说:“不去!去那干什么?我在那儿吃过,净他妈糊弄人,菜做得不好!”张桂珍说那去哪儿啊?老张说你们这帮人可真是的,连饭店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给电台打电话!

叉叉市的商业电台每晚有个节目,专门向食客推荐饭店。老张每天都听这档节目,随着电波把叉叉市的各大饭店和各色美味都神游一遍。张桂珍也知道这个节目,对老张说妈呀我可不敢打电话,要打你打吧……

老张过去也没给电台打过电话,既然张桂珍不敢打,他就必须有这份勇气。他说:“你们这帮人可真是的,打个电话有什么,我都打好几回了——一会儿我就打,你在旁边听着!”张桂珍听了捂着嘴笑,说这大张可真行,还要给电台打电话呢!

下午四点钟左右,天就已经黑了。张桂珍本来该收摊回家,却等着听老张打电话。捱到五点钟,节目开始,张桂珍催着老张拨电话,老张说不着急,现在打电话的人多。两个人守着收音机听了一段,主持人说请大家打电话,又说了号码,老张就开始拨,但反复拨号都是占线的声音。有人打电话预订圣诞节的饭店客位,主持人先说已经很难订了,又说你很幸运,到某某饭店去,应该有位置,他们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某某饭店的某某菜品是叉叉市一绝,有什么什么特色,获得过什么什么奖,建议你去品尝一下……张桂珍着急说:“你看你,被别人订去了!”听口气好象全叉叉市就一张桌子似的。老张拨电话拨得直出汗,但就是拨不通。主持人说,建议听众朋友们在节目开始的时候多拨打电话,那个时候电话反而少一点……张桂珍又急着说:“我就说让你早打,你非得……”老张心里直冒火,抢着说前几天还是刚开始的时候人多,现在又掉过来了……他急得额头冒汗,手心也潮了。

电话终于拨通了。

老张拨通电话就开始说自己要在圣诞节那天请客,请主持人帮忙找一个好点儿的饭店,钱也多花点儿……导播在电话的另一头说请老张登个记,又请他关掉收音机,说电话一会儿会接进直播间。老张的心“砰砰”乱跳,捏着电话的手也有些抖。等待的时间应该也不长,但就象拿燃着的火柴烤手心一样难受。张桂珍屏住呼吸听着收音机,也在等着历史时刻的到来。

电话终于接进了直播间,主持人对老张说:“您好这位听众!”老张连忙按照叉叉市打电话的习惯说:“喂,谁呀?”

在叉叉市,打电话的主叫方似乎不关心自己找谁,总是问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主持人说:“您好这位听众,您的电话已经接进直播间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老张的收音机里此时正传出他自己的声音:“喂,谁呀?”他连忙又“喂”了几声。张桂珍急得说:“别‘喂’了,说话呀!”老张的大脑似乎有点供氧不足,完全听不清电话里在说什么,就又“喂”了几声,收音机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请您把收音机关掉……”张桂珍连忙抱着收音机跑进厨房。老张也不管了,就对着电话说:“主持人呐,我有这么个事儿——你听着呢吧?——我吧有一帮师兄弟,想在一起过个圣诞节(音:姐),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帮着找个地方……”

主持人的男中音终于从听筒里传出来:“对不起这位听众,我好象没听见你说‘您好’……”老张乍没听明白,就问:“啊?什么?”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老张连忙说“您好”,又补了一句“对不起了,呵呵……”

也许是这个时间段没人打进电话,主持人的兴致竟然很高。他侃侃而谈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过“洋节”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现在不光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就连上了年岁的普通市民也对“洋节”发生了兴趣,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说明更现代的生活观念和更文明的消费时尚正在走进寻常百姓家……这主持人说得性起,竟然抽空回忆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老张觉得这些话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但也得支着耳朵听下去。主持人回忆完了十数年前那个简朴寒酸的圣诞夜后,接下来问老张打算吃什么、花多少钱。老张说吃什么都行,钱也多花点儿,有的师兄弟都多少年没见面了,再说我还是开买卖的……主持人听老张自报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便把老张引为同类,很兴奋地问老张,先生您开什么车呢?

张桂珍在厨房里“扑哧”一乐。

叉叉市的这个主持人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成功的“金领”,并且觉得目前成年男人的时尚话题就应该是屁股下面的座驾。每次节目,他都要问听众是否有车,如果对方是有车族,他还要和人家探讨一下流行的汽车款式和它们的机械性能,证明自己即便不做主持人,也可以去烤羊肉串或者去修车。他今天照例问老张是否有车,老张自豪地说:“什么?啊,车啊,没有,我们打车去!”主持人发现自己的尾巴摇得没有价值,有点泄气,又想起老张这位听众不太讲文明世界的礼节,就逗趣般说:“既然您‘打车去’(他说这三个字时模仿着老张的口气),那我就得给您介绍一个离家近的地方,还能给您省出一瓶啤酒不是(他的口气又改成了北京话)——对了,你打算请多少人消费多少钱来着?”老张豪气冲天地说有十多个人,花个三四百块钱——“五百也行!”主持人说,幸亏我问问,我要给您介绍到某某酒店去您那“五百也行”非变成“有期徒刑”不可——这样吧,建议您揣着您的“五百也行”,打个七块钱的夏利带着您多年未见面的师兄弟去某某饭店,那里环境幽雅经济实惠,地点是莫街某路某号,电话是叉叉叉叉叉叉叉叉,您去了找总经理叉某某,就说是我介绍去的,一定会得到优待……老张忙问能打折吗?主持人冷笑说您都“五百也行”了,还用打折吗?让这些开饭店的老板们多少挣点儿吧,都不容易,哈哈!——感谢您参与节目,再见!老张正待细问,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老张放下电话,正回味着和那个著名节目主持人的几句对话,张桂珍抱着收音机跑进来说:“什么饭店来着,你再让他说一遍好了,我没记下来……”老张也没记住是哪个饭店,就说:“那家我去过,不好,还是去某某楼吧……”张桂珍说:“你看人家让你去你咋不去呢?——还能打折呢!”老张说:“你们就知道打折!——好饭店哪有打折的?”他抓起衣服要出门,张桂珍说你干啥去?——“去订菜呀?哈哈!”老张没好气地说去买彩票。张桂珍说你有点钱干啥不好,非得买那个——“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老张想想也是,再看看张桂珍,她的脸在六十度灯泡的照耀下正散发着温柔、调皮、健康、贤惠……的光芒。老张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想,她对我多好啊!这人做老婆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又想,一会儿就上老赵家说一下给电台打电话的事儿。

十四·

经过近一个月的筹备,这顿“五百也行”的饭终于进入了倒计时。早上来的时候,张桂珍带来了一个很大的包袱,拎起来却很轻快。老张问包袱里是什么,张桂珍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张桂珍新烫了头,脸上施了女儿的脂粉,连嘴唇也鲜艳了些,油渍麻花的棉大衣里面套了一件红色的羊绒衫。老张见张桂珍差不多年轻了十岁,打趣说:“整得挺‘靓’啊——你这是要去相亲咋的?”张桂珍回嘴说:“滚一边去,你个王八犊子!”老张听了兴奋得差点儿捧着她亲上一口。

整个白天,老张几乎要在空地上跳舞。他不住地站起来四处走动,和张桂珍聊互不牵扯的话题,手和脚也寻不到一个安稳的去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兴奋得心里象正在长草,只扒了几口就不吃了。他到老赵那儿花低价买了两瓶“叉叉大曲”,拿回来用报纸包好。他本来还想买几罐饮料带着,又想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饭店里的饮料确实很贵,干脆要求那些女工也喝啤酒算了。

下午的时候,老魏来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起孩子的学校又要收钱的事。老魏的老娘一直卧床不起,老魏让接电话的邻居转告家里别着急,说他正打算照着报纸上的广告到某个老中医那儿去抓个偏方。老魏放下电话之后问老张工钱的事,老张硬着头皮说已经问过了,恐怕还得等几天。老魏说那就麻烦张哥你了,又憨憨地对着张桂珍笑了一下,裹紧破旧的军大衣推门走了。他开门的时候,一股白气从外面直窜进来,老张不由哆嗦了一下。老魏刚走,老张就连说关门了关门了。他帮着张桂珍把东西收拾进来,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等着天黑下来好去饭店聚餐。

漫长的等待让人心焦,石英钟似乎和两个人开玩笑,特意放慢了指针的速度。老张的兴奋里带着紧张和焦虑,就不断和张桂珍瞎聊着以安慰自己。天终于要黑下来。张桂珍抱着包袱进了里屋,没过一会儿穿了一件貂皮大衣出来。老张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说:“我操!”他眼里的张桂珍雍容华贵,竟有几分贵妇的派头,就是和当年光明厂里的几个风姿绰约的女处长也有一比。张桂珍这件大衣是春天的时候按照“反季节消费”的原则买的,花了一万多块钱,享受了八折待遇,今天还是第一次穿出来。

张桂珍说:“咋样?这么穿还行吧?”一般这种问话都是老婆问老公的,所以老张受宠若惊,连说“还行”,竟有一种是自己掏了钱买来这件大衣的感觉。

暮色降临,该出门了。老张也许是白天兴奋过度,觉得有些虚弱,就偷偷吃了两粒“男子汉”。张桂珍提着大衣,小心翼翼地走,老张在后面锁好门,又跑到前面拦下一辆“夏利”。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司机用叉叉市的脏话居高临下地咒骂着国计民生和市政建设,觉得在张桂珍面前高大了不少。

老张抱着皮甲克里面的两瓶“叉叉大曲”,和张桂珍一起进了饭店。旧日工友们陆续到齐,女工们免不了彼此抓着肩膀亲热一下,再夸奖一番对方的容貌和衣服。张桂珍的貂皮大衣惊艳全场,比下去好几件漂亮羽绒服和围巾丝巾。老张敬了老崔一支烟,两个人避开女工们唧唧喳喳的讨论和笑声,坐到沙发上说起工厂里的事。工厂破产之后,老崔虽然张罗着离开,还是选择了重组。重组后的光明厂被过去的一家兄弟厂给吞了,现在的头头都是人家派来的,曾经在工厂里风光的人在昔日的自留地里当牛做马,看着别人的脸色,拿着一直没上涨的工资。老张心想看来自己拿着安置费走人就算对了。可老崔又说,现在的工厂,国有股要退出,大家都争着花钱多买一些股份,因为这股份肯定要升值的。老张听了有点眼红,又想到自己已经没资格买什么股份了,酸酸地想就不信你们的股份能变成钱,这不过是还和过去一样花钱买个工作罢了。老崔又说,老孙(原来的小孙)拿出二百多万来买股份呢,还有传言说“小伟”的公司要把工厂收购了。老崔说起话来,仍然象过去一样底气十足,就象这些事都是他操纵安排,这让老张多少有些不舒服。老张想,今天这顿饭是我请客——我!怎么没人问我现在干什么呢?

“大张,你现在干什么呢?”大家围坐之后,一个女工问老张。老张正想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没干什么,开了个小买卖”,张桂珍抢着说:“他?——大老板!”老张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另一个女工说:“我说大张怎么看着这么年轻呢!你看人戴的帽子多时髦——大张,你那帽子在哪儿买的?得挺贵吧?”老张连忙说不贵,才三十八,在“松雷”买的。他摘下帽子,起身脱掉十年前值两千多的皮甲克,然后要大家点菜,结果菜谱击鼓传花般又传到他的手上。老张于是征求过老崔的意见后,点了几样菜,大家连说“够了”。老张又把自带的“叉叉大曲”打开,强行给女工们也斟了一点。有人问老崔的孩子在“干啥”,老崔自豪地说孩子正在上大学,前几天还勤工俭学自己买了一套好衣服穿。众人连声称道。老张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小张的手机欠费了没有,刚才替儿子交点手机费好了。大家又夸老张对孩子的这片“孝心”,也有人问起小张在干什么。老张回答说小张也上大学呢,这孩子前几天想勤工俭学自己买手机,当爸的心疼,就花五千块钱先给买了一个。大家于是啧啧称道。

菜陆续上来,大家边吃喝边说起过去工厂里的事。渐渐的酒过三巡,老张拍桌子叫服务员开音响。今天是老张请客,于是有人替老张点好了《骏马奔驰保边疆》。麦克风的接触不算太好,老张的歌声断断续续从音箱里传出来,伴随着刺耳的尖声。老张只好边唱边躲避着音箱,音箱里那失真的声音在他听来却也有几分蒋大为的影子。老崔趁他唱歌的时候给女工们敬酒,这让老张颇为不满。他看了一眼张桂珍,见她紧盯着电视屏幕,从口型的变化看得出正在跟着哼唱。

老张一曲终了,得了九十四分,大家都鼓起掌来。他借着未尽的豪情敬了众人一杯酒,喝下去后觉得就象喝了一口沸油。女工们凑在一起找歌唱歌,老张就和老崔还有几个过去的师兄弟边抽烟边喝酒聊天。他从闲扯的男人们中伸出脑袋说:“每个人都得唱,谁也不许赖帐,哈哈!”老张特别想听张桂珍唱歌,心想要是能和她合唱一个就好了。

女工们不避跑调地唱起来。大家有机会吃顿大饭不容易,于是都很珍惜这唱歌的机会,开始有人合伙上厕所。老张在《萍聚》的乐声中喊道:“张桂珍也得唱,就差你了!”张桂珍骂道:“瞎他妈喊啥?——不够你‘抖色’的了!”她点了一个《我爱北京天安门》,唱得倒也字正腔圆。老张带头叫好,结果张桂珍也得了个九十四分。就有人说,看你俩多般配,连得分都一样!——不行,你俩得合唱一个!老张正有此意,张桂珍却说什么也不干。有好事的点了一个《柳堡的故事》,张桂珍不会唱,又改了一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另一个麦克风不好使,老张和张桂珍只好合用一个,两个人站在一起,老张的胳膊肘不小心就碰到了张桂珍的胸,脸也差点贴到她的脑门上。断断续续不合节拍的歌声在老张听来如同天籁,在整个包房里回荡。张桂珍唱得很认真,胸脯象波浪般一耸一耸的,体温透过红色的毛衣射入老张的骨髓。老张只觉得皮肤滚烫,心脏象被一只神秘的手紧紧地攥着,又象被一团云雾包裹和拖举着直飞天外。他跟着字幕机械地唱着,太阳穴处仿佛擂着一面鼓。“比翼双飞在人间”唱完之后,张桂珍捂着嘴笑着要逃,一个女工献上来一篮干花,众人哄堂大笑。

这首歌竟然得了一百分!

大家欢呼过后重新落座,彼此都串了位置。高潮之后必定会有失落,所以众人突然都沉默不语。是啊,生活不容易,哪有那么多的欢乐可言?在这儿乐完了,大家各回各家,仍然要面对无尽的烦恼。孩子上学,老人有病,自己没有工作或者找到了工作也收入微薄,几乎没有人能休双休日了,逢年过节也大概不会有从单位搬回来的东西。要为每一项消费付出劳动和现金,再也没有住房和医疗方面的幻想。这些人里有打工看人脸色的,有在街口等着做计时工的,有的还没有离开工厂,依旧感觉前途未卜。有那么一刹那,大家感觉都如深秋时的昆虫,柔软透明的翅膀不堪劲吹的寒风。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照进来,在沉默的脸上变幻着绚丽的色彩,向心如死灰的人们炫耀着多彩的生活。这一切似乎只有几秒钟光景,但却漫长得如同他们一起走过的那几十年的时光。他们曾经穿着开裆裤一起玩过,曾经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彼此倾心而不得诉说,曾经心满意足地拿了工资回家过太平日子,曾经为了奖金或者班组长的位子而勾心斗角。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并且因成为过去而变得美好。他们老了。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也不需要他们了。

老崔连忙张罗喝酒,大家也都被唤醒了。

接下来的酒就象为了持续到欢聚必须有的那么长时间而苟延残喘。老张要了饺子,结果剩掉了一半。女人们抱歉说要早退,男人们便也心犹不甘地离席。老张本来想让服务员打包,想想还是算了——左右豪爽一回,就豪爽到底吧。这顿饭花了不到三百块钱,但比他的最低预算仍然多了点。老张想自己还以高价卖过一个仿真阳具,再说当年在工厂里干私活还挣过一些钱,就也释然了。出了饭店,大家都向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走,老张本来也顺路,但一想给这么多人买票比打车还贵,就拦了一辆“夏利”。张桂珍要回他那里拿衣服,也上了车。

这是所谓的“平安夜”,大小商家都亮起了彩灯。大酒店的门前布置了圣诞树,各色牌照的汽车拥挤着停在一起,等待着它们那正在用支票消费海鲜的欢乐的主人。街道上不时可见笑闹成一团的年轻人,挥霍着仅有的和仅供挥霍之用的热情。老张的头倚靠在车窗上,目光迷离地看着黑色的路面向自己扑来。他有一种混沌的感觉,觉得今天还没有结束,还应该发生点什么,有点什么东西还尚未发生。他苦苦地想,但想不出来是什么。

车到“伊甸园”,老张和张桂珍下了车。他开门进屋,感到室内寒气逼人。张桂珍到里屋脱下貂皮大衣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老张也脚步错乱地走进来。她那红色的毛衣在六十瓦灯泡的照耀下就象一个火热的炉子,给室内平添了温暖和温情。张桂珍边抓起羽绒服边对老张说,你好好睡吧。老张倚在门框上说,你,你别走了今天。她没理老张,接着穿衣服,老张又说,真,我说真的呢,你别走了。张桂珍抬起头说,你他妈喝多了,快睡觉吧你!她想打开老张撑在门框上的手走出去,老张死撑住胳膊说,不跟你说别走了吗?——给我当媳妇吧!张桂珍有点生气地说,喝点逼酒就没个单位,你快起来呀!她还没说完,老张拦腰把她抱住,推了几步就摁到了床上。她低声叫骂起来,开始死命地推老张。老张觉得下身燥热坚硬,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把所有的血液泵压到全身各处。他死死压住张桂珍,不顾她的叫骂撕咬拼命要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他意识到了自己正打算强奸她,心想我他妈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她干了再说!张桂珍边抵抗着老张那迫切而坚决的手边急促地说,你喝多了,你给我滚犊子,我操你妈,我求求你了!老张血贯瞳仁,哪还管那些?他终于突破防线,手指触到了张桂珍的臀沟。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老张本打算不理敲门声接着动作,但那敲门声急促而坚决,让人无法漠而置之。他恋恋不舍地压了张桂珍几秒钟,终于含恨放开了她。张桂珍起来打了老张一个嘴巴,抓起羽绒服和包袱急忙跑了出去。她猛地打开门,把敲门的老魏吓了一跳。张桂珍也不管敲门的是谁,撞开老魏就跑了。老张在屋子里抖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心惊肉跳地走出来,看了老魏一眼连忙低下头。

老魏似乎觉得很尴尬,问老张说:“张哥,没、没啥事儿吧?”老张说没啥事儿,进厨房走了一圈,出来问老魏有什么事。老魏说,我那工钱的事你给我问了吗?老张说问了问了——白天不都说了吗?再等一阵吧……老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张哥,你先借我点钱吧,这个坎儿我过不去了……老张本来就懊恼老魏坏了他的好事,听老魏说要借钱勃然大怒说:“老魏,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帮你要钱还得先替你垫上吗?我告诉你,我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本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魏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锤子。

老张愣了一下,发现手头没有防身的东西,连忙转身向另一间屋子跑去。其实那间屋子里也没什么,但他总觉得该有什么称手的东西在。他跑了两步,刚看到那些直挺挺的阴茎和花花绿绿的壮阳药,就眼前一黑,扑倒在地上。

老张隐约觉得自己还活着,感觉有人在翻他的口袋。外面突然有警车声,老张心想,完了,张桂珍报案了,我这回要进监狱了——不行,我得给我妹妹打电话!老魏正在搜老张的口袋,听到警车响吓得魂飞魄散,连锤子都没拣就连滚带爬地从后门跑了。冷风吹进来,吹醒了昏迷的老张,他想爬起来,却没有一丝力气。

警察们不是来抓老张或者救老张的,他们的目标是老赵家。最近大陈输了钱,觉得憋气窝火,就偷着挂了“110”。按说这种赌局根本不算什么,但接警总不能不处理,于是警察们便开着警车满脸不高兴地来抓赌了。

老张趴在地上,觉得自己正被越来越寒冷的空气包裹着。电话铃响起来,他想起自己刚才要给妹妹打电话,意识里觉得是妹妹来救自己了。他要去接,但是爬不动。本期的彩票号码正是他家的电话号码,也有人中出,但是老张没有买。很多好事的彩民打来电话,想咒骂一下这个幸运的人,但是他们失望了。老张的手机也凑趣地响起来。他不知道谁打的,心想也许是儿子打来电话祝他圣诞快乐吧。他不知道,小张此时正蹲在看守所里,对最近的几起抢劫出租车的案件供认不讳。他深信自己的爸爸可以花上点儿钱把自己弄出去,因为他爸爸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既有足够的钱,也有很多“硬实”的朋友和亲戚。小崔正在另一个房间里蹲着,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小张的脑袋上。小崔的爸爸老崔正在疯狂地给发迹的老张打电话,希望找到解救孩子的办法。

六十瓦灯泡的黄色光芒弥漫在屋子里,和不断涌入的冷气纠缠着。紫红色的地砖吸收了大部分的光线,让这房间显得暗淡、死寂。老张挣扎着想爬向那“铃铃”作响的救命电话,却没有丝毫的力气。那些粗大的塑胶阳具冷漠地俯视着他,既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的主人任何的帮助。老张终于绝望了,那些无能为力的阳具也索性昂起高傲的头颅,再不看一眼伏在地上的主人。它们骄傲地耸立着,骄傲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塑胶本性,牛逼哄哄地蔑视着窗外那无边的黑暗,牛逼哄哄地面对着这个越来越寒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