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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张回了“伊甸园”,进屋见一个包裹严实的女人立在柜台前,手里抓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老张对该女人印象很深刻,因为就是她买走了一直摆在柜台上的“威猛先生”电

动仿真阴茎。那个“威猛先生”是老张花四十八块钱进来的,弄来之后老张就在“四十八”前边添了一个“二”,变成了二百四十八。那家伙雄赳赳地在柜台上站了快一年,谁来了都看几眼,但没一个人买,连问价的都没有,老张后来就干脆把它当成了摆设。前一阵,刚过完“十·一”,天气渐凉,满街都是大葱,老张正在屋子里对着电视发呆,这个女人就进来了。她三十左右年纪,包裹得严丝合缝,头上包着纱巾,戴了一副墨镜,走起路来活象一只猫。老张看她的打扮,就知道她多半是穿越了整个城市光顾这里的,于是接着看自己的电视。那女人故作从容地看了一下柜台里面的药具,又走到墙上的宣传画前驻足欣赏了一下,老张觉得自己该说话了,就问道:“买点什么?”该女人吃了一惊,说声“随便看看”,又走回到柜台前,似乎不经意地点着“威猛先生”说:“这个多少钱?”老张拿起“威猛先生”看看标签把上面的数字念了一遍,又加了三个字:“不讲价”。女人问:“这个好用吗——我是说它的电路没有问题吧?——我是给我朋友买的……”老张说没问题他卖了好几个了——有问题可以换!女人没有讲价,拿出钱来买走了“威猛先生”,老张低头到柜台里寻找塑料袋,女人已经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它装好了。

女人悄然离去之后,老张禁不住心头的狂喜,奔到老赵的食杂店里无声地转了一圈儿。食杂店里烟雾缭绕,大陈等人正在打麻将。老张的手很痒,很想把别人拉到一边自己坐上去。他想,你们累死累活一下午,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赚了二百,嘿嘿!他很想宣布刚赚了一笔“俏”钱,但又觉得压在肚子里不说应该是更稳重和见过世面的表现。他一腔高兴无以名状,就又奔出食杂店,跑到张桂珍背后猛击一掌说:“你家买大葱了吗?”

张桂珍被吓了一跳,回头摘下风帽认出是老张,气得骂一句:“个犊子玩意儿,我当谁呢?”老张经这一骂,觉得自己的骨头又轻快了许多,就和张桂珍聊了半天大葱的行市。他回到屋子后又暗自美了一阵,突然猛拍一下大腿悔到:为什么那个“四十八”前边写的不是“三”呢?

现在,那女人找上门来了。

老张坐下之后,只觉得四肢沉重,头顶象拴了一个铅块,后背也疼得不行。他勉强问道:“买点什么?”老张其实知道她来干什么,但他现在迫切想倒在床上喘几口气,所以对一切妨碍他倒在床上的人都烦得要命。那女人见张桂珍在旁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塑料袋里摸出“威猛先生”的包装盒说:“我刚从您这儿买了不长时间的这个东西,质量就出了问题……”老张不等她说完就硬撑着说:“我这儿没卖过这个!”说完就趴在柜台上喘了一口气。那女人一愣,尽量客气着说:“您可能忘了吧,我确实是从您这儿买的——我也不是想退,您看能不能给换一个……”老张觉得一股股的热浪正朝他的脸上涌来,自己的两个眼珠正在一个劲地向外鼓,他看了一眼张桂珍,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老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说没卖过,那就是没卖过,你爱找谁找谁去——再说了,你天天可劲儿使那玩意儿能不坏吗?就是泰森也不扛这么折腾啊!”那女人没等老张说完,抓着塑料袋夺门而去。老张趴在柜台上恨恨地想,谁让你来的不是时候了!

张桂珍见那女人走了,绰着袖子说:“都用那么长时间了还来换,真不要脸!——大张,你咋的了?”老张这时候已经快滑到地上了。他强撑着站起来说:“我到诊所去一趟,你给我看一会儿——你的饭盒在厨房呢,你自己热吧……”张桂珍说“我陪你去吧”,老张说不用了。

老张动作迟缓地穿好衣服,从后门出去。诊所只在两栋楼之外,但这段路老张走起来颇为艰难。他捱到地方,量过体温,已经三十八度五了。诊所里陆续还有人进来,老张连忙到最后一张床上躺下,等着打点滴。一个少妇抱着孩子也来打针,孩子拼命地哭,老张听见哭声倍感心烦,一心烦觉得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连忙死死闭上眼睛,就当世界上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一切都不存在。老张很怕打针,护士给他的手背上擦棉球的时候,他连忙去想打麻将时连坐十“屉”的情景。针扎上了,老张也放心了,觉得自己虽然还是那么难受,但毕竟是躺在诊所里、被施用了一些救命措施。现在,就听天由命好了。老张睁开眼睛,看到少妇抱着孩子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孩子的头上打着吊针。老张连忙闭上眼睛面向墙壁。他想,她要坐我这儿,我就给她让了,那张床上的老娘们也是,就不能给让个地方?

老张睡了一觉,醒了之后见药液已快输完,孩子正在对面的空床上躺着。老张放了心,对那个疲倦的少妇说:“这茬感冒真厉害——小孩儿多大了?”少妇回答说才二十个月。老张见少妇不爱说话,象是受过教育的人,也就不搭话了,心里想受过教育怎么了?——受过教育的人才不会讲价呢!他瞪着墙角的蛛网发了一会儿呆,叫护士拔针。老张出了诊所,因为刚打过针,所以感觉有了点精神。

老张回到店里,张桂珍告诉他,卖了一盒避孕套,按标签上的价卖的,收了两个公用电话的钱,打电话的都说是市话,都给了四毛钱——“我也不知道咋收,反正就这些钱,都在这儿了!”老张脸色蜡黄,喘着粗气,根本没力气理会钱的事。张桂珍见老张病得不清,就让老张去睡觉,还要给老张煮面条。老张不想吃面条,喘着气说不用了——“我一会儿熬点粥喝就行……”张桂珍连忙去煮粥,老张于是心安理得地躺着去了。

老张躺在床上,觉得眼窝正在陷进去。他盼着等病好了,就到老赵那儿去描述一下今天的事。有张桂珍这个旁证,他那句“泰森也不扛这么折腾”足够重复三年的。

粥煮好了。老张发现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但一坐起来身子就轻飘飘的,大概坐起来的海拔要高一点吧。张桂珍拿来一只板凳放在床前,要老张就坐着吃好了。老张想吃点咸菜,又怕吃咸菜不太好。他想了一下,觉得如果在粥里和点儿白糖应该是比较合乎身份的事情。他正想开口,张桂珍说:“你家白糖在哪儿呢?——我给你粥里和点儿白糖吧……”老张连忙说:“不用了,我吃点咸菜就行——再有钱也这穷命,没办法,就好这口儿……”

六·

老张捂着被子睡了一下午,身上头上都出了汗,脐下二寸耐不住湿,钻心的痒。他探手挠了几把,火辣辣地疼过之后,痒得更厉害了。他身体仍然虚得厉害,但在被窝里躺得久了,下身却有了活动筋骨的打算。老张也注意到了身体的这个反应,他想这证明自己是好了吧?

老张的烧已经退了。

整个下午,张桂珍都坐在老张的柜台后面。偶尔有人买报纸,她就出去一下。老张这里很清静,一般人逛商店也不会来这里,把张桂珍闲得直冒烟。幸好老张的电视一直开着,可以解个闷儿。如果这电视是关着的,她就不太会弄了。大陈中间来过一次,进门之后挺惊讶地问:“呀,那谁,张哥呢?”张桂珍说老张有病了正躺着呢。大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之后说:“咋的了?上火了?——多大点事儿啊?哈哈!”大陈连忙回到老赵那里去报告老张因为输钱上火而卧病在床的消息,捎带着把张桂珍和老张的“绯闻”也报告了。

老张还蒙在被里呢。

天色渐渐暗了。张桂珍来问老张的病情。老张象刚被叫醒似的说:“我没事儿,你先回去吧……”张桂珍说:“没事啥没事?——跟瘟鸡似的你!想吃啥?——我给你做!”老张觉得已经有一点力气了,但还是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姑娘咋整啊?”张桂珍说:“她都那么大个人了,还能把自己饿死啊?——我给她打个电话去……”她解开好几层衣服翻出电话本,出去笨手笨脚地打了三次电话,终于打通了。张桂珍的女儿在地下商城里给人卖衣服,此刻正在洒扫收拾,接到电话后说:“知道了——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和谁谁烤串去!”张桂珍骂闺女一句:“你就‘抖擞’(音:的色)吧!”又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

张桂珍给老张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老张身体已经有所恢复,稍稍可以沾点油腻,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挺顺利地吃了,吃的时候没忘了沉重地喘上两声。他吃完之后,张桂珍就去洗碗刷锅,顺手把厨房里都收拾了。老张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的动静,竟觉得很温暖,周身好象被什么柔软温和的东西包裹着,毛孔都打开了,心脏舒爽得通风透气。这种感觉只在他新婚的时候有过,而那已经是二十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和大刘刚结婚,彼此都在谈恋爱的阶段,对刚过起来的小日子百般欢喜金贵。他又想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年,屋子烧得暖暖和和、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水果糖和花生瓜子、外面是炸响的鞭炮……老张恍惚觉得听到了鞭炮声,觉得全家人正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听着收音机……那是一个多么值得回味的年代啊,老张觉得那个年代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温暖。

不象现在的屋子和被窝,总是冷的。

张桂珍边收拾边在厨房里说:“看你爷俩把这屋子造的,跟猪圈似的……”老张听了这话感觉就象被亲了一下脸。张桂珍收拾完了,进屋里坐下和老张聊了一阵,说的都是过去工厂里的事。老张也很喜欢这个话题,越说感觉越痛快,直想坐起来抱张桂珍一下,不为别的,就为这热烈的话题和温暖的气氛。张桂珍说:“你看那小孙哈,不蔫声不蔫语的——谁想他能当厂长哈!”老张倍感光荣地说:“是啊,他他妈可没少搂——我俩还师兄弟儿呢!”张桂珍又说:“那时候他一说话脸就红,你说他后来咋那样呢?”老张的师兄弟小孙当了副厂长之后,不仅和两个女中层干部有染,还喜欢摸女工的胸部和大腿。

老张对张桂珍解释说:“人这玩意儿没处看去!”

张桂珍压低声音说:“有一次小孙和那谁就在办公室里那什么,都让人看见了……”这件事是光明厂里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大家每次说起的时候说要压低声音,似乎刚刚发生过,又似乎每天都在发生。老张也按着惯例压低声音说:“那谁也不光和小孙,前后跟过好几个‘厂级’呢——听说她老公那玩意不好使……”老张和张桂珍聊起这些事,仿佛都回到了光明厂那轰鸣的厂房里。工人阶级之间的闲话没有禁忌,只有分享秘密之后的快乐。

这时候小赵来了,提了一袋苹果。老张一看苹果就知道,是“四斤五块”的那种。小赵见他们正在聊天,先有点手足无措,干笑着说:“咋的了张叔,真上火了?”老张说:“上啥火上火?——有点儿感冒……”张桂珍抬头看看墙上挂的石英钟说:“一晃都这时候了,我先回去了——大张你没事吧——睡觉的时候多盖一床被——我看你没啥事儿了……”老张说你先走吧,小赵慌着说:“是不是我来得……我也没啥事儿,我先走吧……”老张连忙叫住小赵。

张桂珍走后,老张问小赵今天打麻将谁赢了。小赵也很含糊,因为大家散场的时候都说输了钱,有输多的,有输少的,不知道钱都跑哪儿去了。小赵说起国家大事是行家,但跑到别人家作客却慌得不行,几句话下来光光的额头上就亮晶晶的。他小时候被父母以为学习好,没学过做饭修车以及待人接物的本领,后来又念了几年书,这几年高不成低不就的书彻底毁了他。小赵艰难地和老张扯了几句,觉得应该正式开始聊天了,就严肃地说:“张叔,您销售这种东西不觉得精神压力很大吗?”老张说:“是啊,现在干啥都不好干,我这也就是对付个工资钱儿……”小赵发现老张答非所问,就换了话题说:“反正咱爷们这话哪说哪了哈——您和张姨之间,是不是真有点儿他们说的事儿啊?”

老张一愣,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嘴里磨牙的货色。他说:“净他妈扯犊子!我好赖不济我是开买卖的,我能看上一个卖报纸的吗我?——爷们我跟你说,我跟那寡妇自小就认识,我要相中她早没别人的事了,但我能看上她吗?——不可能!等我病好了,咱俩整点酒菜细唠,我这辈子的事够写一个小说的!”

小赵走后,老张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小赵的话挑明了他内心的一个一直很混沌的念头,那就是,他对张桂珍确有好感,而且这种好感正在越来越强烈。老张甚至想,这难道不是命吗?我离了婚,而她的老公也出车祸死了,我跑到外边租房子做生意,可是却碰到了她,这不都说明我俩确实应该有一段吗?我们都姓张——都姓张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么老实的人都卖充气娃娃了!

老张开这个店纯属巧合。那时侯他已经离了婚,儿子和他一起过。当时的工厂朝不保夕,开支很不正常。老张经常接一些私活干,所以还过得去。那时候关于工厂的破产消息满天飞,每个人都有一套说法。老张只是觉得不平衡,因为工厂如果破产,他过去二十多年里随的礼就算白扔了。老张结婚早,收的钱也少。在这二十多年间,车间里结婚、上学、死人的事不断,而礼份子水涨船高,害得老张搭了不少钱。老张想,不行,我得在破产前把这些钱捞回来!他冥思苦想了三天,最后决定找老崔给出个主意。老崔这时候已经当了调度,每天挺着肚子到车间里晃一圈,然后就跑到单身宿舍找人打麻将、开“拖拉机”,中午晚上都到工厂对面的小饭馆里喝上一通。老张找到老崔,话还没说明白,老崔就说:“给我张叔过个生日不就完了?”

张永贵已经退休多年,正在家里养老。

张永贵的七十二岁大寿由老崔亲自操办,对外号称是七十大寿。老人家当过全国劳模,在工厂上下都很有名,所以这场寿宴办得很热闹。张永贵见儿子如此孝顺,又在宴席上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师兄弟和一大堆徒子徒孙,就多喝了两杯,回去之后一病不起,没过几天便呜呼哀哉了。老张刚办了寿宴,不好意思再办一场,送终的时候没有通知厂里的同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刚随过礼,就都没来)。老张的妹妹在税务局当科长,这场葬礼由她主办,也办得很热闹,收了不少钱。老张也为葬礼出了一部分钱,因为他是儿子没办法,但一想到妹妹赚钱的机会还是他创造的,心里就不太平衡。

按下葬礼不表。张永贵的寿宴端得热闹。老崔是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讲话之后,又领着老张逐桌敬酒。关系一般者撤退之后,老张和老崔等人又开一桌,一干人等都喝得死去活来。有人喝了酒便开始痛哭,说给工厂干了一辈子却要被扫地出门,真他妈的不公平。老崔说:“别叽吧磨磨叽叽跟老娘们似的,咋的不活人啊?厂子黄了那是给大伙儿机会呀!”有人问机会在哪儿。老崔说:“厂子里才挣几个钱,出去打工,三倍两倍都不止啊,要是拿着安置费自己开买卖,市政府还有优惠呐!”老崔也不知道是否有优惠以及优惠的含义是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有,他见大家都不做声,就觉得更应该有了。他又说:“我认识的谁谁,刚开了个保健品店,那钱,都挣‘飞’了!”老崔说完就端起杯子张罗喝酒,把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老张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开始盼着工厂快点破产,这样他就可以从事自己的商业活动,也体会一下把钱挣“飞”了是什么感觉。

七·

第二天,雪还在下,花坛里的青草都被雪盖住了。马路上的积雪被车辆和行人加工成了褐色,而且被挤压得就象倾倒在路上的残土。所有的车和所有的人都在这稍嫌泥泞的残土中艰难而缓慢地前进,证明着北方特有的速度和效率。

老张又去打过吊针,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好了,但走路的时候还是弓着背,呼吸也只似乎动用了指甲般大的肺部,多吸一点空气就有一种有限的血液正被从手脚抽走的感觉。张桂珍早上来的时候,提了两大瓶的水果罐头,一只黄桃、一只菠萝。老张挺冷淡地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买这个干啥,再说这得花你不少钱吧?两个人推了一番,差点把罐头掉到地上。老张到底没推过张桂珍,发现她的力量持续而不可抗拒。张桂珍推得过老张,却打不开罐头,老张也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就打开来吃,就先把罐头放下了。老张想坐到柜台后面去,发现身体还有些顶不住,心里还想着到老赵家说一下昨天把那女人气走的事,就还让张桂珍看着屋子。他去了老赵家,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大家都笑他竟然因为输了点钱上火到去打点滴。老张想解释一下,又想这些人里就自己算个老板,就没有多计较。桌子摆好,一场麻将又要开始,老张实在顶不住小赌局上的温暖感觉,很主动地坐了过去。小赌局上虽然一样有输赢,但不论赢钱的人还是输钱的人都努力淡化赌博的本质、尽量营造着其乐融融,就好象赢的钱都会还给你、输得再多不过是为买一场高兴。老张又输了二十多块钱,虽然有些心疼,同时又很快意,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昨天得了张桂珍的照顾,总觉得很兴奋,老赵这里的温暖气氛逗得他心里的一团高兴不自主地要浮出来。老张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忍着没向大家介绍自己是怎么被照顾的,输的那点钱倒好象是有心白送给大家一样。况且,张桂珍还拿了两大瓶罐头,也要不少钱,输的钱就当买罐头了,所以也没什么损失。

快中午的时候,张桂珍来叫老张吃饭,老张借故收手。他回去吃饭的时候见张桂珍还在吃带来的饭,就说你往后也别带饭了,我这也不差你一双筷子。张桂珍提起袖子在鼻子上吸了一下,笑着说你他妈倒挺会算帐的,让我白给你做饭吃啊?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折出了很多皱纹,暗红的双颊倒不松弛,因为受了风吹日晒甚至还能反光。老张没注意到这些,只觉得自己在和二十出头的那个富有弹性和热情的张桂珍说话。他接着说那就这么定了哈,我今后中午就不亲自做饭了,嘿嘿。老张说话的口气里有居高临下教训女店员的意思,心里却隐隐有一种把面前的这个女人压在身下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张桂珍告诉老张说,最近几个同年入厂的老伙伴正商量着聚会一次。老张听了涌起一股豪气说,都找来,我请客!张桂珍说聚会的时间还没定。老张说,这还用商量吗?就定在“圣诞节”不就完了?张桂珍说没想到大张你还过起洋节来了。老张说,都什么年代了,再说小年轻的能过,咱们凭啥不能过?他说的时候理直气壮,连自己都觉着已经加入“七十年代人”甚或“八十年代人”的行列了。老张其实连“圣诞节”是哪天都不知道,但现在他觉得他应该知道、应该热爱、应该时髦、应该和过去的朋友们在生活观念上拉开档次了。

老张刚吃完,老赵就来了,看见张桂珍在还挺不好意思,拉扯着老张说要到小屋里说点事儿。老张豪气冲天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这些事儿都正常——你不是来买“威哥王”的吗?给你个全市最低价,十二块钱一盒!老张的“威哥王”是四块五进来的,遇到急三火四的小青年他都卖四十五,不过老赵是个老油条,他实在卖不上价。老张边给老赵拿药边想,这老赵真是人老心不老,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心整这个——他老婆的脸就象一张揉成一团后又铺开的纸,多看一眼都倒胃,哪赶得上张桂珍百分之一啊!

老赵把药揣好,坐着和老张唠了一阵家常。张桂珍到厨房去洗碗,这让老张觉得自己不是在唠嗑,倒象是在从事外事活动。老赵低声说,下一条街上新开了一家“爱娃”,也卖这些东西,老板娘说起话来什么都敢“来”(音:三声),实在不象话——“她说,‘这玩意嘎嘎好使,吃完了梆梆硬,干起来比小伙子都强——我家掌柜的就吃这个’——你说这是人话吗?”老张连说不是人话,脐下三寸不争气地肿胀起来,心里说有这些话哪还用吃药啊。

老赵说过几句话走了。张桂珍把厨房拾掇干净,搬个椅子坐到门口,边望着外面的报摊边和老张唠嗑。老张本准备着待她再出去的时候叫住她,现在见她很自觉地呆在屋子里,既恼恨少了表现的机会,又高兴她终于不拿自己当外人对待。两人聊起过去工厂里的趣事,不知不觉就把下午混过去了。本来今天小张回来,老张应该去炖排骨,可老张觉得说话比炖排骨重要,再说他现在也懒得动弹。张桂珍收摊不久,小张回来了,大冷天还戴着那顶三十八块钱的棒球帽。老张没来得及炖排骨,有点过意不去,又因为聊了一下午心里高兴,就甩出五十块钱给小张说:“晚上不做饭了,你想吃啥就买点儿啥去吧——就上那家‘肯德基’去吃一口算了……”不远处有一家快餐店,很多小孩子都到那里去吃鸡腿和汉堡,名字叫“台湾一品香”之类的。不过在老张们的眼里,这种快餐都叫“肯德基”。老张一直觉得那是个高消费的地方,从来没进去过。他还觉得恩赐儿子去吃一次“肯德基”,儿子应该比较高兴。

小张撇撇嘴,接过钱走了。老张提醒自己别忘了一会儿到老赵家去宣布:“儿子回来了,我没力气做饭,给他五十块钱,上‘肯德基’吃一顿得了……”小张觉得“肯德基”并不好吃,再说还是一个人去吃,既不打又不闹,就更不好吃了。他给一个同学打了手机,两个人约在一家串店接头。

小张出门的时候,老张看到儿子的背影,突然觉得他长高了一大截,又想起他厚嘴唇上方的毛茸茸的短须,心里说这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小张是老张的骄傲,尤其在老张离婚的时候,坚决地站在老张一边,更让老张觉得这个爹当得很成功。

九十年代初,大刘的工厂关门大吉,所有人都被无限期地放了假。老张的工厂里那时还能正常发放工资,时不常的还会有奖金、加班费和私活,所以老张觉得没什么要紧。老张已经习惯了到日子就发工资的生活,觉得这种生活会永远继续下去,他仍然可以动不动喝点小酒、打点小麻将,都没什么。他的师兄弟小孙已经做了车间主任,有人就撺掇他给小孙送点礼,也弄个调度干干。老张心疼送礼的钱,不知道这钱怎么才能赚回来,再说如果干了调度,怕就接不到私活干了,也许会少了一笔外快。老张觉得师兄弟当主任和自己当主任没有区别,这不是师兄弟当了主任,而是主任成了师兄弟。没多久大崔当了调度,老张想,大崔这回只能挣死工资了,再也没法接私活了。

大刘在家里闲不住,和老张商量想去卖菜。老张觉得老婆卖菜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死活不答应。大刘不管那事,说干就干,于是两人就多了不少口角。老张见事已至此,心说你他妈爱干啥干啥,每天的饭你得做好吧?偏偏经常他在工厂扯了一天淡回家,连口热乎饭也没有。老张就不高兴,心想你别管我在厂里是打扑克还是扯淡,总归是上了一天班,我挺大个老爷们累死累活一天到家,还要钻到厨房里去,哪有这样的?老张后来就不太回家,经常撺掇几个哥们儿去喝点小酒。大刘于是不得不早回来给儿子做饭,老张心想这女人就是欠收拾。

大刘卖了一段菜,发现当油工不错。现在装修房子的特别多,做个油工挺挣钱的。老张听说她打算去做油工,头摇得象拨浪鼓。做油工就要穿得破破烂烂,站在街角上拎着一个小牌子等活干,这不和“盲流”或者要饭的差不多?大刘不管那套,做了一个小牌子就上了街。自大刘做了油工,老张的家里就一股油漆味,她的衣服五彩斑斓,比抹布还脏,放在哪里都不象那么回事。老张那时已经分了房子,但却是和另一家合厨,门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大刘把刷子、油漆桶和衣服放在公用的地方,人家就有意见,但放在自己屋里老张还不干。老张本来就有意见,现在看到别人也有意见,恨不能踹大刘一顿,但大刘五大三粗,打架并不见得输给他。正这时候,老张突然听到一个传言,说油工大刘和木匠某某好上了。

老张是从老妈的嘴里听到这个传言的,当时已经满厂风雨,只有他还蒙在鼓里。老太太曾经对大刘印象不佳,不过后来有所扭转。大刘卖菜刷油她也很不满,但大刘赚钱之后逢年过节买了不少东西,所以老太太逢人就夸自己的好媳妇,观念上也前卫到认同了大刘的“下海”做法。现在,听说大刘在外面有个人,老太太多年前的怨气突然苏醒,就好象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大刘不共戴天一样。老张听说这事之后也懵了,因为他觉得“搞破鞋”从来都是别人的事,没想过自己也会被戴绿帽子。没等老太太声泪俱下地说完,老张变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大刘回来之后当然矢口否认,还骂老张是“吃饱了撑的”。两个人干了一架,大刘的一只眼睛被打青了,老张的脸上布满抓痕,大刘随后回了娘家。

打完架之后,老张多少有点儿后悔,大刘也没等他上门认错,主动就回来了,日子看来会照旧过下去。老张又去喝小酒,大崔喝掉八两“清老酒”之后说:“大张你叽吧啥也不是,你看你那绿帽子戴的。我要是你,我早和那娘们离了——你现在不赶上给木匠涮锅了吗?”除了老张,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

老张回家之后要求大刘老实在家呆着,不许再做油工,大刘坚决不答应,两个人又干了一仗。干完之后,老张就下了离婚的决心。大刘不愿意,头一次哭哭啼啼的,老张有些心软,又犹豫了。这时候老太太说:“离!我儿子啥样的找不着?非得和个破鞋过什么?”老张又喝了一顿小酒,大崔说:“还没完事呢?——真他妈磨唧!——你是不是涮锅没涮够哇?”老张于是下了决心。争夺小张的时候,小张主动提出来和老张过。小张刚上初中,妈妈有外遇的事让他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他甚至揣着菜刀跟踪了大刘两天,想砍了那个传说中的木匠。老张问小张跟谁过,小张挺着脖子说:“那还用说吗?——操!”他第一次这么说话,说完了觉得凭空长高了一截,似乎可以和老张们在酒桌和麻将桌上平起平坐了。老张一愣,突然觉得这个儿子没有白养。

大刘离婚之后回了娘家,接茬做她的油工,一年之后经人介绍,和一个鳏夫结了婚。大刘做油工颇积攒下几个钱,结婚之后竟然给后来的老公买了一辆摩托。这件事传开之后,大家都为那辆本来应该属于老张的摩托惋惜。老张心想好歹我是国营的,铁饭碗,你摩不摩托能怎么的,还能当饭吃啊?后来在一起喝小酒的时候,老崔对他说:“不是我说你,毕竟你们还有个孩子呢!就为了小张,你也不应该离啊!”老张听了之后,将杯子里的“叉叉大曲”一饮而尽。近二两酒直入胃中,立刻在里面翻开了浪花。老张嘴里是辣的、胃里是热的、喉头就象刚被烙铁烫过。他奔出去蹲在一条水沟旁,酒菜不辨口鼻地窜出来,又苦又辣的味道久久停留在他的鼻腔里。老张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是呕吐的结果,又似乎不是。他不知道。

八·

“爸,我想买个手机……”小张喷着酒气对老张说。他和同学把那五十块钱都化做啤酒和羊肉串送进了肚子,席间还谈到了两年内赚到第一个一百万的计划。小张的同学已经有手机了,吃喝的时候还接了女朋友的电话。小张开始还有点羡慕,被酒精控制住大脑之后又想,自己老爹是做生意的,也应该照顾到儿子的面子,想玩手机还不是张个嘴的事儿。小张住校之后,每天应酬不断,这让他觉得很有必要配备通讯工具。

老张晚上吃了一口剩饭,没太吃饱,正忍着肚子的抗议看电视,听了小张的话被吓了一跳。他闻到了小张身上的酒气,心说“肯德基”里的啤酒大概不便宜,没准还是“蓝带”什么的。老张只听说过“蓝带”,觉得这是一种有钱的白种人在乱搞两性关系时喝的啤酒。

“你一个学生要什么手机,等你毕业的吧……”老张边看电视边说。

小张没想到会被拒绝,一时卡了壳。他愣站了一会儿,坐下拍了一下老张的大腿说:“爸,我对你够不够意思?”老张转过头来看了看小张,小张的小眼睛里透出一种无知的坚定,歪着的脑袋表示出一股谈判的架势。小张在老张离婚的时候义无返顾地选择和老爹生活在一起,这让老张觉得儿子确实很够“意思”,但手机很贵,要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老张说:“又不是不给你买,不是你还没毕业吗……”小张说:“可他们都有了,我没有也不是那么回事啊!”他说到这儿就想起了几次自尊心受辱的经历,觉得很委屈。老张看到儿子“尿汤”(东北话,形容悲愤屈辱又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样子)的样子,心顿时软了,把心一横说:“那你就先用我的吧……”老张的手机是给老爹办完生日后买的,花了将近三千块钱,现在大概还能值一百五,不过他拿在手里时总觉得是拿着三千块,一直都很荣耀。

小张听说自己只能得到这么个东西,悲愤地拍了一下老张的大腿说:“我啥也不说了……”他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床上,鞋也没脱,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有一次他同学朝他借钱而他凑巧没有,他那个同学就用了这一手,一句“啥也不说”之后冷漠而绝望地枯坐在那儿,当时小张羞惭得真想找个地逢钻进去。小张见识了这句话的威力,同时觉得这句话成熟性感极了。他对老张说完“啥也不说”之后,悲愤的同时充满了成就感。

父子俩一夜无话。

小张高中毕业的时候,例行公事般考了一次大学,打了二百多分。他向老张汇报完成绩之后就不做声了,干等着老张给他安排下一步的走法,每天依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经常和同学一起到网吧里去玩“传奇”。老张同事的孩子们大多如此,所以老张和他们交流起来也很方便,这时候就有消息说,有个什么“东方大学”,每年万把块钱的学费,可以得到一张大学毕业证。老张看到了“招生简章”,觉得印在纸上的东西错不了,再说老崔的儿子也送进去了,这就更让他放心了。老张很感激老崔,如果不是他消息灵通人缘广泛,自己的儿子哪有上大学的机会。老张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让小张学习“企业管理”专业,将来也做个厂长经理什么的,况且老崔也为儿子选了这个专业。光明厂的子弟中这次去读“东方大学”的不少,原来有几个会计员觉得“国际金融”的专业不错,见老崔和老张选了“企业管理”,立刻慌了神,连忙改到“企业管理”,老张看到她们手足无措的劲儿自得了好一阵。

小张上学之后,先和同宿舍的人拜过把子,然后学会了彻夜打麻将,接着又喝了几次烂醉,终于对大学生活比较习惯了。学习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考试的时候可以抄,再说知识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力。能力是什么呢?小张觉得,能力就是熟悉麻将的各种打法、喝酒的时候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祝酒辞、抢着算帐的豪爽、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也要打车的魄力……他年轻力壮、生气勃勃,却要窝在一个破学校里浪费光阴,只能靠酒精和对前排女生的想念来打发时日,这真是一种黯淡的生活。小张迫切地想得到一个机会。他将会很轻松地凭自己的能力挣一百万、一千万……他其实完全有能力领导一大批人去干一番事业,可他现在竟然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张窝在被子里想,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小张想要手机还有一个原因。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几次赌局和酒局下来,口袋已经光了。几天前他偶然翻看报纸,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就想去试一下。打工上学,这不也是潮流吗?小张过去也面试过几次,但人家后来都没再通知他,这很让他慨叹招聘者有眼无珠、重学历不重能力。他这次所去的公司,竟把所有应聘者照单全收,这使他倍感惊喜。小张所去的公司是一家通讯代理商,正帮助电信公司争夺已被联通、吉通、铁通、移动、南方电信所蚕食的IP市场。小张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用其他出局号(IP号)拨打长途电话的用户,说服他们选择通信公司的IP业务,拆除原有的拨号器,填写一份单据,享受一定比例的长话优惠。小张们将可以从这些客户的长途话费中得到提成,而且还可以办理诸如来电显示、宽带安装、网吧、话吧等业务,各类提成不等。该公司的经理是个女的,不到四十岁,身着电信公司的制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铿锵有力,小张一听便相信这是一个绝对有前途的行业,而且每月的收入不菲。小张是来应聘的销售经理,但被告知所有的人都要从基层干起。小张想这还不简单,同来的人或獐头鼠目、或慵懒笨拙,甚至还有两个奶奶级的家庭妇女,升级之后享受固定薪酬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小张们从周一开始要接受几天的培训,然后就会在叉叉市刮起一股“17909”的旋风。他迫不及待地想赚到生平第一份工资。女经理告诉他做得好每月一千五百块钱不在话下,小张给自己内定的是两千,并认为这是很保守的估计。小张想,等做了经理之后就好了。只要这么做下去,两年之内,第一个一百万应该手拿把掐了。女经理告诉他,这一行业已经成就了很多人。小张碍于谦逊没好意思说:“他们那也叫成就?——看我的!”

一个即将有所成就的人怎么能连手机都没有呢?况且,小张的工作还需要整天在社会上跑,和很多客户联络,没有这个怎么行?小张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正当,但他没有和老张说。他希望能拿着大把的钱回来吓老爹一跳,没准还能帮老爹找个老伴呢。小张想了很多,越想越美,但一想到自己至多只能拎着一个如同化石般的手机去谈业务,又很绝望——那种物件怎么往桌子上摆嘛!小张想,生在这种家庭真是没辙,就象《青年文摘》上说的,全凭自己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