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当蓝琦大清早看到江远那张浮肿憔悴的脸时,吃惊地叫了起来,忙问怎么回事?江远向康康那边望了一眼,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浑浑噩噩地熬到傍晚,江远略微清醒了些。蓝琦把他叫到操场上,两人在洒满夕照的跑道上走了一会儿。蓝琦得知江远一夜在外游荡,大骂江远糊涂;又见江远一副失魂落魄的情状,心疼不已,温言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只追求康康一个人呢?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女孩儿有待你去发现呢!”蓝琦追视着江远的眼睛,她的眸子忽闪忽闪的。
江远垂下头,用脚拨弄着小草,夕阳下的他落寞之情愈加沉重。萦绕在他脑中的只有康康的笑脸,他为她沉醉,为她颠狂。他不能隐忍康康对他冷默,他的心头只是一片柔,他的心怕是比莲心还要苦了。
“我想喝酒。”江远仰起头,他的声音甚是低沉。“我现在一定要喝酒,你不要劝我,我不会听了。”
蓝琦注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还不能称之为男人的男孩,满腹无奈。她在心里叹息,深深地叹息。
“行,我不管你,我陪你去喝。”
在饭店里,江远点了两个菜,要了三瓶“苦瓜”啤酒。刚喝过一瓶,蓝琦小声商量:“别喝了,待会还要上自习呢。”
江远喝得忒快,酒气上脸,脑袋有些晕眩,一拍桌子,瞪着眼说:“休管!我的酒量你不知道,没有十瓶醉不倒我,你放心吧。”蓝琦见他神色有异,怕他真的要醉,想替他喝些,伸手去拿酒杯,江远心里清楚得很,伸臂挡开,正色道:“不能喝,女孩子怎能喝酒?喝多了就不漂亮了。”哈哈一笑,竟大声唱起了歌。
蓝琦见别桌上的人都往这里看,有些难为情,起身说:“别喝了,走吧。还有二十分钟就上自习了。”
两人来到学校,蓝琦说:“江远,你去厕所里洗一把脸,清醒一下。我先上去。”
江远洗过脸坐在位上时,上课铃声正好打响。因受了些风寒,江远开始头疼,趴在桌上睡起觉来。
迷迷糊糊中,不知谁说了声:“老班来了。”他便急忙抬起头,随手取过一本书,佯装看起来。他的大脑还是昏沉沉的,室内柔和的灯光有些晃眼。他的脸烫极了,他用右手罩住额头,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很红。
他用眼睛的余光窥视,发现贺老师的身影在周围晃来晃去,似在寻觅什么东西,他开始有些慌张。最后,他感到老班走到他身前,用严峻得不能再严峻的口气说:“江远,你出来一下。”
他的头皮都麻了,悻悻地站起身。
屋外的世界是被黑暗主宰着的,风很凉,吹在江远脸上,怪舒服的。在那遥远的天际,隐隐挂着一弯碧月,冷森森地放着光。繁星密布,让江远想象这世界外更有一个光明的世界,这正是光明与黑暗的抗衡,而那一颗颗星,不正是光明在一点点渗透着黑暗吗?
“江远,今天和谁在一起吃的饭?”
江远心里“喀噔”一响,把他遨游天际的神思给打断了。霎时间他疑心大起:怎么我和“琦琦”一同吃饭的事竟让她知道了?
“没……没什么人的,我一个人在外边吃的。”
“真的没有别人?”
“真的没有。”
“好,江远,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
“知道吗?”
“知道……”
“一共喝了几瓶酒?”
“两瓶。”
“今天我一进门就闻到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循着那气味最后就找到你这儿,你说你小小年纪在外边喝酒干什么?这对同学们造成多大的影响?说,为什么要喝酒?”
“我这次数学又考砸了,心情有些不好,结果吃饭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竟要来两瓶啤酒。”江远说完这几句话,心里“突突突”地乱跳。
“哦——心情不好就喝酒。你还把不把学校的管理规定放在眼里?”
江远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下课铃声这时候打响了,学生们纷纷从教室里涌出。江远看见康康就站在自己身侧的教室门口,像是在等人。贺老师还在瞪他:“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身酒气,你说你咋就那么不服管呢?都知道你聪明,可就是不用在正路上,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依然的苦口婆心。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真的没有人和你一起喝酒?”
“没有。”江远这次说的斩钉截铁,他想蓝琦虽与自己一起吃饭,但终究没有喝酒,这句话倒也不假。
“这样,你回去好好反省,写一份1500字的检讨,明天交给我,记住,下不为例。别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江远郁郁地回到座位,马上有一群人围了上来,“江远,你小子喝酒啦?”江远笑笑。“靠,老班的自习你也敢放肆,你不想混了。”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江远“啪”地猛拍一下桌子,冷着脸说:“都走开,烦着呢!我要睡觉。”说着又趴在桌上。
这是三十三中夜自习的第二节课,江远处在昏睡的状态下。他感到有人在拍他,便不耐烦地抬起脸,嚷:“干什么?不知道我在睡觉吗?”
那同学红着脸,指着桌上的一本数学练习册。江远没好气地说:“给我这东西干什么?”
“不……这里边有一张纸条。”
“纸条?”江远迟疑着打开书,果见一张叠好的纸条。拆开,几行娟娟秀字映入他眼帘,顿时,江远心头像翻起了一排巨浪,他的酒也醒了。
原来这是康康给他的纸条。“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呢?老师那边没事了吧?”跟着后边是一句教江远一生值得回忆的话:“今晚送我回家好吗?”
她让我送她回家?她让我送她回家!江远几乎是呐喊出声,他心头一阵狂喜,又一阵感伤,在感情问题上“自卑”的江远,绝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
颤微微地写上一个字:“好!”不禁急切盼望下课的到来,但倾刻他又开始担忧,他现在的形象太糟糕了!
江远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十分钟的,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一方面,送康康回家,与康康单独交流是他在心里不止一次有过的幻想,对于这个幻想,他期待、渴望不知多少日夜,而今,真的成为现实;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知面对康康时该说些什么,如果给康康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宁愿不要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各种各样的情感交织在他心头,这个十分钟,他过得仿佛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当他与康康推车走出校门的时候,三十三中的学生已走了大半,宽阔的街道上安静许多。
他们默默推着车子,缓慢前行。转过一条街,竟是无话。江远心中悲喜交加,喜的是终于得以与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孩单独相处,悲的是自己明明有一大堆心里话要讲给康康听,却突然变得口绌舌笨,惟有无言。
夜沉沉醉在刺骨的风中,道旁的大树脱尽了已失去生命力的枯叶,露出光秃秃的枝头。走在铺满落叶的长街,听“吱啦”“吱啦”的叶碎声,是对人听觉的一种特殊的恩赐。
今宵所经历的一切将为江远永生难忘。他晓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伊人就在眼前,他完全可以将一腔爱火倾诉于她,然而,他做不到。与康康站在一起,他只有自惭形秽,只有困惘,只有酸楚。他幼稚地渴望康康能了解自己的心,但相知在于交流,难以开口说话,永远只会让机会悄悄溜走。
“说吧,要对我说什么?”康康为了不使气氛尴尬,最先打破沉寂。江远搞不懂她何以要这么问,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这句话里有厌倦的味道,他的自卑的弱点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息间熄灭。
“怎么想起来喝酒了?还有蓝琦,她竟没有阻止你,今天晚上我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深深的酒味。”康康在找话。
江远在心里说:“我喝酒还不是因为你,你怎么不明白我呢?”嘴上道:“其实平常我是很少喝酒的,只是今天……有点不痛快……所以……。”
又转过一条街。两人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彼此谁也没有扯到感情的问题上。康康是羞于开口,江远是难以开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街上行人愈发稀少。借着朦胧的灯光,江远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身侧还有一个纤瘦的人影。那是我爱的人的!那是我爱的人的!江远在心里呐喊,他欲哭无泪。
终于,康康鼓起勇气,她知道自己若不开口,江远今夜决难开口,徒增伤悲,她不喜欢这种气氛。她说:“江远,让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吧,你有什么心里话,不要只同蓝琦说,你也可以跟我说嘛。”
“康康……你知道我喜欢你。”
“我知道。但总要从朋友开始做起吧,两人只有交流才能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你不觉得如果我现在接受你太快了点吗?”
江远猛然从康康的话里悟到,自己是个恋爱速成主义者!在他对爱情的幻想中,他从来觉得只要自己有了意中人,就向对方表白,若其答应,两人便立刻进入恋爱状态,成与不成那得看将来的造化。他一直在这种思想里徘徊,以至听到康康“先从朋友做起”竟有些无法接受。他多么期盼康康此刻也含笑对他说“我也喜欢你”,然后两人牵手融入夜色。
江远感到了一种幻灭的哀感,他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声音细若蚊蝇,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不,你不要这样想,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想——让我们成为好朋友不好吗?也许你自认为很了解我,其实那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我真的没有你所说的那样‘神圣’。”
风太冷了。江远伫立在风中,他不愿再说话,他觉得今晚自己太失败了,他只想早点逃离这让他难堪的境地。
“很晚了,你回家吧。”他说。
“让我们成为朋友,好吗?”
江远疲倦地点着头,目送康康骑车隐没在一片浓浓的黑暗中。他对天纵声嘶号,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他的悲凄和无奈。
又有树叶从树上落下了,寒风过处,抖落一地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