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事情大概真的是平息了,星期六也没有什么人来惹事。本来他还挺担心,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回到家,这才舒了口气。

父亲也在家里。

江远并不喜欢父亲回家。父亲工作繁忙,平常甚少回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便属难得。江远其实很爱父亲,这种爱是无声的,他不知如何表达。父亲每次回家,得空便向江远耳中灌输许多做人的道理,反复问学习的事情,江远便着实有些吃不消。可父亲终究是父亲,他的话自己不能不听,也尽量不与他发生争吵。纵然如此,父子之间仍存有潜在的矛盾激化点,有时甚至是一触即发。

期中考试刚过,晚上学校要开家长会,父亲知道后执意要去。

父亲走后,母亲让江远进屋,可江远想看电视。

贺老师大概把江远在学校里的表现告诉了父亲,回到家后的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母亲见状上前贴在父亲耳边说了些什么,父亲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江远还在看电视,今天体育频道转播NBA的球赛,那精彩的场面令他欲罢不能。

“最近学习怎么样?”父亲黑着脸在江远身旁坐了下来。

“还好。”江远痴痴盯着荧光屏,漫不经心地说道。

“还好?这次期中考试,你的名次又退步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关键是要端正你对学习的态度,这关乎着你将来的命运……”

江远头都要炸了,不耐烦道:“是,是,我知道……你可以不必说了。”

“什么?!”

令母亲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憋在父亲肚子里的怒火顷刻间熊熊燃烧了起来,他不明白,作为儿子的江远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老子如此无礼,他讨厌江远的目中无人。

“你这是同谁说话?畜生,把电视给我关掉!”

江远撇了撇嘴,没动。

“畜生!”江父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茶壶、茶杯在剧烈的震动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江远心里怯了,但面上就是不愿向父亲屈服,仍是坐着没动。

江母走上前,拉江父,冲江远喊道:“还不快回屋去。——进屋!”

江父用力甩脱江母,瞪着冷峻的双眼,吼道:“都是你!把他惯坏了!你看他这个样子,好像他是老爷!你顺着他的性,那是让他欺负!欺负!你哪里是养儿子,分明就是养了个祸害!”

拉扯中,茶几上的杯、盆、玻璃饰品纷纷坠落,哗啦啦碎成一片。

江远向着母亲,便道:“你干什么?我妈没得罪你!”

江父近乎暴怒了,他感到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尊严荡然无存,他高高举起手,要打人。

江母在两人之间一隔,这一巴掌便打在她脸上,“啪”的一声,力气使得很足。

江远“霍”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锋芒毕露。

江母顾不得脸上的伤痛,又扑过去推江远,在他耳边说:“小远,你要还为我这个妈着想,就快进屋去!”

江远经她一推,不自禁地就走进屋里。门关上了。

“祸害!”“逆子!”“畜生!”

江远捂着耳朵抵抗着,挣扎着,父亲的话一字一句如钢针般戳刺着他的心,那都是些说过了几千遍几万遍的话,但每次从父母口中说出都足以令他压抑至狂!屋外的呵斥之声渐渐平息下去了,而江远的心中却波涛怒涌!不晓得是什么力量在怂恿着他,当他跑下楼来的时候,心里想的竟是永远不要回这个家,永远地!

夜已深了,街上很难寻到一个路人,道旁两排路灯,朦朦胧胧地放着微光,笔直的通向远方。风奇寒,同刀子似的撩人筋骨,江远心头的抑郁苦闷仿佛慢慢冻结了一般。时不时的一辆汽车在他身边驰过,发动机的巨鸣仿佛梦里的海潮,在他耳畔响了好久。江远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忽而喃喃地说:“你为什么不冲着我开过来,我死了也胜比在这世上痛苦的好呵!”他又望望远处,影影绰绰地一些大树好像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向他狞笑,可他再定睛一看,又只是枯秃的树枝了。他打了个冷噤,低下头不欲再看,却又发现一个修长的黑影跟在自己后面,他大吃一惊,但很快明白过来那是自己的影子,背上却已是冷汗淋漓。

刚才发生的一幕还在他脑中回演着,他真的不知道这样下去该怎样同父母相处。

江远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学会了与父母争吵的。记得小时候他犯了错误,在被父母教训的当儿,他从不敢反抗,哪怕只是开口说一句话。在他眼里,父母便是高大威严的神。后来,他一天天成长,心境也渐渐浮躁了起来,对于父母的批评,他开始表现得不耐烦。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没必要再往他耳中灌输这重复又重复的陈词滥调,而他的父母又认为他不服管教,矛盾便由此产生。双方常有激烈的争吵,但每一次暴风骤雨过后,江远都会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他知道父母是为自己好,他也很明白他们恨铁不成钢的苦心。然而在当时当地,当父母的责备在耳畔响起,他总是按耐不住,又与他们大吵。有时候,他真想离开这个家,外出流浪。只要能避开父母,就算吃再大的苦头,他也肯的。

他悲伤的怔在当地,忽而又发疯似的想念起康康来。如果可以,他多想抱住她大哭一场。

天上飞来几片暗灰色的寒云,把月亮的脸遮住了。江远顺着心的指引,不知不觉走到康康家的楼下。他站在一片黑暗中,痴痴地望着伊人窗口。阵阵寒风袭来,他的孤寂之情愈甚。

康康此刻也许早已进入梦乡,她怎知我站在这里想她?康康啊康康,为什么你对我表达的感情,始终是那么冷漠?江远想到这里,心魂便沉沉地醉了,恍惚中,似乎康康关切地跑出来,说:“江远,你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啦?”江远开口说:“我想你。”康康略带埋怨地说:“别犯傻了,快回家去吧!”江远说:“康康,我想问你,在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但见康康面带羞涩地点点头。

江远大喜。他定眼看看四周,仍是漆黑一片,哪里有康康的身影?他无奈地笑了,刚才那一幕,分明是自己演给自己看的幻景啊!他失魂落魄地跑回街上,脑子里联翩浮现康康的音容笑貌,心也跟着不停的抽搐。

也不知转过几条街,江远冷得一双手都失去了知觉,他蹲下来,把头缩进衣领里,两袖交叉,呆呆望着对面发廊门口旋转闪烁着的霓虹灯。

门这时打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染着黄发、穿着入时的年轻女人。她们的身材很好,屁股圆滚滚的,胸脯高耸耸的,只是那浓妆艳抹的脸上,总给人几分虚假的感觉,江远想吐。

那男人边解裤腰带边说:“你们这里怎么也没个厕所!”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倚着门,嗔道:“喂!别在门口,走的远一点去!”

男人来到一棵树下,方便起来。两个女人都格格地笑起来。

年纪轻一点的女人见了江远,冲他妩媚一笑,张口欲说些什么,但见他年纪甚小,又闭上嘴,一对勾人心魄的大眼睛对着江远忽闪。

江远经她一看,脸霎地就红了,他恐慌地低下头,逃也似的往前走去。

江远走的很快,方才那女人的笑容如电一般在他眼前掠过。啊!那血红血红的唇!那两道黑得怕人的眼影!他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丑恶的女人。

天愈加冷了,江远犹若一个迷失的游魂,饱受着寒冷与孤寂的侵袭。寒云仍没有散去,但一缕皎洁的月光却从缝隙间钻了出来。几颗孤零零的星浮在青褐色的苍穹上,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眨眼睛。一个流浪汉蜷缩在一家食品店的墙壁前,睡熟了。

狂热的摇滚乐隐隐然自远处传进江远耳朵里,他情不自禁地循声走去。音乐是从体育场的舞厅里传出的,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狂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这又是他们的一个狂欢之夜,江远想。

“砰”地一声,舞厅门猛地被撞开了。一个瘦削的青年冲了出来,没命地狂奔。教人吃惊的是,他身后竟有十几人操着酒瓶,“抓住他”“抓住他”的追了过去。江远禁不住为那青年担心,想他若被抓住,不晓得会被这帮人打成什么样子。

辗转徘徊在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寒冷,到处都是黑暗,天地茫茫,江远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走着,走着,又来到康康家的楼下了,他忍不住又向伊人的窗口望去。一股强劲的朔风刮过,他的全身都颤栗起来。

江远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黎明。他痴痴呆呆地推门进屋,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愿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