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十三中东部有一条小河,早年的时候还很是清澈,河畔青草丛生,绿柳成荫,常有三五老人拿了钓具来此垂钓,近年来由于人们肆意将垃圾、废物投入其中,致使水质大变,河里的鱼虾等生物相继灭亡,本来干净明澈的小河如今却成了一沟墨绿色的死水,河面终日散发着扑鼻的恶臭,再没有人肯来玩了。
江远却对这处地方产生了兴趣,现在的他每天都要苦闷,尤其到了晚上,望着康康坐在那里安静地学习,强烈的自卑感就把他重重包围起来,他简直要被逼疯。当此时候,他总会拉上段子勋跑去河边某个僻静的所在吸烟消愁。
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他和段子勋双双逃出学校,又来到这条小河边站定。
夜晚这里更显阴森可怕,凄黑异常。除了杂草堆里间或传出的生物的鸣叫外,四周一片死寂。夜风吹着柳条隐隐摆动,树林的深处,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打火机喷出微弱的火苗,烟点着了。他们安静地坐在杨柳树下,看着河面上慢慢流动的浮物,感受到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吹上脸来。江远深深吐出久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心情的确一下好了许多。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江远可以感到时光正在自己身边悄悄地溜走。
忽闻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近。江远暗暗惊奇这地方此刻除了他和段子勋竟然还有人来。来人是一个和他们年纪相若的男孩,身体剽悍,虎背熊腰,他见到江段二人,也是一怔,继而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来。
江远凑过去,递上一支烟。男孩道谢接过,看见江远胸前的校牌,说:“你们是三十三中的学生啊?初四的吧?我也是,二班的。”
这男孩把烟点上,吐出一个烟圈,说:“大晚上你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江远说:“哪有什么事——心里闷得慌呗,就是不想在学校里呆,你不会也和我们一样吧?”
“那倒不是,前几天我在外边揍了个人,那小子扬言今晚要灭我,没办法,躲这儿来啦。”
“躲过了今天,明天呢?”
“那就无所谓了,我这边的兄弟有和那小子的老大相识的,正在想法说开,大不了我请客赔个不是,娘的,谁想到那小子有后台。”
江远与这个叫蒋程的校友盘谈了良久,甚为投机,段子勋始终一言未发。末了,蒋程告诉江远以后有什么“道儿”上的事找他就成。
盯着康康纤瘦的背影,江远不知不觉又出了一天神。
夕阳的余辉从窗口洒进来了。放学之后,班里同学差不多走光,江远兀自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两只手放在桌上,头垂得很低,眼神里流露出说不尽的忧郁。蓝琦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的日渐消沉一点一滴被她看进眼里,她也很忧郁。
蓝琦轻轻走过去,在他前面的位置坐下来,他抬起头,四目相交,哀感顿生。
“向她表白吧,不然你迟早会疯掉的。”
沉默着,江远向窗外望去。太阳失却了本来耀眼的光芒,慢慢落下。暮蔼渐浓,归鸦阵阵,黑夜又将来临了。
他目视着红日西沉,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惜别的感情,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天涯零余者,在望不见尽头的古道上前行。
“谁也没有说你卑微,为什么要贬低自己呢?江远,也许我该重新认识你了,过去的你不是这样子的。”
江远沉默。
蓝琦:“只因为爱上她才令你变得如此自卑吗?你太脆弱了。”
江远苦笑。
蓝琦:“我现在要认真地告诉你,事情不是一点转机也没有,在我与康康的交往中,她从没有流露过轻视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太拘谨了,一个没有勇气说爱的人,永远不会拥有自己心仪的爱情。”
江远:“她真的没有轻视过找?可我从她冷默的眼神里总读出太多无法承受的凄凉。”
蓝琦忽然猛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整天净乱想什么?不是她亲口所言,你怎能妄断一切?你是个男子汉,应当活得洒脱,心里有什么当着她的面尽管说出来!这般扭扭捏捏成何体统!敞开你的心扉,大胆去说吧!”
江远经她一激,胸中豪气陡盛,道:“真的有希望吗?”
蓝琦:“我不知道,康康在这件事上口封得颇严呐!但如若你一直这般沉默下去,那才是半点盼头都没有呢。”
江远被她一阵疾言快语说得心摇神驰,但冷静下来思量,觉得倘当面表白,终是拿不出这个勇气,便道:“蓝琦,谢谢你的提醒,我想,过一阵子我会给她写一封信的。是的,我豁出去了。”
段子勋推开窗户,窗外的操场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那土地上追逐嬉戏的是几百个青春鲜活的生命。人生的初期,何处会有烦恼?何处会有哀愁?虽然再有几个月他们就要面对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但仍不放过这少有的狂欢时刻。
段子勋忧郁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眼中忽而跌出两颗冰冷的泪滴。但他随即用手拭干,没人瞧见他流泪。他近来孤独苦闷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老师的白眼,同学的鄙弃,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唯一的朋友江远,也因为忙于康康的事情,无瑕和他谈心。
他默默无声地度过每一个晨昏。在同学们眼中,他就是个没有思想的怪物。他奇怪自己竟适应了这种生活。心中已不存任何欲望的他,甚至不敢开口,他害怕又遭到同学们的嘲讽,尽管已有多少人因之挨过他的拳头。
当然有时他也会感到甜蜜,那是在他自己的梦里。幻境中的他有一张帅气的面孔,也瘦了许多,他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当他与穆棉牵手走过校园,他的耳边飞来无数赞美的声音——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女孩多幸福!”
于是他在梦里笑了,笑得猖狂。午夜梦回,凉风吹到了枕边,睡意全无,他望着房内的黑暗,惘怅顿生。无尽的寂寞,仿佛化作万条凶猛的毒蛇,啃噬着他空旷而苍凉的心。他恨自己,恨这郁闷的世界。他用被子裹住头,歇斯底里的喊叫:“穆棉,穆棉……”
“快乐都是属于你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望着沸腾了的操场,他悄悄这样说了一句,他害怕别人听到。
穆棉!
段子勋本来黯淡的眼神陡然闪耀起来。是的,他看见穆棉了。此刻她正独自漫步在素胶跑道上,眉间像是锁着无限心事。段子勋想她一定又在思念文老师了。他鼻子一酸,刹那间妒火大起,他“砰”地一拳击在墙上,企图用肉体上的痛苦替代精神上的压抑。他不能再看下去,便关上了窗,他的心头长满了凄凉的野草。
教室里此时只有他与另外一个男生杜衡。杜衡是初四上半学期转到这个班的。平常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一门心思只知道学习,因其性格文静,说话细声细气,故而江远等一群男生私下里常叫他“林黛玉”。
这当儿,杜衡正趴在桌上复习地理。抑郁的段子勋默默走到他身后,目光定格在杜衡的手上,继而转到他纤瘦的后背上。
那是多么白皙的一双手啊!怎么世上还有如此水灵的男孩子,他若是个女生也一定俊得很。
段子勋的目光锋芒毕露,他的眼前出现了穆棉,他心仪的穆棉。他不知不觉地把手放在杜衡背上,缓缓抚摩,像小女孩细心抚弄自己的宠物。
杜衡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说:“你干什么?”杜衡的脸生得很嫩,白里透红,确乎与一般小伙子的肌肤不甚相同。
“你真像个女孩。”段子勋慢慢说着,两只手摸上了杜衡的脸庞,嘴角勾起笑意。他捧着杜衡的脑袋,往自己怀中送来。
杜衡恐惧的叫囔,死命地挣脱,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但他的力气显然远逊于段子勋,被他一把搂入怀抱。他感受到段子勋一颗“突突”跳动的心。
“铃……”下课铃声骤然鸣响,段子勋触电似的放开杜衡,黑黑的面颊上起了两朵红云。他低下头,慌恐地说:“对不起,我同你开玩笑呢!”继而逃也似的推门而出,飞奔下楼。同学们这时候纷纷上楼来,看到他惊慌失措的窘态,都大声讪笑起来,但他已顾不得这许多了。他并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他的心紊乱如麻,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外号:“刚龟,刚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