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远大老远就看见陈笑鹤抱着头蹲在马路边,地上躺着一张福利彩票。他轻轻走近,终究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陈笑鹤抬起头,见是他,就站了起来,沾满灰尘的脸上写满了颓丧。
江远说:“又没中?”陈笑鹤点点头,一脚踏在彩票上,狠劲地搓。江远说:“你蹂躏它也没用,早告诫过你的,别买这东西,你偏不听,每次不都是这种结局?”低头看看表,又道:“不行,我得走了,下午老地方等我!”
他一路急慌慌地奔跑,冲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上课铃恰巧打响,老师还没来,他站在那里整整衣服,弄弄头发,然后微笑着进屋。
应该说江远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虽然他外在的表现有时给人造成一种玩世不恭的假象,但他心里实在是不快乐的,他觉得有一些话,说出来身旁的人未必能懂,或者是根本无心去听,正因为此,他感到孤独,他需要别人的了解。
在班里,真正与他谈得来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他同桌陈响儿,还有一个坐在他前面,姓蓝名琦,这两个是女生;另外一个则是男生,坐在教室最后,叫段子勋。
陈响儿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江远喜欢的就是她那份天真和朴质。她学习很用功,但成绩总考不过江远,江远常因此嘲笑她,借以抬高自己。对于江远的轻浮,陈响儿永远不会反击,她温顺得像只猫。
与陈响儿比起来,蓝琦则与众不同的多了。她那圆圆的脸上时常露出只有男孩子才有的不羁的笑容,但真正与她接触起来,又感到她是那样的清高自尊目无一切不好相处。她钟情于自己的诗,到处寻觅着可以捕捉灵感的空间,她那复杂多变的性格曾经一度令江远着迷。她可以在课堂上忽然想起什么悲伤事情而失声哭泣,她可以站在窗口整晚上看外面的街景,她可以突然跑出去一上午不见踪影……总而言之,江远十分欣赏这个充满个性的女孩,两人都愿意以写诗来寻求心灵的慰藉,他与她可以说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段子勋是一个十分孤独和冷默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有着非洲人般的浓黑的肤色,他的眼睛太小了,笑与不笑都眯成了一条线。正因为他相貌的丑陋,许多女生都怕他,男生却喜欢嘲弄他。由于性格的孤僻,他的反应似乎颇显迟钝,常常是一群男孩子将他围在中央,冲他嬉笑嘲讽,动手动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当地,忍受着突如其来的一切;然而这种忍耐换来的却是更大的猖狂和放肆。一次,一群同学又戏弄他,他忍无可忍,便挥起他那对醋钵般的拳头,砸向那些欺侮他的同学。随着一声惨叫,众人惊呆了,谁也想不到他会动手。可他并没有停止,双拳飞舞,直至一个男生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倒在地上不住告饶,他才喘着粗气停手,然后转身离去。从此,段子勋在初三六班同学们心目中留下一个凶狠的印象,男生们还是喜欢嘲弄他,却只是象征性地调笑几句,再也没有谁敢过分放肆。
江远过去也是那群男生中的一员。有一次他在厕所里说了段子勋一句“煤炭”,本以为没什么大碍,段子勋却红着眼睛劈头盖脸地就冲江远打来。江远被打的头都大了,当即奋起反击,两人大打出手。结果,江远鼻梁骨险些被打断,而段子勋脖子上也出现三道血痕。两人各找一个地方蹲着,呵呵喘着粗气。有人把这事报告了班主任贺老师,贺老师传言让两人到办公室去。江远与段子勋都慌了,只好商量对策。江远说:“我只说了你一句‘煤炭’,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段子勋沉默了一会儿,遂黯然道:“今天中午,我爸爸和妈妈又大吵特吵,他们……他们要离婚!”
打那以后,江远再也没有参与到侮辱段子勋的行列,两人还成了挺不错的朋友。段子勋对江远说:你是我上初中以来的第一个朋友。
此外,江远还有一个朋友,就是在街上刚刚别过的陈笑鹤。
江远记得第一次遇见陈笑鹤是在一间狭小的游戏机厅里,也就是被他称为“老地方”的地方。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躁,原本属于他的那份快乐,不知何时离他而去了,他的精神世界成了一片荒原,小小年纪就变得颓废起来。也是在那段时间,他彻底地放下了课本,功课一拖再拖,身边的人都在发奋学习,他却感到无所事事。直到有一天,他学会了在虚拟世界里寻找乐趣。
那是一个细雨飘扬的傍晚,游戏厅生意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的拥挤和喧闹。江远端坐在荧光屏前,试着最新生产的游戏,陈笑鹤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极为邋遢,凌散的头发,遮住一双无神的眼睛,高鼻梁,厚嘴唇,脸上脏脏的,穿一身深蓝色运动装,大概好多天没洗过了。
江远一人嫌寂寞,遂邀他加入他的梦幻世界,两人就这样相识了。
以后的日子江远经常会在游戏厅里碰到陈笑鹤,他便拉他一起过关,两人逐渐由陌生发展为老友般的熟悉。
接触久了,才发觉陈笑鹤这个人十分愚昧和无知。江远向他讲任何事情,无论是自己的心事,抑或什么其他的见闻,陈笑鹤只是呆呆地望着江远,不合时机地点点头,江远有时觉得他在对牛弹琴。陈笑鹤曾告诉江远说自己是本市重点高中的学生,可他连勾股定理都不知道,这让江远深深怀疑起陈笑鹤的身份来。他的年龄比江远大不了多少,但却如一个饱经沧桑的浪荡儿,茫然是他脸上标志性的表情。江远每次见到他,总不自觉联想到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孔乙己,因为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麻木。
这种形容简直太准确了。尽管陈笑鹤就如一具形尸走肉,但江远还是把他当作朋友,他欣赏陈笑鹤拥有这个城市里的人所缺乏的另一面:诚实,朴质,无心计。他一向很看重这类人,他认为他们很值得交往。是啊,滚滚红尘,炎凉世态,最无法看透的,是人们那颗心!
陈笑鹤同江远关系特别好了之后,逐渐揭开了一些自己的身世:因为脑子笨,而家庭生活又十分拮据,初中没有读完他便辍学了。他不是独生子,家里还有个哥哥,已经上了大学
。父母瞧不起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对他却是一句也懒得搭理。闲着无事,他只好跑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过往的红男绿女,他羡慕极了。他身上穿的是单衣,腹中空空如也,他多么想过有钱人的生活啊!
后来,他听说摸彩票能中大奖,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有一次,他乘母亲午睡的时候,悄悄摸进房间,在母亲包里翻出五元钱,心狂跳不止。他哆哆嗦嗦地来到销售彩票的地点,买了两张彩票,却没有中,他并不知道中奖的机率极低,只想别人既然能够赚几百万元,我为什么就不能?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他的心,始终是执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