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神荼郁垒

��虞心月给袁方沏好茶水,就陪着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去新馆拍摄去了。正在操作电脑的鲍天羽冲袁方略表歉意地一笑,说自己在改一份重要的发言稿,让他稍待片刻。袁方有点局促地坐着,借机会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豪华气派,一水都是簇新的楠木家具,脚下又厚又软的地毯把一切声响都吸附进去,只剩下屋角那台老式座钟发出的低沉律动声。鲍天羽面前那张光可鉴人的大桌上整齐地码放着几摞材料,一只盛咖啡的杯子冒着腾腾热气。大桌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台精巧的液晶显示屏,鲍天羽正盯着屏幕,笨拙地敲击着键盘。在他的身后,一座绿石盆景颇具气势,袁方猜那是用一整块浑然天成的玉石雕琢而成的。

��鲍天羽最后敲了一下键盘,转过身来。这个风度翩翩的长者也就60出头,满头银发梳得很整齐,雪白衬衫外扎了一条深红色领带,一副浑厚的嗓音令他更具领导风范。他对袁方的到来表示欢迎,答应会全力配合做好采访工作。袁方明白,这位博物馆的大领导之所以如此合作,完全是因近几年来《谜境》杂志在专业人士和普通读者中有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在京城博物馆历史上这个危难的时刻,一个明智的管理者会选择直接面对这本杂志的记者,而不是让这本杂志的记者对石像失踪案任意演绎。

��袁方把一本《谜境》杂志当做见面礼送给了鲍天羽,鲍天羽感兴趣地接过来。

��“听说刘记者病了?”鲍天羽边翻杂志边关切地问。

��“嗯,他病得很厉害,所以只好由我来替他。您见过他?”

��“是,我上周还见过他。那时看着挺不错嘛,怎么说病就病了?”鲍天羽撂下杂志问。

��“是有点奇怪,连

医院也没给个明确说法。”

��“代我向他问好,他是个敬业的人。”

��袁方点点头,替自己的同事致谢。“您在上周什么时候见到他了?”

��“上周……”鲍天羽想着,翻了一下桌上的台历,“哦,上周一,5月22号。没错,和今天一样,也是星期一。”

��“那天您接受他的采访了?”

��“我只简单说了几句,谈了谈我们在

文物保护方面的一些举措。后来他就去新馆拍照片了。”

��“除了博物馆,他有没有提起要去其他地方采访,比如说外地。”袁方忍不住问起他最关注的问题。

��“外地?”鲍天羽疑惑道,“他去外地干什么?”

��“哦,我也是随便问问。”袁方转移了话题,“您有石像和蓝奇教授的最新消息吗?”

��“案件的事,你最好还是问警方。”鲍天羽彬彬有礼地拒绝了这个问题。

����见直截了当提问不奏效,袁方只好先问别的。“我听说为了石像归国,国内学者成立了一个专家团?”

��“这个以前我和刘记者讲过。不过再说一次也没关系。”显然,鲍天羽更乐于回答这类问题。“去年七月,那只石像在海外突然露面。一般人也许不会当回事,可对我们这些成天跟文物打交道的人来说,那可是个天大的喜讯。要知道,像蓝奇教授这些老专家差不多把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对那一对儿石像的研究上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两只石像能早日团聚。所以很快我们就组建了一个专家团,运用集体的智慧,好把石像快点索要回来。”

��“能介绍一下专家团的成员么?”

��“最重要的人士当然是我们考古学界的老前辈黄德昭老先生了,由他任名誉顾问。我和蓝教授分别任正、副组长,另外还有不少专家,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到时候可以给你一份名单。实际上,因为我手头杂事比较多,具体工作主要是蓝奇教授负责。”

��接着,鲍天羽开始不厌其烦地讲起专家团的各项工作和遭遇到的种种困难。袁方耐着性子听完他的工作总结,才问:“两只石像当初是怎么分开的呢?”

��“怎么,你还没看介绍?”鲍天羽显得很诧异,“我们的新馆专门有石像的展厅,里面有个电子演示屏,这些事情介绍得很清楚。”

��“抱歉,我还没来得及参观。”袁方神色尴尬。他必须承认,这是自己准备最不充分的一次采访。

��“没关系。”鲍天羽一笑,“呆会我叫个人陪你去看看。”

��“为什么人们把这两只石像称为‘门神石像’?”袁方更换了话题。这是一个让他感到糊涂的问题。

��鲍天羽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唉,又是这个问题。其实我都讲过不下一百次了,跟外边人要解释,到了内部学术会议上我还得讲。”他看了看全然不解的袁方,语气缓和下来,又说道:“不过,不知者不怪。今天我就说第一百零一遍吧。小伙子,你可一定要写到文章里以正视听啊。”他轻嗽了一下嗓子,接着说道:“‘门神石像’其实是种很不专业和很不负责任的说法。这样的称谓,很容易把那些对古代文化缺少了解的人引入歧途。其实呢,门神是门神,石像是石像,完全是两码事。”

��袁方一惊,这个说法倒还是头次听说。

����“很简单,”鲍天羽说话的架势更像是在学术会议上发言了,“两只石像本来是一对唐代墓地俑,说得通俗点,就是死人的陪葬物。可门神呢,我想谁都知道,是一种民俗信仰,这种信仰从先秦时代一直流传到了今天。它最常见的表现形式就是年画,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贴门神。想想看,一个是石像,一个是绘画;一个放在坟墓里,一个贴在老百姓家大门上。——你说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个话题令鲍天羽有些激动,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像是在叱责一个不会做小学算术题的大学生。袁方能够想见,馆长大人在学术会议上慷慨陈词的样子。但袁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质疑。

��“您说石像是墓地俑,那么假如石像把守的是墓地的大门,是不是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种广义上的门神呢?”

��鲍天羽轻轻一笑。“没想到你这个年轻人还挺有想法。别说,这个观点在我们专业圈里也有人提出来过。可到现在为止,谁也无法证明两只石像把守过哪座墓地的大门,所以这就纯属臆想了。”他又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年轻人,记住,做学问不能靠猜想。”

��“您能讲讲最早石像被发现时的情形吗?”

��“不是说了吗,新馆里有专门的介绍。”

��袁方隐隐感觉,鲍天羽似乎不太想谈及石像考古发掘的事。他又想到一事,昨晚在刘汉唐抽屉里找到的那本《中国门神民俗》,作者不就是鲍天羽吗。难道说馆长大人的专长不在考古发掘上,而在文化考证上吗?

��紧接着,他又被一个新问题迷惑住了:既然刘汉唐曾采访过鲍天羽,那么就一定清楚鲍天羽所谓“石像和门神是两码事”的观点,如果老刘听信了这个说法,那么他的采访重心必将全部集中于石像本身。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刘汉唐竟然会对一对儿远在上海的门神木刻发生了兴趣。这又是为什么呢?

��袁方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疑虑,而是顺着鲍天羽的话说道:“我倒是有心在文章中澄清‘石像’和‘门神’这两个不同概念,只是我还不清楚所谓‘门神民俗信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问题好说。”鲍天羽脸上现出笑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其实门神信仰在我国源远流长,只是你们年轻人可能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说说。说起门神信仰还有个故事,在一本小说……”

��“是不是《西游记》里的门神保护唐太宗的故事?”袁方打断道。

��鲍天羽有点惊愕。“没想到你这个年轻人对传统文化还知道一些。”

��袁方一笑,鲍天羽哪里知道他这是现学现卖。

��“那我就讲讲另一个故事吧。”鲍天羽接着说道。

��鲍天羽接着说道,“这个故事要更古老,出自《山海经》。在《山海经》里有一个‘神荼郁垒’的传说,那才是我们今天能找到的门神传说的最早出处……这个故事你也知道吗?”

��“没有。您快讲吧。”袁方瞪大了眼洗耳恭听。他倒是很愿听故事,这样就省得去看鲍天羽那本很可能有催眠效果的著作了。

��鲍天羽侃侃而谈:“故事说,在浩渺的东海中有一座名叫度朔山的仙山,山上生着一棵巨大的桃树,枝叶覆盖足有三千里之广。在桃树树枝东北角有个地方,名为鬼门。天下千千万万的鬼魂都要从此门进进出出。在桃树上还住着两个神人,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两人的工作就是统领和检查这千千万万个鬼魂。如果发现了为非作歹的恶鬼,就用芦苇制成的绳索将它捆起来喂老虎。”

��袁方听得入迷,鲍天羽接着讲道:“后来,黄帝仿效度朔山上的情形,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桃木人,用这只桃木人来为人间驱鬼避邪。他还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画上神荼、郁垒和老虎形象,用以震慑鬼邪,令鬼邪不敢进入家中为祸。”

��袁方没想到,自从接这个选题开始,他就像是加入了一个故事会,天天都能听上一两个新鲜有趣的传说典故。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您是说,在老百姓家大门上贴的门神叫做神荼、郁垒了,可我怎么记得是秦琼和尉迟恭呢?”他不解地问。

��“既然你知道《西游记》里门神的故事,解释起来就简单多了。”鲍天羽答道,“其实能当上门神的不光是这些人,还多着呢。什么赵云马超,孟良焦赞,裴元庆李元霸,哼哈二将,等等等等。只不过老百姓好像最喜欢秦琼和尉迟恭,所以这两人最终坐稳了门神的座位。因为尉迟恭是胡人,所以秦琼和尉迟恭又称作‘秦胡二将’。”

��鲍天羽所说的那一连串门神,袁方还是头一次听到。他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多评书里的人物曾经竞争过门神这个岗位,看来神界的工作也不好找,一个看大门的职务竞争都这么激烈。

��“大概因为民间尉迟恭和秦琼的传说比较多,所以百姓更认可这两人做门神。”鲍天羽总结道。

��“为什么中国人会有贴门神的习俗?”不觉间,袁方把话题扯得离石像越来越远。

��“这个问题,神荼郁垒的故事已经回答得很清楚了——就是为了除鬼驱邪。如果你留心,你会发现门神差不多都是武将,而且是武功很高的名将。这是为什么呢?百姓过年贴门神,就是想请两个厉害的人来帮着看家护院,保证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你说,放着这种现成的强大保镖谁不用呢?”

��袁方想了一下,鲍天羽说得还真没错,门神全是武将,而且一个个都凶巴巴的。噢,原来它们那副模样不是为了吓人而是为了吓鬼。

��袁方已经意识到谈话和石像越来越远,赶紧总结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门神起源于中国《山海经》里的神荼、郁垒,后来演化成尉迟恭和秦琼。”

��“可以这么说。”鲍天羽点头道。

��“门神和霍州有关吗?”袁方冷不丁问道。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样一个怪问题,也许是刘汉唐的行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

��鲍天羽听了神色讶异,沉吟半晌,才说:“袁记者,我想,你用不着去理会那些搞旅游开发的人。”

����“什么?”袁方被他说糊涂了。

��鲍天羽以很严肃地口吻说道:“他们搞的是旅游宣传,我们说的是学术问题,两者完全不相干!你最好别再提那些无聊的说法,我可不希望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袁方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

��“好了,门神说得够多了。”鲍天羽提醒道,“我想你还是把注意力放在石像上吧。毕竟你这次报道的是石像,不是门神。如果你看过那两只石像的样子,你就会发现,它们和华夏民俗中的门神确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吧,关于石像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袁方也正想说说石像,“我听说,两只石像和一笔宝藏有关,真有这回事吗?”

��鲍天羽听了,忽然正色道:“袁记者,我发现你好像对一些荒诞不经的说法总是很有兴趣。你可能对我们做学问的事不太了解,我必须得提醒你,我们的工作是踏实的学术研究,而不是什么传奇小说。”说着,他身体前倾,摆出一副劝诫的姿态,“给你提个建议,你报道的重点还是应该放在介绍学者们的辛勤工作和两只石像巨大的文物价值上,而不是关注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说。那种无聊的话题还是留给小报记者们关心吧。”

��这一次袁方反唇相讥了。“鲍馆长,您说得不错。可我不认为您说的‘不着边际的传说’就没有价值,我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报记者,但也不想放过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再说,难道您刚刚讲的那个《山海经》里的故事不是个‘不着边际’的传说吗?”

��鲍天羽愣了一下神,笑道:“这两者根本没可比性。《山海经》的传说是古代典籍上的记载,可‘宝藏’传说算什么?纯粹是空穴来风,是谣传!”

��“可我听说这次石像丢失就和一笔宝藏有关。”

��“笑话!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无稽之谈?如果石像被盗,那也是因为它自身的价值!要知道,犯罪团伙盯它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鲍天羽忽然意识到自己谈论起了案情,连忙止住。不等袁方再次开口,便说道:“好了,我们聊的不少了,我想你还是去新馆那边参观一下石像吧。虽然只是一对儿仿制品,但可以不夸张地说,它们和真品毫无区别。馆里有个规定:禁止参观人士给石像拍照。”他微微一笑,神情和蔼,“不过呢,今天我给你破个例,你可以随便拍。”

��说着,他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在扉页上刷刷写了几笔,推到袁方面前。“这是本人的拙作,留个纪念吧。”

��袁方瞅了一眼书名,脸上划过一丝微笑。那本书是《中国门神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