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水与唐儿
文青水躺在寝室里的床上,寝室很静。白狐和林川他们都出去了,临近大学毕业,每个人突然都忙了起来,好像这已经成为一生里最后的时间,大伙都在千方百计地尽量不去浪费它。床边的破书桌上有一杯已经冷却了的牛奶和一堆水果,水果是前天晚上程西鸿和向天弄来的,牛奶是早上白狐从食堂端回来的。
对前天晚上打架的事,文青水已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后来程西鸿他们把自己弄到医院作检查,好在也仅仅是皮肉伤,医生说休养几天就好了。至于对整个打架的过程,他只记得当时拳头像雨点一样地乱飞,唐儿一直在哭泣……其它就没什么印象了。
休息了两天,文青水感觉头已不那么昏沉,但浑身没有什么力气,软软的,老提不上劲来。他斜躺在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被子。
�每次看到这条被子,文青水就会想到家乡,想到在家乡邛州那个像水仙一样的女孩,她叫紫儿。紫儿的手很巧,紫儿会编织许多竹器,紫儿同样会绣被面,她会在被面上绣很大的花,很好看的水鸟,文青水永远不会忘记紫儿的泪水,也不会忘记紫儿绣的美丽的花被面。他记得离开家乡的那个早晨,有很大的雾。他刚刚走出家门,紫儿的娘就送来四床被面。“水儿,”紫儿娘说,“这是紫儿让送来的,她说水儿哥要好好念书,她说……”紫儿娘语音哽咽,她说不下去了,文青水颤抖着手接过被面,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滴在被面上那两只快乐游曳的水鸟上。
文青水系里的很多同学至今都记得上大学报到那天,那个叫文青水的瘦瘦的男孩的声音。
那天,老师问他:“你就是文青水?你们那儿有个叫钟紫的女孩怎么没来报道?”钟紫就是紫儿的名字,老师的话刚说完,文青水就愣住了。“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哩文青水,钟紫怎么不来了?”老师继续问。文青水的头垂得很低。
“你不是哑巴吧,钟紫和你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后来老师有些生气了。这时候,文青水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然后他转过头飞也似地逃走了。�
每当文青水轻轻地抚摸那条绣有水鸟的被子,他的心就一点一点地痛。他永远记得紫儿娘在那个大雾的早晨的泪水。他也永远记得爹说的那一句话,爹虽然是个庄稼人,但爹是条硬汉子,他走的那天爹突然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爹说:“记住,水儿,好好念书,别辜负了人家紫儿。”文青水发现爹的眼里有泪光闪动:“要像条汉子一样地活,别让你老爹和紫儿失望。”爹的声音有些喑哑。现在,文青水躺在床上,他紧紧地捏着被面,他突然想要哭出声来。
“我怎么会粗鲁地打架?”他摇着头。
文青水叹了口气,从枕边的书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笑得很甜美,但是她穿得很朴素,她有唐儿一样的短发,但笑得比唐儿开朗。�
这时候门轻轻微微地响了几下,很脆。文青水慌忙将照片夹回书中,用方巾把镜片下的泪水擦了擦,但眼睛仍然微微有些红。他在完成这个过程的时候门又轻轻响了几下,敲门的人可能是个女孩,敲得很细心很有节奏感。“谁呀?”文青水说:“进来吧,门没锁。”
当敲门人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文青水的心跳了好一阵,他没有想到会是唐儿。��
文青水还以为唐儿不会来了。前天晚上文青水和钢厂那一伙物理系的学生打架的时候,唐儿一直追在他身边哭。后来文青水不知道从那儿来的那么大勇气,居然大声地对唐儿说出了那几个字。可是唐儿的反应却让文青水沮丧得差点晕过去。“她为什么会哭着跑开呢?”一想到唐儿当时的表情,文青水就沮丧得像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草籽。这两天文青水的情绪非常糟糕。“我是什么?唐儿是什么?”他想,“我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四年了,如果她真对我好,哪儿会等到今天呢?……她一定是发现我喜欢她,又不好伤我自尊心,所以一直不好对我明说,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居然这么傻,非要去自讨其辱。”文青水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像被凿子凿了一般难受。“只有紫儿才真正对我好。”文青水想。他一直计划着等几天把毕业论文弄完后去给唐儿道个歉。文青水觉得自己前天非常粗鲁非常草率。“她那么纯洁,我怎么能伤害她呢?她的男朋友应该是优秀的……”文青水想:“就和唐儿做个普通朋友吧。”�唐儿仍然穿了碎花的衣裙。她的短发微微卷起来,像一朵一朵飘扬的小浪花。
文青水愣愣地望着唐儿。他的脸上突然升起了火烧一样的红,“唐儿。”他喊了一句,一种自卑的心理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唐儿的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分明隐藏了一种淡淡的忧伤。�
文青水在唐儿的眼里显得很消瘦。她把手里提的水果放在书桌上,然后在文青水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文青水的目光追随着唐儿一举一动,心里空空的,但好像又有一只沉沉的水桶在心里七上八下。他们没有说话,唐儿取出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挑选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开始削起来。“你怎么会来?”文青水有些傻傻地问。
“我怎么不能来?”唐儿说。她在认真地削苹果,她削苹果的手法很巧,红红的苹果皮随着她手指的轻轻转动像一条长长的飘带一点一点地垂下来。�
他们说了一句话后都不知该说什么。文青水偷偷地盯着唐儿,唐儿很专注,她在认真削苹果。文青水突然感到很紧张,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的。
“我——”他刚想说什么,一只削好的苹果已经递了过来。文青水看着那枚多肉的苹果,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真正的饥饿感,他接过水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苹果很脆,咬上去多汁而香甜,文青水吃得很快乐,这时候唐儿又取了一枚苹果削起来。�
屋里很静,只有文青水咬苹果的声音脆脆地响。�
文青水一边吃苹果一边偷偷地看着唐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丰满而美丽的脸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映得圣洁而明媚。他心里生出一丝感动,他想如果能永远这样该多好。他想唐儿削的苹果真好吃。他想唐儿无论削多少苹果他都能吃下去。�
但是文青水开始吃第二枚苹果的时候唐儿并没有继续削下去的意思。她开始用小刀修指甲,她的手指像葱一样白嫩,她的指甲上没有蔻丹,但仍然美丽而整齐。文青水一边吃苹果一边看着唐儿修指甲,他觉得这么漂亮的指甲根本就用不着修了,但是唐儿仍然在修,而且修得很精致。然后唐儿站起来:“你好好休息吧,我得走了。”她的口气幽幽的,像有什么心事。
文青水正在吃苹果,他吃得很香。听见唐儿的说话声,吃苹果的嘴便停止了动作。�mpanel(1);
唐儿向门边走去。文青水看着她美丽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唐儿——”文青水有些不甘地叫了一声。唐儿正准备拉开门走出去,听见文青水的喊声整个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住了,但没有说话。�
文青水喊住她之后又不知说什么,后来终于憋了一句:“你慢走……对不起。”这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文青水想唐儿肯定听懂了,他前半句是指谢谢你今天来看我,后半句则是对那天打架后所说出的那句爱语表示歉意。唐儿背对着文青水,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拉开门,她风一样地冲了出去。“我该怎么办?”唐儿跑出去的时候想。
我正好端着一钵鸡汤去送给文青水,我就看见唐儿飞快地从文青水房间里跑出来,一脸都是泪水。“又怎么了?”我问唐儿,她不说话,飞也似地消逝在走廊尽头。
“鸡汤,趁热喝。”我推开文青水的房门把汤放在床边对他说。
“谢谢,西鸿,”他说。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点点泪水。
“谢个屁,咱哥们谁跟谁,”我说:“唐儿是怎么回事?”
文青水不说话,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是个傻冒,”我气坏了。因为上午的时候,我叫上林川曾经怒气冲天地去找过唐儿,之所以要骂文青水是我猜肯定是由于他不会说话而气跑了唐儿。
“你是不是在赌气?”我当时还认为文青水是因为前天晚上唐儿哭着跑的事在生气,我用一口老气横秋的话语说:“女孩子害羞,你当着这么多人嚷,她不跑才怪哩……”
文青水摇摇头,叹了口气,“西鸿,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种事你不懂,”他说:“只能怪我,我哪儿配……”我不想听他说这些。我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美丽的唐儿流着泪在阳光下的校园掩面飞跑。她的短发轻轻扬起来,像一根根断了的吉它弦。跑回寝室,她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大声哭起来。同寝室里有一个正在埋头写毕业论文的眼镜女孩,见状吓了一跳,慌忙丢下笔跑过来,“怎么,唐儿,出什么事了吗?”她问。唐儿不理她,只是拼命地哭,使劲地在心里叫妈妈。窗台上,一窗的野花开得缤纷而灿烂。外面的阳光有些炫目地刺眼,但是有风,在轻轻地吹。窗台上便有许多快要枯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进来。落花点点像唐儿的眼泪,又像她碎了一地的心事。�
上午的时候唐儿正呆在寝室里写论文,但怎么也写不下去,自从前天晚上文青水说出那三个字以后,她心里就乱糟糟的。尽管她自从和文青水认识以来,就知道这一天终将会来,虽然它来得的确不是时候。
正当她的论文实在是继续不下去的时候,程西鸿和林川的声音就在女生楼下响起。“唐儿——”他们大声叫。事实上唐儿在下楼之前已经猜到他们为什么来找自己。“唐姐唐姐,”程西鸿的嘴很甜,“麻烦你去看看文青水吧,”他说:“那天晚上你跑……你走了之后,文青水在医院里哭得快闭气了。医生说他不能太激动。”其实文青水在医院里一滴泪也没掉,只是整个人完全像个哑巴,傻傻地不说话。而且他受的只是比较严重的皮外伤,医生也没说什么不能太激动。程西鸿这话全是假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但唐儿却吓了一跳,心里慌慌的,只是在想:“这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他现在怎么样了?”唐儿急切地问。“现在没什么,再将息两三天就会好了。”程西鸿故意一脸沉重地说,“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你们是同学,有共同语言,他现在需要安慰。”
唐儿松了一口气,脸上出现踌躇的模样。程西鸿看到唐儿脸色的转变,心里后悔自己把病情给说轻了。“妈的,该说他快病危了。”程西鸿想。�
这时一旁的林川忍不住了:“唐儿,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青水为什么被打成这样还不全因为你。”他嚷起来:“就算你不喜欢他,但作为同学你去看一下他又怎么了,他难道还咬你两口不成?”林川一副气坏了的模样大声地说。唐儿不说话,眼里有了几粒亮亮的星星。�
程西鸿对林川做了个眼色,林川又嚷起来:“那天要不是我们去得快,恐怕……”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骂文青水:“青水也不是个东西,一个女人有什么了不起……”“林川,吃饱了撑着腰了,胡说什么,有神经病吗?”程西鸿装出一脸生气地吼林川。�
这时候唐儿转身就往女生楼跑。程西鸿低声笑着说:“行了,我打赌唐儿今天肯定要去看文青水。”林川快乐地打了一下他的头:“你小子,一个字:奸。”然后他们快乐地笑起来。唐儿回到女生楼的时候心情郁郁的。她很清楚究竟谁最关心文青水,她也很清楚自己这两天为什么乱糟糟的,论文半个字也挖不出来。现在,她蒙着头大声地哭,声音里充满了脆弱和无助。她的泪光里交叉着两个男人的身影。一个是文青水,一个是一张快四十岁的面孔。“今天还得去钢厂,他的生日。”唐儿流着泪委屈地叫:“妈妈,妈妈,你要我怎么办啊……。”当唐儿赶到文青水寝室看见文青水的那一刹那,唐儿的心像白玻璃掉在地上一样地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她从文青水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伤害,她知道这种伤害会有多么地深,它完全可以瓦解一个人最坚强的意志,她也知道这种伤害是自己带给文青水的,“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唐儿疯狂地想。但是面对文青水那张消瘦而忧郁的面孔,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唯一的做法就是赶快从文青水那儿逃掉。唐儿哭了很久,她的声音始终没有停下来。寝室里飘满了枯萎的花瓣,戴眼镜的女孩傻傻地看着唐儿,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皮珊在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有十分钟这节课就要结束了。向天讲课的特点是:流畅、新鲜,永远富有吸引力。这一节又是向天的英语诗歌课。偌大的教室早就坐满了人。有时候向天的课还会常常出现学生提前占位置的情况。皮珊从后门偷偷溜进来的时候,除了向天,班里的同学谁也没发现,他们听得太专注了。
昨天黄昏皮珊从一个同学手中借到一本琼瑶的爱情小说《海鸥飞处》,谁知一不留神就看了个通宵,早晨六点多钟才昏昏睡去,梦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些向天和自己的美好场面……,将近中午才从好梦中醒过来。她知道今天上午最后一节是谁的课,所以从床上爬起来就飞也似往这儿跑。“我真的喜欢上他了?”皮珊有些忧郁地想。�
她在往教室跑的时候眼前许多次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向天正在讲课,他今天讲的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作《马楚。比楚高峰》,他用他质感而独特的声音朗诵:从空旷到空旷/好像一张未捕物的网/我行走在街道和大气层之间/秋天降临,树叶宛如坚挺的硬币/来到此地而后又别离……
皮珊跑进教室的时候,向天的眼睛微微一亮。他非常清楚一节课就要结束的时候那个跑进来的女孩的心理。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在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就要结束的时候,再喜欢的课他也不会来了。
“但是她来了。”向天想。
皮珊今天穿了一套白色的套装,整个人显得青春而活泼。讲台上的向天心里微微一震。“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聂鲁达的爱情诗。”向天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停在了皮珊脸上,皮珊慌忙低下头。向天说:“比如他献给他第一个恋人的《第十五首情诗》,他写道:你沉默不语我更喜爱,像你不在我眼前/你远远倾听我的动静,我的声音却追不上你/仿佛你的眼光已经离去/仿佛一个甜吻把你嘴唇封闭……”皮珊低着头,向天诵诗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击打着她的耳鼓。�
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在静静地倾听……�
这一段时间,向天心里颇不宁静,他感到自己心里像揣了一枚找不到门的钥匙,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到向天的寝室里来。“我讨厌月亮。”每次看到月亮,向天就会恨恨地说。皮珊就是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离开自己的,向天想。每次心情很糟糕的时候,向天就会趴在写字台上画画,画那个神色黯然有着一头飞瀑样黑发的女孩,他总是画得很专心,而且总是画得很久,画完了之后,他就会觉得原本乱乱的心情就突然变得有些开朗起来。�
“我爱的皮,”画完画后,向天会签上这几个字。然后沿着月光照耀下的校园走到校门外的邮筒,月光总是把他的身影和心事拉得又细又长。“她应该知道是谁寄的,”向天想:“没有谁能再把她画得更纯粹,她应该知道。”
“但是——她收到了吗?”向天想。�
课堂上,慌慌张张的皮珊低着头默默地倾听着向天的声音柔和地响起。�
“他画了这么多,”皮珊想:“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忧郁?”皮珊已经接收到向天的许多张画了。她非常奇怪向天会把自己画得这么传神,这么生动,这么忧郁。有一次她躺在挂有小布帘的床上翻看这些画的时候被同寝室的学友们发现了。“哇,好漂亮。”她们抢过去。“快还给我,唉呀你们别闹。”皮珊慌忙追过去想拿回来。学友们一边围着寝室转圈,一边把画相互递来递去。�
“我——爱——的——皮。”一个女生发现了画上的字,用调皮的口气念起来,然后她开始在画上东找西找,没有发现署名。“谁画的?告诉我们。”她大声说。
皮珊光着脚在楼板上跳来跳去,但怎么也抢不着画。
“快还给我,不然我生气了。”她叫。�
大伙不理她,都纷纷嚷起来:“好个皮珊,平时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真看不出来……快老实交待,这画谁画的……那白马王子是谁?”女生们的嘴像黄鹂鸟一样地打着机关枪。“我也不知道是谁。”皮珊一脸委屈。
“还装傻,”大伙不相信,就猜起来:“是大成吧?”
“决不会是大成,”一个女生用坚决的口气否定,“大成虽然长得挺不错,但他的手决没这么巧,我猜应该是……”“你说是谁?”大伙见她分析得挺有道理,几乎同时问。
“是……是……是向天老师。”她红着脸大声叫。�
“呸,”大伙不相信。另一个女生说:“是你喜欢向天老师吧。”大家便轰笑起来。然后前面说话那女生便红着脸和后面说话的女生追打起来。大家便很欢乐,寝室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皮珊趁她们不注意就慌慌地抢回了画。这时候寝室的同学们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向天身上。作为外语系最年轻而又是单身的讲师,向天无疑是许多女学生的偶像。“有什么嘛,我就喜欢向天老师。”一个女学生嚷,“他要愿意,我毕业就嫁给他。”
“呸,不知羞。”大伙笑着骂她。
“这有什么不知羞的,想爱就要敢说出口,我们又不是孩子。”她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班里的舒眉衣在偷偷给向老师写情书……”她神秘的口气吸引了皮珊。
不知为什么,皮珊心里一紧,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高个子女孩的身影。舒眉衣是外语系挺出名的女孩,她不仅仅长得美丽,还能写一手很漂亮的文章。要命的是她很活泼,胆子很大,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才女型。一想到这些,皮珊就很紧张。
“我紧张什么,”皮珊又想:“向天他……”皮珊的眼睛粘在画上,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皮珊曾经很多次地站在向天屋外开满了花朵的门前,但是她总不能伸手去敲门。在皮珊的心中,向天那间飘满了茉莉香的屋子总是像有一种巫气在吸引着她,并且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眩晕。可是一站在向天门前,她就会想起那个月亮很圆的夜晚……但她同时又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江边,还有江边那对男女猪肉一样交缠在一起的肉体,于是她心中一阵悸动,转身飞也似地从那个开满白色花的门前掩面逃走。
皮珊仍然清楚地记得昨天的梦境:她在梦中穿着白裙子和向天飞跑,一片青草地,万里白云,鲜花从地上一层层铺到了天上……。“舒眉衣?”皮珊又想,心里升起了一丝忧虑。但她又立即为自己的忧虑感到不安,“我凭什么呢?”她想:“那是多么脏的事情……不过,舒眉衣?”
舒眉衣是外语系的才女,舒眉衣胆子很大。皮珊知道这些。��
向天的课已经结束了。教室里一如既往地响起精彩的掌声。“向天老师,我们爱你!”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班上的同学愣了愣,几乎同时都大声叫起来:“向天老师,我们爱你。”正在收拾教案的向天被这些动人的声音激动得有些紧张。但同时他又清楚地注意到坐在后面的皮珊嘴唇也动了动,但并没有张开。他心里微微掠过一些酸楚和失望,但是他眼里仍然有了泪花,“谢谢,谢谢同学们。”向天说。他情不自禁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同学们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这时候向天注意到刚才率先喊了一嗓子的女声,是她——舒眉衣,外语系最活泼最有才气的女孩子。向天的目光看见她时发现她的目光也像火辣辣的阳光一样看着自己,向天慌忙低下头。他想到了那天自己收到的便条,“难道是她写的?”�
向天非常熟悉这个叫舒眉衣的女孩,她总是能问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来。有一次下课的时候她居然当着很多同学的面问向天:“请问向天老师,你会不会像普希金一样为了爱而去决斗?”尽管向天知道现在的大学生胆子大得惊人,但他也没料到舒眉衣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当时刚离了婚。“会的。”向天的回答虽然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但他的内心却在流血。“连夫妻两地分居都不能接受,哪里还谈得上为爱情而决斗?”向天想。舒眉衣的问题使向天内心的伤痕又深了一层。“好,谢谢向老师,我也会像你一样,为爱情而决斗。”舒眉衣的回答不仅得到了掌声,班里的男同学甚至还吹起了口哨。然后她对向天报以灿烂的一笑,转身出了教室。
“难道真是她写的?”向天想:“不会的……但如果真是她可就麻烦了。”
学生们开始陆续地散去。
向天眼睛的余光一直在注意皮珊,后者夹着书本正准备向后门走去。�
“皮珊,你来一下。”向天干脆坐在讲台后面的椅子上,故意翻着书喊,“今天怎么会来晚了?”他很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非常的冷静。此时教室里的学生几乎都已走完,剩下的也已走到门口。他们对向天的喊声都无以为意,因为教师问某某同学为什么来晚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皮珊停了停,她知道向天喊住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心里有一丝惊慌,但她仍然走了过去。不过她走得很慢,几乎是在迈着小碎步,直到教室里的学生们走完后,她才走到了讲台边。向天看着皮珊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心里有一阵浪花在一点一点149被花朵所伤点地飘动。
�“向老师,”皮珊把头埋得很低。“皮,”向天心里掠过一丝暗痛,“我的画你收到了吗?”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蜻蜓一样停在皮珊的黑发上,他想伸出手去理一理,但他终于没能这么做。
皮珊点点头,然后立即又使劲摇摇头,心里湿湿的。
“皮,”向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皮珊的衣裙,皮珊的衣裙很白,很耀眼。
后来向天终于说:“皮,中午一块吃饭好吗?”�
“不。”皮珊坚决地说,然后她就跑出了教室。她跑得很快,像一个童话一样消逝在向天梦境般的视线里。空气中好像飘动着迷人的气味,皮珊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显得孤单而清脆。“皮,听我说……”向天一边喊一边追到外面的阳光里。可是他刚追出来,整个人就木偶般哑住了。
外面的阳光下,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正在向皮珊招手,皮珊也飞快地向他跑过去,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洁白的衣裙像小伞一样在旋动。然后向天清楚地听见皮珊的声音:大成,我们去吃午饭吧。�
正午的阳光盛大笔直,向天看着那两个青春的背影慢慢远走,突然感到自己已经面临了衰老。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一只受伤的蚂蚁一般慢慢转身,落寞地向寝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