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时

樱花,是可以吃的吗?这个问题从前从没想过,现在却不得不想--你看,在漫天飘散的樱花里,一个面容清癯身着和服的老人狂奔了出来,端着酒杯,穿着木屐,踉跄的步态和高唱着的谣曲只能证明他的确已经陷入了巨大的癫狂之中。我猜测,他其实是在跳一种久已失传的日本民间舞蹈,步态虽然踉跄,但一次也没摔倒在草地上。宽大的和服袖口里鼓满了风,当他在一棵樱树下站定,两只手高高举起,眼神里满是痴醉,我也不禁为眼前这前所未见的景象痴醉了。

他的全身满是花瓣,但他不管不顾,突然跪下,高举着的两手合为一处。酒杯就在两只手的中间,等一两片花瓣落入酒杯之中,他才将酒杯,还有酒杯里的樱花,凑到红润的嘴唇边,仰起头一干而尽。

这就是美,美得让我一阵哆嗦。

樱花,原来也是可以吃的。

这是日本春天里所谓"黄金周"的第一天。一大早,按照望月先生几天之前嘱咐过的,我们将店门关上,带上昨天晚上就已经准备好的食物:寿司、可乐饼和啤酒,径直坐上了去上野公园的电车。一路上,满眼皆是将上野公园作为目的地的人,正可谓"出门俱是看花人"。当我们乘坐的电车驶过几面高悬于摩天大楼的电视墙,偶然看一眼,电视屏幕也尽是关于赏樱活动的最新消息,在举国皆醉的迷狂气氛里,就连电视里的樱花评论员,也竟至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到了上野公园门口,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潮水般的人群里找到一条缝钻进去,又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没有被占领的草坡。坐下来的时候,扣子突然说了一句:"只怕我们两个是全东京穿得最寒酸的人吧?"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反而觉得很塌实。"她又说了一句。

"我倒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

"怎么回事?"

"因为你已经对我死心塌地了呗。像古戏里贫贱夫妻们对唱的那样:'吃糠不觉半分苦,盼的是前程甜如蜜。'呵呵,还有陕北民歌:'叫一声哥哥我就跟你走,一走就走到了山旮旯口。'你就认命了吧!"

我大笑着喝了一大口啤酒,仰面在草地上躺下。即便闭着眼睛,阳光也晒得人眼前发黑。不过,全身上下满是难以言传的轻松。自从来到日本,如此透彻的轻松感似乎还未曾有过。

不断有花瓣落到我脸上,那么,落就落吧,我也没有花粉症,花瓣将我全身上下全都盖住才好呢。

我正要哈哈笑着灌下一口啤酒,一睁眼,恰好一阵大风袭来,纷飞的花瓣在风里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身往何处,又像是置身于茫茫大海上遄急的旋涡之中,被挤作一处之后,反而像山巅奔流而下的瀑布般迸裂。一幕奇异的景观在我眼前出现了:每一棵树上的樱花凋落后还来不及分散,又组成了一面樱花瀑布,也可以说是一扇樱花屏风。它们漫卷着,好似不忍分手的离人,但你又分明可以感受出它的快乐。的确如此,有时候,灰飞烟灭也是件快乐的事情。

我想,这大概就是报纸上曾经提起过的"花吹雪"了。

可是,在漫天的"花吹雪"中,要命的,一阵巨大的虚无感突然而来,让我心情一下子低沉下去,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着,却马上就紧闭了嘴巴,灌下一口啤酒之后,又去灌第二口。

到底是什么在纠缠我?

终于被我想清楚了,是的,错不了,是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惧:我站在这里,却永远走不到那里,就好比我想写作,却也只是想一想;我想看清楚我的未来,但注定了徒劳无益,因为我甚至比任何人都又懒得看见我的未来。由此,从这里到那里,便满是虚无。虚无加深,渐成恐惧。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虚无将和我如影随形,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脑子也没失去意识,总是要继续思虑下去。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懵懂之人肯定也为数不少:活在此刻,却在费心寻找活在此刻的证据。

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想找到我和扣子两个人在一起的证据。

是啊,在一起!

我喜欢烟花,也喜欢樱花,还喜欢下雨,都是不自禁地喜欢。但是,此刻我却在不觉中为自己喜欢它们而害怕,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的这三样东西都是无缘而生,又平空消失;突至,但却一闪即逝。

我无法不感到害怕,因为我还有第四样喜欢的东西:扣子。

扣子也会一闪即逝吗?

扣子盯着眼前零落了一地的花瓣发呆。

"那天晚上,我用裁纸刀割了腕子,那真的不是我觉得身边的东西都不好了,或者你不再管我了;就只是害怕,怕自己站在了那里,是永远站住,再也走不动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停在那里,就是这种感觉。不过,现在不会了,不光要活着,还打算留点心活着,呵。"

"真的这样想的?"我从她怀里抬起头来问。

"真的。嗳,过几天,我准备好好地再去摆地摊,多赚点钱,不像过去那样有一天没一天地去做,要做就天天做,怎么样?"

"当然好了,我们一起去。"几乎不等她说完,我便接口说道。

这样一来,心情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喝完所有带来的啤酒后,我又跑去买了几罐回来,同样一饮而尽。从樱花的深处传来了松隆子的歌《终有一天走近樱雨下》,恰好和这阳光、樱花和草地融为了一体,轻松之余,就不能不感到幸福了。

一塌糊涂的幸福。

后来,在被松隆子的歌反衬出的巨大宁静中,我睡着了,做了很多梦。久未梦见的养父也与我再次见面,他正汗流浃背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不过是普通的捉迷藏,却是小时候我最喜欢和他玩的游戏。他的确有让许多人难以理解的孩子气,已经近乎偏执了。比如我们捉迷藏,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埋伏一个下午,任凭我费尽心机地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他就

是不出声。是啊,这就是真正的孩子气了。

真是悠长的一日。等我醒过来,天才刚刚黑定。我惊异地发现,满目里都是灯笼:树梢上挂着灯笼,悠闲散步的人手里也提着灯笼,还有更多提着灯笼的人正从公园的入口处走进来,和白天里相比,公园里虽说安静了不少,但人却反而更多了。

扣子知道我醒了,对我说:"我说还是活着的好吧?你看樱花,从树上落到草地上也就是一刹那。它越是谢了,越是不存在,反而越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天堂里只怕也看不到吧。"她把头俯下来抵着我的头,"对了,惊心动魄,用在这里没用错吧,小笨蛋?"

"没有没有,您聪明着呢。"

"哟,骂我还是夸我呀?"

我又忘记了回答她的话,脑子里不自禁想起了一段佛教典故。禅宗六祖慧能避祸蛰居岭南之时,途径一家寺院,碰见了两个正在为一面被风吹动的经幡而争吵的僧人,一个说:"是风在动。"一个却说:"是幡在动。"慧能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在动。"

是啊,心动了。

晴朗的一天,也是"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拉开门,阳光和一股青葱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打量表参道一路的围墙上爬满的爬山虎,说不出的喜悦都快把我全身上下涨满了。

如此晴朗的一天,干些什么好呢?只用了几秒钟我就有了主意:干脆去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写出一个字,顺便也好带几本旧书去读。于是,我带上纸笔、《蝴蝶夫人》剧本、从箱子里找出的一本《古兰经》和手持电话,站在门口给扣子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行踪。扣子在电话里说:"让一切资产阶级都早日灭亡吧,我来开枪为你送行。"

在辽阔的东京,又是在原宿一带,找到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实在不容易,好在我有的是时间,就一路往前闲逛。在神宫桥上,正好遇见有人拍电影,桥上被围得水泄不通,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才下了桥。往西去,走完竹下大道,拐上城下町小路,行人逐渐少了,两边的榉树林郁郁葱葱,掩映其中的三两间房舍就显得格外宁静。我向小路西边的榉树林深处走去,一直走到尽头,又是一条更小的路从草丛中隐现出来,才走了一半,眼前就出现了一座神社,名为"鸟瞰神社"。小小的一座四合院,院子里的几株樱树高过了屋顶,所以,屋顶上落花缤纷,还有樱花正绵延落下,毫无疑问,这里就应该是人迹罕至之处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对《蝴蝶夫人》的改编不光顺利地开了头,而且,这个头还开得相当不错。进了神社,果真如我预料的一样空无一人。院子里是一地的落花,踏上去后简直像踩在樱花织就的棉絮上。我走到一丛楠竹边的长条椅前,坐下来,拿出《蝴蝶夫人》来翻翻,翻了一会,就干脆躺下来了,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放松。我没关心这家神社供奉的哪位菩萨,只在关心那个长崎艺妓巧巧桑,心里一动:"行了,我好像可以开始写了。"于是就从长条椅上一跃而起,拿《古兰经》当凳子,再拿长条椅当桌子,顷刻间写出了第一句,是《满江红》词牌: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结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哪论生和死!

直到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才停了笔,照样的满心欢喜,我在四合院里散着步,正打算去神社正中的那间房子里去看看,也是凑巧,手持电话响了,我一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竟然是筱常月打来的,就高兴地打开电话,劈头就对她说:"我这里有特大喜讯啊。"

"啊,是吗?"她迟疑了一下,也高兴地问我,"是进展很顺利吗?"

"是啊,不是顺利--"我回答她,"是很顺利,呵呵。"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

"这个的确还说不好,现在看起来似乎用不了多长时间。"

"真是太好了,有空来趟北海道吗?也可以商量商量曲牌,我明天就给你把路费寄来,可以吗?"

"倒是用不着,我暂时并不缺钱。曲牌的事,的确要商量商量,我想办法最近来一趟北海道吧,不过,你用不着寄钱给我的。"

"那么,也好。"

我隐约听见话筒里传来一阵轰鸣声,去年的一幕--扣子在深夜的瀑布下面给我打电话--立刻被我回想起来,此时话筒里的轰鸣声和那天晚上话筒里的轰鸣声简直如出一辙,我不禁感到好奇,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呢?听上去像是在瀑布下面?"

"在海边,吃过午饭后开车过来的,没记路,所以也不知道这里具体是什么地方了。"她停顿了一会儿,虽然在浅笑着,语声里却有说不出的寂寞,"反正都在日本,对吧?"

我忍不住去想像话筒那端的画面:风定然不小,海水在大风的裹挟下撞击着礁石,一浪散去,一浪复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孤零零的轮船和浅蓝色的海峡若隐若现,只有从雾气里翩飞而出的海鸥尚能清晰可见;一条干净而蜿蜒的海滨公路从群山之间伸展出来,一辆奔跑着的红色宝马渐渐放慢了速度,公路两边的景物在车窗上形成了清晰的倒影。车停稳后,筱常月推门出来,背靠在一块峭石上发呆。尽管穿着风衣,也围着围巾,寒冷仍然让她感到刺骨,海水撞击在礁石上溅起的浪花又溅到她的脸上,但她全都浑然不觉了。

说不出的冷清。

但她继续对我说,"有件事,想问问你。"

"好啊,看看我知不知道标准答案。"

"北海道这一带有个风俗,两个人,比如一对夫妻吧,假如他们中有一个先死了,传说要在奈何桥上等七年,七年过了,另一个还没来的话,先死的人就只能做孤魂野鬼。"

"不会吧,只听说过结了婚的人有七年之痒,这个以前倒是从没听说过。要么,和北海道那边的什么民间传说有关吧?"

"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北海道这边有个'七年祭',是说两个人中先死的那个人死期满整七年的那天,没死的一方要找到一个有水的地方,不管是海水和河水,站在岸边往对岸看,说是能看见已经死了的一方,要是运气好,能互相看见的话,死去的一方就可以在奈何桥上永远等下去。假如没能看见,他就马上会变成孤魂野鬼,两个人也永世不得相见。"

"这个我的确不知道。"

"没什么的,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们中国有这样的风俗吗?或者和这差不多的风俗?中国那么大,说不定有的地方也有吧。"

"没有,我敢肯定没有。"

"是吗……你能确认吗?"

"能确认。"

"……哦,那么,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

"哦,没什么。对了,上次听你说将来要写小说?"

"是啊,经常这样想,尽管一篇都没写出来过,呵。"

"那么,到北海道来吧,也许我可以帮得上你,能给你讲个蛮长蛮长的故事。"

"好,我一定想办法去一趟。"

"带上你的女朋友一起来。那个有时候接电话的女孩子,一定是你的女朋友吧,从声音里就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很可爱。"

"是。"

"那么,我们下次再联系吧。"

"好,再见。"

这一次,在挂电话之前,我倒是迟疑了一阵子,她是打冷清里来,又在往冷清里去。

我也和扣子说起了筱常月,其实她们已经在电话里认识过了。当我说起和她一起去北海道,她却从不答应,只说"好啊,写小说的黄粱梦就要实现了"之类的话,我呵呵笑着也不知道回答她什么。但是,由于我一向的俯首听命,她要逮着一个教训我的机会并不容易,既然逮住了,就不会轻易放过我,她故意做出一副惊奇的样子来问我:"哦,您就是作家?"

"是啊,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啊?"我也故意问她。

"来来来。"她将身子凑到我跟前,"一定要签在胸口上,名人给崇拜者签名都是签在胸口上。"

我刚想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却被她灵巧地挣脱了,我纠缠着她,去抱她,倒是抱住了,她却不说话。等我从自己怀里扶起她的脸,口里还在叫着:"小娘子,不要这么害羞嘛,让老爷我香一个。"细看时,她已经哭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问过几次她也不肯说,就干脆不问,反正我总有办法去逗她开心。

我压根就没想到,就在我临近要出门去坐到北海道的通宵火车时,天已经快黑了,她气喘吁吁地从露天咖啡座里跑了回来,又不进门,站在门口问我:"去几天?"

"两天啊。"我答。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她不耐烦地朝大街上一努嘴巴,却忍不住扑哧一笑,语气顿时柔和下来,"我已经请好假了。"

我们一起从表参道出来,坐电车到东京火车站,我去买票,扣子去买矿泉水和零食。

火车驶出东京市区之后,窗外明亮的灯火逐渐被黑暗的四野所替代,车厢里都是为追踪"樱前线"而前去北海道的人,樱花开放的季节,痴迷于樱花的日本人沿着樱花开放的路线从东京前往北海道,这就是所谓的"樱前线"了。我喜欢此刻所处的情境:众声喧嚷,独剩下我和扣子缩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嚼着口香糖和火车一起别过那些被火车抛下的城镇和原野。"真好啊。"扣子舒服地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突然问我:"嗳,真的,你有一天会成名人吗?"

"应该是没可能的吧,这里可是日本啊,再说,我靠什么成为名人呢?"

"你不是要写小说吗?"

"写小说就能成名人啊?呵呵,许多人写了一辈子都默默无闻,况且我还在日本呢,哪有这么容易?我呀,一辈子就只打算和你躲在角落里过小日子了。"

"我不信。"她突然从我怀里挣脱,盯着我看,"我知道,有一天,你是会回去的,而且我敢担保,假如你好好写小说的话,成名人是早晚的事。"

"好好好。"我苦笑着去再把她拉到怀里来,"回去也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成名人岂不更好?那样我们就可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啊。"

她不再答我的话,全身冰凉:每到她心情不好,她的身体也随之冷淡下来,我甚至可以抚摸出她的全身凉意。在沉默中,我可以感觉出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在运转,我莫名地恐惧着这个我看不见的东西。两个人,他们吵闹,他们和好,全都在两个人之间发生和停止,他们控制着频率和速度,但是,假如平地一股狂风,先将两人席卷,又将两人送到不通音讯的地方,脚被杂物缠住,眼被黄沙迷住,即便近在咫尺,变故也不会放过两个人。我和扣子之间,那个我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平地狂风吗?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两节车厢的过道处抽烟,既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站台上也空无一人。信号灯发出的雪白光芒里,一只被这光芒照花了眼的鸟终于迷途知返,冲破光芒后跌跌撞撞地飞到了候车厅屋顶上竖立着的一面可口可乐广告牌上歇脚。我的注意力被这只鸟吸引走的时候,扣子突然笑着问:"你说,我敢不敢跳下去,再也不上来,就让你一个人去北海道?"

"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就在这时候,我看到站台上的一角里列车员正在挥动手里的绿旗放行,车门行将关上,就故意改口说,"敢吗?我说你不敢。呵呵。"

话未落音,我已经感到后悔,但全然来不及,她就像一阵风,我刚听到声响,根本来不及伸手去阻止,她已经跳下去,哈哈大笑着对我做"V"字手势。几乎与此同时,车门关上,火车在轻微而短暂的颤动之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往黑夜里狂奔而去。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我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

我打开窗子,把头探出窗外,她还在笑着朝我招手。那个刚刚举起绿旗放行的列车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在呆呆地看着她。仅仅十几秒钟,火车进了一个过山隧道,我再也看不见她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假如没有扣子,这日子我就过不下去。

我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竭力让自己平静,也回想起刚才在车厢里的谈话。我知道,一定是我说错了哪句话,让她觉得害怕了。她就像长在我的身上,我和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她。要命地,我又想起了那个和阿不都西提在新宿喝啤酒的晚上,可是别无他法,只有一遍遍地拨她的电话而已。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电话通了,她哇哇哭着说:"对不起,我错了。"

够了,听到她的声音就够了。

"你现在在哪里?"

"不说,你猜!"

"还在站台上?要是还在的话,我以你男人的身份命令你,赶快去买最快一班回东京的票。"

其实,我也下了决心,到了下一站我就换车回扣子跳下的那座站台,既然已经通上了电话,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是尽快地回东京,回到表参道婚纱店的地铺上去。

"切,想得美,想抛下我当陈世美啊,休想!"停了一停,她终于揭开谜底,"算了算了,不吓唬你了,我已经快到你前面了,下一站我就上车,我们胜利会师。"

我不禁目瞪口呆,连连直问:"不可能吧?"

电话突然断了,我打过去,已经关上了。隔了一会儿扣子又打过来,刚刚说了声"电话没电了",就没了声音。

半个小时之后,在下一个站台上,我看见了扣子。列车徐徐进站的时候,当我看见站台上被风吹得直跺脚的扣子,鼻子竟是一酸。可是,车门一开,我们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站在站台上不动,横眉冷对:"抱我上去!"

"遵命遵命。"我忙不迭地扔掉烟头,跳下站台,故意说,"我老了,抱不动了,背上去可以吧?"

回答只有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那就抱上去吧。

刚刚把她抱上去,车厢里的灯灭了。灭就灭了吧,反正我们也都不需要了,我要的东西已经抱在怀里了,多余一件东西也不作虚妄之求。古文里说得好,"我心足矣,我心安矣"。可是,我真的心安了吗?我知道,没有。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之心,去问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事,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站台上和我相逢一笑。她不回答,却哭着问我:"就算是真有机会当名人,也不要当好不好?"

我这才明白这突然的变故到底是从何而生,但是我能对她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我厌恨我们各自的肉体,这多余出来的皮囊,使我们的鼻息不能相通,哪怕我和扣子永远在三步之内。

我想告诉她:我只想和她过小日子,点一大堆炉子,生一大堆孩子,其他种种,我一概不想要。至于我们谈笑的所谓名人,姑且不说与我无缘,即使活生生撞上,但凡和我的小日子有丝毫冲撞,我一定会拂袖而去。

只有我们共同使用一具身体,我们才不会担心下一分钟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大概是惟一的解决方法了。

只可惜,这个愿望,即使死去,化为尘埃和粉末,也还是无法办到。

"别怪我。"扣子哽咽着说,"真的是害怕,本来还在呵呵笑着,笑着笑着就觉得害怕了,怕得全身都像是缩到一起去了。"

我没出声,只去伸手抚摸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眼睛盯着车厢里散发出微弱光影的壁灯发呆,听她继续说。车厢里追踪"樱前线"的人们已经结束狂灌烂饮,进入了沉沉的睡眠。车厢里只有一只啤酒罐随着车身的轻微颤动而晃来晃去。

盯着车厢里那只晃来晃去的啤酒罐发呆。良久之后,我点起一支烟,往窗外看:火车又刚好钻出一条漫长的隧道,一群被惊醒的鸟四散着和火车一起飞离栖息了大半夜的隧道,出了隧道,再飞上铁路两侧樱树的顶端,终于惊魂未定地开始了喘息。

我知道,这平常的所见里,隐藏着我们的爱和怕,还有永不复还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