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
晚上六点多钟的样子,天上下起了雨,下得倒不大,透过淡淡的雨雾和薄薄的云层,甚至仍然可以感受到夕阳的微光,这样,大地上所有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神奇的红晕,一切看上去就像一幅疏淡有致的水彩画。
尽管如此,在银针般的雨丝的悄悄浸染下,梅雨庄里的楼房、草地和墙角里的花丛也还是湿漉漉的了,置身于如此静谧而有生机的环境之中,难怪我也会觉得自己和那些楼房、草
地和花丛一样--比如我的眼睛、肺和耳朵--全身上下都透明而轻盈,都是湿漉漉的感觉。
在屋子里,扣子似乎早把咖啡馆里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对于挖地雷游戏的落后程度,她也没放在心上,好像确实没什么事情值得她放在心上一样。坐在那里,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在几十秒钟之内就将游戏里的地雷迅速挖完了。
一切都回归了寂静,其中的转换倒也自然,至少我并没觉得有什么突兀和尴尬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暝下来,同时,一片雨丝也飘进了窗户。扣子不再挖地雷了,坐到榻榻米上来对我说:"要不,我们干脆去院子里坐坐?"
"好啊。"我十分赞同。
往屋外的草地上搬椅子的时候,她像是在想着件什么事情,一脸的若有所思,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其实,想一想,你这个人倒也真是奇怪。"
"怎么呢?"
"你就这样把我带回家,也不怕引火烧身?"
"你既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赶考书生,怕什么?难道你是白蛇转世,喝点黄酒就会显露原形?"
"不是白蛇,是蜘蛛。"说着,她哈哈一笑,伸出双手比画着,脸上也故意做出某种可怖的神色,"专门吸人脑髓的蜘蛛精。怕了吧?"
在院子里坐下之后,我一边被院子墙角里的一丛月季所吸引--尽管已经没有了花朵,但只要是能开出花朵的植物,总能使我心醉神迷;一边想起了几部恐怖电影,大概是因为她刚才故意做出的可怖的神色,我才会突然想起这个来。
"你喜欢看恐怖片吗?"我随意问了她一句。总要找到话来说吧。
"喜欢呀!"没想到扣子的反应倒是很热烈,"我最喜欢的就是恐怖片了。你也喜欢?教你一个方法。"扣子说,"看恐怖片的时候含一只冰块,这样,你会觉得身体里有湿气,就会觉得更恐怖。"
这我就更想不到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子:在本身就已经够恐怖了的气氛中,她还觉得不够,还在想办法加深自己的恐怖,我不禁又朝她多看了两眼。她又坐回了椅子上,缩在椅子里,像一只猫。她的眼睛微微闭着,脸也仰着,细密的雨丝使她脸上的胭脂洇开了,显得非常动人。她的脸上是动人的白和动人的红--肌肤的白又是胭脂的红无法掩饰的。
这样,我也就不再说话,和她一样闭上眼睛,使劲用鼻子搜寻满院植物在雨水里散发出的清香。因为正是黄昏,时间流逝得特别迅速,等我睁开眼,发现周遭的天色已由昏暝逐渐转为了黑暗。梅雨庄院门处那盏从树枝里探出来的路灯也亮了,院子里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银针般的雨丝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夺目了。
"哎呀!"扣子突然叫了一声,就在我笑着去接她递过来的啤酒的时候。
"怎么了?"我问她。
"我真是受不了你!"她说,"你看看,你不光脸上有滴泪痣,手上还有断掌纹,这辈子你算是死定了。"
"是吗?"我接过啤酒,拉掉易拉扣,大大地往嘴巴里灌了一口,这才对她说,"哦,这个呀,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会死定了?"
"大凶之兆。"她回答我,"谁都知道。你可别说你从来就不知道哦。"
尽管路灯有些昏暗,但我手掌上的那道断掌纹还能清晰看见,我就边喝啤酒边端详着它。在此之前,尽管也有不少人对这道神秘的掌纹表示过惊讶,多少都会对它说上一句什么,但是我也的确从来就没把他们说什么放在心上,今天倒是比往常看得仔细些。看着看着,一些古怪的场景就出现在了脑子里:唐朝的马嵬坡,唐玄宗正在凄惨地和杨贵妃相拥而泣,在他们的身边,是怒目而视着正要拔刀而出的三军将士;在遥远的曼谷,一个年轻的人妖正在疲倦地卸妆,她的双腿上躺着一只熟睡的猫;在一片神秘的江湖上,一个俊美的侠客正目睹他的仇人在侮辱自己的新娘,而他自己的身体上已经遍布了仇人送给他的八十八处刀伤。
真要命,我又走神了。
"喂!"扣子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叫醒了,"叫你呢。"
"嗯?"
"你呀,我真受不了你,和你在一起的人都要倒霉的。"她对我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得离你远点。"
"好啊。"我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那也要等你从麻烦中解脱出来之后才可以吧?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我们去了一家寿司店,各自吃了一份青花鱼寿司,后来又各自加了一份海苔卷,没说话,因为店里柜台上的电视机里在放着《东京爱情故事》,扣子一直看得很入神。从寿司店里出来,我们在街上随意闲逛着。"要不我们去租个恐怖片,回去放在电脑上看?"扣子提议说。我当然同意,于是就去了一家音像出租店。可是很不幸,这里没有一部片子够得上我和扣子喜欢的标准。
走出音像出租店,她突然对我说:"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要多少呢?"
话出口后,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的不妥,就拿出钱包,掏出钱包里所有的钱给她递过去:"暂时只有这些,你先拿着吧。"
她也没有推辞,接过去了。
再往前走。霓虹改变了黑夜的颜色,使暗中的一切变得明晰起来,缓缓行驶的汽车像遥远的太空里沉默着移动的小星球,我发现扣子的脸上被街灯的光亮笼罩了一层疏淡的格子状的光晕,我的脸上大概也差不多吧。由于日本国民性格的关系,东京的街灯,还有大小店铺前照明用的灯笼,除了新宿和银座这些被称为"不夜城"的地方,其实还透露着几分落寞和暗淡。
当我洗完澡出来,扣子已经不见了。榻榻米上留了一张她给我的字条:我走了,你这个家伙,我可不敢和你住在一起。要当心哦,当心别的女人也不敢和你住在一起。我笑着把字条拿在手里,踱到窗子前,掀开窗帘往外面看了看,雨还在下,比先前要下得大些了。我想,她的动作倒是真够快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我突然想和扣子见一见,就干脆对阿不都西提说:"想不想去一趟新宿,我们把她找出来喝啤酒?"
"现在?"他吓了一跳。
"对,就现在。"
很遗憾,我和阿不都西提在歌舞伎町一条街上游荡了一个晚上,也没能找到扣子。到头来,我们只好坐最后一班电车回吉祥寺,我依稀记得,在站台上,阿不都西提看着远处一面巨大的电视墙对我说:"我这个新疆人,说起来还没骑过一次马呢。"那时候,电视墙里正在播放着一部关于池袋赛马场的广告。
说来也怪,刚一到家,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的竟然是扣子的声音。
"你最近干吗呢?"她问我。
"当然还是老样子了,倒是你呢?"
"我现在在秋田县。"
"是吗,怎么会去那里呢?"
"小白菜,地里黄,算了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
"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这段时间?"
"一个字:要命。"
"嗳,打电话给你,不是对你说那些晦气的事情,是有东西给你听的。"她可能在想我是不是走神了,所以提高了声音。
"什么东西呀?"我问。
"你是不是聋子啊!"她训斥了我一句,"这么大的声音你都听不见?"
这时我才听清话筒里除了她的说话声和鼻息声之外,的确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可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既像一支神秘的部队在夜行军,间歇还有马蹄声,又像是一台庞大的机器正在进行野外工作,轰鸣声忽远忽近。
"喂,想什么呢?"扣子又在那边喊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又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告诉你吧,是瀑布。"
竟然是瀑布?这我可真是没有想到。
轰鸣声里,似乎还有一丝风声在其间穿过,从听筒里抵达了东京,我眼前立刻出现了这样一幕:沙滩上燃烧着小小的一堆篝火,距沙滩不远的地方,是白练一般的瀑布,扣子就赤着双足站在篝火边给我打电话,说不定,她脚下还有只在夜晚里才会从海水中爬上岸的海龟和螃蟹呢。
倒也不错。我想。
我本来想告诉她,我今晚到新宿找她去了,终于还是没有说,便随口问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呢?"
"想起你来了呗。怎么,给你打电话还要小太监通报?"她笑声小了些,转而说,"喂,上次跟你说过的日光江户村,还记得吗?明天下午,我请你去那儿玩。"
"好啊,那什么时候碰面?"
"下午一点吧。我们在鬼怒川车站门口见。至于现在嘛,我就挂电话了。"
"那么,好吧。"我想了想,又对她说了一句,"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滩上走着,真的不害怕?"
"真是奇怪了,有什么好怕的?那么多恐怖片你难道白看了呀。哎,不过,依我现在的状况,倒是特别合适从瀑布后面走出一个吸血僵尸来。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挂电话了。"
话筒里传来的顿时变成了一阵忙音。
第二天下午,我从学校里出来,在快餐店里吃了一份快餐,就坐上了去鬼怒川的电车。一出鬼怒川车站,我就看见了扣子,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并没什么两样:嘴巴里嚼着口香糖,脖子上挂着一只贴着樱桃小丸子头像的手持电话,与上次不同的是,她身边有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这么大的旅行袋干什么用啊?"我问她。
"等会你就知道了。"她对我一笑,心情似乎不错。
她的头发有些乱,天蓝色的短裙多少也有些皱了,另外,在她的胸口处似乎还沾着几粒沙子,太阳一晒,沙子便闪烁出金色的光泽,于是我问她:"你是直接从秋田县到这里来的?"
步行了几分钟,我们就走到了日光江户村的门口。这里可真是一处堪称辽阔的地方:清一色的江户时代建筑,青砖铺就的小路两侧还隐约现着连绵不断的竹丛和树林。怪异得很,这些日常里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此刻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活生生渗出了一股阴森的气氛。
"可别走错了路哦,这里可到处都是迷宫。"进村之后,扣子提醒了我一句。
我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被散落在身边的一幢幢不祥的房屋所吸引了。这些江户风格的房屋,清一色的青砖黑顶,窗子上全都挂着一面黑窗帘。正是这些黑窗帘一点点加重着我的不祥之感,使我感觉一下子就和村外的世界隔绝了,仿佛置身在了遥远朝代里的某座古老凶宅里,顿时就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凉了下来,真不愧是闻名东京的主题乐园。
我抬头看了看,发现天空也暗了下来,与其说是暗,还不如说是近似天刚刚亮的样子。
远处的树林里似乎有人在活动,也有轻轻的咳嗽声传来,间歇还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像一声冷笑。我的心里不由骤然一紧。
尽管我也知道这里毕竟只是个主题乐园,但紧张感怎样也无法消退,不仅如此,接下来我还会更紧张,因为按照这里的规则,游戏开始之后,只能由每个人独立完成,主要任务就是由装扮成忍者的游戏者去这庞大庄园的某处解救一个人,一路上,要经过密室、暗器和武士的伏击才能最终完成任务。我们正往前走着,迎面从雾气里走来了两个人。"总算还碰见人影了。"我心里想着,也稍稍缓解了一点紧张感。可是,当他们真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倒真的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身着青袍,戴高冠,一副古代公差的样子;女人则身着红裙,头上顶着一个高高的贵妃式发髻,红裙上锈着一条眼睛里泛出几许古怪之光的白蛇。他们都没有说话,女人还不时低下头去。我紧盯着她,发现她低头是为了涂指甲油。当他们从我和扣子身边经过时,那个女人对我们妖媚地笑了一下,而我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发现,她给自己的指甲涂上去的根本就不是指甲油,而是猫的血,那个公差般的男人手里正抓着一只淌血的猫。
我接过了长袍和头盔。长袍散发着一股檀香,但这檀香并没能让我的头脑清晰一点,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给我们送衣服和头盔的人渐渐走远,慢慢消失在一片影影绰绰的竹丛里。
游戏,这就算是开始了。
我和扣子分别换好衣服,戴上头盔,各自走进了挂着黑窗帘的房子里。我进去的这间好像是座佛堂,一推门就可以看见一尊正朝我微笑着的泥塑大佛。佛像下面是一只长长的供桌,桌上红烛高烧,红烛边堆满了献给大佛的贡果,供桌之下的地面上躺着一支泛着寒光的剑。看到这支剑,我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没有任何武器,那么,这支剑可能就正是我的武器吧。我正要上前去拿,扣子戴着头盔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哎,忘记告诉你,你是第一次来,只要能从出口里逃出去就行了,不必去救什么人。不过,真要逃出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哦。"说罢,她看了看我,又看看供桌下的那支剑,嘻嘻一笑,不见了。
我正要去拿那支剑,突然却想起了扣子的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就留了心,先蹲下来,再取下头盔,用它去触动那支剑。我真是没有做错:头顶上那尊微笑的大佛突然一分为二,分成两半的身体赫然袒露出一个幽深的黑洞,一簇短箭,以闪电般的速度从黑洞里飞奔出来,像长了眼睛一样齐刷刷地刺进了对面的窗棂上,假如我不是蹲着,而是径直躬腰去取那支剑,那么,它们就会毫无疑问地刺在我身上。这时我才看清了机关所在,这支剑的剑柄上系着一根琴弦般的金属丝,而这根金属丝的另一端又系在佛像的底部上,哪怕就那么轻轻一触,机关也还是会被牵动的。我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盯着刚刚换上的那身长袍。我可以确信,它肯定是用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否则就很难抵御住刚才那簇短箭的攻击。
我手持长剑戴上头盔后茫然四顾,发现整个房间只有一条通道,那就是佛像一分为二后出现的黑洞。除了这个黑洞,找不出第二条路可走,我能怎么办呢?只好擦了一把汗,脚踩供桌,爬进了那个黑洞。
好半天之后,我终于来到了一片勉强能算得上宽阔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厅。厅的四周悬挂着从天而降的布幔,布幔背后有微弱的烛光,烛光背后是摇曳的人影,我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几个武士正在打斗。和中国的武士不同,日本的武士好像不会那些飞檐走壁的功夫,我的耳朵边间歇会传来刀剑的撞击声和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气氛简直令人窒息。一会儿,武士们全都消失了,微弱的烛光突然熄灭。在临要熄灭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从天而降的布幔被溅上了层层血迹,血迹溅上去以后,顺着布幔,一滴滴掉落在地上。
我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了,绝望地想,闭上眼睛往前走吧,走到哪算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从齐腰深的水里上了岸,全身竟然冷得哆嗦起来,我隐隐感到,前方有一丝白光,我便再也把持不住,在几近癫狂的兴奋中睁开了眼睛。我注定要为自己睁开眼睛后悔:在齐腰深的水里,在我刚刚经过的地方,十几条鳄鱼正呆在那里和我沉默地对视着。
事情却没到结束的时候,我的心脏注定还要再次狂跳不已:我的脖子上突然多出了一样凉飕飕的东西,假如我没猜错,那应该是一把刀。
在这一刻,我敢发誓我的确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一场游戏之中,而是以为来到了属于自己的穷途末路,更何况,用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还冷冰冰地对我说了一声:"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见我没有反应,这个冷冰冰的声音一瞬间转为了笑声:"早知道你的胆子都被吓破了,特意来救你的,傻瓜!"
这下子,我知道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我发疯般地转过身去,又发疯般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我还想亲她的头发、她的嘴唇,但是终于没有。
"缓过来没有?"扣子神色自如,咂着冰淇淋对我说,"没缓过来也得赶紧缓啊,呆会儿还要靠你帮忙呢。"
"帮什么忙?"我有气无力。
"卖东西。我从秋田县那边进了一批小杂货,招财布猫啊小钟表啊什么的,一大堆,装了满满一袋子,呆会儿我卖的时候你帮我收钱。"
"哦,这样啊。"我这才知道她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
"实话告诉你吧。"她压低了声音,嘴巴里只剩下一根冰淇淋的竹签,"我在这里有仇人,你的眼睛得放亮一点,碰到他们你和我都完了。一会儿你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人了,一定记得马上告诉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卖呢?"
"生意好啊--真是问得新鲜!"
没容我多想,扣子已经从小店里取出了旅行袋,见我发着呆,就朝我一努嘴巴:"我发现你这人怎么这么差劲呀,一点都不绅士,有看着一个女人提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搭把手的男人吗?"我慌忙把旅行袋接过来,跟着她走到鬼怒川车站出口处,她先从旅行袋里找出一块蓝色格子布铺在地上,随后就把旅行袋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花样的确不少:除了招财布猫和小钟表,还有钥匙圈啊银饰啊超人气偶像的海报啊什么的。
一拨人群刚刚散去,另外一拨人就围了上来。扣子突然对我喊了一声:"完了,快跑!"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已经发足狂奔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感到大事不好,想追随她一起往前跑,但脑子里一作闪念之后决定往与她相反的地方跑,也许这样可以使追她的人少一些,她也就能侥幸跑脱了。不过还是晚了,还没跑两步,我的身体被一脚踹翻在了地上。我踉跄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也回头看了一眼,扣子已经消失不见,应该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吧,我想。
我的心放安了一些,我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
我干脆站住了:不就是挨打吗?那么,来吧。
刚刚站住,一支木棍就朝我的脑袋上砸来,我下意识地一躲闪,也没躲闪过去,木棍还是砸在了我的胸口上。疼痛感如此巨大,还来不及承受,好几只拳头便紧随着朝我脸上猛击过来,我仰面倒在地上,嘴角也尝到了一丝咸腥的味道,我知道,那是血。
我躺着,两只手紧紧抱住脑袋,其余的地方再也管不了,索性也不再管,脸贴在地面上,喘着粗气,我想,打吧,不管打到什么时候,也总是会结束的吧。
是啊,总有个结束的时候。这一刻来了之后,我喘着粗气走到她身边,想了想,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这时候才看见她的衣服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鞋印--她和我一样都没能逃脱挨打。
她在哭,她捧住脸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
我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慢慢来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身体像是一震,哭泣声便大了起来,嘴巴也在不断地说着:"他妈的!他妈的!"
我慢慢扶起了她的头,这下子,她的脸被霓虹照亮了,我终于能够看清楚,她其实已经鼻青脸肿了,除了鞋印,她的耳根处还在渗着血。我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她脸上的伤处,顿时,她疼得咬紧了嘴巴,眼泪伴随疼痛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落到嘴角,也和伤痕一起被霓虹照亮了。
她打掉了我的手,把脸转往别处,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不说话。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又把她的脸扶过来,对准我。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她仍然在抽泣着。
看着看着,我们竟然笑了起来。我的笑是哈哈大笑,她的笑既不是嘻嘻地,也不是咯咯咯地,而是突然地扑哧一下。
我笑着对她仰起手中仅有的几张纸币:"去喝啤酒?"
"去喝啤酒!"
她吸了几下鼻子,绕到我身后,红着眼睛,推着我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