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除了眼角上的滴泪痣,我的左手上还有一道清晰的断掌纹,在中国繁多的卦书宝典里,无一例外,它们都被认定为不祥之兆。很凑巧,这两种不祥之兆竟集聚在我一人之身,那么,关于我从来没见过亲生父母这件事情,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的确倒是有父亲的,我年仅八岁就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经常把我最希望得到的玩具藏在我最想不到的地方,然后不动声色地吩咐我去做一件

事情,当我跑到他吩咐的地方,往往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最希望得到的玩具。当然,这些玩具无非是他自己用纸叠成的风车、用木头削成的陀螺之类。那时候,他还很穷,他自己根本就无法想像后来的他会有那么多钱,最终,因为这些钱,他也被送了命。

有一次,那大概是我和他悠乎不见好几年之后的一天,他来我的学校看我,带我去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在餐厅门口,我们看见了一个乞丐,他盯着那个乞丐看了好久之后,突然就哭了,除了留下吃饭的钱之外,他把其余的钱都给了那个年轻的失去双腿的乞丐。

他是一个经常泪流满面的走私犯。

在我快要从戏曲学校毕业之前的一天,有个人到学校来找我,告诉我,我的养父已经死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南方走私汽车。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们的船在海上被缉私队拦截了,他在仓皇中跳进了海水,但是他根本就不会游泳,于是就死了。自从他去南方之后,几年里便与我一直疏于联络,其实是他不想让他的事情有朝一日连累到我。

来找我的人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我,"这上面的钱是他用你的名字存的。"

这张存折上的钱,假如我仍然呆在这座城市哪儿也不去,足够我充裕地活上十年。

然后,我一个人去缉私队领回了他的骨灰盒,把骨灰盒带回了我最初和他相遇的城市,安葬在郊区的公墓里。我不认识公墓的人,付了钱后,只好听凭他们把他埋在一块水洼边。水洼旁边是一座土丘,正好将他的墓遮掩了,不仔细就不容易找到它。不过,这样也好,我想,经常有鸟飞到水洼边来喝水,葬在这里他毕竟可以经常听见鸟叫声。

三个月后,当我背着两包简单的行李从北京出发,最终站到东京成田机场出口处那几扇巨大的玻璃门前时,我不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经常听见有人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说的大概就是此刻如我般的情形。

我被安排在东京市郊吉祥寺地区的一处破落的庄园里住下。关于我住的房子,实际上是一位中产业主在七十年代盖来专门出租给学生的。时至今日,这座取名为"梅雨庄"的庄园虽说已经破败,倒还不失小巧和精致,内有小楼六幢,每幢小楼分为三层,每层各有一间寝室、一间厨房和一间盥洗间,我就住在离梅雨庄院门处不远的一幢小楼的第一层。我的同屋,是一个和我一样来自中国的硕士生,名叫阿不都西提,新疆人,却自幼生活在天津,从来没去过新疆。

这个从小生长在天津、东京大学在读的农林硕士有一排洁白得足以耀眼的牙齿。在机场班车上,想起以后与阿不都西提同居一室,我不由感到高兴。我马上就喜欢上了他。

如此这般,我就算在梅雨庄这个"沙家浜"住下来了,每天早上坐电车去学校上课,下午回家看书听音乐,当然只能听电台里的音乐,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则要坐电车去品川,给一个刚上大学名叫安崎杏奈的女孩子教中文。我的日语当然不够好,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好好念过日语,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到了日本,我学日语的愿望反倒不怎么强烈了。

在日本,我甚至想写小说了。小说,当我还是戏曲学校的学生时,曾经写过一些,后来渐渐疏淡下来,现在,在东京,写小说的欲望倒是时而强烈起来,非常强烈。

关于我的学生,那个名叫安崎杏奈的日本女孩子,我必须承认她的可爱。当听说我的学生是一个妙龄少女之后,阿不都西提对杏奈抱以了强烈的好奇,

阿不都西提,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有着别人难以想像的天真,他瘦削的身材、古波斯人的脸孔和一排浓密的胸毛,正好是我最欣赏的男人的那种美,我想女人对这种男人的感觉也大抵差不多吧,可是很奇怪--"我还是个童男子。"他对我说。

看着阿不都西提,我经常会想起遥远的唐朝。在一片无垠的沙漠中,一位年轻而英俊的使节率领一支庞大的马队行走在烈日之下,虽说风沙弥漫,但他的一袭白袍却一尘不染。他坐在汗血宝马上,一边行走,一边往嘴巴里灌下鲜红而甘醇的葡萄酒,在他身后的马匹上,端坐着他送给大唐君王的礼物:堆积成小小山丘的奇珍异宝和丰满妖娆的鲜衣胡姬。

每当我眼前出现这一幕,我都能很快地确认,那位年轻而英俊的使节就是长着一张阿不都西提这样的脸。只能是想像。阿不都西提的真实情况却是:除了身为东京大学在读的农林硕士之外,他还是三份短工的拥有者--建筑工地上的油漆工、一家私立医院的守夜人和他导师急需资料时的助手,后一份工作还时有时无,毕竟他的导师也不总是急需资料。

他每天早出晚归,所以,我们能坐在一起交谈一下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夜里十二点都快过了的时候。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生了场肺炎,很严重,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突然特别想做爱,要不然死了后阴曹地府的阎王都有可能笑话我的吧,"阿不都西提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脸上隐约有一丝红晕:"我想。其实倒不是怕别人笑话,就是特别想做爱,于是就打电话找了应召女郎--"

我注意地听他讲着自己的事情,没插嘴,不时喝两口啤酒。

"挂下电话,我大概在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个小时。很奇怪,这一个小时我突然紧张得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情绪还是没办法平静下来,我只好去冲个冷水澡。你想想,一个得了肺炎的人去冲冷水澡,不是不想活了吗?我一边冲一边对自己说,'我就要做爱,死了也要做'。后来,冲完澡,我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心里也没那么慌张了,可是,当我坐在榻榻米上,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门外想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对不起,打扰了。'那个女孩子一边按门铃一边说,是标准的日本式礼节,也是标准日本女孩子的语气。可是,你猜,我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之后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呢?"

"我跑了,从盥洗间的窗子里翻出去了。"说到这里,阿不都西提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推开窗户,把我也叫过去,指着窗外的一排市内电车铁轨说,"看到这排铁轨了吧。当时,我就站在那排铁轨里面紧张地朝房子这边望,耳朵还能听见那个女孩子按门铃的声音,也能继续听见她还在说着'对不起,打扰了'。过了一刻钟吧,那个女孩子从梅雨庄里走了出来,不过,她好像并没有多么懊恼,大概这种事情她也见得多了。她看上去怎么也无法和我想像中的应召女郎对上号,一点也不妖冶,还可以算得上清纯,年纪并不大,嘴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走,脑袋和身体还一边随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节拍有节奏地动着。

"我跟住了她,我想看看她到底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说起来。真有点鬼使神差对吗?她像是住得离我并不远,因为路过车站的时候她没有上车,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应召公司才派她来。就这样,我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猜测着她的性格啊内衣的颜色啊什么的。她的性格应该是有些暴躁的,一些随意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来:有人撞着她了,她会很生气地瞪一眼撞她的人,还有沿街的前一夜醉鬼们留下的空啤酒罐,当她经过它们,会一脚把它们踢上半空,她对怎么把它们踢得更高仿佛很有心得,反正无一落空。

"不过,更有意思、让我吃了一惊的事情还在后面。你应该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流行着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里面有一句台词,周星驰扮演的那个古代山大王对自己的同伙说'靠,真是I服了You',这个你一定还记得吧,当时,这部片子在日本也可以轻易从音像店里出租到。接着往下说,我跟着这个女孩子走到一个自动售货机旁边时,她像是要买点什么东西,掏出一张纸币塞了进去,继续摇着脑袋往四下里看。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要买的东西从自动售货机底下滚出来,她和我一样都惊讶地盯着它。她又举起手猛拍了几下,根本没有反应,她就生气了,吐出口香糖,抬起脚就踢了上去。仍然没反应。于是,她在这边踢了几下之后,又换到另一边去猛踢了一脚,这一次,自动售货机像是睡醒了,非常听话地给她送出了一瓶柠檬汁。这个女孩子笑了起来,不是轻微的那种笑,而是突然一下子,像憋了很久之后再也忍不住了,她笑着对自动售货机说:'靠,真是他妈的I服了You!'

"这下子我明白过来,她并不是日本人,而是和我一样的中国人,她说那句台词时的麻利,是日本女孩子无论如何也学不出来的。"

"说起来,我已经跟着她走出去很远了,经过的很多小路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终于,我跟着她走到了目的地,一幢街面上的三层小楼。假如我没猜错,她应该就住在这幢小楼上的某一间里。

"但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住,警觉地朝楼上张望,眼神里有点慌乱,慌乱里又含着满不在乎。顺着她的目光,我发现三楼上的一间房子前站着两个戴墨镜的男人,那间房子想来就应该是她的房间了。对了,忘记告诉你,那幢三层小楼并不是很显眼的那种,而是和梅雨庄差不多破旧,楼梯和走廊都是外置的,所以她和我都能轻易地看见那两个戴墨镜的男人。我意识到,她肯定是有什么麻烦了,那两个男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人。她倒不急,站在那里想了想,扭头进了一家冷饮店。我也想了想,跟着她进去了。

"在冷饮店里,她不时走到门口朝自己的房子张望两眼,又买了张报纸回来耐心地翻着,似乎没什么事能让她放在心上。后来,天黑了,那两个男人失去了耐心,从冷饮店门口走过去,远远消失在了巷子口,她这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跑去,我也随即起身。我跑出门,正好看见她已经踩着咣当响的铁皮楼梯上了三楼,刚准备掏钥匙开门,她又警觉地站住,趴在栏杆上往巷子口看了几眼,然后,竖起中指对着巷子口一晃,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FuckYou'。像个美国黑人,对吧?

"哦,这样啊。"我回应了他一句,脑子里却还在回想着他刚才跟我讲述的几幕场景--那个女孩子对自动售货机展开的拳打脚踢,拳打脚踢之后的那句"I服了You",以及竖起中指对着巷子口说的那句"FuckYou",想想这些,不禁让人顿生笑意。

"说起来,这就算是我和女孩子最深入的接触了。"阿不都西提说,"其实,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她,从北京来的,在北京的时候是马戏团的演员,叫蓝扣子,你想不到吧?'黑人','黑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就是护照上的签证过期的人,要么就干脆没有护照--抓起来就要坐牢的,你肯定也会认识她的。

"对了,据说她还会请碟仙呢。"阿不都西提补充了一句。

--扣子,这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

第二次听见扣子的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呢?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终日过得昏沉不堪,半夜里做梦的时候,经常看见我的养父:在黑茫茫的大海上,他沉默着来到了生和死的边缘,但他没有呼救,听任身体一点点往海水里下坠。这时候,我赶来了,死命往大海里跑去,我依稀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好像是在抱歉给我添了麻烦,但为时已晚,一个巨浪打来,他的踪影便消逝不见了。

醒来后,我就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端着罐啤酒,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子前,掀开窗帘往外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大地一片黑暗,四下静寂无声。

在这期间,我越来越多听说了蓝扣子这个名字。在我听到的各种关于她的传言里,许多事情越传越玄乎,有人说她能把真正的碟仙请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有一次甚至把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博士吓得心脏病都发了;也有人说她债台高筑,经常为了躲债不敢回家;还有人说她床上功夫堪称游龙戏凤,各种高难度动作她都运用自如,把一个叫老夏的开画廊的中国人都弄得倾家荡产了。

倒是开画廊的老夏,那个传言里和蓝扣子瓜葛不断的中年男人,我没过多久之后就认识了他。

老夏是上海人,是八十年代初第一批来日本的中国人,当过搬家公司的搬运工,在餐馆里刷过盘子,当然,也在一个三流大学里拿了个哲学学位,一切经历均属平常,和大多来日本的中国人并没什么不同。现在,他在浅草开了一家中国画廊,专卖中国古代山水真迹。当有人问起他店里的画到底是不是真迹时,他回答说:"叫我怎么回答你呢?都有,真的假的都有。"很认真,像是在和对方探讨一个哲学问题。

老夏也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种时候多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碰过面的蓝扣子。有人问他:"老夏,听说蓝扣子为了提高床上功夫,还专门复印了一本《玉女心经》带在身上,她看得懂吗?"

这时候,老夏就急了,双手在胸前胡乱摇晃,脸上也沁出了汗珠:"不好瞎讲的,千万不好瞎讲的,人家孩子可怜嘛,我不过是帮帮人家孩子,人家孩子可怜嘛!"

我相信老夏的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眼睛都不会说假话,老夏每次紧张地辩白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有乞求之色,真正的乞求不是随意就能装扮出来的。

有一次,我差点就要见到蓝扣子了,大家约好去池袋那边一家中国人开的歌厅去唱歌,阿不都西提对我说蓝扣子也要去,我便打算放学后直接从学校去池袋。但是还没放学,我的日本学生,安崎杏奈,给我打来了教室外走廊上的电话,说她正好有几天假期,大学里给一年级新生放了假,让他们去做社会调查,"希望能过来给我补补课,要是时间晚了的话,可以住下来无妨,正好父母都到巴西旅行去了。"杏奈在电话里用稍显生硬的汉语对我说。

这么一来,我就错过了和蓝扣子见上一面的机会。

说实话,我的确喜欢杏奈的家。那是一幢典型的日本式黑顶小楼,有一个算得上辽阔的院子,院子里有几座假山,几丛绿竹隐约其中,还有几道细小的水流从假山的山洞里流淌出来,院子里有两个不小的水池,一个作游泳池来用,一个则是纯粹的池塘,里面开满了紫色的睡莲。满眼看去,院子里的景致使人顿觉神清气爽,一如置身于中国魏晋时代的某处场景。

我按响门铃,黑顶小楼的门打开了,门外绿油油的草坪被屋内散出的光映照得更加幽绿。杏奈赤着双足从门里出来,小跑着穿过假山边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来给我开院门。她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有一股幽幽的香波味道。

我已经和杏奈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我们说好从咖啡馆出去后便分手,这家咖啡馆的主人显然是欧洲绒布的热爱者,将大量欧洲绒布缝制成了一只只可爱的动物玩偶,小至哈巴狗和迷你马,大至狮子和老虎,它们被最恰当地摆放在吧台上、樟木桌椅边和墙角里。在昏黄灯光的衬照下,使人几欲觉得自己置身于安徒生童话之中。这家咖啡馆的名字真是没有叫错--"MotherGoose"。

我正要说话,却一眼看见了老夏,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进店里来,像是热得快受不了了。不过刚入夏的天气,他却拿着份画报使劲对自己扇风,刚一进咖啡馆,就急着问店员是否可以把冷气打开。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胸前挂着一只小巧的手持电话,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脸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店里的一切。其实我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她的脸至少有一小半被染成淡黄色的长发遮掩住了,但是,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却是长发遮掩不住的。说不清她脸上的神色是慵懒还是倦怠,无论看什么,她的目光都是轻轻地一触,不作过多停留。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我估计着,身材也非常出色,还有,她的脸上有种自然、明亮的光泽,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孩子气了。

老夏一落座就开始招呼这个女孩子和他坐到一起,她却没管,径直走向散落在各处的布娃娃和动物玩偶,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变热切了,还有脸上些微的笑意,即使头发再长也遮掩不住了。她径直坐在了布老虎和布斑马的中间,揪揪老虎的耳朵,又摸摸斑马的鼻子。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像是个成熟了的布娃娃。

我的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概就是蓝扣子了。

我对杏奈说:"那边突然来了两个朋友,要不,我们就先在这里分手?"

我和杏奈互相稍微欠了欠身算作鞠躬,她轻悄地转身,推门出去,像一朵清凉的莲花。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便朝老夏他们走了过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老夏的脸色骤然紧张,打量了我身后好一阵子,又认真地环顾了一遍咖啡馆,这才压低声音问我:"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也有些被他问糊涂了。

他这才像是放下了心,长舒一口气后瘫软在樟木椅子的靠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上有几块淤青,嘴唇上也留有几丝血迹。他朝我苦笑了一声说:"唉,都是家里那只母老虎干的好事。"

他想起了什么,对着端坐在布老虎和布斑马之间的女孩子叫了一声,"快过来认识认识我的朋友吧,也是中国人。"

"你坐啊。"正叫着她,老夏看见我还站着,又忙不迭招呼我,"快坐下快坐下。"

我依言坐下,蓝扣子--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蓝扣子了--也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依然是一脸的冷淡,一脸的不耐烦。老夏好像也不忍说她什么,只好朝我苦笑。

"我可不想认识他。"蓝扣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之后说。

"怎么了?"老夏显然没想到她会冒出这句话来。

"你没看见他脸上的滴泪痣?我脸上也有一颗。两个长滴泪痣的人碰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她也算对得起老夏了,还向他说明了不想认识我的原因。

"哟,你还这么迷信呐?"见她开了金口,老夏也想开个玩笑,好活跃一下气氛。

"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而是我的原则,我难道就不配有原则呀?"她定定地看着老夏,眼睛一动不动。

"配,你当然配,我们的扣子都不配的话,谁还配呀?"老夏连忙说,一边说,还一边朝我看,脸上分明有歉意,好像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当然没有,扣子,哦不,是蓝扣子,她也一样没有,我一点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有时候我甚至想:这么多年下来,不管遇见什么事情,为什么我总是没有受伤害的感觉?总是感觉不到自己受伤害,其实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由它去吧。

不过,她要是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脸上也有一颗滴泪痣,也难怪,她的头发很长,披散下来后几乎遮住了半边脸。反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干脆就盯着她脸上的那颗痣看。说起来,这就是我和扣子的第一次相识了,我的脸第一次真正对准了她的脸。

才刚刚看呢,她就对我横眉冷对了:"看什么看,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脸和痣都好看。"我笑着回答她,这就算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了。

"那就再看看,看仔细点。"说着,她离开自己的座位,凑到我身边,撩起头发,直视着我。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眼睛下的那颗痣,只是细小而微红的一颗,其实还真不容易看出来。一小会儿之后,她回到了她的座位上,仍然直视着我,问我:"全都看清楚了?"

"全都看清楚了。"

"有什么感觉?"

"还是好看,脸和痣都好看,除了说好看,呵呵,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夏显然有点被我们弄糊涂了,看看我,再看看她,突然,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我:"能不能让扣子上你那住两天?"

"我才不去呢。"我还没开口,她倒先发话了,"谁说要和他住一起了?两颗长滴泪痣的人住在一起要折寿,他不怕我还怕呢。"

下面发生的事情就更加让可怜的老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咖啡馆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对中年男女叫嚷着走了进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气愤,而且全是衣冠不整的样子,和老夏一样,似乎都是才经历过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斗。看他们愤怒地朝我们走来,我不禁有些迷惑,好在很快他们就将谜底揭晓了。中年男子用手一指老夏,对中年女人气咻咻地说:"姐,你看,我没说错吧,我亲眼看到他和这个小妖精进到这里来了。"说完,他的手又顺带着指了指蓝扣子。

"说谁呢说谁呢!"蓝扣子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伸出手来一指中年男子,"你妈才是小妖精!"

我即使再愚笨,也可以看出来这对中年男女就是老夏的妻子和他的小舅子了。

"哟?"老夏的小舅子受了一点惊吓,他显然不会想到蓝扣子会这样来对待他,他肯定以为她是不敢还嘴的。他愣了愣,又挺了挺脖子,重新找到了他觉得应该找回来的样子,厉声说道:"说的就是你,小婊子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

蓝扣子却笑了起来,笑完了,她慢悠悠地朝吧台那边走了过去,走过去后,小声地在用日语和吧台里的店员说着什么。吧台上有个放冰块用的小冰箱,说小也不小,大概总有一只小型微波炉那么大。在场的人不禁感到奇怪,她轻松的神色看上去就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那场争吵。甚至连店员们也感到奇怪:刚才还在大声争吵着,现在却没了声音。

过了一分多钟,她,蓝扣子,抱着那只小冰箱走了回来,打开后,先放了一只冰块在嘴巴里咂着,然后又给我、她自己还有老夏的杯子里各加了几只冰块。在给我加冰块的时候,她问我:"今天晚上我可以住到你那里?"

"行啊,没问题。"我回答她。

"那就好。"她又笑了,"好歹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突然抱起那只小冰箱朝老夏小舅子的脑袋上砸去。我怀疑她使出了能使出的所有力气。老实说,这转瞬之间发生的一幕,除了她自己,谁还能想得到呢?小冰箱准确地击中了老夏小舅子的脑袋,又掉落在地,亮晶晶的冰块从冰箱里滑落出来,撒了一地,也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还有另外一种声响也在我们耳边响了起来:老夏小舅子的惨叫声。

每个人都在发着呆的时候,扣子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又一指老夏,脸却对着老夏的妻子:"看在他的面子上,今天我放你一马。"

我靠,她冷静得简直像个女王。

接着,她一转身,斜着眼睛对我一努嘴巴:"走啊,发什么呆呀!"

这是一口标准的北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