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一大早,扣子就唱了起来,但是只会唱两句,便翻来覆去地唱,唱着唱着,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对我说:"所以说,莫愁!"

我们在大扫除,我、扣子和望月先生。

然后,我们开始打扫样品室,花了总有一个小时吧,终于打扫完了。出来到店堂里,望月先生已经睡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扣子走过去给他披上一件衣服,我们就通体慵懒地坐下来看书。我照样看佛经,她在看着本八卦杂志:咖啡店里带回来的,上面又是一堆的心理测试题。我时常要走神去想《蝴蝶夫人》,想着想着就去看扣子,才发现她也没好好看杂志,正坐着,托着腮,看着店外,一脸的笑。

再后来,我们就搬了新买的梯子,出了店铺,在表参道上走着,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绕到婚纱店后面,在盥洗间的窗口下,把梯子放下来。扣子爬上梯子从窗户往里看了三两分钟,说了声"OK"就下了梯子。我不放心,也爬上梯子往里看,发现果真OK:窗户下面摞着几只箱子,箱子又垫高了,扣子爬起来也似乎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就是扣子的逃命通道了。

一连几天,当然,也不是每一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警车,连同警车里的警察便会不请自到;又有两天,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人,我们远远地站在天桥上看过去,也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前天晚上,总算看清楚了他们车上的"入国管理"字样。扣子的身体一颤,说:"真是想整死我呀,连入国管理局的人都来了。"不过,白天倒还平静无事,想来警视厅和入国管理局的人在白天里总有比抓扣子更重要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弄到我们的地址的,想来是对我们拳打脚踢的人告诉他们的,那么,他们又是从哪里知道我们的地址呢?我想过,慢慢就不再想了,就像扣子所说的:"连我们的地址都弄不到,他们还怎么混黑社会啊,只要他们想知道,就一定可以知道。"

短暂的几天之内,没有一天不考虑此种情形:万一,在后半夜,我们在婚纱店里睡熟,警察和入国管理局的人去又复来,扣子该如何逃走?商量的结果,就是照我们刚才所做的那样,在盥洗间外面放一把梯子,一旦有风吹草动,扣子便可以从盥洗间里逃到外面去。

除此再无他法,都已经想过了。

一天下午,确切点说,就是将阿不都西提的马送到鬼怒川去的第三天下午,在得到望月先生的允许之后,我和扣子去银座一间二手衣店去买夏天的衣服。消息是她从报纸上看来的,说是歇业之前的清仓甩卖,此等机会扣子自然不会放过。

一辆警车停在婚纱店外。

往露天咖啡座那边看去时,赫然发现咖啡座的老板娘也正和两个穿西装的人坐在一起谈话,我和扣子当然都认得他们,他们都是入国管理局的人,一个月前曾经来这里守过几晚上。

我的脑子顿时嗡了一声。

"终于还是来了。"扣子脸色惨白地对我说,"麻烦真是大了。"

我们靠着爬满了藤蔓的围墙站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茫然看着警车和警车上亮着的警灯,还有警察和入国管理局的人在表参道上来来去去,穿行在婚纱店和露天咖啡座之间。足足半个小时还多的样子,那两个穿西装的人终于结束了和咖啡座老板娘的谈话,在看这边时,望月先生也正送警察出来。

"表参道呆不下去了。"我听见扣子说。

呆不下去也就不呆了吧,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至于现在该如何,明天又将如何,我根本就不去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将扣子带走,带到一个山洞般的地方去,世人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

警察和入国管理局的人走了以后,也差不多到了望月先生在往日该离开婚纱店回家的时候了,今天却没有,店门一直开着,不用说,望月先生肯定是坐在店里等我和扣子回去。但是,我和扣子并没有回去,仅仅只在三言两语之间,我就和扣子定下了一件事情:离开表参道,去秋叶原阿不都西提留下的房子里住。

望月先生走了,扣子也说道:"我们走吧。"

我还以为是回婚纱店,不禁诧异:"去哪儿?"

"随便吧。"她说着先走出摄影器材专卖店,回头朝我一笑,笑得我心里像是又被针扎了一下,"走到哪儿算哪儿。"

恐惧降临了我们。

不想承认都不行。

扣子一句话也不说地走在前面,我看着她,看着大街上的建筑,明显感觉出有一种东西,就像狂风,要把我们卷入其中。我想起前因后果,懊恼就纠缠了我的全身,我加快步子跟上扣子,想了又想,还是对她说:"假如没有带你一起去新宿,我们也许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个地步怎么了?"扣子马上接口问我,"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我们迟早都会遇见这样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这件事,就一定会是那件事。其实,来早一点也不错,真的很不错,老是躲着,事情就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早点来了,也会早点结束吧。"

"真这样想吗?"

"真的,给你说说我现在的心情吧:这一步真的来了,虽然害怕,但想的最多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呵。"

"要不,我们搬去北海道?"

"不去,为什么要去?即使去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一大堆的麻烦还是一大堆的麻烦。我就想呆在东京,好好活着,把孩子生下来,把一大堆的麻烦解决掉,别的地方哪儿也不去。"

又往前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不知道怎么了,今天晚上我特别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吉祥寺,你当初收留我的地方。"

"梅雨庄?"

"嗯,还有我住过的那条巷子,其实离梅雨庄也不算远。想带你去看看。"

我当然不会反对,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从原宿站上了电车去吉祥寺。在电车里,无故想起看过的一段典故,说的是禅宗二祖慧可问达摩祖师:"我心未宁,企师与安。"达摩便对他说:"拿心来,与汝安。"慧可沉默良久之后说:"觅心了不可得。"

和慧可一样,我的心在不安,可是我的心到底在什么地方,又将安在哪里呢?

从车站出来,一直到梅雨庄,当这段路上的诸多景物扑面映入眼帘,我随便打量着,竟在恍然间顿生了隔世之感。是啊,我在这条路上走过,今天又走过来了,但是,我还是那个我吗?

不是了。

在梅雨庄住的时候,我终日只在喝啤酒看闲书,再大的事情也上不了心,而现在呢?现在我已经动了心,转了念。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好得很。

就是这样,当我站在梅雨庄的院门外往里看,心里涌出的念头是:现在我是一个心有不舍的人了。这就是幸福。

"像我这样的'黑人'--"扣子说,"只要是'黑人',就总有一天和应召公司啊赌场啊这样的地方发生关系的吧?"

"……"

"一定会,回国没有护照,抓到了要坐牢,也只有那些地方能暂时容纳一下,哪怕也知道到了最后同样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想了想,她自己接着说。

"扣子。"我突然想起那件在我心里憋了不短时间的事情,就对她说,"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啊?"她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的钱,所有的钱,都没有了。"

她一下子呆住了。既然已经说了,我索性就把事情的过程对她从头到尾都说了。她盯着我,我说完之后,她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呀,终究还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过了一会,她突然喊了一声,"哎呀,要高兴起来。"接着说,"也没什么,反正我也压根就没问过你的钱。我想,两个人一起打工,日子也总不至于过不下去吧。"

"是。"

她往前跑两步敲了敲我的头,"喂!"

"怎么?"

"我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不就是坐牢吗?那我就坐牢去好了。"一看我张大了嘴巴在看着她,又对我顽皮地一笑,"别吓着了你,我说的不是现在。"

"那是?"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她一指自己的小腹:"当然是先把他生下来再说。"

见我站住不往前走,她也停下,对我说:"坐牢我真不怕,又不是杀了人去坐牢的,也没什么丢人的地方吧。问题是我以前觉得没必要去坐牢,反正总有容身的地方。如果把他生下来再去坐牢就不同了,我想过了,像我这种非法居留罪名,总不至于把牢底坐穿,总有出来的时候,到了那时候,也就和每个正常过日子的人没什么不同了。

"是啊,过去都是入国管理局的人来找我,这次多了警察,无非是我在那个人的脸上刺了一刀,我想着罪名也不会太大,即使多关上个一年半载,我也受得了;还有,我是自首,我一把他生下来就去自首,'坦白从宽',这个规矩应该全世界都一样吧--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