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
一只画眉,一丛石竹,一朵烟花,它们,都是有前世的吗?短暂光阴如白驹过隙,今天晚上,我又来到了这里,走了好远的路,累了就坐JR电车,不想坐了便再下车来往前走,终于来到了这里,黑暗中的鬼怒川:群山之下有日光江户村,日光江户村之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上有打了烊的店铺和冠盖如云的法国梧桐。在法国梧桐和打了烊的店铺之间的阴影里,我一个人走着,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哦不,是两个人,我还把你抱在我的手里。
扣子,我终于又把你抱在手里了。
终于。
三月间,我在北海道已经住了好长时间。至于到底在北海道住了多长时间,我并没有掐指去算,反正每天都是不置可否的晨晨昏昏。一天晚上,我去富良野附近的美马牛小镇看筱常月的排练,然后,一个人坐夜车回富良野的寄身之地,当我的脸贴着车窗,看见窗外的花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树--不过是平常的所见--就一下子想起了你,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我怕那棵树就是你,孤零零的,不着一物,就这样在黑暗里裸露着。我盯住它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语声颤抖着请司机停车,我下了车,当夜车缓缓启动了,我发了疯一样向着它跑过去。花田里泥泞不堪,但我不怕,摔倒了就再爬起来。跑近了,我一把抱住了它,终于号啕大哭了。
这些,你都全然不知。
没关系,就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好了,扣子,不说这些了,即便我有三寸长舌,能够游说日月变色,你也一样不能再打我一拳踢我一脚了;无论我长了翅膀上天,还是化作土行孙入地,每个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全都找遍,我也必将无法找到你,因为你已经没有了,化为了粉末,装进一个方形盒子之后,被我捧在手里了。
扣子,这些我都记得,并将永远记得。
回到店里,天色虽然黑了,但离扣子下班的时间还早,我慢条斯理地开始工作,不免手慌脚乱,固然是因为第一次做,更多的是做着做着就走了神,想起了扣子,想起了在从北海道回东京的火车上,她苍白着脸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劈头就说:"完了。"
但是,这几天,她却只字不提,我想和她说,但总是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心猿意马,但全身上下又分明是无处不在流动着狂喜。
是的,我在狂喜--我也竟是个可以有孩子的人啊!
这种感觉类似于第一次梦遗,醒来后,盯着湿漉漉的床单,感觉到自己在一夜之间便从时间的这一端来到了那一端;还类似于第一次和女孩交欢,结束之后,原本喘息着和女孩并排躺在一起,突然一阵冷战: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啊。
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但是,当我们笑着,心情好得恰似头顶上湛蓝的天空,为什么,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又分明躲藏着几团阴云?
我知道,扣子也知道,有一件事情我们是躲不过去的:她腹中的孩子,我们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我骗不了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
此刻,当我看着铁板上的面粉渐成煎饼的模样,我一样在想:要不要?结果是我得再一次告诉自己:多半是不会要了。人之为人,可真是奇怪啊:刹那间,出生了;还是在刹那间,死去了;在吉祥寺的那家"MotherGoose"的咖啡馆,我和扣子在刹那间认识了;在从北海道回东京的火车上,扣子告诉我怀孕了,仍然是在刹那之间;我知道,还有一个下一个一刹那,扣子会告诉我,我们的孩子不存在了。
全都是一刹那。
好了,我干脆承认了吧,我希望这个孩子存在,一直存在。我看过一本书,大概是一个日本作家的作品,他有一个颇有意思的说法:假如你是一个外乡男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想要和这个城市有密切的关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和这个城市的女人有密切的关系。同样,我和扣子原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两棵海面上的浮草,只在浪涛和旋涡到来时才得以漂流,直至旋转,那么,这么说也许不算夸张:她腹中的小东西正是大海中的旋涡,他推动我们旋转,和世界发生关系,就像本地女人之于外乡男人。
毕竟,我和扣子就像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不承认都不行。
还是老时间,晚上九点过后,我的煎饼刚刚做好,扣子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块煎饼去蘸沙拉酱,叫了我一声:"喂。"
"嗯?"
"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谁啊?"
"你的儿子啊。"她对我做了个鬼脸,"或者你的闺女。"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块含在嘴巴里的煎饼也忘记了吞下去。
"别发呆嘛小朋友。"她把脸凑过来抵住我的脸,"你没听错,我也没有说错。"
"真的决定留下来?"
"真的。你不想?"
"想啊,当然想了。"我追问了一句,"可是,为什么呢?"
"想通了呗--我想好好活下去。我需要有种东西让我好好活下去,实话说吧,只要有你,我也能活下去,但是,还是觉得不够。
"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来了日本,说起来,她也算是第一批来日本的留学生了,和开画廊的老夏是同一批。她走后不久,我爸爸在送我上学的路上被汽车撞伤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活下来。打那以后,在北京,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亲戚倒是有,大多都是远亲,也有来往,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就一个人住在海淀的一间筒子楼里,每天上学放学,也没被饿死。呵。"
我完全没想到,扣子突然和我说起了她的过去,我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毫无疑问,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知道。散步的时候,仰望头顶幽蓝的夜空,我想知道;喝啤酒的时候,微醺之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知道;抽烟的时候,当一支烟燃尽,我又想了,也别无他法,就狠狠地抽两口吞到肚子里去--这的确是常有的事情。但她从来就只字不提。时间长了,我也就只字不提了。
现在,当她真的说了,我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没饿死是因为我妈妈每个月都寄钱给我,一直寄了两年,从第三年开始,我既收不到她的钱,也再没有她的消息了。一直到来了日本之后,我才知道她早就嫁了人,也生了孩子,又跟着新丈夫去了加拿大。呵,都是老夏告诉我的。
"说那间海淀的筒子楼吧。我一个人住着,白天晚上都不用开灯,一回去就往床上躺。现在想起来,好像那几年就是躺在床上过来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吧,'越好的时候我就想越坏',忍不住地要糟蹋自己,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有时候,接济我的亲戚送钱过来,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是人刚一走,我就像换了个人,躺在被子里一张张就把亲戚接济的钱撕碎,撕到不能用为止。接下来怎么办呢,只有饿着肚子了。
"糟蹋不了别人,我就糟蹋自己--我知道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到现在还是经常这样想,估计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心里明明想要的东西,嘴巴上却不说出来,等别人送过来了,我还要拒绝。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果脯,橘子的柿子的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果脯就喜欢吃。我在班级里还算漂亮吧,还有一个女孩子也很漂亮,经常有个男孩子给她送果脯。本来和我也没关系,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我只要一看到那个男孩子送果脯给她,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终于让那个男孩子送果脯给我了,结果,就在送给我的一刹那,当着全班级的面,我把满满一盒果脯全都扔在地上了。
"那天,回到家,我就用被子把我蒙住,不透一点气,想把自己憋死,其实也不是想憋死,没有目的,知道那样做很危险,可是,偏偏就想往危险里去。
"实话说吧,这些,我一辈子只怕也改不好了。像我这种人,不管我多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我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始终都是问题,你也不会不承认吧。我知道,你只是在心里想,嘴上不说罢了。
"我再说一遍吧,我在无上装俱乐部里打过工,也在应召公司干过,也就是说,我是个婊子。
"不想承认都不行了。
"可是,老天爷对我还是好啊,让我喜欢了你,又不得不问配不配得上你。我在想:假如我们要是有了孩子,叫你爸爸,叫我妈妈,我们也可以像你说的那样,'他爹'、'他娘'地叫着,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也觉得一下子平等了,对吧?这样,我也可以好好活下去了。我知道,你觉得无所谓,但是我的问题到最后只有靠我自己解决,只要我不解决好,我就又会忍不住想办法糟蹋自己。
"所以,我想要这个孩子,留下他--对他再不公平也要留下他,假如我前几年我活不下去的时候真的死了,现在也一样没有他。"
我没有插一句嘴,只在入神地听她说着,她说完了,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终了,长叹一声把她搂在了怀里。
一直搂着,一直到上床睡觉。
我就想这么一辈子搂着她。
"对了,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刹那,怎么样?"
"刹那?"
"对,就是刹那。"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噩梦就要开始了。
扣子,抱着你,我从鬼怒川来到了神宫桥上,只敢走到这里,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我们摆地摊的表参道过街天桥了。你看,"降临法国"大楼、茶艺学校,还有亮着写有"CafeDeFlorae"字样霓虹灯的花神咖啡馆,全都近在眼前。但我就是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是过街天桥、露天咖啡座和婚纱店了。
扣子,我害怕。你帮帮我吧。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可是,我还是想听你说话,听你声色俱厉地训斥我;当我饶舌,我想听到你当头棒喝:"乌鸦嘴滚到一边去!"可是,已经没有了这一天。再也没有了。
在茫茫东京,为了给你找个下葬的地方,我已经走了几天。我也想过要你永不下葬,把你装在我的背包里,还有口袋里,我走到哪里你就走到哪里,可是,最后我还是做不到了,我得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住到我也住进来的那一天为止。
理由实在是简单:你从来就不曾稍微长期一点在一个地方住下来过。
这次,我一定要办到。
可是,扣子,我找不到这个地方。你说假如我死了,你会给我找块好地方埋下去,我绝对相信,你总是比我有办法。可是,现在要去找块好地方的是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找到一块好地方。扣子,请你保佑我。
你总归是不说话了。
你早就变成哑巴了。
在秋叶原的那间公寓里,你曾经逼着我用油漆写满了整整一面墙--"蓝扣子是个哑巴"。
星期三,一大早,我和扣子还躺在地铺上没起来,电话响了,我跑过去一接,是阿不都西提打来的,话筒里先传来一阵音乐,惺忪之中听出是一首活泼的吉他曲:西班牙的《晒谷场之歌》。"还没起床吧?"阿不都西提在那边问。
"是啊,不过,今天见面的事没忘,在哪里见面呢?"
"下午五点,在新宿站南口一家中国人开的歌厅,叫'松花江上',记住了?"
"好,记住了。"
"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像一个跟着哥伦布出海的水手,说是海盗也可以,一点也不像去死的样子,倒像是去发现新大陆,真是奇怪。"
的确像,我在这边手握着话筒想,眼前就翩然出现一幅画面:一个阳光明亮的早上,在一处吵吵嚷嚷的码头上,哥伦布正要起程开始他的第一次航行。空气中弥漫着海鲜和烧酒的味道,哥伦布的随从和水手们都坐在高高的船舷上喝酒,巨大的船帆正在徐徐升起。那些水手大有来历,有从前的海盗,有刚刚放弃学业的神学院学生,还有阿不都西提,不过,他倒不像海盗,却像是一位刚刚遭到贬逐的中国校尉,不知忧烦地打量送别的人群,然后,走到一个大胡子海盗跟前,问他:"昨天晚上做爱了吗?"
话筒那边,他继续说着,语气是一如往昔的轻快:"其实,因为轮船发船时间的关系,下午的聚会我可能只能去一小会儿就得走,正好可以把我这边的钥匙交给你,你也不用送我,我自己走就好了。
挂掉电话,我当即就定下主意:一定要扣子去咖啡座那边请假,下午和我一起去新宿,假如她不愿意去那家叫"松花江上"的歌厅,那也得让她就在歌厅外边逛着,百货公司和电玩广场都可以,只等我结束和阿不都西提的见面后就去找她。
我无法不想起那个我和阿不都西提在新宿河马啤酒屋见面的晚上,我害怕扣子在她不在我的三步之内的时候再出什么事情。我不能让扣子离出我的目力所及之处。
可是,扣子,我又如何知道,悲剧也好,错误也罢,此刻正在铸成?而且,一旦错了这一步,我们就必将一错再错?刹那间的流转,还有转瞬时的变幻,原来都不在别处,根源就是我们的一转念:一转念,长城被哭声惊倒;一转念,虞姬别了霸王。原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在人里疯,在梦里梦,不过是动了心,转了念,只有等到疯过了,梦过了,这才知道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疯是装疯,梦是痴梦。
扣子,你说句话,帮帮我吧。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就让我来慢慢说给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