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立储君

文帝惊问道:“杨勇何为?”太子妃答道:“启奏父皇,兄长因太子被废,心中怨恨,现在已经疯了,依儿臣之见,暂且不必理他。”

开皇二十年,烈日炎炎的夏天很快又过去了,在仁寿宫避暑的文帝准备驾返长安。

这个夏天,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宁静,有最让他伤心忧愤的事,也有让他高兴舒心的事,更有让他时时牵挂而坐卧不安的事。

令他伤心忧愤的,就是自己的三儿子、秦王杨俊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文帝常常回想起几个儿子小时候的情景。三儿子杨俊自幼很得父母喜爱,他生性仁爱宽厚,总以善心待人。或许是受父亲的濡染,身为秦王的杨俊曾经一心向佛,几次想出家为僧,文帝坚决不允。杨广任杨州总管之后,文帝委他做了并州总管。

也是自并州开始,杨俊的骄奢淫逸之风渐长。他不仅多次违犯规制,大修宫室,更沉溺于女色,甚至常常去青楼嫖妓。秦王妃崔氏是个手段毒辣的女人,她见杨俊整天与别的女人作乐,既无奈又忌恨,一气之下就在饭中下了毒药。可是杨俊命不该死,吃了那些饭菜之后竟没被毒死,但从此落下了疾病。这事闹得天昏地暗,沸沸扬扬,文帝龙颜大怒、下诏免去杨俊并州总管一职,只留秦王爵位迁回长安闲居;将崔氏贬为庶人,赐死家中。

杨俊被免官回府养病,但因毒性渗入体内,再加上心里悔愧懊恼,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强撑了不到两年,终于在这个夏天的七月死了。

文帝闻听杨俊的死讯时,心底深处说不清是悲还是恨。这是他的亲儿子,是亲自封立为秦王的!他登基后的第三天册立了皇后和太子,此后第十天,便将其余四个儿子分封藩王。二十年前的那些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变得如此不堪,落得这般下场!他百思不得其解。由此,他又想到了太子杨勇……

而让文帝高兴舒心的,就是那位宣华夫人,是宣华夫人在这个夏天里陪伴得他高兴,侍奉得他舒心。这些高兴和舒心里面还包含着感激———文帝感激独孤皇后的宽容。

独孤皇后是夏至那天来到仁寿宫的。刚过三伏就去了。她说自己身体虚弱,受不了岐山里阴凉的山风,还是回长安城自己的后宫里舒服。这是实情。独孤皇后虽然才五十岁,精神与体力就已经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当中总要闹几场病,每病一次,体力与精神就虚弱一次,许久不能复原。

然而,身体不适仅是独孤皇后提前离开仁寿宫的表象,内里还有一层,就是她对文帝宠幸嫔妃的默认和宽容。上了年纪,她似乎悟透了许多人间世事。自古至今,哪朝皇上不是三宫六院、嫔妃如云?他们的皇后娘娘难道没有一个妒心醋意?答案只能是,身为皇后就必须容忍这些,换而言之,只有容忍这些,才有可能做稳皇后。皇后是皇上册封的,既可立,当然也就能废。当年独孤皇后一怒之下打死了宫女尉迟氏,气得皇上单骑出走深山,惊动百官四处寻找,闹了个昏天黑地。事过之后,独孤皇后也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皇上绕了她这一回,这也让她明白,千万不可再有第二回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那以后,她逐渐有所参悟,默认了,宽容了。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独孤皇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文帝沐浴着皇后的宽容,享受着宣华夫人营造的舒畅。跟宣华夫人在一起,是他在这个夏天里惟一感到开心的事。

陈朝亡国之后,宣华夫人跟随哥哥陈叔宝被解到长安,做了宫女,那年她才十四岁。如今,二十六岁的宣华夫人不仅是一个美艳至极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女人了。她生在宫廷,长在宫廷,世事的变迁,让她从一位尊贵的公主变成由人颐指气使的宫娥,又逐渐升至为皇上的爱妃。潮起潮落的经历铸就了宣华夫人雍容高雅的气度和宽广豁达的胸襟,她端庄稳健,宠辱不惊,她心直口快又不失心计,而文帝也是性情中人,与善解人意的宣华夫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宣华夫人以自己二十几岁的青春芳华和妖冶温情,侍奉一个六十岁的皇上自然是游刃有余的。

在宣华夫人的寝殿里,文帝看到了那只熠熠生辉的金凤凰,他问宣华夫人:“爱妃从哪里得来这样的宝物?”

宣华夫人抿嘴一笑:“是晋王妃亲自送来的。”

“噢?”文帝乐呵呵地笑了。他知道,杨广夫妇每次进京朝见,或是有官员自扬州来长安公干,他们都会给自己和皇后带来一些金银礼品,以表孝心。而文帝却没想到,这礼品当中还有宣华夫人的一份。文帝心想,连自己都不知道杨广夫妇给宣华夫人送礼的事,皇后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们这样做,既是对父亲的理解孝敬,又不使母亲感到伤心和不悦。文帝对晋王的作法十分欣赏满意,情不自禁地自语道。“五个皇儿中,知朕孝朕者以晋王为最啊!”

宣华夫人听了,顺便接过话来:“陛下,五位皇子之中,勇武干练又心怀社稷、情系天下的,恐怕当属晋王了吧?”

文帝没有回答,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宣华夫人接着说:“陛下,虽然妾妃没有见过晋王,却听到了不少晋王的事。人们都说晋王仁孝谦和,文韬武略,是一位承担大事业的人才。”

“哦,爱妃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文帝问道。

“怎么,难道陛下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宣华夫人的反问使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陛下,”宣华夫人又说,“妾妃斗胆问一句不恭的话,身为至高无上的皇上,为什么有时候连自己的厌恶喜好都不明示昵?”

文帝感慨地说:“爱妃,身在宫廷,世事纷杂,遇事不能不权衡再三,反复思量,单凭自己的厌恶喜好是不行的。”

说着,文帝又陷入了沉思,他又想到了皇太子杨勇,想到了自己与杨素谋划的那件事情。在整个夏天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一直在等待着杨素有佳音传来。

杨素终于来了,还随身带来了姬威写给皇上的奏书,字里行间历数皇太子杨勇桩桩件件忤逆谋反的罪状。文帝翻看了几页。可以看得出,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的就是这些东西。而当这些东西真真实实地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内心的感觉突然又变得复杂起来。这里面有气,有恨,有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割舍的情愫。

文帝用手拍了拍那份奏书,“这么说,都准备好了?”

杨素低头答道:“微臣一切都按陛下旨意行事,已经万事俱备了!”

文帝低眉沉思了片刻,终于猛地抬头,干脆果断地吐出一个字:“好!”

又一个秋天来了,长安城内的街道上纷纷扬扬飘飞着落叶。天开始变得高而且远,蓝蓝的。每到清晨,或者黄昏,总会听到一声声悠扬、清脆的鸣叫声。不一会儿,在北边的天空,便会缓缓飞进一队队大雁,它们常常更换着队形,一会排成个“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个“一”字,整整齐齐,缓缓而飞,不时撒下几声哀鸣。

东都洛阳至长安的驿道上,马蹄哒哒,旌旗招展,———那是文帝驾返京都。

开皇二十年九月十六日,文帝抵达长安。

翌日,文帝登殿早朝,文武群臣早已分列两边,恭迎皇上回宫临朝。

文帝看着殿下毕恭毕敬伫立着的文武大臣,面目凝重,表情严肃。临朝之前,他已在心里打好了今天开场白的腹稿,此时的冷峻与沉默正是为即将出口的话语作辅垫的。

至高无上的皇上不开口,殿下更是一片寂静,一个个低眉顺眼,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寂静的大殿,的确静得出奇,有一种让人发怵的感觉。良久,文帝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离开京城已有些时日了。住在东都仁寿宫的这些日子里,朕也常常思念众卿,每每想起与众卿同理朝政的君臣之乐,朕就觉得甚是兴奋,今日朕驾返京都,又坐在了大殿之上,与众爱卿共理朝政,这本是一种令人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朕的心情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反而充满了懊恼和烦闷,众卿之中有谁能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吗?说出来,为朕排解一下,也好让朕轻松轻松!”

文帝这一番话说得一班文武大臣面面相觑,全都显出了那种摸不头脑,也不知从何回答的样子。殿下依然是一片沉寂。

文帝平稳住气息,两眼由前向后,再由后向前一遍遍睃巡着自己的这帮属臣。这会儿,轮到他在等待了。

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吏部尚书牛弘前行一步,躬身答道:“陛下,臣以为是我们这些为臣的愚钝无能,有哪些朝政事务办得不合圣意,有负皇恩,才使陛下懊恼心烦,还望陛下赐教指点。”

听了牛弘这样的回答,殿下群臣纷纷异口同声地附和:“牛大人所言极是。臣等请陛下赐教、训示。”一阵营营嗡嗡的声音。

文帝心中懊恼不已,大失所望。在东都洛阳仁寿宫的时候,他曾听杨素说,朝中已经对皇太子杨勇的种种过失传言得沸沸扬扬,有的甚至推测太子即将被废,也应该废。他今天的发问,就是想挑明事由,让大臣们借题发挥,通过他们的嘴说出太子不可容忍的过失,往下的事自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没想到文帝的问话,却引出牛弘如此圆滑的检讨与一片随声附和。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气愤。如果说刚才的冷峻严肃还有几分故作姿态,那么此时却是真的恼怒了。他铁青着脸大喝一声:“什么赐教指示,全是一片胡言!”

文帝的这一声怒喝,使大殿之中又重归死一般的沉静。文帝又接着正色道:“这里距仁寿宫仅百里之遥,可是朕每次驾返京师,总要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太子杨勇忤逆谋反之心已久,种种形迹日益昭彰,你们这些人难道真的没有觉察?朕昨晚偶感腹疾,为入厕方便,未敢脱衣安睡。朕本是睡在后殿的,可是半夜入厕归来,朕忽然又搬回了前殿。为什么?还不是以防不测!看你们一个个懵懵懂懂,装聋作哑的样子,朕更觉得危险可怕。别看朕今天还坐在大殿之上,说不定明天就被人抛尸荒野,你们这些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文帝话音刚落,就听到殿下“扑嗵”一声响,有一个人歪倒在地上,原来是东宫总管唐令则。

唐令则听到皇上直言怒斥杨勇忤逆谋反,头脑立时“轰”地一声,心中叫苦道:这下太子定废无疑,我也是定死无疑!于是,身不由己,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文帝见状厉声问道:“唐令则,你这是怎么了?”

唐令则见问,更是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答道:“启……启奏……陛下,太子谋反,与…………与微臣无关。”

“哈哈哈……”文帝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众爱卿可都听见,这真是地地道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既然你不打自招了,朕问你,你身为东宫总管,辅佐太子这么多年,对于太子忤逆谋反的罪过,能说与你毫无关联吗?”

“陛……陛下……”唐令则跪在地上,还想分辩。

“来人!”文帝一声呼唤,殿外进来四名禁卫,“将唐令则先行羁押,待查明罪责后再作处治!”

四名禁卫一拥而上,连拖带拉地把唐令则拽出大殿。

这时候,殿内的大臣们一个个的额头上都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尤其是那些平素与杨勇过从甚密的人物,心里都在“咚咚咚”地擂鼓,但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尽量将身子站得笔挺,免得再如唐令则,没被皇上点名,自己倒先瘫软下来。

看到殿内平静下来,文帝又说:“也许会有臣卿感觉到今日之事突然,其实不然。朕感觉到太子杨勇不堪承嗣已有很久,而杨勇意欲加害于朕也有时日。年初时太子妃元氏暴亡,朕就疑心是太子做了手脚,曾当面训斥过他。谁知他回去后就对人恶狠狠地说:‘死一个元妃算什么,过几天我还要将他父亲也杀掉!’你们听听,这就是想加害朕不便明说,进而迁怒到他岳父头上罢了。”

说到这里,文帝停下来,再次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只见大臣们都微低着头,惟有杨素抬眼看着皇上,神色中有一种暗示。文帝心领神会,说道:“尚书右仆射杨素!”

杨素立刻躬身出列道:“臣在”。

“你觉得刚才朕所说的,还有什么疏误不妥的地方吗?”

“回陛下,刚才陛下所言句句确凿。朝中诸多大臣也早已看到,今日的太子已非将来承嗣大业之才。不过,微臣以为,对于太子的种种劣迹,陛下仅说了不足十一。废立乃朝廷大事,须将太子罪恶详尽告白于天下,震慑朋党,方可使众人心服口服,天下归心。”

文帝听罢一拍巴掌,说:“说得对!杨爱卿还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出来,让朕与众卿都听一听。”

“陛下,臣对于太子的种种行迹虽有所闻,却微不足道。东宫属官姬威与太子朝夕相处,知之甚多。他可向陛下禀奏其详。”

“哦?姬威现在何处?”

“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好!”文帝高兴地叫道,“快快宣姬威进殿!”

姬威进了大殿,行毕叩见之礼。文帝开门见山地说:“姬威,凡是有关太子的事情,你今天在朕与众大臣面前尽管直言,不必顾忌。”

姬威应道:“遵旨。”接着说:“陛下,太子与臣下共处一起,无时无刻不在表露他的骄横奢侈。他几乎一年到头都在筹划如何建造华丽的楼台宫殿。他曾设想将樊川到大散关一带全部开辟建造成宫苑。太子曾对臣下说:‘当年汉武帝营建上林苑的时候,东方朔出面劝谏,武帝为此赏赐他黄金一百斤,多么软弱可笑。如果是我,可没那么多黄金赏赐给这种人,日后倘若有人劝谏我,我立刻就杀掉他,不用杀到一百人,那些劝谏刺耳的话就会永远止息。’

“前些时候,陛下解除苏孝慈东宫左卫率职务,调任浙州刺史,太子为此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此仇终生不忘!大丈夫终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到时候,一定要称心快意!’另外,东宫经常向朝中索要许多这样那样的物品,尚书大人恪守规制,往往是拒绝发放,太子也常常因此而发怒,多次对臣下说:‘有朝一日仆射以下的人杀掉几个,让他们知道轻慢太子的厉害!’”

“太子还常常流露出对陛下和皇后的怨恨,说:‘父皇母后总是斥责我宠幸姬妾,生养了许多庶子。齐后主高纬、陈后主陈叔宝皆非正室所生,难道也是庶子吗?真是无稽之谈!’

“太子还请了术士扶乩占卜,他对臣下说:‘皇上的忌期在开皇十八年前后,此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其实,姬威所说的这些事早在心里背诵了不知多少遍,说起来自然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知不觉中,竟连太子占卜得知皇上忌期的事也顺嘴溜出来了,使得他心中一惊,赶忙刹住话头。预卜皇上忌期自然是杨勇一大罪状,但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出占卜结果,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件吉利事情。姬威心里想到了八个字:得意忘形,千虑一失,不免有些胆寒。

然而此时的文帝似乎也顾不上猜忌姬威陈述背后会造成的不利了。听完姬威的诉说,已经是老泪纵横,整个一幅伤心欲绝的样子。

文武群臣也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够了,已经足够了,仅凭姬威说的这些,杨勇的皇太子已经做到了尽头!

文帝举起龙袍的衣袖擦了一把泪水,哀伤地说:“诸位臣卿,你们都听到了,我们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人儿女者,又怎么会对父母没有半点亲情孝心?谁能想到杨勇竟能凶狠到如此地步,可叹我帝王之家竟出了这等逆子!虽然,朕的德行不足以与尧舜二帝相比,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将天下社稷托付给品行不端的儿子!前些天,朕又曾阅览《齐书》,读到高欢一意放纵儿子的情景,心中极为震怒。朕是绝不会效法高欢的!今天,朕决意将太子杨勇废黜,使大隋天下永享安宁!”

文帝终于向满朝文武说出了久藏心中的主张。

太子宫被皇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若没有尚书右仆射杨素大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文帝命杨素总管追查杨勇谋逆一案,在唐令则被拘捕之后,二十多天里,先后又有左卫大将军元昊等十几个太子朋党被押入大牢,并旋即将太子逆党统统集中于广阳门外斩首示众,其妻妾子孙没入官府为奴。罪名是:“邪臣佞媚,凶党煽惑,致使危及宗社,毒流兆庶!”

该杀的杀了,该没的没了,太子谋反一案搅得朝中人心惶惶,一片恐怖。相比之下,东宫里面却显得很平静。

尽管还没有正式昭告天下,而杨勇也早已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所以,这时候他的那身庶人装束才名副其实了。

这会儿,杨勇手提一柄斧头,走到庶人村前边那棵大槐树下,举起斧头,“咣当”几下,就把当时自己亲手钉上去的,那块写着“庶人村”三个字的木牌敲了下来。他将木牌拿在手里,端详着自己亲笔写的三个字,觉得有些好笑,心中思忖:挂牌的庶人恰恰不是庶人,真正的庶人根本无需挂牌。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自己竟没弄懂!

“唉!”杨勇想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将木牌随手向身后一扔。木牌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杨勇转身看去,是云昭训朝自己走来,那木牌正落在她的面前,差一点就砸着她的脚。

云昭训俯身捡起来木牌,走过来说:“写得好好的一块牌子为什么要扔了,难道它有过失?”

“唉!”杨勇看看她,又像自言自语道:“君臣名,功利名,非常名啊!”

云昭训茫然地冲着杨勇点着头说:“那就把这木牌给我好了。”

就在这时,一群兵士在一名校尉带领下急匆匆朝这边走来。他们走到杨勇跟前站定,校尉高声说道:“奉陛下圣旨,解杨勇即刻进宫听诏!”

杨勇一愣,遂扭头问云昭训:“今天是何日?”

云昭训答道:“十月初九。”

“莫非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

文帝身着戎装,率一队禁军威风凛凛地跨进武德殿的时候,大殿两侧已站满了人。站在大殿东侧的是朝中文武百官,站在大殿西侧的是皇室宗亲。大殿之内一片寂静,肃杀无声。

禁卫军将士将杨勇带到殿前的庭院中,文帝命他站在那里,随后传旨内史侍郎薛道衡立于殿前宣读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至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闇,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衅,难以俱纪。但百姓者,朕之百姓,朕当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薛道衡朗读之声铿锵激昂,顿挫有致,字字句句清晰宏亮,碰撞得大殿的廊柱门窗嗡嗡作响,生发出一股威权的震慑力量。

待薛道衡读罢诏书,文帝对杨勇道:“你所犯下的罪恶过失,天地不容,人神共愤,朕不想废黜你也不行了。晛地代!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声“晛地伐”,让杨勇感到自己与父皇之间还悬系着一丝父子之情,或许这正是饶自己不死的关键所在。他“扑咚”一声跪伏在地,凄然哭道:“陛下,依臣子的罪过应该横尸法场,以儆示后人。而今天幸得陛下宽容,免臣子一死,保全了性命,臣子愧无他言,只有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

说完,杨勇站了起来,泪水已打湿了衣襟。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步三摇地朝宫外走去。

文帝通过大殿的门口望着长子的背影,在上午的阳光里,那个身影如同一幅剪纸,薄弱无力,仿佛经不起风吹似的,似隐似现,很不真实,不一会儿便融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陛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殿中。文帝一惊,收回了远望杨勇的目光,看着跪倒的这个人,是东宫洗马李纲,就问道:“李爱卿,有什么事向朕禀奏吗?”

李纲抬起头来,两行热泪已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他伤痛地说:“启奏陛下,太子废立乃国家大事,看今日情势,臣本已知圣意已决,不可更改。满朝文武也都知道是这样,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赞同陛下的做法,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纲身为朝臣,沐浴皇恩,面对如此重大的国家大事,绝不可因为怕死而不把心里的话对陛下讲出来!”

文帝静静地听着,心潮澎湃。当初,他与皇后对杨勇的德行几次提出质疑时,尚书左仆射高熲就曾劝谏不可轻言废立。为此,他寻机将高熲免职回家。今天,废黜太子木已成舟,不知为什么,文帝倒有点想听听有人对此讲出一点不同的观点来。他默默颔首,说:“李爱卿,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陛下,依臣愚见,太子本来就是一个平常之人,可以让他学做善事,也可以使他为非作歹。当初,陛下若是用人得当,挑选正直无邪的人辅佐太子,就像陛下当年任用王韶辅佐晋王那样,太子是足以继承守护国家大业的。可是,陛下却选用了唐令则一伙,就为今日结局埋下了祸根。

“臣还记得,有一次太子宴请东宫官员。在酒席上,身为太子宫总管的唐令则竟亲自弹着琵琶,唱起了叫做《妩媚娘》的小曲。臣当即禀告太子:‘唐令则身为宫廷高官,其职责是辅佐太子,却在广庭之下充卑贱歌妓,唱淫荡之声,污秽太子视听,当重加责罚!’但太子却不以为然,说:‘我兴致正高,不要你多事。’陛下,太子整天与这些只知用声色犬马愉悦自己的人相处在一起,怎么会不到今天这种地步!因而臣以为,太子之今日,并非其一人过失,也是陛下的过失啊!”

说罢,李纲又匍伏在地,呜咽不止。李纲的一番肺腑直言确实触动了文帝,只见他沉思良久,缓缓地舒开紧蹙的双眉,对殿下的群臣道:“李纲所言众卿已都听到了,他对朕的责备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李纲,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为人正直,也同样是朕任用的东宫官员。可是杨勇却不亲近信任你,像这样,就是换上再多的正人君子又有何益?”

“陛下,”李纲抬头答道;“正是因为有唐令则一伙围在太子身边的缘故。陛下只需下令处治奸邪,再选贤才辅佐太子,臣也就会不被疏远了。可是今天……陛下。臣冒死再说一句,自古以来,皇帝废黜嫡子,很少有不留后患的,望陛下深思!”

“李纲!”文帝突然呵斥道:“你不觉得有些过份了吗!”

的确,李纲最后一句刺中了皇上心病。文帝对废立太子之事思虑了很长时间难以决断。说实在的,担心的就是那样的后患,但他却不愿意有人讲出来。

皇上的呵斥让一个个文武官员胆战心惊,就听有人窃窃地说:“李纲是在找死!”

文帝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纲,嘴角蠕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退朝!”

文武百官赶忙躬身送皇上出殿。文帝走到大殿门中,忽地站住,叫道:“吏部尚书牛弘!”

“臣在。”牛弘赶紧走几走来到文帝身边。文帝问道:“你不是说,尚书右丞相一职出缺吗?”

牛弘答道:“正是。尚书右丞相已出缺多日,一直没有最佳人选。”

文帝回身一指李纲:“今天有了。传朕旨意,擢太子宫洗马李纲为尚书右丞,即日赴任!”

开皇二十年十一月三日,文帝颁诏,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消息传到扬州,总管府里一片欢腾,而杨广和萧妃都显得异常平静。因为这道诏书的颁布,早已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们夫妻长久以来努力的结果。至于被立为太子后应有的兴奋与激动,已经被长时间的努力谋划时期的那种向往和期待消耗殆尽。而此刻,只剩下平静。

萧妃知道,要平静面对现实,还要平静地面对未来的日子,丈夫如愿已偿从藩王的位置上向前跨越了关键的一步,成为储君。但是,从太子到皇帝,看似一步之遥,真要走到目的地,这段路还很漫长,或许还有曲折艰难。就如平川里看山,觉得那山近在咫尺,若要登上山峰还得跋涉很远很远。

十二月二十六日,皇宫里举行新立太子庆贺大典。隆重的仪式之后,文帝当众下旨,允许了太子杨广的一份奏章。这份奏章有两部分内容。首先,太子杨广肯请免穿太子礼服,太子宫所需官服车马用具等物统统降低一级;在宫官员对太子不自称臣。文帝高兴极了,他之所以在庆贺大典上宣布太子的奏章,就是要文武百官们知道,新立太子与杨勇的不同,从而证明皇上的眼光敏锐,决策伟大。

文帝还同意了太子杨广的另一请求:任命张衡为东宫总管,郭衍为东宫左卫率。

确立新储,无后顾之忧,天下自然安定,就象征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于是,文帝颁诏:自明年正月起,废止开皇年号,改元为仁寿。

然而,文帝的诏书刚刚宣读完毕,礼司的声音在大殿上余音未了,京城西郊即传来急报:京都西北二百余里发生大地震。

当日退朝,文帝心事重重地呆坐在书房里,一则是因为新立太子的诏书刚刚颁布,京师就发生大地震,这是不是不祥之兆呢?其二,就是在自己刚刚退朝时,路过太子宫仿佛听到里面有人在喊冤似的,那种凄凉的声音虽然是隐隐约约,但还是听得出很象是杨勇。一连串的问号在文帝的心中,正在他冥思苦想时,新立太子杨广和太子妃萧氏双双到来,文帝让内侍宣他们进来。

杨广与萧妃趋身进来,正要行叩拜之礼,只见文帝摆手道:“罢了吧,在家里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谢父皇。”杨广说着就与萧妃垂手侧立一旁。还没等杨广开口,文帝就神情严肃冷峻地问道:“杨勇近来情况怎样?”

“……”杨广一时语塞,他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起杨勇来。

“启奏父皇。”萧妃赶忙跪下答道。“皇兄因太子被废,心存怨恨,现在已经神志不清,太子为防意外,暂且将他禁在宫中,不知是否妥贴,还请父皇明示。”

萧妃一听文帝突然问到杨勇的情况,立刻便意识到父皇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那么幽禁杨勇的事还不如主动说出来。当然,必须换一种说法。如果此时还强加掩盖,说不定会弄得欲盖弥彰、弄巧成拙的。因此,她灵机一动在杨广还在稍作踌躇时,便抢先回答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文帝那冷峻的神情渐缓下来,“是否令御医看过?”

“回父皇。”这时杨广已惊醒过来,稳住了情绪,“御医已看过多次,仍不见好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文帝沉默了一会儿,即令他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