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春早去

唐军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向长安凯旋归来,辇车之上,萧皇后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感到自己像一叶随风飘荡的孤舟,不知哪里是自己停泊的港湾,李靖将军的话又回响耳边,于是她自言自语道:“妾身此番真的回家了么……”

唐朝与突厥的城下之盟,众人都觉得荣耀。李世民则不然,他把它当作一种屈辱,当作奋发图强的动力,“不灭突厥,誓不罢休!”他痛下决心,朕既为中原天子,自应威服四夷,归化万邦,使九州内外,皆受圣朝恩泽,功业超过秦皇汉武,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从此,一方面在内部休养生息,恢复经济,增强国力,积极做好最后与突厥一决雌雄的准备。一方面拉拢突利小可汗,挑起他和颉利可汗之间的矛盾,并千方百计联络突厥北面的薛延陀,与之通好,以孤立颉利可汗。

李世民即位,梁师都尚未平定,仍无国力抵御强敌,继续往朝颉利可汗。然而突厥欲壑难填,频频入寇,边塞略无宁岁。面对北方的边患,李世民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一方面感到父皇称臣于突厥,是一种奇耻大辱;另一方面国家草筹,人力物力财力薄弱,不敢大肆用兵。身处两难之间,而他又曾经夸下海口:“十年之内,降服突厥!”因此,不断激励自己奋发图强,自强雪耻,彻底打败突厥。

贞观元年,突厥形势明显恶化,所属薛延陀、回纥、拨野古诸部族相继起兵反抗其统治。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信任汉人赵德言,言听计从。赵德言恃势专权,大量变更突厥人旧有的风俗习惯,政令烦琐苛刻,臣民大为不满。颉利亲近外族人,而疏远本族人,外族人又多数贪财舞弊,反复无常,不得人心。加之连年对外用兵,干戈不息,天怒人怨,内外交困。

东突厥日益衰败,百姓纷纷离散,又遇上天降大雪,平地积雪达数尺之厚,羊马等牲畜大量冻死,百姓饥寒交迫。颉利恐怕唐朝趁他处境困难发动攻击,于是带领兵马进抵朔州边界,扬言狩猎,实际上是加强防备。

鸿胪卿郑元寿出使东突厥还朝,奏报李世民说:“戎狄的兴衰更替,在羊马上可以看得出来。突厥百姓饥荒,牲畜瘦弱,这是亡国的征兆,不会超过三年。”

“陛下,是出兵的时候啦。”

贞观三年,金秋季节,关中一片丰收景象,百姓咸自归乡,安居乐业,一派升平。李世民接受张公谨的建议,找到了大规模讨伐突厥的借口:颉利既与唐朝订立盟约友好相处,却又援助梁师都,即为背盟弃信。于是,诏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出师定襄道;左卫大将军柴绍出金河道;都督卫孝节出恒安道;薛万彻出畅武道;任城王李道宗出大同道。共集结十余万兵马,均受李靖节度,分道向突厥进攻。

战鼓咚咚,旌旗猎猎,枪影摇空,剑光耀日,银盔金甲濯冰雪,十万雄兵泣鬼神。在唐朝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突厥九位俟斤(领军将领)率三千骑兵向唐朝投降,拨野古、仆骨、同罗和奚部落酋长带领部众归降唐朝。颉利可许怒不可遏,调遣人马攻击西河、肃州剌史公孙达武和甘州剌史成仁重迎战,大败突厥军,俘虏一千余人。李道宗也旗开得胜,冒着风雪进军,在贡州击破东突厥军。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正月,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骁骑三千人,冒着严寒,顶着飞雪自马邑进驻突厥腹地恶阳岭,将人马隐蔽下来。夜晚,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宛若隆雷滚动。李靖乘其不备,袭击定襄城,大获全胜。颉利可汗没料到李靖出兵如此神速,惊慌得犹如冰水浇身,颤抖不止,鼻翅不安地扇动着,显露出随时准备逃窜保命的架势。义成公主倒是沉得住气,脸不变色心不跳,平静得像一潭清水。她镇定自若地说:“这么大的风雪,大部队行动不便,来的不过是小股精锐的骑兵而已,大可不必如此惊慌,自己吓唬自己。”

但唐军神出鬼没,突厥人马一天之内数次受惊,颉利可汗再也坐不安稳了,义成公主也阻止不住了,他下令把御帐迁到了碛口。李靖又派出间谍,或造谣生事,或间离其心腹,或收买内线,或进行恐吓,制造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闹得突厥军营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夜色深沉,广袤的苍穹宛如一口大锅倒扣着,茫茫的大漠一片银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苍穹下的大漠朦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混沌。夜很静谧,除了呼叫的朔风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萧皇后的帐篷里,烛光摇曳,她依然手握长卷在潜心研读,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兴奋,时而还轻轻地叹出声来,她完全走进了书里的世界……

蓦地,帐篷外的门环被轻轻地扣响,把她从书的世界里拉回到现实中来,萧皇后一惊,在这风雪纷飞的深夜,是谁扣响了自己帐篷的门环呢?她放下手中的长卷,踌躇地缓缓起身,走近帐篷门下,凝神细听,不一会,门环又响了两下,萧皇后的心一阵紧缩,怦怦直跳。她这才开始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唐朝李靖将军已取了定襄,颉利可汗已将大营迁至了碛口。萧皇后知道,颉利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境地,突厥军营人心涣散,被笼罩在一片莫名的恐怖之中。萧皇后也曾多次想到过自己的归宿,她时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随风飘荡的小船,不知何处才是自己停泊的港湾。尤其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是谁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扣响了自己帐篷的门环呢?萧皇后警惕地隔着门低声问道:“是谁?”“娘娘,快开门,我有急事相告!”一个男人低沉而急促的回答。

康苏密!萧皇后那颗本已紧缩的心,不由得更加狂跳不已。这个颉利身边的大红人,此时此刻来干什么?听那口气,的确像有急事。平时,萧皇后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尽量不得罪他。因此,她不得不打开帐篷的大门,康苏密一闪身窜了进来,随手又关紧了门。

“娘娘,你不是早已有心回到中原去吗,现在就是最好机会。”康苏密一边说,一边注视着萧皇后脸上的表情。

萧皇后强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答道:“康爱卿,你的心意哀家领了,哀家现在已是颉利可汗的人,就不谈回中原的话题了。”

“娘娘,你的内心所想,其实在下早已明白。”康苏密继续说:“大唐有如此开明的君主,有那么多的贤臣良将,天下正如百川归海终将属于唐朝。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颉利心胸狭窄,猜忌甚重。如今已是众叛亲离,江河日下,不如趁早离开他投向光明。”

“康爱卿。”萧皇后仍然是那样平淡的说,“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天生的命运不可抗拒,更不可免强,只能随遇而安,任其自然。”

“娘娘,时间紧迫,我们现在都身处险境,事关你我身家性命。我有心帮你一起投奔唐营,希望娘娘能及早定夺。明日子夜时分,我亲自来接你。”康苏密说完,转身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一夜萧皇后无法入睡,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对唐朝君臣早已钦佩不已,对中原故土更是一往情深,与此相反,她对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更加失望。可是,康苏密是颉利的亲信,他怎么会突然背叛颉利而投奔唐朝,这里面是不是有诈?是不是颉利对她产生了猜忌,来试探虚实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子夜时分,康苏密又准时扣开了萧皇后帐篷的门,带着杨政道,不由分说地将萧皇后拥进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奔向唐朝李靖将军的大营。

李靖对萧皇后以礼相待,好言劝慰,并妥善安置。他对萧皇后说:“娘娘,这回你才是真正地回家了,你就安心地歇息吧。”

唐军凯旋归来,李世民传旨:召见萧皇后。

“臣妾萧氏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爱卿平身!”李世民抬了抬手,接着又吩咐道:“赐座,赐茶!”

“谢主隆恩”!萧皇后在御榻一侧坐了下来,礼节性地端了端茶杯,又放下了。

李世民见她身材颀长俊美,容貌温柔端庄,徐娘半老而丰韵依存,鬟凤低垂,虽是昨日黄花,但却依旧光华腴润,一双杏眼如两潭秋水镶嵌在那张鹅蛋似的脸上,顾盼生姿,清眉细睫,香腮如雪,如晓花含露,似雨后秋菊。高贵、典雅。不是天上的仙女,便是洛水神妃。

萧皇后静静地坐着,李世民心荡神驰,如痴如醉,眼帘时而映出大杨妃优雅的风貌,时而又出现小杨妃透逸的神姿,时而又把二者和萧皇后搅合在一起,时而三者各自分开,争妍斗芳。虽然各有千秋,各具特色,可是从整体上比较,似乎都不如萧皇后典雅。

李世民像喝醉了酒一样,觉得自己眼睛朦胧,视物昏花。倏尔又觉得脸上发烫,喉咙干涩,舌头僵硬,也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事实上萧皇后对眼前这位大唐天子早已是心有所属。当她还远在漠北帐篷里的时侯,这种情愫已不知什么时候潜滋暗长了。隐隐约约就有一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悲哀,或者,准确地说,自当年的雁门之围后,李世民这个名字就已在她的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当年,她惊叹李世民的少年英勇,胸藏韬略,现在,她更钦佩他的治国之道,由此,在她心中有一种生不逢时,未遇明君的悲叹。

如今,心慕已久的这个男人就在眼前,高坐在御榻之上,可是自己却已是残花败柳了,怎可有非份之想呢!怀着如丝如麻一样复杂的心情,萧皇后粉面羞红,音调柔软,如涓涓溪流似地回答着李世民的询问,李世民心花怒放,当下赐她与杨政道宅院。

对于萧皇后的美丽与贤淑,李世民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甚至比传说中的人更加鲜艳,更加妩媚动人,尤其是那雍容典雅的气质,更是一般的红粉佳人所不具备的,它给人一种内在的向心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在最初看到她的那瞬间,李世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是萧皇后,因为她的外表与实际年龄实在不成正比。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竟如此光彩照人,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历经沧桑桃花劫的萧皇后。李世民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日下朝,他竟不知不觉地,鬼使神差令御辇来到萧皇后住的凤辉宫前,只听得里面笑声不绝,便下了辇车,悄悄跟了两个宫奴进去,往那院内偷觑,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女子,在那里望着大笑,秋千架上,站着一个女人,着一浅色小龙团袄,一条松色长裙扣两边,中间扎着大红缎裤,翻天地飞打下来,做一个蝴蝶穿花,真个风流袅娜,体态轻盈。李世民定睛一看,正是萧皇后!不知怎地,李世民的内心涌起股窃喜与冲动,他真想走上去将她拥进怀里,尽情地抚慰一番。

李世民传旨,封萧皇后为昭容,使这位饱经离乱的隋朝皇后,正式成为大唐天子的爱姬。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又是一个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季节。萧皇后卧在病榻上气息悠悠,朦朦胧胧中她又乘上了大龙舟与杨广一起,并肩站在龙舟的甲板上,回到了江南那个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小村庄,令她奇怪的是,从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又宽又深,竟能通行龙舟呢?她问身边的杨广:“皇上,这条小河又是你下令开通的运河吗?”杨广高兴地说:“御妻,这是朕专为你开通的一条运河,它从你的故乡直通到朕新建的京都。”

“新建的京都?”萧皇后疑惑地问道:“皇上,你又建京都了吗?它在那儿?你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啊!”

“御妻说哪里话,新建的皇宫在江都,那里是天然生成的皇宫,朕今天就是特地来接你的……”

“江都?”萧皇后猛地一惊,“啊,不!皇上,那里是乱臣贼子弑你的地方,臣妾不去!不去———”

萧皇后一路喊着,慌不择路,一脚踏空,掉进水里,“皇上,救命,救命啊……”

“娘娘,你怎么了?”侍奉一侧的侍女惊叫道。

萧皇后艰难地睁了睁眼睛,随刻又永远闭上了。

李世民不忘萧皇后临终的托付,下诏宣布恢复萧皇后的称号,定谥号为“愍”,并命三品以上官司护理灵柩,隆重下葬于江都。

岁月峥嵘,往事悠悠。

千百年的岁月风霜过去了,红墙斑驳,古墓苍苍。滔滔的江水滚滚东流,奔腾不息,在向人们诉说着一代名后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