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江南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中原乱了,早在几年前就乱了。
作乱的是义军,朝廷则称他们是盗贼,不管是义军还是盗贼,反正是多如牛毛。齐郡的王薄、贝州的窦建德、东郡瓦岗寨的翟让、宋城的房玄藻、离狐的徐世勣、二贤庄的单雄信、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的孟让、谯郡张迁、济北张青……英雄好汉数不胜数。
闹得最凶的便是瓦岗寨。
杨玄感的叛乱被平息之后,李密被擒,在解押途中施计逃脱,流落到淮阳村隐姓埋名,做起了教书先生。不料走漏风声,官军追捕,被逼之下,李密逃到了瓦岗寨,投奔了翟让的起义军,很快他便成为这支起义军举足轻重的人物。
除了李密,在众多反王中,窦建德可算一条颇富传奇色彩的硬汉。他是贝州漳南人,历代务农,初为里长。
那是大业七年的春天,长江以北发生了自开皇以来从未有过的饥荒,大业六年的夏秋季节,黄河以北岸的地方,却久旱无雨,大片大片的庄稼死在田里,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青黄不结的春季更为严酷,但人们总还是或多或少在春耕的劳作下播种下收获的希望,大灾之年后的春天,这希望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眼前广袤的田野里却看不到黄牛拉着犁铧,农夫挥鞭呼唱的生机。而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与死寂的田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根据大业皇帝的诏令,江淮以北十六岁至五十岁的丁壮都在征调之列,或服军役,或服劳役,服军役的编为营排,北上至涿郡集结,服劳役的就赶着自己的牛车马车运送粮食军需至辽西郡的泸河、怀远两军镇屯积。
这是一次空前的军事动员,一百一十二万士兵,二百三十万民夫源源北上,秦皇汉武以来历朝诸帝,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与此相比。长途跋涉,道路险阻,加之饥寒交迫,只见赶着牛马车辆的民夫匆匆北上,道路两旁,冻饿病累而死的尸首随处可见,敕令紧迫,谁也顾不上去掩埋死者。本是春耕大忙时节,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忙忙碌碌的农夫。
牛车、马车征发罄尽,朝廷的指令还远远不能完成,皇上又下诏旨,征发独轮鹿车六十万辆,二人一车,前拉后推,每车载军粮三石。
通向涿郡再往辽西大道由南往北穿过平原郡漳南县,一条漳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注入刚刚开凿不久的永济渠。漳河原是流入勃海湾的,现在被永济渠截断,在漳河与永济渠交叉的地方,向北有一片宽广六七百里的沼泽洼地,叫高鸡泊,当地百姓俗称“洼地”。洼地里港汊交错,芦苇丛生,一直蔓延到渤海湾边。
高鸡泊看似荒凉,实则却很富饶,港汊里的鱼虾捕捞不尽,芦苇丛里栖息着无数飞禽,尤以野鸭为多。以往每到秋后,四方百姓都来洼里捕鱼捞虾,打野鸭子,有的还割了芦苇回去偏席换钱,不过很少有人进到洼里深处,因为都知道洼里地势复杂,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万一迷了路可就叫天天不应了。此外,由于洼里环境特殊,多年以来,早就成了贼人囚犯躲避官府缉拿的栖身之处,这些人一般都躲藏在洼里比较深的地方,无论是打鱼捞虾还是猎鸭的百姓,都不愿自找麻烦去惊扰他们。
高鸡泊西南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泊头的村庄,这是距洼里最近的村庄,泊头这村名或许与此有关,泊头村不大,但在高鸡泊以南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因为窦建德就住在泊头村。
三十多岁的窦建德从小就行侠仗义,胆力过人,在村里很有威信,曾被老少爷们推举为里长。有一年,县衙的两个衙役到村里张老头家里催逼租调,老张头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老张头这一代却成了孤独一个,因为家贫如洗,老张头娶不起媳妇,六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着那二亩薄田里刨几升粮食,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也就施欠了官府许多租。
两个衙役来到老张头的破草房里,听说还是没有钱粮交租,就要带走老张头的那头牛,老张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衙役根本不理,牵着牛只管出门。窦建德闻讯赶来,鞠躬作揖求衙役给予通融通融,说他以里长的身份担保,发动村里乡亲为老张头凑齐租调,三五天后一定交到县里。两衙役死活不听,非要牵走老张头的黄牛不可,让窦建德凑齐租调后再去赎回来,其中一个衙役还出言不逊,说你一个里长算鸡巴,我能听信你作保。
窦建德怒火中燃,抡起铁拳给了那衙役当面一击,顿时,衙役满脸开花,口鼻窜血,摔出去两丈多远,昏了过去,另一个衙役吓得撒腿就跑,回县衙役报信去了。
闯下大祸的窦建德不甘束手就擒,没等官兵赶到就逃走了。
一年以后,大业皇帝巡幸江南回到东京,诏令大赦天下,窦建德才又重归故里。
天黑下来,从高鸡泊吹来的北风让窦建德感到了春寒料峭,他瑟缩着身子推开了家门。
听到了门响,妻子急忙从里屋走出来迎他问道“回来了”。
窦建德点点头,拿一个小木凳坐下,一身疲惫。
妻子搬过一张小矮桌放在他的面前,将噼啪作响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去灶台前掀起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大婉,碗里盛着三个菜窝窝,妻子将碗往矮桌上一搁,说:“吃吧。”
窦建德抬眼看看妻子,还没说什么,妻子又说:“不用看,俺都吃过了。”
窦建德端起大碗走进里屋,土灶上,九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把碗往灶上一放,转身走出来,又坐在小凳子上,妻子“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吱声。
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没有见着他。”
“嗯。”窦建德应着,又说,“看样子他没去那草皮棚子里躲藏。”窦建德在找的人是同村的孙安祖。
孙安祖与窦建德同龄,任侠骁勇,两人是心腹知己,窦建德住在地势较高的村南,孙安祖的家在低洼的村北,孙安祖家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年的那场洪水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孤身一人。
半个月前,窦建德和孙安祖同时被征调军役,要立即开赴涿郡。孙安祖以妻子女儿刚刚去世,家中贫寒无人照料为由再三推辞,坚决不从征调,这可惹烦了漳南县令,当众将孙安祖鞭打一顿,并说若再不从征就以抗旨罪杀头。
县令前脚刚走,孙安祖趁人不备,怀揣一把尖刀也尾随出村,在旷野里,他追上了县令,凭着一身武艺打跑了衙役,割断了县令的咽喉,从此就没了踪影。县衙派人几次来村里搜寻,也四处追捕,但始终都没有查到他的踪迹。
窦建德猜想孙安祖一定逃进了洼里,因为那里有间他和孙安祖用芦苇搭建的草棚,他们去洼里捞鱼打野鸭时,就在草棚里休息,还有几次在那里过夜。搭草棚的地方在洼里深外,又比较隐蔽,外人一般很难发现,所以,他今天去了那里,想找到孙安祖共谋后路。
可是,孙安祖并不在那里,草棚早被大水冲倒,四周全是倒伏的芦苇和一片干涸的烂泥,没有人到过的迹像,窦建德失望而归。
妻子走进里屋,见灶上的大碗里已经空了,一对儿女蜷缩棉絮里发出了细微而香甜的声音,妻子把空碗放回到锅台上,问:“你饿吗?”
窦建德摇摇头。
“那就早点睡吧,”妻子叹息说。
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窦建德猛抬头,问:“谁?”
“建德兄弟,是我”。
窦建德一跃而起,忽啦一下打开门,接着就跟扑进来的那个人抱在一起,喊了声,“孙大哥”。
第二天,两个人就聚集村里的一帮也被征调的年轻汉子起事了。自此,声势日益壮大。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深秋,夜静更深,东京洛阳的宫城中一片肃穆沉寂。西风瑟瑟吹过,宫墙外几株古槐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响,就零乱地飘进禁宫院内,随风翻卷着不知去向了。
诺大一片宫殿群落,只有后宫皇上的寝殿里隔窗透出灯火———不,皇后的寝殿里也有烛光闪烁,只不过好像比皇上殿里的光亮要暗一些。
蓦地,从皇上寝殿中传出一阵凄历惊恐的嘶叫:“啊———有贼!来人啊,有贼杀进来啦!”
这叫声穿透大殿窗牖,从阴森的廊檐下飞出,划破浓重的夜幕,传播得十分辽远,令人毛骨悚然,然而,直到这叫声回荡着消逝远去,整个禁宫却没有一点儿惊恐慌乱,一切又复归深夜的静谧。
柳惠轻轻推开萧皇后寝宫的木门,低低地叫了声:“皇后”。
萧皇后和衣裳斜倚在凤榻上,下身遮盖着锦衾,见柳惠进来,浅浅地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也没睡。”她笑得有些勉强,但语气中却流露出正盼着柳惠来陪伴自己的心思。
柳惠移步走来,在床沿上坐下,说;“皇上又做恶梦了。”
萧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显得无奈,又习以为常,不足为怪了。
皇上自九月中旬离开了雁门,经并州南返回到东京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听说在并州多滞留了两天,要不然回来的还要早些。
滞留并州的缘由是,群臣对自此返回西京长安还是东京洛阳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纳言苏威早就认为,三征高丽返回长安之后,皇上就该安于京师,不应再东巡西游。他先后在洛阳及汾阳宫,都曾劝谏皇上不可贸然出塞。这次雁门脱险,南返并州,他依然坚持已见,认为皇上应该即刻返回长安,坐镇西京。苏威说:“陛下,如今四方盗贼不息,又刚刚解脱了雁门之围,军中士马疲弊,社稷也多受惊扰。陛下应直往西京,深固根本,养息天下,才是为国家大计着想。”
关中是形胜之地,周室隋代,朝廷根基全在关中,这一点炀帝不是不明白,凭心而论,苏威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他从心底里就不愿意回到长安那个山河阻隔,四面闭塞的地方,因此,尽管苏威说得有理,他听了却很不顺耳。什么士马疲弊,天下惊扰,即使如此,回到哪里不照样休养生息!所以,炀帝对苏威的建议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宇文述却说:“陛下,随驾北巡的臣将眷属大多在东京,臣以为,陛下应顺路先向洛阳,使群臣安慰家眷,然后由潼关入关中,再去长安不迟。”
这话说到炀帝的心里去了,而且这个理由也非常合于情理,文臣武将随驾出巡已有半年之久,谁没有离思别愁?应该先让他们与妻儿团聚,也是人之常情,更是皇上隆恩,什么坐守西京,深根固本,等以后再说吧。
于是,炀帝决定由并州起驾,直向东京。
回到洛阳的那天,浩荡的车驾前进在通向皇城的大街上,炀帝环顾四周,看着拥挤在街道两测观瞻皇上仪容的人群,说了一句:“咦,这人还不少嘛!”
苏威在旁边听了,心中一惊,诛杀杨玄感余党时,皇上曾说过人不可多,人多了便会聚众为盗的话,今天又嫌人还是太多,是何用意?又有什么新的打算?还是依旧没从突厥兵围攻雁门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苏威着实猜不透了。
让后宫嫔妃内侍大感惊异的是,皇上自雁门归来后就有一种“怪病”,每到夜晚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几乎夜夜都被恶梦惊醒,声嘶力渴地高呼:“有贼”,而且大汗淋漓。及至醒过来,问他梦到了什么,却又支吾着说不清楚,好似根本就没有做梦,术士太医都轮番看了,也都无从解疑。
柳惠与萧皇后对视着,好一会儿不说话,或许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该说点什么才好。沉默半响,还是柳惠先开了口:“皇后,皇上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萧皇后叹息着说:“太医们都没了办法,只说是受了惊吓。可那镇惊驱邪的药用了一筐了,根本不管用。依哀家看,还就是吓的。在雁门这一个多月,皇上哭过好几回,一哭就浑身哆嗦。哼,皇上这半辈子,还没经过这种折腾呢!”
“可也是。”柳惠又说:“不过,这样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刚才皇上喊得多吓人啊。依我看,皇后,你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过去看看?你是说让哀家现在过去看看,柳惠,这个时候过去能看到什么,你还没数吗?”
对于皇后来说,柳惠不是不懂,皇上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无论他说什么,干什么都不为怪,都得无条件地服从。理虽然如此,但是柳惠每当想起龙榻上的那种景象,总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别扭,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呕吐,就像那一次皇上一夜连幸六位夫人仍不解“渴”最后又召柳惠侍寝一样。所以,这会儿她对皇后不愿去寝宫探候皇上的举动,从心底感到同情和理解。
夜更深了,宫院里更静了。两人都还没有睡意,就索性又扯开了别的话题。
柳惠说:“皇后,听说皇上又发敕命建造龙舟了。”
“嗯”萧皇后点头回答道,“皇上是要再次巡幸扬州啊!”
朝野上下都知道,专供皇上游幸江南的龙船早已被杨玄感的叛军一把火烧了。再下江南须造新船。既然皇上已赦命新造龙船舟,那就是圣意已决,欲再游扬州了。
柳惠又问:“皇上这回再下江南,皇后一定要随驾同游吧?”
“谁知道呢。”萧皇后答道:“有哀家同行,也少不了你。”
炀帝第二次巡幸杨州时,萧皇后因身体不适未能同行,从大业二年陪皇上游江南那一回至今,屈指算来又快十年了。
萧皇后说:“十年了,从内心里说,也真想再回江南看看,你呢?”
“嗯,我也是,皇后,我想……”柳惠欲言又止。
“想什么?说呀!”萧皇后叮着柳惠问。
“皇上到了江南,不会三天五日的回来,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回一趟老家。”
“哦!你……”萧皇后心中一震。
柳惠在禁宫多年,宫里的规矩她不会不知道。无论是内侍宫娥,还是外役使女,只要入了禁宫,那几乎就是一辈子了。除非老迈病残,极少有半途出宫的。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袭上萧皇后的心头,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又问:“柳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皇宫,离开哀家?”
“皇后,我,我不想……”
萧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她不想呆在宫中,还是不愿与皇后分离?为什么非要她说出来不可?就是说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萧皇后在心中暗暗反问自己:掏心窝地说,你想在这深宫里呆一辈子直到老死吗?不想,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羡慕的、垂涎的、梦寐以求的,而且感到神秘、神圣、至高无上的皇宫啊!
“唉!”萧皇后长叹一声,说:“柳惠呀,有时候哀家想,假如九岁那年哀家未被选作晋王妃,还在舅舅家的那个小村子里一直过到今天,会是个什么样?”
“嗨,皇后,这还用想吗!那种穷日子、苦日子你也不是没经过,哪能比得上王妃、皇宫的荣华富贵舒服!”
“真的吗?”萧皇后笑着问。
“那自……我是说……”柳惠一时语塞,她不知道皇后这是怎么了,脑子里在乱想些什么。
“是啊,”萧皇后自语道,“荣华有了,富贵也享了,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荣华富贵!除此而外,空无一物……”
柳惠哧地一声笑了,“哎,皇后,有金银珠宝就行了呗,怎么是空无一物呢!你看那乡间百姓,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到老还是穷得叮当响,那才是空无一物哩!”
“至少,人是自由自在的,而且一夫一妻的,是真心相待!”萧皇后说。
听了这话,柳惠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道:“皇后,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呀!”
萧皇后笑着问:“哀家不说,还有谁说?谁说出这话来都得杀头!”
柳惠嘟囔道:“可不是吗?朝廷的规制就是这样嘛!”
“就是这样?”萧皇后收敛了微笑,“既然就是这样,又何必设那三省六部,弄那么多文官武将?那些大臣们也是活该,明知不该说,说了也无用,却偏要说,自讨苦吃!”
柳惠觉得萧皇后的话越说越离谱了,吓得不敢再接话茬儿,她忽然想到了皇后的忿懑,可能与萧瑀大人最近的遭贬有关。
萧瑀是萧皇后的弟弟,早在炀帝身为太子的时候他就在东宫当差谋事,大业初年,迁至内史侍部。萧瑀性情刚正,敢于直陈谏言,因而常惹得炀帝反感,但碍于萧皇后的面子,也就再三容忍了。
炀帝从雁门脱险回到洛阳不久,萧瑀就同几位朝臣一起,奏请皇上兑现奖赏力守雁门有功将士的诺言。这就跟皇上的意愿相悖了。炀帝自从雁门脱险,就不再提及此事。可是几位朝臣奏议,他又不便直接反悔,于是采用变法,重新改定戎秩:建节尉为正六品,以下依次是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每尉依次递降一级。也就是说,即使得了这个官职,也比过去同等官职的级别低得多了。即使这样,在一万五千名有动官兵中又层层筛选,最后只有一千五百人得以授衔,而且只是晋级,并无赏赐。
萧瑀认为皇上此举大为不妥,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背弃前言,失信于天下。于是再谏皇上,应按当初的承诺论功行赏。这一次炀帝真是忍无可忍了,怒斥萧瑀哗众取宠,蛊惑人心,意在利已,遂将他贬为河池郡守,并命即刻启程赴任!
河池是边地小郡,遭贬出那里为官,跟发配流徙差不多。既然如此,临行前跟萧皇后见面告别的事就连想也别想了。
柳惠想到这些,就说:“皇后,也不知道萧瑀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萧皇后心里也正想着此事,听柳惠提起,就忿忿地说:“他呀,更是活该!天底下甜言蜜语堆积如山,遍地都是,随便从哪里捡来就够用一辈子的,可他偏偏……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柳惠抬眼望着萧皇后,品味着她的怨恨,怯怯地说:“皇后,我也说句不该说的话吧,我觉得,这几年不光是皇上变了,皇后你也好像变了……”
萧皇后看着柳惠,会心地笑了。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七月,炀帝颁下诏令,为省察民情,镇抚盗寇,御驾将由运河水路南下,再次巡幸扬州,这是皇上三下江南了。
新造的龙舟及随驾的船只全部停靠在洛水河道里。所有船只的宽窄长短,高矮大小,与皇上第一次游幸江南时的船队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皇上的龙舟水殿里,与杨玄感叛军烧掉的那艘相比,装璜修饰得更加豪华气派。还有一点与前不同,皇上第一回巡幸江南时,曾敕令各地官员,不得阻挡百姓前来观瞻龙舟船队,为的就是让天下人都看看皇帝出巡的仪仗阵容,以示国威。而现在,龙舟船队停靠的河段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绝不许闲散人等靠近。间或还有持刀持枪的骑兵,来来往往,昼夜巡逻。
炀帝离开西苑的时候,十六院的夫人姑娘们出门相送,还有不少抽抽嗒嗒地抹开了眼泪。炀帝感到心烦,他知道这些女人都想随驾巡游,但是怎么可能都带去呢!他只带了一名叫秀凤的姑娘,这是因为秀凤会造鲜花香露。炀帝还觉得晦气,以前两次去扬州,她们这些女人也出来送别,却没有这样痛心伤悲,哭天抹泪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炀帝坐在车驾上,挥挥手说:“好了,各回各院吧。朕因国事所急,省察江南,也不会勾留太久,很快就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夫人,姑娘们都没有起身的,抽泣声比刚才更响了。
炀帝说:“怎么,还信不过朕么?来人!”
一名内待闻声来到驾前,炀帝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说:“这是朕昨夜作的一首诗,留给她们吧!”
内待接过皇上的诗稿,念道: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内待那尖声细气的朗读,伴着皇上的车驾隆隆远去……
龙舟船队在运河水道中缓缓南行,夹岸护卫的马队步兵举旗执仗默默地前进,挽船的“殿脚夫”们也不喊号子,只是低头拱背一步步拉纤。
从洛水启程七天了,一路上总这样沉闷,萧皇后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开始两天,她还时常跟柳惠一起走在翔螭舟船头的甲板上,想排遣一下这种沉闷。可是看到船上船下,运河两岸成千上万的人都这么默默无语,使她感到这种沉闷的气氛越发加重了。于是,以后的这几天她干脆呆在舱里不再出来。
萧皇后感到孤独,这孤独又使她感到恐惧。她想,如果在旷野中,在黑夜里独自一个的那种孤独是可怕的,那么,她今天才觉得,置身于千千万万活人当中却感到的孤独更加可怕,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几天来,皇上的龙舟上也不常有音乐歌舞传来。即使有,也不像第一次巡游江南那样嘹亮悦耳。
“怎么回事,那帮唱歌跳舞的女人都喝醉了?”萧皇后自言自语地问。
“不是她们醉了,怕是皇上醉了吧。”柳惠说,“恐怕是皇上被那鲜花香露薰的大醉不醒了!”
萧皇后陡然想起,这几天时不时地从龙舟上飘来阵阵花香,在夜间更是浓郁。
那鲜花香露太神奇了!
前面快到梁郡,萧皇后与柳惠商量过,到梁郡停船时,一定要去岸上走走,要不然怕是要闷死了!
陡然间,船队渐渐慢下来,继而停住不走了,还听得前边河道上人声嘈杂。萧皇后对柳惠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一会儿柳惠才回来,说:“前面开道的禁卫船过来禀奏,有一条小船拦驾,说是梁郡一个小吏要面见皇上,请皇后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拦驾的是梁郡县一个县的县尉。区区七品小吏,竟敢阻拦皇上的龙舟水殿,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炀帝命待卫把他召上船殿。
县尉进来即双膝跪地,拜见皇上。
炀帝问:“你擅拦御驾,难道有什么军机要事吗?”
“启奏陛下,”县尉焦急而肯切地说:“微臣受百姓之托,前来晋见皇上。陛下,我朝自三征高丽以后,百姓疲劳,府藏空竭,民不聊生。值此朝廷困难之际,微臣与百姓恳请陛下,当以天下为大计,以苍生社稷为重,勿再游幸江南。应驾返京师,慰抚黎民,全力剿贼,方可稳固国家之基业!”
“住嘴!”虞世基在一旁大吼:“小小奸吏竟谗言犯上,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
县尉平静地说:“如果以死请谏能使陛下转意,微臣不惜这颗头颅!”
炀帝哼哼冷笑,说:“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了你。来人!将他推下去斩首!”
四名禁卫进来,拉起县尉就走。
“慢着!”炀帝又喝道,“把他的身子扔到河里,这颗脑袋嘛,让那小船带回去,叫他说的那些老百姓看看。再有以谏求名,哗众取宠者,就照此办理!”
拖走县尉,炀帝慢慢吞吞地问虞世基:“虞卿,到今日为止,有几个冒死谏朕的了?”
“回陛下,已有五个。”
“杀了几个?”
“四个”。
虞世基说的五个劝皇上放弃三游扬洲的人,第一个就是右候卫大将军赵才。那是在临行前,皇上命百官共议让越王杨侗和光禄大夫段达留守东京事宜。赵才乘机出奏劝谏,皇上盛怒,将他押入大牢。
可是,皇上余怒未消,又闯来一个建节尉任宗,上书报谏。皇上毫不犹豫,命禁卫将他乱棒打死在朝堂上。
接着是奉信郎崔民象,在皇上车驾驶往洛水的路上,直言谏阻。皇上实在不愿听他啰嗦,就先砍了他的下巴,让他不能说话,然后才砍了他的头。
龙舟行至汜水,又有一个叫王爱仁的奉信郎,上表请还京师,此人的结局自然也和刚才这个县尉一样,只是没把身子扔进运河里。
屈指数过这几个逆臣,虞世基狠狠地说:“危言耸听,扰乱民心,这些人死有余辜!”
炀帝道:“虞卿,从现在起,再杀五个,就差不多该到杨州了吧?”
虞世基摇摇头:“陛下,臣以为用不着了,恐怕不会再有自寻死路的人。”
炀帝呵呵地笑了:“朕觉得也该是这样。开船!”
县尉的尸体抛在运河里,淌出了一片殷红殷红的血……
弦乐笙歌缭绕,珍馐美酒飘香。蜀岗东峰下的迷楼里,天天如此,通宵达旦。
时光过得真快,炀帝一觉春梦醒来,掐指算算,来扬州竟快一年了,从洛阳启程时初秋,眼下又到了夏末。
这次南下扬州,虽然有五个不知死活的官吏直言进谏,炀帝也只是气恼一时而已,并没有坏他的游幸的好心情。况且,自杀了那个小县尉之后,果然再没有劝谏之人。炀帝沿运河一路下来,心中特别舒畅,路上还出了一段为他好心情助兴的小插曲。
那是过了梁郡之后,越近江南,天气越热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盛夏。一天,炀帝站在船头观景,见炎炎烈日下,两岸纤夫挥汗如雨。炀帝指指岸上,随口说:“若是在河堤上多栽些柳树,不就能给纤夫和行人遮荫吗?”
虞世基听了,立即高声喧道:“皇上有旨,沿河百姓每人栽柳树一株于堤上!”
炀帝一听,哈哈大笑,说:“虞卿,你这主意不错。对,每人栽一株。哎,朕也要栽一株,以示提倡。前边停船,朕要亲自栽树!”
船队靠岸停下,虞世基上岸安排,立即就有几匹快马飞奔而去,在烈日下扬起一路风尘。
太阳偏西的时候,就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有的挑着木桶,有的扛着锨镐,一辆辆大车上装着一棵棵不知从哪里刨来的柳树。
队伍来到岸边,就在河堤上拉开阵势,刨的刨,挖的挖,不一会儿,河堤上便有一溜土坑。虞世基指挥着人们把一棵棵柳树插进坑里,才回到龙舟上请皇上起驾上岸。
炀帝来到一个土坑前站稳,虞世基铲起一锨士递到他手里。炀帝接过来先掂了掂,随即将土投进坑中。
顿时,河堤上爆发出一阵冲天的欢呼。人们纷纷在一个个坑边扬锨铲土,把坑里的柳树埋住。夕阳的余辉下,呈现了一幕皇帝与百姓共同栽树的动人情景!
当炀帝铲起第三锨土的时候,坑里的树早被身边的几个内待埋实了。他将铁锨往树下一戳,看着一行刚刚栽好的柳树,高兴地说:“好!这样很好嘛!”
这时,不知是谁即兴编出一首歌谣,唱了起来:
栽柳树,大家来,好遮荫来好当柴。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
唱了几遍,堤上的人都学会了,就异口同声地一块儿高唱。
炀帝听了,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说:“虞卿,传朕旨意,赐柳树姓杨。拿金牌来!”
片刻,内待从船上取回一块金牌,炀帝亲笔御书“杨柳”二字,然后交给虞世基,挂在了皇上亲手栽的那棵树上。
紧接着,人们唱出歌谣便改成了“栽杨柳,大家来……”
歌谣传到了翔螭里殿舱里,萧皇后笑了,说:“还真有些聪明人,编得这么快。”
柳惠却说:“皇后,这歌不好,不吉利!”
萧皇后不解地问:“怎么不吉利?”
“人们不是常把哪个人遭了祸事叫做栽跟头,栽了。你听过这歌谣唱的: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皇帝都栽了,百姓还不跟着倒霉?”
“柳惠!”萧皇后正色道,“再不要乱说。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个编歌谣的可就真栽了!”
柳惠一听,吓得吐了吐舌头。
在一片“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的歌谣中,皇上的船队又启锚了……
“陛下,太常丞元善达从东京来了。”虞世基走了进来说。
“哦,让他在楼下正殿等候。”
元善达是受越王杨侗之命,赶赴杨州来向皇上告急的。
元善达一见皇上就跪在地上,流着泪说:“陛下,李密聚众百万,围逼东京,占领了兴洛仓,洛阳城中眼看就要断粮。臣奉越王之命,前来急奏。如陛下速回东京,乌合之众必然闻风丧胆,溃败而逃。否则,东京将会落入李密手中!”说完,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
炀帝见他这副伤心的样子,眼角也有些温润了,说:“李密小贼,真的有这么厉害!”
虞世基凑到跟前说:“什么厉害不厉害。陛下,这些人欺越王年少,胡言狂骗他。如果真有那么危机,他元善达怎么能来到这里!”
炀帝勃然大怒,说:“元善达,你这小人,竟敢当面戏弄朕!”
元善达一听,急了,鸡啄米似地磕头:“陛下,臣所奏的全是实情!”
“那你怎么来的?”
“陛下,中原地方盗贼遍野,臣是乔装打扮之后,在贼寇地盘的间隙里千辛万苦穿越辗转两个月才赶到这里的。可谓是九死一生啊!”
“哦,既然你有这样的本领,明日就去东阳催运粮食吧!”
东阳一带早被江淮义军严密控制,元善达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打发了元善达,炀帝看看天快黑了,就问虞世基:“新选的宫娥,还有朕没有见过的吗?”
虞世基说:“启奏陛下,新选的宫娥,大都在江都宫那边,迷楼里已不多了,大概还有七八个吧。”
“那好,今夜全到醉忘归侍寝。”
从皇上进晚膳起,迷楼就变成了一座辉煌灿烂的“灯楼”。